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中观察|中国电影产业链“血栓”初现，三年内将大洗牌
像进入了“子弹时间”，中国电影院已经尘封170余天。
之前我们报道过影院端的情况：《百名影院人集体呼救：等复工的感觉像在被“凌迟”，六月底是失血死亡的临界点》。文章发出后，一些制作端的从业者告诉娱理工作室，上游的日子同样艰辛——
疫情期间能够顺利杀青或开机的项目屈指可数。很多筹备中的项目，因为影院不开、资金无法回笼、主创档期变动等原因胎死腹中。产业链之所以是一个链条，意味着任何一个环节出现“血栓”，都会阻塞全局。
更深远的危机还在后面：明年中国电影产量恐将严重不足，寒冬再加疫情，资本、人才、信心持续流失，还要面对互联网及其他视听媒介的虎视眈眈。
但是，我们今天的文章并非要唱衰中国电影。
在年中这场与业内众多资深人士的对话中，我们更多收获的是对产业的反思，以及对未来的希望。
“大潮退去，看谁在裸泳。”这场疫情对电影业固然是一场灾难，但从长远来看，未必百害而无一利。有人预言，三年之内，电影行业将迎来一场大洗牌。
从一月疫情爆发至今，电影剧组杀青或开机的消息都非常之少。
有的克服了因疫情带来的种种不便，坚持完成了拍摄，如周冬雨、刘昊然主演的《平原上的摩西》，井柏然、文淇、舒淇、李荣浩的《倒戗刺》，许光汉、章若楠的《你的婚礼》，胡先煦、邓恩熙的《快把我哥带走2》，冯绍峰、陶虹的《烈日之寒》，郭敬明执导的两部《阴阳师》，涂们执导并主演的《极恶不赦》等；
有的因为拍摄计划被打乱，不得不暂时解散剧组。最典型的是博纳的《冰雪长津湖》，停工期间一度有两千人滞留在剧组，损失超1.5亿元。因为需要雪景，只能明年再战；
近期新开机的，除了《我和我的家乡》这样的国庆档献礼片外，基本都是中小成本或青年导演的电影，没有头部项目。
疫情之下，电影院固然是首当其冲，那么电影的式微又是为何？
“电影是个产业链，上下游是联通的，一个环节推进不下去，整个产业链就会断裂，唇亡齿寒。
电影的资金主要有几个来源，一个是自有资金，一个是金融机构，还有其他行业的一些投资。从‘寒冬’开始，影视行业补了117亿的税，自有资金就开始紧张了。而资本是买涨不买跌的，是买你的前途，现在影院不开，怎么买未来？
电影行业比较特殊，不像房地产、工厂有固定资产。电影你投一两亿进去，换来的只有两本胶片，而且回报有极大的不确定性，所以申请银行贷款也很难。
疫情对电影产业链的影响分为显性和隐性两部分。显性主要是院线和拍摄，隐性则涉及各个环节，包括宣发、排片，编剧导演可接项目减少，国际合作也难以开展。
现在各个公司都回款难，大量应收款拿不到，现金周转出现问题，可以说是一地鸡毛。电影产业链就像形成了血栓一样。”春秋时代影业董事长吕建民对娱理工作室表示。
吕建民曾投资出品《战狼》系列、《空天猎》《“大”人物》《冰峰暴》等电影，有敏锐的商业类型片嗅觉，15-18年间总票房超80亿。春秋时代的自有资金状况尚且良好，但也在疫情期间经历着严苛的考验。
“春秋时代曾获得两亿银行授信，但银行的限定条件越来越多，需要以个人房产、股票来抵押。所以大家更倾向于行业内周转资金，一起扛过难关。”
吕建民手里有两部动作新片，一个是《扫黑》，曾计划今年国庆档上映；还有一个是《佣兵》，曾瞄准春节档，继《战狼》后进一步打造一个“国民英雄宇宙”。因疫情缘故，新片的资金、导演、演员盘子都得重新码，一度面临很大压力。现在《佣兵》计划九、十月份在新疆开机，已经有主创前去筹备，最担心的就是疫情再次反复。
电影《战狼》剧照
其他受访者也向娱理工作室证实了制作端的困局。
制片人M小姐称，“因为不知道影院什么时候复工，疫情会不会反复，你找资金，就得对人家负责。有的项目已经开发好几年了，审查也过了，场地也看了，但是去谈演员，没人敢接。
现在越是大项目，就越不敢动。大家都面临问题，但是没人有解题思路。”
知名制片人马珂说，“今年电影产量基本都停了，明年可能会更难。”
某导演Z也表示，“据我所知，最近几乎没有开机的项目，很多本来要开机的都因为疫情搁置了，一些项目融资困难，在四处找人接盘。电影制作周期最快是一年到一年半，所以今年受到的影响要在明后年才显现出来。
