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年间的某个重阳日,大诗人李白登上长安城的制高点乐游原,遥望城外,抚今追昔。
他看到远处渭水北岸的西汉帝陵一字排开,昔日蔚为壮观的汉家陵园,如今却只剩下处处残阙。这位浪漫主义者顿起怀古伤情之心,于是写下了著名的《忆秦娥·箫声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流传千年的名篇,让我们知道了一种古老的建筑形制:阙。
如今又过去千年,汉阙却几乎成了我们唯一能看见的汉代地面建筑,讲述着汉家天下的荣光和帝国落幕之后的悲凉。阙,也叫做门观,是中国古代建筑体系中极为重要的一种构成要件。在古代,“阙”与“缺”同义,从字面上看,阙就是指道路两侧建筑遥相对应,从而形成了一处缺口。中间的缺口,可以通车马行人。晋人崔豹所撰写的《古今注》中,对阙作了相当详细的解释:
“阙,观也。古每门树两观于其前,所以标表宫门也。其上可居,登之则可远观也,故谓之观。人臣将朝,至此则思其所阙,故谓之阙。”阙往往出现在宫殿、都城、陵墓大门的两侧,用来以彰显主人威仪。在整个建筑群当中,阙有着重要的界限表示作用,它提醒前来的人:通过这里,就将要进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建筑中。
对于建筑的主人来说,登上阙顶便可凭栏远眺,观望远道而来者,因此它也被称为“观”。同时,由于“缺”的谐音,人臣经过时可联想到“常思己过”,这又是阙的精神与政治意义。在漫长的历史中,阙的功能与意义,经历了相当复杂的变化。史前时期:实用的城防设施
早在新石器时代,部落聚邑为了便于出入与守卫,常在墙门豁口两侧建设防御性岗楼,这就是阙的雏形。这时它还具有相当的实用性。这种属性在历史时期的阙中仍有保留,也就是“观”的作用。周秦时代:大型建筑的标识物
到周代,真正意义上的阙就已经出现了。那时,人们已经可以筑造大型的城门,所以阙的防御属性大大削弱,逐渐演变成门外的威仪性建筑。
阙的象征性,也就成为它多重功能中的主旋律。文献中最早关于阙的记载见于《诗经·郑风》:“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桃兮达兮,在城阙兮。”说明当时起码已出现了建于城门两侧的城阙。秦统一天下后,整合了三代以来的各种制度,以阙来标识重要建筑的习惯被保留下来。同时,我们在秦始皇陵里也发现了陵阙,这说明阙已经与古人的丧葬活动产生联系,但鉴于秦始皇陵被视为其“死后国家”的营建理念,这里的陵阙仍因被看作标识其疆域领土的标志物。两汉时代:政治符号与精神性建筑
在汉代,阙被赋予了重大的政治意义。汉初,萧何营建未央宫时,就修造了壮丽的北阙和东阙,其中尤以北阙最为重要。颜师古曰:“未央殿虽南向,而当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公车司马亦在北焉。是则以北阙为正门,而又有东门、东阙。至于西南两面,无门阙矣。”未央宫坐北朝南,北门为正门,官员上书、谒见皆由此处通过,这里的阙也最为富丽。西汉时,北阙成为吏民上书、请愿、庭争、请罪之处,皇帝甚至常将敌酋之首悬于北阙以昭示武功。在这种加持下,阙逐渐成为一种政治符号。阙庭、天阙,成为朝廷的代名词。长安城中达官显贵的聚居区靠近北阙,也被称为“北阙甲第”。
巫鸿先生在《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一文中,提到了两汉建筑除其实用功能外,还富含相当的精神属性的观点。这实际是在提示我们去关注中国古建筑中象征意义。在讨论阙的部分,他认为与三代不同,两汉的阙已不是建筑群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一种独立的“纪念碑性”建筑,通过装饰在阙上的榜题、画像,彰显出建造者所拥有的种种功业与美德。一方面,汉代通过比较明确的用阙制度,来彰显墓主的身份地位。班固在《白虎通》中写道:“门必有阙者何?