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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恐慌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努力保持乐观 | 以读攻毒•连线⑵

白雁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1-08-09

这场全民“战疫”还将持续多久?至今无法预判。从2月12日起,现代快报读品周刊连线一批作家、学者,请他们谈谈自己在疫情期间的工作和生活,阅读与思考。希望这些采访可以记录下知识分子群体在这个特殊时期的生活、阅读、心理和文化状态,为历史留存一份底稿。此外,他们的阅读和观影推荐,也可帮助人们寻求一个心灵安顿之所,让我们从容面对此刻的孤独与困境。


本期我们连线采访的是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诗人张执浩。1月23日10时起,武汉封城,张执浩和家人留在了武汉家中。他喜静,原本也没打算出去,过年了,就想在家里窝着,和亲戚朋友们聚聚。突如其来的封城和疫情的迅速发展,使得他由主动窝着,变成了被动宅着。封城20天,作为一个普通的武汉市民,他经历了什么?作为一个作家,他又是如何面对这场疫情的?



张执浩:湖北荆门人。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等,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多部。诗集《高原上的野花》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现代快报+/ZAKER南京记者 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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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天气预报显示,武汉今天好像天气不太好?特殊时期,自己做饭吗?
张执浩:今天阴天。武汉自从封城以后,这段时间大部分时候天气都很阴郁,像欲哭无泪的脸,或者下着小雨。偶尔出太阳,加起来也就三四天吧。今天中午家里的饭是我做的,没什么胃口。本来我是个热爱厨房的人,但现在实在打不起精神来。菜做得没精打采,饭吃得也没精打采。
读品:最近出门了吗?买菜方便吗?
张执浩:封城后的二十天里,我出门去菜鸟驿站取了两次快递,一次是取女儿寄回来的口罩,还有一次是取朋友寄来的酒精和消毒水。还有就是两天出去倒一次垃圾,晚上出去的,鬼影幢幢的。家里的蔬菜没有了,就在网上订。已经订过两次,不能放太久的绿叶蔬菜相对少些,多买一些土豆、胡萝卜之类能放的菜。快递员送菜到楼下,我戴口罩手套下去取,彼此不见面也不交谈,然后拿到家门口消毒,放置一段时间再拿进屋。肉类是年前买的,冰箱里倒是充足的。
读品:每天日常的生活是怎么开始的?
张执浩:早上醒来就看手机,看又确诊了多少人,走了多少人。这基本上成了每天起床干的第一件事。然后翻翻朋友圈,看看疫情有没有缓解,又有哪些变化和措施出台。天天看,天天看,各种数据,这个涨了,那个跌了,其实也都麻木了,每天稀里糊涂的。之前感觉疫情离自己比较远,现在觉得特别近。我和同在武汉的亲戚朋友们经常在手机上聊一聊,互相问候一下。这段时间,不断收到坏消息,有熟人感染中招了,认识的人突然就走了,前几天还一下子连走了两位亲近的人。刚才有个朋友发信息,说他们楼对面又有一家人在哭,又走了一个。身边的熟悉的人,熟悉的人的周围发生这种事情,越来越频繁,感觉到疫情的确有越来越近的趋势,很近很近。
读品:家里人现在情况怎样?
张执浩:我和妻子从腊月二十八、封城前一天起就一直宅在家里。之前的计划,过年跟亲戚朋友好好聚一聚,去年太忙,欠几顿答应了的家宴,后来所有的聚会都取消了,除了家人之外,没见任何人。岳父岳母是大年初二接过来的,他们两个都八十多岁了,护工过年放假了,我们接过来,就不用两头跑,照顾起来比较安全。生活现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生存,对外面的世界很戒备。我妻子比我还紧张,我去院子里取快递,她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用塑料包裹起来,我说也没这个必要。无所不在的病毒,把人逼进了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我家孩子在香港读博士,疫情紧张之后,过年就没让她回来,直接去了四川男友家。现在我们每天通个话,聊聊天,她很担心我们。有个兄弟的父亲前两天去世了,他之前身体一直不错,一开始是感冒,后来一诊断就是肺炎,赶紧想办法好不容易送进了医院,第二天人就没了。去世了,亲属也不能见面,真是生死两茫茫。这种剜肉刻骨之痛,没有经受过的人是难以真切体会到的。

