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俊 ‖《宋十八家词精华选评·周邦彦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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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斋 陈乐平书

《宋十八家词精华选评·周邦彦卷下》

苏俊选评     赵桂云整理

解语花·风销焰蜡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评曰：

柳耆卿词写世俗而不避俗，故本色当行；清真词写世俗而反雅，故醇和深致。此词咏元夜，上片极言花灯夜市之盛況，下片念远生哀，怀人感旧。结拍“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由盛而衰，人事迁流之感在焉。全词皆市井儿女语，而又不流于俗，故知粗服乱头与衣冠济楚各擅胜场，未宜强定甲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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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鹤仙·悄郊原带郭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不记归时早暮，上马谁扶，醒眠朱阁，惊飙动幕，扶残醉，绕红药。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评曰：

上片写郊游偶遇，颇具传奇色彩。下片写醉归酒醒，忆及前情，“扶残醉，绕红药”深蕴不舍之怀。“叹西园、已是花深无地，东风何事又恶”则叹人事之难回，曷胜怅惘！“花深无地”造语精工，实则满地落花耳，而迥不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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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清都·地僻无钟鼓

地僻无钟鼓。残灯灭，夜长人倦难度。寒吹断梗，风翻暗雪，洒窗填户。宾鸿谩说传书，算过尽、千俦万侣。始信得、庾信愁多，江淹恨极须赋。

凄凉病损文园，徽弦乍拂，音韵先苦。淮山夜月，金城暮草，梦魂飞去。秋霜半入清镜，叹带眼、都移旧处。更久长、不见文君，归时认否。

评曰：

词写羁人旅思，借雪夜之凄清映衬旅人之孤寂。“淮山夜月，金城暮草，梦魂飞去”字字皆闻叹息之声。此种格调唯姜白石能继武，梦窗涩而玉田泛，皆未能步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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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茵，顿疏花簟。尚有练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评曰：

上片写客里愁肠，托鸣蛩、裁剪声出之。歇拍云唯书卷相伴，更觉羁孤。下片登高念远，“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用贾长江名句而出新。诗情随乱叶而纷扬上下，可见离肠之宛转、客恨之零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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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犯·粉墙低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评曰：

世间之至喜者，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耳。世间之至悲者，四美之易失，不能长有之也。清真此即寓其理想幻灭之思，凄恻动人。上片见梅而忆往，情意缠绵。此理想之所在也。下片以落梅寓理想之可望而不可即，“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深蕴依恋之情。结拍“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犹自沉浸于深哀中而不能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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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素肌应怯余寒

素肌应怯余寒，艳阳占立青芜地。樊川照日，灵关遮路，残红敛避。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

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朱铅退尽，潘妃却酒，昭君乍起。雪浪翻空，粉裳缟夜，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

评曰：

清真梨花词借花喻人，深讽世态。“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恨玉容不见，琼英谩好，与何人比”诸句，俱含忧谗畏讥之恨、人材凋蔽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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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佳丽地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评曰：

全词隐括刘梦得怀古之句，如拾珠为串，略加穿插便臻神品。使梦得见之，料亦叹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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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怨怀无托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评曰：

全词如银筝弹恨，锦瑟流哀。上片故作怨嗔，以引起“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之懊恼。而结拍偏云“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可知前所怨嗔、懊恼皆非真意。而“对花对酒，为伊泪落”始为初心也。于中深有寄托，屈骚雅音，遗响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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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飞鹊·河桥送人处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华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评曰：

上片写送别情景，凉夜、斜月、烛泪皆蕴一“惜”字。歇拍“华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恋恋不舍之情婉转感人。下片写别后萧索之景，以情怀萧瑟，故触目皆愁也。“兔葵燕麦”语本刘梦得玄都观本事，可知清真第以送人赠别之离肠，寄世事萧条之暗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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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子·枫林凋晚叶

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

亭皋分襟地，难拚处，偏是掩面牵衣。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箸还垂。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

评曰：

伤离怨别之词莫工乎柳，而吐属之妙，清真实堪与抗手。“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为总起。一“迥字引起“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之渺渺离愁；一“惨”字总揽“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之别恨。上片以景，下片以情，章法井然。结拍“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意蕴无穷，离别之哀、失路之叹、孤寂之凄尽在不言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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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秦楼·水浴清蟾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消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评曰：

