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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热搜的“悬案分析家”何袜皮:我曾有个英雄梦

陈曦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1-08-09


一个月前,南京警方抓捕了1992年南医大杀人案的嫌犯麻继钢。虽然不是更著名的南大碎尸案,但无论是哪个案件,时隔28年逮到嫌犯,都是件大快人心的事。这让何皮想起,当年她在南大读书时,一个女老师在课上详细讲述过两起案件,一个是南大刁爱青碎尸案,另一个就是南医大林伶被害案。时隔多年,许多细节都记忆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尸体在下水道中被发现。第二天,她在自己的公众号“没药花园”上,梳理了这起28年前的旧案。


何袜皮是苏州人,做过媒体记者,写过十多年小说,后在美国获人类学博士学位。2017年回到国内做田野调查期间,开始写作悬案。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和她的公众号“没药花园”,以抽丝剥茧的罪案分析积累起百万级的读者。


这些天来,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何袜皮所在的西雅图,是美国疫情最严重的地区,首例确诊患者和死亡病例都出现在这里。现在口罩买不到,都是国内朋友给她寄。她写了一篇文章,分析疫情会不会重现1918年西班牙流感那一幕。“总体上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有那么多很聪明的科学家在这里,应该会很快制定一个更好的方案,带领大家度过难关。”何袜皮对现代快报记者说。


陈曦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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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药花园”这个号,何袜皮很早就注册了,由于读博,一直没时间写,偶尔会贴几篇过去给杂志写的专栏或者诗,基本是荒废状态。最初关注者只有几百人,都是她的朋友,或者她的小说读者。



2017年下半年她回到上海做田野调查,比以前空闲了一些,她开始把自己这些年思考过的悬案写出来,也没合适的地方发表,就发在这个旧的公号上。后来发现大家喜欢看她写案件,她自己也享受写的过程,就基本只发案件分析。


第一篇阅读量过10万的文章,是2018年2月写的“汤兰兰性侵案”。当时正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几大媒体被律师请去采访,回来陆续发了报道,暗示其中有冤情。很多人也难以相信,因为涉及的都是亲属,且人数多,从经验上讲太骇人听闻,从常识上讲太匪夷所思。


“概率问题都是要放在特定的时空情境下讨论的。我个人在判断时,不会先考虑那些小概率事件,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思维模式。但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当事人已经提出来了,我会更加倾向于相信。”何袜皮写道。


她对案情中的疑点一一拆解,让人们看到,一起有悖人伦、常理的小概率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局部谎言否定不了案情的总体真实。


一些读者看了文章,留言讲述自己类似的遭遇;也有读者提出案件侦办过程中的“程序正义”问题,但何袜皮认为,她不是法官,不是在宣判,她只在乎事实和真相——“如果分析案子也要‘疑罪从无’,那还讨论什么?”


到了2019年,吴谢宇落网时,何袜皮正忙于毕业答辩,公众号停更几个月,但因为有许多自媒体翻出了她两年前写的案件分析,让“没药花园”这几个字上了微博热搜。


目前,“没药花园”的关注者已有百万,其中超过一半是女性,身份从学生、全职妈妈到专业人士都有,有法官、检察官、律师,也有警察、法医、心理医生。去年10月,何袜皮写的“黑色大丽花案”“蓝可儿案”等诸多国外著名罪案,集结为非虚构作品《没药花园》出版,入选了南方都市报2019年度十大好书、豆瓣2019年度图书“推理悬疑类”top10。

《没药花园》

何袜皮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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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何袜皮做事的标准在于“酷不酷”。大学读的新闻,是因为中学时觉得成为社会调查记者或者战地记者会很酷。


2011年 ,何袜皮去往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选了一个很难读——平均八到十年才能毕业、或许还难以就业的人类学,也是因为她觉得“人类学冷僻、枯燥,同义词就是很酷的样子”。


当时她在为一本旅游杂志工作,去了世界上许多地区和国家。因为出差安排,通常住五星酒店,去高档餐厅,主要是体验消费,没太多机会接触当地的文化。她感觉人类学家的田野研究才是她想要的:住在一个部落、和当地人同吃同住。


何袜皮的研究方向是空间安全、都市犯罪、恐惧感。她分析“南大碎尸案”,将犯罪手段与社会空间联系起来。“如今,中国二线以上城市普遍人口、房屋、监控密集。所以我们看到在中国城市中的作案,分尸是一种很常见的毁尸灭迹的手段。在农村则主要是丢弃枯井,荒野,就近掩埋等等。”何袜皮在文章中写道。


很多人关注“没药花园”,被博主的专业知识和逻辑推理所吸引,这和何袜皮所受的专业训练有关。人类学读的那些经典理论,譬如涂尔干、福柯、马克思、马文•哈里斯、大卫•哈维、德勒兹……对她理解这个世界帮助很大。“我以前当过记者,无论是小说家还是记者,主要的关注点在于事实。但理论是一种能让人透过事实看到本质的工具。”何袜皮对记者说。



