简斋 陈乐平书
《宋十八家词精华选评·周邦彦卷上》
苏俊选评 赵桂云整理
点绛唇·辽鹤归来
辽鹤归来，故乡多少伤心地。寸书不寄，鱼浪空千里。
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意。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
评曰：
清真《点绛唇》“辽鹤归来”云云，大有身世茫茫之感。结拍“愁无际，旧时衣袂，犹有东门泪”与东坡《青玉案》“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异曲同工。
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评曰：
上片远景。天涯草色，一望苍茫，已隐含乡思。下片近景，新笋二句浑化无痕。结拍“杜鹃啼”点出思乡题旨。
浣溪沙·水涨鱼天拍柳桥
水涨鱼天拍柳桥，云鸠拖雨过江皋。一番春信入东郊。
闲碾凤团消短梦，静看燕子垒新巢。又移日影上花梢。
评曰：
云鸠拖雨，着一“拖”字，全句皆活。下片写睡起情景，百无聊赖，第寓其失意于时而思以求侣之意耳。
关河令·秋阴时作渐向暝
秋阴时作渐向暝，变一庭凄冷。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映。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
评曰：
清真《关河令》写羁旅之情，孤寂之感，歇拍“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益增空旷寂寥之感。结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则直抒胸臆，浅而能深。
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评曰：
此则《花间》之遗，语意妍妙。起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想见玉人风姿；结拍“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声口酷肖，最觉娇憨。
虞美人·灯前欲去仍留恋
灯前欲去仍留恋，肠断朱扉远。未须红雨洗香腮，待得蔷薇花谢、便归来。
舞腰歌板闲时按，一任旁人看。金炉应见旧残煤，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
评曰：
此词明写歌女，实则暗寓文士风骨。上片“灯前欲去仍留恋”云云，言其用情之执着也。于中隐含忠爱之心。下片“舞腰歌板闲时按，一任旁人看”以寓情之不移，此君子之贞洁也。结拍“金炉应见旧残煤，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则言君恩之无定，婉而含讽也。
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评曰：
清真《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云云，全篇皆对偶，别开一格。“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并未言得见，而今日犹寻也。“人如风后入江云”以言离愁飘飘，无所依也。“情似雨雨粘地絮”则思往难回，愁极难起也。
夜游宫·叶下斜阳照水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评曰：
清真《夜游宫》“不恋单衾再三起”，于寂寞境地自为振拔，最见作意。结拍“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更见执着之情矣！词写失路之怀，不见知于君，反见怜于妓，既以哀世，亦自悼也。
蝶恋花·早行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评曰：
此夜半赠别之词。“月皎惊乌栖不定”，惊起啼乌，以言别之匆忙。不定者，别绪也。“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楚楚可怜，如何舍得也！结拍“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则写玉人痴态，而以景语出之。情长意远，最称合作。
苏幕遮·燎沉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评曰：
清真令词以《苏幕遮》为第一。古来骚客思乡，多从秋景入，清真则一扫凡近，由夏景入，即论命意，已觉高不可及。上片“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笔调轻快，景物鲜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则句意两炼，神韵悠然。“干”、“清圆”、“举”数语皆穷尽物态，炼字之精妙绝千古。下片“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始点明题旨，“家住吴门”可知上片之咏荷字字皆乡愁耳。此填词似断实连之法也。结拍“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复回应上片之荷花荷叶，针线细密。
隔浦莲·新篁摇动翠葆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浓霭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
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
评曰：