因为影院关门，资金无法回笼，现金流停了以后，上游吸引不到新的资金进来，现在就是在空转，在消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下游向上游蔓延。这个行业对于未来的预期和信心是很重要的，现在基本就是行业信心没了。”
该导演原本有一部商业类型片要在今年上映，现在也无法按原定计划完成了。
2020年上半年电影大事件（1月1日至2月29日），由猫眼娱乐、爱奇艺电影、微博电影联合整理发布
寒冬延续
事实上，电影行业的病灶并非始于疫情，自前两年的“寒冬”起，政策收紧、行业整顿、企业倒闭潮、资本撤离，日子就已经不好过了。
制片人M小姐前两年做了一个小众电影，送审后不幸被毙，一切付出都打了水漂。“以前还会有几页纸的修改意见，带子退给你，那种算好的。从去年开始，如果你的项目没有通过，就只会收到个电话通知，没有任何复核渠道。一个项目可能是你倾家荡产投的，一旦没过，这笔钱就没了。”
最近寒冬再加上疫情，多方综合因素长期积累，令很多影视人内心变得脆弱，无力承担更多压力和风险。M小姐声称，“我朋友公司的一位编剧，周五开剧本会时大家还聊得特别好，周末就跳楼了。我的一个好朋友被查出绝症，也跳楼自杀了，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本来影视行业就面临着资金压力、创作压力，创作者内心也普遍比较敏感。我之前那个小剧组里，超过一半工作人员都患有抑郁症。”
电影《丈夫得了抑郁症》截图
Z导演注意到的是行业人才流失问题。
“明星可以上综艺，可以带货，但电影行业不是只有明星，而是由非常多的普通工作人员来支撑的。我认识的很多舞美、灯光等幕后工种的人，这几个月都待在家里。如果没有正常的项目和资金运转，这些人才就会慢慢流失掉，想再恢复以前的工业体系就很难了。
原来大家想的是撑到六月份，但现在看来下半年也缓不过来了。今年空转一年之后，还有多少成建制的团队能保留到明年？”
今年4月，《经济日报》报道的“2020已有5328家影视公司注销”在微博收获4.5亿阅读量，上了热搜。该报道原文中指出，同期也新增了近8000家影视企业，可知这两项统计数据应该采用的都是模糊查询法，不代表主流公司的状况。但是从注销和新增的比例来估算总体状况，2020年影视行业的确是近年来的低谷。
影院方面，企查查向我们提供的最新数据是，2020上半年倒闭的影院类企业是321家（仅统计了企业名称、产品、经营范围为‘影院’的企业，实际会更多）。其中每月都有新注册和注销的，6月注销数最多。
但其实，从2017年以来，注销和新增的影院比例就在逐渐递增，说明近三年寒冬导致影视公司、电影院的发展速度放缓，一定程度上进入了瓶颈期。疫情的来袭，只是让原本就在寒冬的行业雪上加霜了。
疫情期间，电影人纷纷转变思路，及时止损，努力自救。
有编剧沉心静气，积累了若干新的剧本和大纲；有导演和制片人重新规划了未来的项目，调整拍摄顺序，缩减项目预算；有宣传营销接了网剧和综艺；有电影公司老板低价采购了经典老片等待复映……
例如韩延执导、六小龄童主演的《西游记真假美猴王》，原定今年2月开拍，因为疫情，好莱坞技术支持无法按时就位，主创便及时调整了拍摄计划——
“这是一个差不多十亿投资体量的项目，大家压力都很大，好在之前的资方们都还很坚持，一起在扛。演员也很理解配合，重新协调了档期。
这部电影需要做大量特效，环境、动物角色特效需要先建立资产，所以我们就利用疫情这段时间建立资产，做一些表情测试和动作戏的预览，这些工作我们都没有停。”该项目制片人陈祉希介绍。
韩延导演决定先拍另一部成本相对小一些的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已经官宣了易烊千玺、刘浩存领衔主演。《美猴王》拍摄时间则相应延后。
有的电影公司、电影人干脆转行做了线下演出、直播、MCN机构、网络电影、网剧、短剧、网课……甚至与影视不相干的其他行业。
如卓然影业将部分原负责电影物料的员工，转做艺人短视频的制作和商务，签约训练生姚慧参加了《创造营2020》，将以独立音乐人身份继续发展，未来卓然还将进军二次元领域；
