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忆张国荣：买冰糕，钻胡同，被女大学生扯掉衣扣，很想演白娘子
我们终于争取到芦苇老师和宋小川老师的线上语音采访，聊了近两个小时，酣畅淋漓。
芦苇，“中国第一编剧”，作品《霸王别姬》《活着》《图雅的婚事》等，见证了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缔造的华语巅峰时代。
宋小川，京剧表演艺术家，张国荣演《霸王别姬》时的化妆师，跟哥哥有过不错的私交。
宋小川与张国荣，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年轻时的陈凯歌、芦苇，图源网络
每年4月1号我们都会做同一件事情，就是怀念哥哥，以及他留下的诸多经典作品。而这件事似乎常做常新，每次我们都能拾掇出一些新的令我们感动、感慨的回忆。
拍《霸王别姬》的时候，芦苇42岁，陈凯歌40岁，张国荣36岁，宋小川31岁，都是意气风发的最好年华。现在快三十年过去，芦苇和宋小川依然对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私下里的张国荣是个多可爱的人？哥哥扮作白娘子是怎么回事？他的“北京生活地图”是怎样的？……
姜文真的挑战过程蝶衣吗？《霸王别姬》还有什么遗憾？为什么再没华语电影能超越它的地位？
直播间的两小时干货，关于哥哥的独家记忆，娱理工作室整理到了这里。
截图自2020年韩国重映版《霸王别姬》预告，张国荣饰演程蝶衣（受疫情影响，该片在韩国已延期，约5月上映）
【选角风波：张国荣、尊龙、姜文…】
影迷可能知道，程蝶衣这个角色，兜兜转转才定下张国荣。
原本有其他演员被列入候选，最有竞争力的是尊龙。上世纪80年代末，尊龙已凭借《末代皇帝》蜚声世界，对国际发行有利。
出品人徐枫提出想用张国荣，芦苇一开始对香港明星不了解，看完《胭脂扣》后，觉得他太适合演程蝶衣。“他有一种在演员中非常罕见的能力，心理刻画能力，而尊龙气质有点硬朗，缺少柔媚。”
截图自2020年韩国重映版《霸王别姬》预告，张国荣饰演程蝶衣（受疫情影响，该片在韩国已延期，约5月上映）
在1993年上映的好莱坞电影《蝴蝶君》中，尊龙出演京剧花旦宋丽玲
关于张国荣和尊龙的这场选角风波始末，坊间流传着不同说法。
芦苇向我们证实的说法是，他和陈凯歌为这个事辩论了两回，没有结果。“后来我们召集了主创来讨论，五个人投票，四个人站张国荣，凯歌便也不坚持了，认为你们坚持一定有道理。他当时解释自己选尊龙的理由是，‘我的意思是说，尊龙是个国际影星，而国荣是港台影星，是有差别的。’”
前阵子网上火了一则旧闻，说徐枫还问过姜文要不要演段小楼，姜文不愿意，说霸王没什么挑战，他想演虞姬。网友都捏了一把汗，说幸好姜文没答应。
我们向芦苇也求证了这件事，芦苇称记不清了。他哈哈一笑说：“姜文愿意演截然相反的角色，对塑造能力是一种挑战。他是喜欢挑战的，但有时候挑战过头了。”
张国荣、尊龙、姜文
【试完妆，程蝶衣非他莫属】
宋小川还记得第一次被请去给张国荣试妆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天，所有主创、原著作者李碧华都在场，想到试妆成功与否可能会影响最终选角，宋小川很紧张。反倒是张国荣安慰他：“不要紧张，你就拿我当兄弟一样，你给我化妆没问题的。”
妆化完，屋里所有人都沸腾了，凯歌导演高兴极了。
“程蝶衣非他莫属”，宋小川说，“他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霸王别姬》开拍后，宋小川负责给张国荣化戏妆。每天需要两个半小时，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有时张国荣要抽烟，有时拍戏太累，会睡过去。
哥哥就开玩笑说：“小川你的手比较肉，化妆像按摩一样，我都睡着了。”
京剧的头面很重，十几公斤压在脑袋上，张国荣一戴就是七八个、十几个小时，吃饭都成问题。但他从不抱怨，有时没开机也习惯性地拈兰花指，只见程蝶衣，不见张国荣。
上：《霸王别姬》片场的张国荣；下：宋小川为张国荣化妆，摄影叶锦添
为贴近程蝶衣这个角色，开机半年前张国荣就只身一人来到北京，身边没带任何工作人员。他拼命减肥，学北京话，学戏曲。
宋小川讲，张国荣对艺术的天分悟性极高，“《牡丹亭》《贵妃醉酒》的片段，我们京剧专业演员都需要一两个月才能掌握，他一星期就掌握了要领。”
原本剧组已经请来了刁丽，打算给张国荣的京剧表演做替身，结果在最后的成片里，除了一个转身的高难度动作之外，其余都是张国荣亲自完成的。