秋夕怀人之作。“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眼前景也。“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去日之景也。“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复回归当下，时空交错，以言痴情之极，不辨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也。下片“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消金镜，渐懒趁时匀染”设身置地，想见情人近况，以对比自身“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之愁怀，手法独特。结拍“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复回应上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结构壁垒庞庞，万夫莫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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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柳阴直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评曰：

咏柳怀人，运以清折之气，最堪寻味。“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言别恨之无穷也。“斜阳冉冉春无极”以言相思之无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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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龙吟·章台路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

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评曰：

全词有牧之“自是寻芳去较迟”之恨。起拍数句重来问讯，已埋物似人非之笔。“黯凝伫”而下忆往伤今，难以为怀。结拍“断肠院落，一帘风絮”仍归结于小杜伤別伤春，最称其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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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昼阴重

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 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惟是轻别。 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消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评曰：

清真颇多伤怀赠别之调，此则上承柳七，下启白石者。“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翠尊未空，残月犹在，则别期稍延，足见留恋。“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则人去花空，伤别之情皆散作飞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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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酺 ·对宿烟收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评曰：

词写萧索之景、孤寂之怀，兼寓转徙流离之痛。“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皆寂寞之境也。“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哀流亡也。“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以乐境衬哀，较老杜“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之叹更觉沉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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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正单衣试酒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评曰：

起拍以时为序，光阴、春归、落花，句意上下贯通，无一字可有可无。下片“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造境生新，较李后主咏柳“强垂烟态拂人头"远胜。“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则点出怀人主旨，大方、郑重。结拍用红叶题诗典故，以抒“相见争如不见”之怅惘，尤有余味。

周邦彦（1057—1121），北宋著名词人。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工辞赋，擅倚声，少有才名。尝任太学正。后为国子监主簿、校书郎。徽宗朝，提举大晟府，谱制词曲，供奉朝廷。殁于南京（今河南商丘市南）。

周美成精通音律，于创制、审定词调居功厥伟。其词成就尤高，被后人尊为“倚声家老杜”，其典雅、醇正之词风，更下开白石、梦窗、玉田、碧山诸家，影响自北宋及于当代，后来者推为词家正宗。有《片玉集》传世。

总评

清真词典雅醇正，集词家之大成。盖美成最工音律，制调审音皆其所长，故能依音律之高低疾徐，而与情、词互为融合，所制之调声情婉转，词曲谐和，为千古词家之正宗。其词上承柳七，下启白石、梦窗诸家，遗膏剩馥沾溉千秋，至今未竭。后来者推为“倚声家老杜”，虽不无溢美，而遍搜两宋词人，能为老杜者，实清真一人而已。

清真以长调最擅，而令词亦多创辟。如《苏幕遮》咏荷之作，压倒一时。至如长调诸篇，多收开辟之功。《满庭芳·风老莺雏》、《渡江云·晴岚低楚甸》诸阕下启碧山法门；《应天长.条风布暖》则梅溪词尤多致意。《西河》、《瑞鹤仙》玉田得其气格；《解连环》、《齐天乐》则梦窗得其神气。至若草窗、竹山辈于《解语花》、《花犯》诸篇最深解悟。而最善学者，当推姜白石、吴梦窗。白石词于清真无所不学，得其雅正精纯。白石亦通音韵之流变，乃于清真醇和典雅中注以疏宕之气，故能入能出，自辟清刚一路。后之梦窗亦能追步前修，一变而为秾艳沉郁之风，而不改雅正之格，堪推巨擘。诸家词皆祖清真而有所发明，斯之谓学也。以此论之，清真词为世所重、堪称词家老杜者，毫无愧色矣！

苏俊，号石头斋主，甲寅年生，粤人。现为中国楹联学会对联文化研究院评论部主任、新社艺术导师。平生以饮酒、读书自娱。有著述多种。

赵桂云  内蒙赤峰市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楹对联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内蒙古诗词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新社副社长。赤峰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敖汉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作品多次获国家级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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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章雪芳   图片：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