伯乐、黑马等宣传公司最近做了剧的宣传；无限自在、影行天下等投资了网剧或网络电影；蓝钻文化透露，除了网剧、网络电影外，他们还在公司装修了两个直播间，准备研究一下直播带货。
还有的公司正在运作短剧，“短剧投资小，一百万就能启动，想先试试水”。有的电影公司已经逐步调整内部架构，未来不再以电影为主要业务。
但是，他们都在期盼着电影归来。
这场疫情对电影公司的一个最大的启示就是：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早在几年前，万达、华谊等传统电影公司就开始布局网络电影、电视剧市场，现在市面上只做院线片的公司已经不多了。
“我觉得没法在单体项目上去扛风险，只能影视公司在内部结构、项目属性上自己去做平衡。以后可能都是多业务跨领域公司，不再是单纯的电影公司了。” 制片人陈祉希说。
但是，电影公司能否适应新的赛道，存在一个问号。传统电影人去拍网络电影、网剧，并不一定有优势。
“内容端的东西毕竟趋向于专业，不是说大文娱产业里任何一个形态的公司说转就能转。看剧和看电影的观众是不完全一样的，toB和toC的形式是不一样的，还是要有很多专业上的储备。”陈祉希说。
“这两年我也接触过一些平台方，他们说你的思路还是电影端的思路，不是受众的思路，行业规律是不一样的。”M小姐说。
“网络电影、网剧的市场容量也是有限的，电影人能不能转得过来是一个问题，市场能不能消化得掉是另一个问题。”Z导演道。
还有一些电影，在影院复工之前，先选择了“院转网”，如《囧妈》《肥龙过江》《大赢家》《我们永不言弃》《春潮》《灰烬重生》等。先放到线上免费或付费播出，让资方能够回笼一部分资金，是一种止损的举措，但不是每部电影都能获得《囧妈》的资金回报和关注度。
猫眼娱乐、爱奇艺电影、微博电影联合推出的《2020上半年度电影市场数据洞察》指出，被调查用户未来倾向于选择“线上+线下”观影方式的占比高达48%，证明中国电影正在进入“双线时代”。院线和网络的博弈并非因疫情而起，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反思
停摆半年，电影人对行业有了哪些新的认识和思考？
“去年我就预言过，未来有一半电影院会倒闭，即便没有这场疫情。没想到疫情加速验证了我的想法。”某影业经理向娱理工作室表示。
“内容生产缺少良性空间，没有一个生意逻辑在，整个都是不对的。制作最多的时候一年生产一千部电影，到处是忽悠、溢价、投机取巧，最后能上映的就两百部，只有几部是赚钱的；电影院急速扩张，全年平均上座率只有十几，小院线很容易死掉。
我认为整个行业会在三年内重新洗牌，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渠道、分账模式、付费模式，都会重新制定游戏规则。”
另一位影业负责人表达了类似的犀利态度：“谁都不希望电影院倒闭，但是也会让人反思，过去几年市场是不是过度饱和了？有的相邻的几个商场就有好几家影院，做过市场调研吗？少一半影院就会少一半观众吗？碰上疫情这样的天灾，有几家院线能承受得住？这次的代价太惨痛了。”
还有人指出，中国电影行业尚未建立成熟的完片担保体系，也缺乏有足够话语权和执行力的行业协会，如果再来一次疫情这样的重大公共安全卫生事件，恐怕很难挺过来。
制片人陈祉希表示，“未来，资本会慢慢地更加向头部资源汇集——头部的剧本，头部的导演，头部的演员，头部的制作。资本潮来是好事，对行业有刺激和促进作用，潮退也有潮退的好处，能洗掉那些骗钱混饭的人和项目。
我一直说电影行业是721原则，70%是赔钱的，20%是打平的，真正赚钱的可能只有10%。电影公司是把风险分摊在不同项目上的，不是说我看好一个演员、看好一个导演就应该投一部电影，你没有抗风险的能力。”
春秋时代影业董事长吕建民也认为，这场疫情会令行业停止大跃进式发展，重建市场秩序。
“前两年想融资一两个亿，太容易了，振臂一呼钱就来了。这个行业14到17年发展得太顺了，大跃进一样，资本大量涌入，混进来很多骗子和搅局的，自己拍完自己买票房，把市场扰乱了。