《霸王别姬》片场的张国荣
不过，《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的声音并非都是张国荣的原声。宋小川证实，京剧唱段大部分是温荣华唱的，部分普通念白则来自人艺演员杨立新。“尤其最后批斗那场戏，说得很快，张国荣的吐字不够清晰。他们两个的声音很像，后来张国荣自己听，都没听出有杨立新的声音。”
感兴趣的影迷可以再仔细听听，哪些段落是哥哥的原声。
“程蝶衣的声音”张国荣、杨立新
白娘子扮相的张国荣
宋小川还向我们分享了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它是《霸王别姬》拍摄期间的花絮照，但没出现在正片里，多年后被广泛误用，一度闹出很多假新闻。
事实情况是，《霸王别姬》拍摄中间有几天没有张国荣的戏，他的经纪人陈淑芬和几个香港朋友来北京看他。张国荣请宋小川帮忙扮上戏装给朋友们看，宋小川问他想扮谁，张国荣说他喜欢白娘子。
张国荣曾说过，将来想拍一版他心中的《白蛇传》（图源网络）
宋小川就给他化了白娘子的妆。张国荣非常满意，还精心布了光，请摄影师拍下了三十多张照片，楚楚动人，美艳无比。这才是张国荣白素贞造型的由来。
可惜这组照片至今没有公开，网上只能看到一两张糊图。想看高清大图？没办法，摄影师表示他自己珍藏了。
张国荣演男旦，在内行人眼里到底什么水平？宋小川评价说：“我会给他一百分。他没有演得扭捏、妩媚、那么娘气，他有一种内涵和修养在那。他的长相比较中性，男人也喜欢他，女人也喜欢他。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就是非常完美的一个人。”
张国荣、张丰毅、宋小川。图片来自受访者
演完《霸王别姬》，张国荣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很大兴趣。97香港红磡演唱会之前，张国荣跟宋小川讲了自己的想法：找12个孩子，重现《霸王别姬》里齐唱“力拔山兮气盖世”那一段，表演翻跟头，然后他再出来唱《当爱已成往事》。
宋小川很赞许这个创意，帮忙在北京各个学校选了12个孩子，排练期间这些孩子在香港待了一个月，都玩得很开心。
张国荣曾经略带遗憾地对宋小川说，“我的嗓子不行，比较闷，比较沙哑，唱不了京剧和假声。但是我可以表演。”
后来张国荣拍《风月》和《红色恋人》，都是他对中国文化热情的延续。
电影《风月》《红色恋人》剧照，张国荣
芦苇和宋小川都讲到，张国荣跟《霸王别姬》剧组上上下下关系都很好。
每次来了，张国荣都会向每个幕后人员打招呼问好。夏天他给全组人买冰糕吃，一买买一车，每个人都有。
剧组的人，包括群众演员也爱跑到他面前：“国荣给你糖”、“给你一块巧克力”、“国荣你尝尝我们北京蛋糕”，他都一一接下。
“人家是那么大牌的一个演员，对不对？可是他对每个人都非常非常友好，是一个很体贴、细腻、有亲和力的人，大家都喜欢他。”宋小川回忆说。
张国荣、宋小川旧照，图片自受访者
北京留下了张国荣的很多记忆。
在北京的那段日子里，张国荣经常跟大家一块出去吃饭，他中意北海的一家越南餐厅，也对人民剧场对面的华天小吃感兴趣。什么艾窝窝、驴打滚，他都吃。
他去过颐和园、十三陵、长城，像个淘气的小孩一样，嗖嗖嗖爬到长城顶上去，然后又恐高，吓得直哆嗦。
他爱钻老北京胡同，看见一群老头围在一起打牌、下棋就凑过去看。他还问过遛鸟是怎么回事。
他喜欢扎进普通小老百姓的生活里。
图源网络
芦苇讲了张国荣去颐和园玩的一段小插曲：
“摄制组陪哥哥一起游颐和园，结果碰到数以百计的上海女大学生。她们认出了张国荣，疯了一样扑上来要求拍照、签名，还撕扯，抓他身上的东西。摄制组的几个大汉看情况不太对，眼看张国荣衣服扣子都要被撕掉了，便赶紧冲进去把他架出来了。”芦苇说自己以前不大认识香港明星，那之后才意识到张国荣有多火。
“但他就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很简单，非常亲和随意。”
关于扯掉扣子，《霸王别姬》后来在上海大光明办首映礼的时候，张国荣又是西服扣子都被扯光。看来，要看一个人火不火，扣子掉了几颗是一个证明。
宋小川还讲述了哥哥“精致男孩”的一面：上世纪90年代初，京剧化妆的油彩是含铅的，很伤害皮肤。那时候内地还没有多少美容店，张国荣问到北京月坛附近有一家，就每次拍完戏都去那里做个护肤。
张国荣为自己上妆，宋小川旁观。图源微博
【懂得感恩】
在宋小川的记忆里，张国荣还是一个有情有义、懂得感恩的人。