1月22日晚,武汉封城前一天,张执浩发在朋友圈里的晚饭

读品:熟悉的人去世,可能加剧了大家的恐慌。
张执浩:惶恐慌乱都很自然。这个病,一开始的表现就和感冒差不多,人们没往心里去,后来才发现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新型冠状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也没有说明白,没有职能部门发出应有的警示。一开始说是有限的人传人,后来又说可防可控,再后来一下子就封城了,恐慌就是这样造成的。原本是普通感冒的人,也害怕,拥挤到医院里去查,又造成了交叉感染。我们住的院子里,开始还好,感染的人仿佛都在院子外面,后来慢慢地院子里面也有了。有死掉的,也有重症感染送到医院隔离的。我们院门对面的一个小区,现在有一幢楼好多人感染了,大家门都不敢出。直到疫情从远方来到了跟前,由传说变成了真切的现实,才越来越恐慌了。真不知道是疫情把我们包围了,还是我们把疫情包围了。人人自危,对于流传的信息,从一开始半信半疑到将信将疑,到不得不信,到不敢相信,变成了这样一个过程。对面一栋楼,有个人半夜三更被灵车拖走了,很多人躲在窗口目睹了那一幕,来殓尸的人全副武装戴着面罩穿着防护服,像电影里看见的一样,甚至没有听见哭泣声。死亡变成了一种程式化的过场,死者毫无尊严可言,没有讣告,没有追思会,而活着的人缩头缩脑。总之,死的人很孤独,活着的人也很孤独。内心有种极度的压抑和撕裂感。那些得病去世的人都戴着口罩,直接送到了殡仪馆,亲属连看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感觉特别悲凉。在这场疫情里,李文亮可能是第一个有名字的死者,因为他最终获得了个人的尊严和体面。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疫情的拐点在哪儿,什么时候才会解除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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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你个人怎么应对恐慌?
张执浩:恐慌解决不了问题,我认为还是要努力保持乐观,从容地生活,锻炼身体,增加免疫力。尽可能吃好睡好,所谓的挺住,落实起来就是这些东西,很简单也很真实。以前大家可能很少重视或珍视自己的肉身,当灾难来临的时候才有机会检视自己,重新学习该如何伺养我们的肉体。在这种处境下,你会觉得活着还是一件很珍贵的事情,不仅仅是为自己活,还为那些希望你活下去的人而活,带着希望而活。我也要尽快调整自己,总不能始终被坏情绪左右吧,现在负面的东西太多了。我是个作家,也没办法上前线,除了捐点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外,只能做一个灾难的默默承受者。我以前的工作性质也是长期在家里写作,按说这种足不出户的生活习惯是我可以接受的,但现在有一种命运无法把握造成的慌乱,某种不确定性一直在有增无减。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安排生活。虽然很多人在说,正好趁现在足不出户,要好好地看看书,安安静静地写作。但实际上心是静不下来的,也不可能冷血到完全置身事外吧。
我就是想尽快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那种工作状态。完全回去,也不现实,尽可能地回去。写点东西,读点书,凝神,自救,让灵魂尽可能地安顿下来。除了用诗记录身边发生的事,我正在写一篇比较长的文章,叫《半月谈》,已经写了几千字了。写封城半个月以来,内心深处的一些变化,对世界对生活的重新打量。当你与这个世界的常态基本上隔绝之后,内心会有一种特别微妙的感受。断断续续地在写,不断被打搅,但是坚持在写,每天哪怕几百个字。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术业,就眼下来看,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像受罚者一样宅着,反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活该遭此责罚。那些热衷于在网上呜哩哇啦之辈,也没有必要逞强斗狠了,平日里损人害己的事做得还不够吗,更应该借此机会反省一下自己的生活与人生。

