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专栏 |尽己性、与尽人性、尽物性之涵义
尽己性、与尽人性、尽物性之涵义
中庸之由人之能自诚以言性,亦即由人之能自成其德,而成己处言性。此成己,即成就吾人之真实之生命。中庸之言性,亦重在将吾人之生,与他人之生、万物之生等相关连而论。中庸未尝重心之一名,亦未尝如孟子之处处即心而言性。其言性之多关连于生与生之成而论,乃有类乎告子之即生言性,而又有迥然不同者在。此不同,即告子之即生言性,乃自人之个体之自然生命之生、与自然生命之食色之欲等上言;而中庸之关连“生”与“成”以言性,则自此性之为一普遍的成己成物,通于天地之生,万物之道者而言。由此而中庸有尽己之性即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之说。此则远非告子之所能及者也。
何以尽己之性即可尽人尽物之性?此性字如指己与人物之个体性与种类性说,则我之个体不同他人,又与其他万物为异类,此语又如何能说?孟子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盖亦只指知人之心之性而言,未尝明谓由此可知禽兽草木等万物之性也。依孟子之严人禽之别,亦绝不谓人与万物为同类,则人尽心知性,固不直涵尽物性之义也。今欲明中庸之此言,盖唯有待于吾人对中庸所谓能尽己之性而自诚,所成就之自己之真实生命之内容,有一切实之了解。须知所谓人能尽自己之性而自诚,不外人能诚仁、诚智、诚勇,以成其三达德,及行于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君臣、之五达道,而以九经等为天下国家之谓。此中仁始于力行,智始于好学,勇始于知耻。即知仁勇始于人之外有所知、所好、所耻,而后其德乃成。父子兄弟之伦理,依人己之交而有;九经之为天下国家,亦即自明善诚身,更通乎天下国家之事。此中,德为通达内外人己之德,道为通达内外人己之道,故曰达德达道。达道达德,原于性之自诚而成己。则此性亦自始为一求通达内外人己之一性德,其求成己即兼求成物,而于成物中成己,或成己中成物者。此性方为人之达德达道之所以可能之超越的根据。故曰:“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识得所谓尽自己之性而自诚,唯见于人之成达德、行达道,通达内外人己,以兼成己成物之一义;则知人之能自诚之性,即一既求成就自己,亦求成就其所感通之一切人物之性。人之求成就人物,依于其成就物之仁,而成仁即以成己。人有知他物之智,而具智于己,即所以成物。仁者,诚之见乎情之所感通,智者,诚之见乎知之明照;皆原于能自诚之性德。仁智俱运而相孚。仁在成己而诚在于物,心之知乃不驰于情所感通者之外,则此知不导致庄子所虑之丧德失性之祸。智在成物而知自明照,心之情乃不胶滞于所感通者之中,则此情亦不同于荀子所谓待化除矫厉而后善之性情。仁且智,而后心与性情不相离,不相裂,人乃有其真实存在之生命而自成其生,方能成人物之生。故言能尽其性,方能尽人物之性也。本仁智以自尽其性而自诚者,乃一纯亦不已而相续无穷之历程。尽人之性与尽物之性,亦为一无穷之历程。尽而不穷,则此尽非穷尽之尽,乃往尽之尽。往尽而更无穷尽,是为尽而无尽之尽。故人物之无穷,圣人固亦终不能有一一皆完满成就之之一日。然此非圣人不能往尽彼人物之性之谓;唯是此圣人之尽己之性,尽人物之性之历程,原是一尽而无尽之历程之故,是正所以见圣人之圣德之无尽也。此有如天之化育万物之无疆而不已,非天之未尝化育未尝生物之谓;而是正赖此无疆而不已,以若时有所憾,乃见此天德之无尽之谓也。则吾人之学圣人,而求自具仁智之德,亦非必赖吾人能完满成就一切人物,而后吾乃可言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自尽其性;因尽原非穷尽之尽,唯是往尽之尽故也。由是而凡人能往尽其性之事,无非成己成物之事,亦无非位天地育万物之事。凡妻子好合、翕兄弟、顺父母等庸言庸行,其发乎中而形乎和者,皆无非成己成物,尽己之性而尽人之性,而致中和以位天地育万物之事也。在此任何当下之尽性之事中,人若只自其所表现之仁智之性上看,则此性之至小至微之表现,亦未尝不至大至显,至潜伏未尝不至昭彰。然后人在尽性之历程中,乃无往而不见此性德之无尽,而不待于外求,乃无所疑于人物之性,由我之自尽其性而尽矣。然人于此,若一念视他人他物为外于自己之客观所对,而思彼人物之无穷,其个性类性之无穷,再回顾自己以藐尔之躯,厕身于此无穷之人物世界中,以为其一;则将疑彼人性物性如何能由尽己性以得而尽;乃唯有观彼之无尽,还自阻其尽其性之工夫矣。此则亦正如由庄子所谓人之心知之明之外驰不返,方有此出位之思。是还赖人之收归此心知之明于当下之庸言庸行中,以自知此当下之庸言庸行中,所表现仁智,所本之性德,即当下为无穷而无尽者,方能知人之真能尽其性者,当下已在兼尽人物之性,而为位天地育万物之事。论语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朱子注中庸致中和,所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是也。人知此义,而更能使此庸言庸行中所表现之仁智,相续无间,由博厚、而高明、而悠久,即可达于圣境之至诚无息,纯一不已,而可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
中庸由率性修道,而言成己成物之尽性之教,乃尽己性,即尽人性,尽物性,以合内外为一率性修道之教。尽性自必待乎心知之明之合乎智,与感物之情之合乎仁。中庸未尝言心,亦不重论情,唯皆摄之于一率性、修道、尽性之教之中。故中庸之教,如归之一语,则“尽性”二言而尽;再约之为一言,则“诚”之一言而足。诚为内在之性之自诚,此自诚之表现于外为明,为发而皆中节之喜怒哀乐之情。诚之道具于天,为天德,其具于人,为人之性德。人尽其性德,即达乎天德而成圣。圣德之见于圣人之发育万物之圣道,亦同于天德之见于天之化育万物之天道。圣人之“不思而中,不勉而得”,是至诚之诚,乃即后儒之即本体而即工夫之境。学者之思而得,勉而中,是“诚之”之诚,乃后儒所谓由工夫以复本体之事。诚则无间杂而纯一不已,故能成始而成终,为物之终始。故有此诚之一言,而天德、性德、天道、圣人之道与学者之道皆备;随处立诚,而内外始终,无所不贯。是见此中庸之尽性立诚之教,为终教,亦为圆教。然吾人今若不能对较于上文所述庄子荀子对心性未能圆满之论,及由之引起之诸问题,亦不能见此只正面的尽性立诚之教,其弘扬孟学之功,及其为终教圆教之胜义所在也。故上文论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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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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