《霸王别姬》在戛纳拿大奖后，张国荣给帮助过他的人打电话表达谢意。他还组织宋小川、张曼玲等幕后人员去香港游玩了十几天。
史燕生和张曼玲夫妇是《霸王别姬》的京剧指导，史老师癌症晚期，宋小川给张国荣打电话，张国荣听了很难过。他说自己今年本命年，本来不可以去看望病人，“但史老师是我的恩人，我一定要去看他。”
张国荣从香港专程飞到北京，赶到和平里的史老师家里，搬个小板凳到床边，一口一口地喂老师吃鸡蛋羹。当时史老师进食已经很困难，张国荣就陪他聊天，逗他开心，陪床六小时寸步未离。
史老师去世后，1999年听闻他的孙子出生，张国荣又专门来北京，跑到他的亲戚家里，开心地抱着恩师的小孙子照了一张相。哥哥重情义如此。
张国荣、陈凯歌在片场
【“拖走邪气”】
宋小川还讲了和哥哥间一件有趣的小事。
拍完《霸王别姬》张国荣在香港又搬新家，邀请宋小川等人去家里做客。宋小川问哥哥，带什么礼物合适？哥哥说我什么都不缺，我们这有个讲究，你送我一双拖鞋，可以“拖走邪气”。
宋小川便在北京用外汇券买了一双精致的棕色皮拖鞋，非常贵。送给张国荣后，两人抱着拖鞋合了影，但紧接着哥哥便把拖鞋拿出来扔进垃圾桶了，因为要“拖走邪气”，还告诉宋小川：“这不能穿的，有讲究！”
直播结束后，宋小川又补充告诉我们：“我当时从他家走之前还看了眼垃圾桶，心想太可惜了，我跑遍全北京买了一双500多块钱最贵的拖鞋，你给我扔垃圾桶里了……我当时非常留恋那个拖鞋，看了好几眼，心想怎么就给我扔了呢。现在想想挺好玩的。”
图为受访者提供
芦苇透露，当年《霸王别姬》在国内上映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上海举办过首映礼的当天下午，就被通知电影不能再放。
后来这部电影被送到邓公家里，邓公看后表示：我看没啥，改一改，可以公映。
于是这部已经被毙掉的电影才得以重返大银幕。
对《霸王别姬》之后的陈凯歌作品，芦苇多次公开表达过失望之情。
陈凯歌、张国荣、巩俐在《霸王别姬》之后决定继续合作《风月》，希望原班人马重聚，但芦苇坚持认为“没有真实发生的事就没法相信”，于是退出了编剧工作；
后来陈凯歌又找芦苇一起策划过新片，因为立项困难不了了之；
再后来陈凯歌拍了《无极》，芦苇把这部电影批评得体无完肤，被媒体刊登出来。从此陈凯歌和芦苇就再没合作过。
陈凯歌作品《风月》剧照，张国荣
芦苇觉得可惜：本以为《霸王别姬》《活着》那个年代是第五代辉煌的开始，没想到一转眼就结束了；本以为既然都拿金棕榈了，奥斯卡就不必着急，“没想到团队散伙了，陈导演也一路下坡了。”
现在再也拍不了《霸王别姬》这样的电影了。
今年韩国电影《寄生虫》拿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对此芦苇表示：“我们中国电影界的创作力量，我觉得不比他们差，但他们有一个非常科学合理、尊重电影规律的环境。韩国电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才开始起步，那时候中国已经取得辉煌了，但现在韩国新一代电影人成长起来了。”
巩俐、张国荣亮相1993年戛纳电影节
【他还没来得及】
芦苇最后一次见到张国荣，是在他去世两个月前。有一天张国荣打电话给芦苇，说拍戏转机经过西安，可不可以见一面。
到了机场，张国荣兴奋地说，还想和他合作一部电影，“我已经跟老板说了，老板会联系你的。”
芦苇也爽快答应，说找机会去香港一趟，把这件事落实一下。
“我当时就说，你不拿影帝，我死不暝目。他听了也很感动，说我们一定好好干。”芦苇回忆。
张国荣
当年《霸王别姬》在戛纳电影节评审时，因为一位西班牙女评委错将张国荣投成了最佳女演员，张国荣以一票之差与戛纳影帝擦身而过。
可惜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展现他的演员才华和魅力，还没有到登峰造极的时候就去世了，很遗憾。”
2003年4月1日，正在攻读戏曲研究生的宋小川突然接到媒体电话，求证哥哥走了的消息。宋小川懵了，怎么也不敢相信，怀疑是愚人节的玩笑，直到看见新闻，泪流满面。
那一年是非典。17年后，似乎又是一个轮回。
世上再无第二个张国荣。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在怀念，一个敬业专注、细腻温柔、孩子气又重情义的人。记忆不会随时间褪色，美好将永远定格。
吴宇森作品《英雄本色》，张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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