阙者,所以饰门,别尊卑也”。汉代甚至规定了明确的用阙制度,如今学者一般认为:“普通官员用一对单阙,二千石以上的官员用一对二出阙,皇帝用三出阙。”据考古发掘,汉景帝的阳陵中,东阙门即为三出阙。观诸史料,西汉宣帝、成帝、东汉桓帝的陵墓中也明确记载有阙。《汉书》曾记载大将军霍光死后其陵园起了“三出阙”,即阙上有三重屋檐,主阙最高,主阙外侧两重子阙的屋顶次第降低。这种尊贵的阙制只合天子使用,因此霍光的三出阙在当时被斥为逾制。另一方面,汉阙的铭文与浮雕图像中往往颇具社会道德意涵。如四川王子雅阙的铭文中所记载道:“先君生我姊妹,无男兄弟,今当安神玄宅,翳灵后土,冥冥绝后,何以彰吾君之德?各出钱五百万,一女筑墓,二女建楼,以表孝思。”也就是说,王子雅膝下无儿,但他的三个女儿各出五百钱为他修建了华丽墓园。这段事迹被记录在墓阙上被过往路人查看,这样一来,墓阙表面上是王子雅墓的标志物,实际上则成了这三位女儿孝行的纪念碑。雅安高颐墓石阙 法国谢阁兰(Victor Segalen)1914年 摄经过两千年的风霜洗礼,汉代高大巍峨的城阙、宫阙早已不存。据统计,现存的汉阙大多是东汉遗存,以墓阙、祠阙为主,主要分布在四川、山东、河南、重庆、北京和甘肃六个省市,共计35处。汉阙,也是我们如今所能见到为数不多的汉代地面建筑,其中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乌杨阙、四川达州市渠县汉阙群、四川绵阳市平阳府君阙、四川雅安县高颐阙、河南登封县太室阙、少室阙、启母阙和山东济宁市嘉祥武氏阙,是保存情况较好的几处汉阙。此外,在汉代墓葬壁画中,也时常出现阙的身影,汉画中的阙常见单阙、子母阙,而无三出阙。很多阙上还绘有凤鸟,这应是受武帝时建章宫“凤阙”的影响。除了写实描绘城阙、宫阙、墓阙外,由于“阴宅”的特殊语境和绘画的广阔艺术创作空间,出现在墓葬中的阙往往被赋予神秘主义的意涵。这些阙则能够帮助我们了解汉人的生死观。
两汉时期人们对精神世界的畅想,被今人统称为“神仙思想”。这实际是各种五花八门的原始宗教观的杂糅。各家对人们最终去向的解释不尽相同,如有人信仰西王母,渴望肉体长生不老,有人认为寻找到蓬莱仙岛便可永生极乐,有人认为肉体陨灭后灵魂可出窍升仙。河南郑州的打虎亭汉墓极其结构图,极为复杂的汉画像砖装饰了整个墓地的墙面、地板和大门也就是说,汉代人自己也不确定死后将去往何方,如此一来,他们只得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如考虑到自己死后可能继续在墓穴中生活,于是便将冥宅建造的与生前宅邸别无二致。而在壁画中出现的阙,则是他们为另一种可能所做的准备。在四川简阳出土的一幅画像石中两阙与大门相连,阙上分别立一凤鸟,并有“天门”的榜题。观诸其他考古发现,在阙上题刻“天门”字样的例子不在少数。也就是说,汉代人想象,自己死后灵魂将脱出躯壳,通过壁画中的天门前往天界。由于阙具有宏伟建筑标志物的功能,被化作天人两界的分割点也在情理之中。阙这种独特的建筑构件,原本被设计为简单的城防设施,在两汉时期却被时人赋予丰富的精神属性。西汉之初,萧何用采用阙标识宫门以彰显皇家威严,后来逐渐应用于全国的大型建筑群中。到西汉中后期,其使用范围终于延及墓葬,由阴宅大门演变为“神道”最终成为画像中通往仙境的天门。这也提醒我们,在欣赏中国古代建筑时不仅要注意其形态之美,更要体味其意涵之深。因为前人留给我们的物质遗产,实际也是一个个文化符号,中华民族的历史底蕴正是由这些符号层累堆叠而成的。王相臣《山东平邑县皇圣卿阙功曹阙》,《华夏考古》2003年第3期刘灏《汉阙的建筑艺术特点及精神性功能》,《文物世界》2011年第2期李大地《重庆忠县乌杨阙的初步认识》,《四川文物》2012年第4期宋艳萍《从阙到天门汉阙的神秘化历程》,《四川文物》2016年第5期罗二虎《重庆忠县汉代乌杨阙再研究》,《考古》2016年第8期秦臻《图画天地_沈府君阙的视觉程序与象征结构》,《古代墓葬美术研究》(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