年初,南医大案告破,悬而未决的“南大碎尸案”随之再度引发关注。何袜皮在向刁爱青的姐姐和姐夫求证了一些信息之后,删掉了2018年的旧文,重推了一篇。对“子宫缺失”、网上流传的尸体照片是否真实等等,受害者家人都一一回应,他们也希望能够借此澄清20多年来一直流传的错误信息。


对那些写过的案件,何袜皮都会进行跟踪,出现信息更新,或者案件侦破取得进展,她会结合这些做出最新分析。虽然有时候只是细节上的修改,但何袜皮很非常在意信息的准确。


为何痴迷于悬案分析?何袜皮在自述中提到一个冷门的纪录片,美国一位女检察官退休后重新调查各州留下来的冷案,帮助逮捕、定罪数十人。她很惊叹一个朴素的节目可以对现实的正义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尽管我知道由于现实约束,几乎没有可能实现这样的愿望,但是我在起初也有一个这样的英雄梦。”何袜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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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案件分析之前,何袜皮一直在写小说,写过纯文学,也写过好几部长篇悬疑小说,但都不畅销。她分析,很多被“悬疑”标签吸引来的读者,可能习惯了这类小说的大白话和快情节,会觉得她的小说不那么易读。她十分在意文字的美感以及作品所传达的深意,而不仅仅只是讲故事。


她写的那些短篇小说,看起来很“重口”。比如她曾在《情马俱乐部之眼》中写过一个混血女孩,一只眼睛是蓝色,一只是紫色。她是个孤儿,长大后被一家俱乐部控制,由一些握有权势的男性消费她与众不同的外貌。她向往拥有自由意志的生活,尝试逃脱控制,并打败她的仇人。但有一天,她意识到,她想要彻底摆脱猎物的身份,只有毁掉那双独特的眼睛。于是她挖掉了自己的眼睛。


何袜皮认为这是一个很悲壮、也很诗意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为了拥有自由,一个柔弱的女孩愿意放弃什么。“我们的日常恰恰相反,往往是拿自由去换取稳定、爱情、物质及其他。”


她认为她的短篇小说是寓言式写作,是一种理论化的文学,几乎每一篇都有她想探讨的问题。


去年6月博士毕业后,何袜皮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写案子上,她也特别希望能有时间写小说,上一个短篇还是在大半年前完成的。


总有朋友建议,可以先把写作放一放,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工作。但写作带来的快乐和诱惑比找工作大多了。


在何袜皮看来,“没药花园”的最大价值是改变了一些人看待社会事件的方式。“虽然我写的都是案件,总是有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但我不会把重点放在‘谴责’上。我更想知道:是不是真的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如何避免这样?我觉得我的文章最大的价值是提供一种思考方式,而不是结论。有读者跟我说,自从看多了‘没药花园’的文章,在遇到生活中的问题,也会变得更理性。”何袜皮说。


另外她也会根据罪案,写一些心理和人格方面的问题,甚至她现在对这方面的兴趣超过了分析悬案。她写过“寄居蟹人格”,收到上万条留言,诉说他们的经历,感谢文章解开了他们的困惑。






对话

迷恋一切人性中的对立面

它们构成了人生的诗意



读品:作为一个美丽、聪明、勇敢的女孩,你也有过害怕、不自信的时候吗?

何袜皮:常有人问我,写这些会不会害怕。可能因为我在这方面的神经比较大条,似乎没害怕过。我有个排版的朋友,每次替我上传完图片,都要立刻从她的电脑上清除,因为觉得瘆得慌。但我的电脑桌面上都是尸体、现场图……


让我感觉不自然和紧张的时刻还是在日常社交中吧。遇到陌生人,我会有点局促不安,只能“尬聊”。我还专门买过一本工具书教人怎么small talk,虽然至今没打开读。


最害怕的应该是和权力打交道。譬如当我面对一个人,TA可以决定我的一些事,或者TA喜不喜欢我,会切实影响到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就会很有压力。我会觉得,这件事不在我的控制中了,而是在别人那里。压力会激励一些人更努力地表现自己,但我为了回避压力,宁可放弃许多机会,也要避免接触这样的人、这样的场合。


读品:你出过好几部长篇悬疑推理小说,为何迷恋这个题材?

何袜皮:主要是因为个人兴趣。我作为读者时,读了大量推理小说,自然地对这样的情节产生偏爱。所以,哪怕我写的我认为是纯文学的《龙楼镇》,也带有很强的悬疑色彩。另外,我自己分析一下,可能我骨子里不够自信,所以会有些依赖悬念。我潜意识里会担心如果读者没有好奇心,不会持续地被吸引,直至结局。


《为她准备的好躯壳》

何袜皮 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读品:通过罪案来写作,你想探索和表达的是什么?

何袜皮:许多文学经典选择写罪案,是因为当一个人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或者剥夺自己的生命时,其中的情感和利益的冲突往往是极致的、有代表性的。但无论罪行多么离奇,作案动机往往代表了人性中普遍的欲望,案件中的爱恨情仇、人物关系都并不罕见。


罪犯和受害人都是人类社会的一份子。当我们读他们的故事时,其实可以看到一部分的自己。而我和许许多多作者和研究者一样,想探索的也是特定社会群体共有的心理、欲望和恐惧等等。


读品:作为一个“不畅销”的类型写作者,你有过沮丧的时刻吗?