所以就是‘大潮退去，看谁在裸泳’。这场疫情首先肯定是灾难，不该把灾难粉饰成好事。但是唯一的好处是，它让大家沉下心来精耕细作，做事更加谨慎，给了真正做创作的人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这点从长远来看是对行业发展有利的。”
未来
对于未来，不同受访对象向娱理工作室描绘了不同的图景。
Z导演相对悲观一些：“把今年扛过去之后，中国电影市场可能会倒退回6到8年前的样子，也就是2012年到2014年的样子，年产值两三百亿。
但是，一个上升期和一个衰退期市场的两三百亿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制片人陈祉希较为感性和乐观：“电影一是艺术行为，二是群体社交行为。所以即便大家养成了在网上看电影的习惯，对电影产业也不会产生太大的改变。
那天我看到一句话，我特别感动：‘电影院一直不开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爱人牵手和接吻了。’电影院是不会消失的，希望疫苗可以早日研发出来。
电影《爱乐之城》剧照
观众压抑了这么久，我觉得一定会出现报复性观影潮，那么就需要好的内容投放到市场上。希望电影人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里，认认真真打磨好的作品，一旦市场回暖，我们能够给观众端出可口的菜肴。”
该数据由猫眼娱乐、爱奇艺电影、微博电影联合发布
吕建民则认为，他对未来中国电影产业依旧充满信心：
“我的信心来自于第一，现在中国人均观影次数每年才一点几，跟发达国家相比还有四到五倍的增长空间。随着城镇化的推进，观影需求会越来越多；
第二是票价，中国电影票价十几年了都没变，这不合理。之前为了吸引观众，做了大量票补，观众习惯了9块9的票价，太低了。现在你出去喝杯咖啡还要30多，一盘素菜几十块，如果是一个很好的艺术作品，能给观众两小时高质量的精神享受，你为什么要贱卖？未来的票价是不是可以适当提高利润？
第三，好莱坞电影70%是靠非票房收入，中国只占10%，随着国家对知识产权保护越来越重视，这一局面有望改观。09年我们的《午夜出租车》网络版权卖了90万，这个不是头部电影，头部的话预计最多也就三五百万；到了《战狼2》，网络版权卖了1.2亿元，短短几年就翻了几十倍。
我还是比较乐观的，抱怨有什么用呢？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与其把时间花在唉声叹气上，不如趁这个时间练练内功，充充电。现在再难，也还是比我刚入行的时候好一些。我觉得不要那么悲观，人是活的，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电影《战狼2》剧照
吕建民还谈到对国家政策层面的期待，如减免企业房租、发放损失补贴、简化审批流程，成立更多基金项目等。当然，受疫情冲击的不止电影行业，电影与其他行业一样在努力复产自救。
“血栓”的源头在于影院，只要影院复工，相信电影产业链这条“血管”很快就能疏通。
假设影院能在近期复工的话，下半年我们可以期待这些电影——
《信条》《花木兰》《王牌特工：源起》《神奇女侠2》《黑寡妇》等好莱坞大片，原春节档的《唐人街探案3》《夺冠》《紧急救援》《急先锋》等国产巨制，以及张艺谋、高群书、管虎、饶晓志、贾樟柯、娄烨等名导新作，奥斯卡系和文艺佳片，还有《哈利·波特》系列、《指环王》系列、《盗梦空间》等复映经典……
两部发布了预告的国产新片：张艺谋作品《坚如磐石》，梁朝伟、段奕宏合作的《猎狐·行动》
不过，就像Z导演所说，这场疫情对电影行业的影响可能会在明后年才显现出来。到时候中国电影市场会变成什么样？如果病毒注定永远与人类为伴，电影院该如何继续存活下去？
2020注定是中国电影市场化后最为特殊的一年。未来的空白页，只能等待时间来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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