1月25日,封城第三天,张执浩发在朋友圈里的家中一角



读品:网络上有多种声音,有对湖北和武汉的支援,也有对武汉人的不友好,你关注到这些声音了吗?
张执浩:造成武汉目前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一开始大家并不知情啊,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知情权嘛。那么多在汉的大学生,放寒假正常是要回家的。还有的人,辛苦了一年,想出去玩玩,他并不知道自己可能带着病毒。武汉是个九省通衢的城市,很多外地人在这里工作,到寒假也要回去过年的,到各个城市,各乡各村。后来知道了“人传人”这个事情以后,绝大多数人都不敢动了。谁愿意把病毒传给自己的亲人、朋友?那么多浑然不知、已经在此之前出门的人,年都过不成,有的在车上呆几十天,或者在他乡被酒店赶来赶去,谁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呢?相关部门决策失当造成的后果,呈现到个人身上,后来又被放大,牺牲的是一个个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个人,但他们都被贴上了同一个标签:武汉人或湖北人。老实讲,这个病你真不能归结到武汉人身上,而应该归结到这个病,这个病毒本身——文化和某种机制造成的恶本身。武汉现在成了一个标签,就像上次SARS在广州、北京一样。这次的灾难,和前几次的灾难,比如SARS,比如汶川大地震,还真不一样。我注意到,这一次灾难释放出来的人性中的恶超过了以前的每一次。当然,良善、关爱还是主要的,但精致的利己主义,刻薄无情、寡廉鲜耻的东西,从城市一直蔓延到了乡村。人性中的恶,平时你根本想象不到,这次让我看得很绝望,是那种深感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绝望。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文化教育中一定存在着深层的问题,起码善的教育长期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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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这期间你有没有重新关注那些有关疫情的文学作品?
张执浩:我重新在读这些书,昨天晚上还想到加缪的《鼠疫》,想到他《局外人》开头那句惊世骇俗的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这句话特别特别冷漠,现在突然意识到,在死亡频频发生司空见惯之后,人的情感表现方式是不一样的。网上有句话,“成年人的悲伤是安了消音器的。”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悲伤就是这样的。在这种灾难面前,说什么都很苍白、无力,情绪是压抑的、隐忍的。也重读了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也是写灾难的,小说里,突然全城的人都失明了,而且彼此传染,在这样一种窘境中的人,人的生存、情感上的变化与太平盛世迥然不同,你会意识到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甚至难以想象的东西。
读品:你是不是也意识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张执浩:每一位写作者面对时代的反应方式是不一样的,譬如海明威是显性的,而卡夫卡是隐匿的,你不能用一种伟大反对另外一种伟大。一句“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把好多当代诗人都吓傻了,蛮搞笑的。写不写诗什么时候变成问题了?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内心的怯懦在作祟,真正的困境是你有没有能力摆脱合唱腔,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个人的精神局限在起作用,你是选择做一个嗜毒食尸者,还是选择做一个与病毒抗争、共存,最后赢回人之为人的尊严的人。写不写本身哪是什么问题,就像记日记一样,有的人爱记,有人则不,你总不能嘲笑那些不爱记日记的人就没有活过吧。
我写过一首《封城记》,记录了从23日到29日经历的事,我没有当诗在写,就是忠实地记录那几天自己的内心感受。现在每天都写点吧,但都是些只言片语,留待今后慢慢整理。相对于那种对灾难的呼号,我的这些诗音色是很低沉的。我窗外有一只布谷鸟,我称它为“顽固的布谷鸟”,以前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是,在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了,它总是在一棵水杉树上准时准点地鸣叫,附近也没有它的同类应和,显得特别孤独。我还发现最近院子里的鸟鸣声也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不再像以前那么聒噪了。以前是我们把鸟关在笼子里,现在是我们人被关在了笼子里。人和鸟的身份发生了置换。类似很多的感受太多了,可以仔细地体会。再比如,刚才我去取快递,以前走过几万遍的路从来不觉得这么漫长,现在走起来完全不一样了。大白天的,空落落的,你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听得到一次性手套在指尖上摩擦的声音。平时你哪会留心这些呢?现在就变得特别敏感、细腻,尤其是听觉,兴许是视觉受局限后听觉就发达了吧,谁家的马桶响了,谁家的开关发出的闭合声,谁家有人在跑步……你几乎都能听见。我觉得,这可能是文学应该表现出来的东西,特殊时期的特别感受,而不是那种虚头巴脑的大喊大叫。所谓的灾难,具体到人类和个人身上,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呈现方式。我们作为个体,就应该去体会在这样一种近乎凝固的空气中,平时完全忽略掉的东西,这些琐碎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东西,恰恰是构成文学最终成立的本质表征。写作者还是要尽可能不要被时代被大众的情绪裹挟走,越是处在风暴眼中,越是需要凝神贯注,关注文学的根本意义。《鼠疫》为什么好,不是因为加缪关注了什么重大的时代命题,而是因为他呈现出来的那种调子与时代的氛围严丝合缝,非常真切而具象。
读品:这次疫情,带给你思想上最大的冲击是什么?
张执浩:这场灾难再一次提醒我们要尊重生命。不仅要敬重人的生命,还要敬重其他物种的生命。所谓命运共同体,说到底是人类与自然万物的共同体。不管是之前的SARS,还是这次的新冠肺炎,都是人对其他物种的不敬所引起的。教训对中国人来说,已经很惨烈了,应该吸取教训。病毒本身并不会消失,人类其实一直与病毒共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这个新冠病毒,我们不可能完全消灭它,最多只能把它关起来,不再让它肆虐害人。但它会寻找新的宿主,甚至会不停变异下去,转世成另外的东西。如果我们人类自身不够强大,不汲取教训,就会再度把它召来,悲剧还会重演。




封城记(1月29日)


院子里的叶师傅被确诊

  回想了半天才想起他儿子曾是我学生

  那年夏天因抑郁症投江而死

  傍晚我戴口罩去丢垃圾,抬头

  看见月明星稀,好像不可能的事

  真的发生了——这是第七日,要有光

  我把光源都打开了

  我站在黑暗的中心


  张执浩 写于20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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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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