此词作意与《苏幕遮》近似，卒章显志，寄其归思。绝赏“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句，得诚斋诗“活法”之妙。
华胥引·川原澄映
川原澄映，烟月冥濛，去舟如叶。岸足沙平，蒲根水冷留雁唼。 别有孤角吟秋，对晓风呜轧。红日三竿，醉头扶起还怯。
离思相萦，渐看看、鬓丝堪镊。舞衫歌扇，何人轻怜细阅。 点检从前恩爱，但凤笺盈箧，愁剪灯花，夜来和泪双叠。
评曰：
上片写别时情景，下片写别后愁怀。“点检从前恩爱”者，正“舞衫歌扇，轻怜细阅”也。先说无人怜惜，再言追忆，委婉含蓄。
满江红·昼日移阴
昼日移阴，揽衣起，香帷睡足。临宝鉴、绿云撩乱，未忺妆束。蝶粉蜂黄都褪了，枕痕一线红生玉。背画栏、脉脉悄无言，寻棋局。
重会面，犹未卜。无限事，萦心曲。想秦筝依旧，尚鸣金屋。芳草连天迷远望，宝香薰被成孤宿。最苦是、蝴蝶满园飞，无心扑。
评曰：
与杜工部《佳人》同一作意，寄其孤芳自赏，悒郁之怀耳。工部出以幽贞，清真自怜高贵，千古同慨也！
满庭芳·风老莺雏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评曰：
清真最工音律，此词尤见神妙。上片隐括唐人语，发为自家声。“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暮春时节，宛然当目。“老”、“肥”、“清圆”皆百炼成金之语。“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体物之细足见词心。“人静乌鸢自乐”以下情韵流转，意与境合。下片寄托乡思，声韵绝佳。一曲瑶琴天上落，人间能得几回听！结拍“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言宦游意倦，愈增归思矣！
满庭芳·白玉楼高
白玉楼高，广寒宫阙，暮云如幛褰开。银河一派，流出碧天来。无数星躔玉李，冰轮动、光满楼台。登临处，全胜瀛海，弱水浸蓬莱。
云鬟，香雾湿，月娥韵压，云冻江梅。况餐花饮露，莫惜徘徊。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倒入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
评曰：
清真《满庭芳》曰：“银河一派，流出碧天来。”精气弥满，直逼唐人。至乎“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倒入琼杯”更有太白高致。结拍“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裂石崩云，何其壮也！清真词以雅正、婉约为主，此词则下启白石“倚栏干，二三子，总仙才。尔歌远游章句，云气入吾杯”之法门，故知清真非不擅壮词，第以就音律之谐婉而不欲为耳。
烛影摇红·芳脸匀红
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几回相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争奈云收雨散。凭阑干、东风泪满。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
评曰：
此词衍同时王诜《烛影摇红》而成。王词造语极工，尤以结拍“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深院。”已几于绝唱，衍令为慢，只除清真能之，他家皆缩手也。此调之移宫换羽，影响甚大，后来之佳章琳琅，皆清真之功也。
应天长·条风布暖
条风布暖，霏雾弄晴，池台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评曰：
清真清折之气唯白石能继衣钵，梦窗、梅溪皆未能梦见。
月下笛·小雨收尘
小雨收尘，凉蟾莹彻，水光浮璧。谁知怨抑。静倚官桥吹笛。映宫墙、风叶乱飞，品高调侧人未识。想开元旧谱，柯亭遗韵，尽传胸臆。
阑干四绕，听折柳徘徊，数声终拍。寒灯陋馆，最感平阳孤客。夜沈沈、雁啼甚哀，片云尽卷清漏滴。黯凝魂，但觉龙吟万壑天籁息。
评曰：
上片写吹笛情景，下片写听笛愁怀。境界幽窈，声情凄婉。结拍“但觉龙吟万壑天籁息”有乐天“唯有江心秋月白”之境。“龙吟”者，唯笛所宜，若琴瑟琵琶之属则远矣。清真造语精当，于此可窥。
锁窗寒·暗柳啼鸦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评曰：
清真《锁窗寒》云：“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造境独绝。全词韵随气转，掩抑低回，白石、碧山词皆从此出。清真潜气内转处最可学，盖愈转愈厚，愈转愈大，阖目思之，不禁神观飞越也。
渡江云·晴岚低楚甸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屈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评曰：
词写宦游之恨，以寄乡国之思。“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已隐含归意，语特委曲耳。全词选韵精当，声律谐婉。愁逐声来，“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初闻如缕，至“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渐听渐高，及至结拍“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则声自转凄，愁不可抑矣！清真词运以音律，妙契心灵，神乎其技，冠绝两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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