何袜皮:如果一件事没达到效果,我首先会想是不是自己本身原因。我有时觉得,可能我真的写的很小众、太黑暗了,不适合“畅销”;或者我这个小说的结构不够流畅……如果那样去看待问题,我不会沮丧,只会想改进。当然,如果是这本书的推广或者我个人的知名度限制了它被更多的读者看到,我可能会感觉无能为力。我一直的想法是,尽可能把自己能掌控的部分做到最好,不要让那些可遇不可求的事来左右我们的情绪。


读品:你的短篇小说,暗黑、猎奇、刺激,为何会形成这种风格?

何袜皮:我那些小说受到了接触过的文学、艺术、电影、哲学多种形式的影响。我早年读了大量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审美受到很大冲击。后来又看了很多黑暗风格的电影,譬如我喜欢的导演大卫•林奇和蒂姆•波顿,他们的漫画书和电影都带了一些迷幻、阴郁、弗洛伊德式的气质。还有萨尔瓦多•达利的超现实主义作品和尼采思想等等,都作为意象或者喻意融入我的小说中。我觉得我特别能理解也能欣赏这种反差。优雅与粗鄙,邪恶与纯情,暴力与温柔,疯癫与冷淡,正是这些人性中不可剥离的对立面构成了人生的诗意。


《1294》

何袜皮 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读品:这些小说带给读者非日常的极端体验,你是想表达和追求什么?

何袜皮: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是平常而琐碎的,我个人而言不希望在文学作品中再重温一遍这样日常生活。文学是我构筑的另一个世界,人们可以在里面片刻逃离。但我也不希望这是一个完全违背人性逻辑的谎言。我觉得我的短篇小说是寓言式写作,是一种理论化的文学,几乎每一篇都有我想探讨的问题。譬如《龙楼镇》,讲述一个失忆的男子从上海到海南岛去寻找自己的身份,那么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答案,却发现过去的自己恰好是自己最厌恶的、最邪恶的那种人。这个作品想探讨的是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这个问题对我自己很重要,关乎我们多大程度上可以接纳自己。


读品:你觉得都是哪些人喜欢你的小说?

何袜皮: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但我比较自信,喜欢我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的读者,一定是聪明的、敏感的人。如果缺乏对这个世界的敏感性,看到的可能只有那些让他们尴尬的、困惑的,甚至愤怒的情节,而不能读懂故事背后真正的意图。


读品:很多作家用经历去写作,但你的写作似乎从一开始就和你的个人经历毫无关系。是什么让你成为这样的写作者?

何袜皮:大学教现当代文学的潘志强老师曾说过,有人用学识写作、有人用经历写作、有人用胆量写作、有人用想象力写作……我觉得我可能算是用学识和想象力写作。一方面这和我本人性格有关。我是一个对自我关注较少、不是很习惯站在舞台中央的人,本质上是一个倾听者,而不是表达者。这种意识反映在写作上,就是我不太想让那个“作者的我”的存在感太强。另外,我很看重想象力,因为唯独想象力可以打破现实的壁垒,让我们飞到更广阔的时空,再回头看我们的现实。


《有病的情诗》

何袜皮 著

世纪出版集团 | 上海人民出版社



读品:在你看来,什么是好的文学?

何袜皮:我就说说小说吧。符合逻辑且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有美感的文字(虽然可能有丑陋的意象)、让人沉醉的情节、能激发每个人在合上书后有或多或少的思考。


读品:哪些作家和作品对你影响巨大?

何袜皮:陀思妥耶夫斯基、王小波、卡尔维诺、何塞•多诺索、略萨、尼采、伊恩•麦克尤恩等。


读品:成为母亲,对你的生活、写作有何影响?

何袜皮:我在写一个反社会人格案例时说过一句话:从那些案件中我们或许可以吸取教训,如何避开某些人以保护自己,以及作为父母如何避免养育出这样一个人。有女儿后我自然更关心家庭环境和父母的相处方式等等会对孩子的人格、性格、心理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文章中也常常有这样的讨论。


读品:作为摩羯座,你觉得自己深具这个星座的哪些属性?

何袜皮:可能比较务实、有自制力和责任感;缺点是不善表达感情,有点木讷、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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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袜皮

80后,本科就读于南京大学新闻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人类学博士,公众号“没药花园”博主。专栏发表于《南方人物周刊》、《VISTA看天下》等。诗歌及小说作品曾发表于《山花》《青年文学》《天南》《作品》《西部》《中西诗歌》《诗潮》《诗选刊》《诗歌月刊》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有病的情诗》《1294》《为她准备的好躯壳》,随笔集《我走得很慢,但我从未停下来》,2019年出版非虚构作品《没药花园:十五个绝对真实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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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发+留言评论点赞数前10位的读者,将获赠何袜皮最新虚构作品《没药花园》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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