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青年导演三怪客:传销卧底、跨界奇才与归家少年
【娱理】采集来自娱乐圈的第171个幕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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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伶,一鸣,伟明》导演黄梓主创成员
在电影展闭幕红毯上
经过几年的“野蛮生长”,当下中国青年导演已经将目光从单一的青春成长中抽离出来,投向更广阔、更驳杂的世界。
今年FIRST青年电影展,几部被叫好的作品题材各异,有卧底重庆一家传销洗脑餐厅的纪录片《世外桃源》,有讲述两个农民大叔学福尔摩斯探案的农村喜剧《平原上的夏洛克》,有回溯家人癌症晚期时光的《慕伶,一鸣,伟明》,还有涉及性侵的《马赛克少女》,刻画北京小爷的《鱼乐园》…
这些多元生动的题材背后,是一个个有故事的年轻人。
周铭影
FIRST 青年导演
卧底传销餐饮公司,一度也被洗脑
约定采访后,周铭影显得很兴奋,不停发信息问见面时间。
“我一点资源都没有,李一凡老师(纪录片导演)是我认识的最大咖了。别人创投都有个名人做监制,我也把李老师写上去了,还是没选上。”他说。
前两天《世外桃源》映后,周铭影讲起一个人单打独斗拍纪录片那几年,说到偶然结识的李老师帮他提了很多建议,突然就哭了。
周铭影至今没有制片人,没有拿到过一分钱投资,摄影机是借的,后期也是朋友帮忙做的。面对一个穷困潦倒的人,一点点帮忙都会让他感激涕零。
《世外桃源》拍的是重庆一家“花卉大餐”餐厅从兴盛到倒闭的过程。这家餐厅压根没什么正经菜,客人来了一边在鸟语花香中品尝花卉,一边观看甚至参与集体行为艺术表演——
八大教派比武、红色娘子军、打倒安倍晋三收回钓鱼岛等等,群魔乱舞,十足疯狂。“董事长”以艺术家自居,在他集权式、个人崇拜式的管控中,员工们被迫贡献出自己的全部,不断被催眠洗脑。电影不动声色纪录下这一切,现实本身已经极其荒诞讽刺。
《世外桃源》剧照
看片的时候,我们震惊于导演是如何获取组织信任、近距离拍到这么多真实生动的素材的。导演一语惊人:因为我就是被招聘进去的员工之一,一度也被洗脑…
——几年前应聘花卉盛宴时,周铭影已经欠了一屁股债,8000块月薪的诱惑,没法让他不动心。
周铭影大学读的是四川美院广播电视编导专业,他想学电影,结果发现这专业主要教的是动画编剧,他干脆拎起机器一个人到处拍,毕业作品拍了个艺考生纪录片,获得了罗中立奖学金——
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个学校的宿舍楼挨个漆门牌号,那是他“创业”开广告公司后好不容易接到的一单活儿。
后来他做过重庆小影视公司的导演助理,每月拿1000出头的工资,晚上蹭住在朋友家的一张单人沙发上;也被一个老板游说合伙成立“青年电影公社”,一年多不但信用卡被倒刷三万,老板还带他到处陪酒,介绍说“这是我的导演!”
他才发觉自己又被骗了。他还给文章的《剃刀边缘》干过活,但适应不了剧组的阶级工作方式,他只想自己拍片子。
周铭影客串《剃刀边缘》时的花絮照
走投无路时,花卉大餐的offer仿佛雪中送炭。这家餐厅上过央视,墙上挂着马云、周杰伦等名人和员工的合影和一堆荣誉牌匾,董事长号称身家数亿。周铭影应聘到的职位是摄影师,负责拍摄制作宣传片,公司为他提供了最好的5D3设备,他很满足。
一天晚上下班后,公司通知晚八点要开“圆桌会议”。此后圆桌会成了家常便饭,内容是董事长循循善诱告诉员工,我们要做中国第一情境餐饮,你们将要学到我研究二十年的成果,会成为未来加盟店的骨干,你们会在这里得到尊重,要消除自我私欲…
然后要求每个员工表忠心,阐释自己对董事长语录的理解,齐心协力搞“情境创作”,有时还强制员工当场互相检举谁最“自我”。
“有一个镜头我没拍到,是所有人围成一圈谴责XX你太自我,他扮成和尚在中间打坐,闭着眼睛,一行眼泪从他眼里流了下来。”
董事长对“情境创作”极其狂热,有时一天只睡三小时,然后责骂员工为什么不能帮他分忧。渐渐地,员工的薪水也开不出来,现实生活压力让一些人开始觉醒,偷偷计划离开这里,但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新人被招进来。
《世外桃源》剧照
这样的传销画风让周铭影开始觉得不对,创作直觉告诉他,应该拍下这里的画面。他向董事长建议,除了拍摄采花、烹饪、菜品等“企业宣传片”素材外,也应该记录一下内部培训资料,便于未来在加盟店推广。董事长一开始担心他泄露“商业机密”,后来逐渐放松了戒备。
周铭影最大的挑战是,他要有两副脑子。一副脑子认认真真给董事长拍洗脑宣传片,下了班再换另一副脑子,琢磨自己的纪录片。
有些员工看了周铭影拍的做“晨操”视频,群魔乱舞,中邪一样,开始请病假不出晨操,后来悄悄逃跑了。“身处其中是无意识的,人会意识不到自己的丑态和荒诞。”
公司的“花卉大厦”占五层楼,地下一层住着员工,因为常年湿气弥漫,许多人都生了病,药瓶子随处可见;中间是餐厅和办公的地方,顶层是董事长的“寝宫”,住着他和他的几个情人——寝宫虽奢华气派,也因为湿气开始墙皮脱落,无人打理,周铭影忽然觉得,这里的繁华有点回光返照的诡异感觉。
有观众问周铭影,为什么片中的主要拍摄对象都是“花君子”(男员工),没有“花仙子”(女员工),他说,因为那些都是老大的女人,他不可以靠近。
后来重庆打黑,董事长携家眷跑路了。为了彻底跟花卉大餐断绝联系,周铭影辞了职,搬了十几次家,谎称自己离开重庆了。
《世外桃源》剧照
周铭影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剪辑——“我为什么剪这么慢?因为在回看素材的时候,还是会被不停洗脑。”映后他这样说着,台下观众都笑了,周铭影却哭了。他说,中间他联系以前的同事想补拍个结尾,很多人都不敢回复他——董事长跑路几年后,他们仍在害怕他会回来找他们。
四年里,周铭影没钱找人扒词,只好用笨办法,一个字一个字手敲出了60小时素材里的十几万字对话;他的电脑硬盘是二手淘来的,剪辑过程中坏了一块,没有备份,最后成片中的一些画面是他拿摄影机翻拍的剪辑工程文件;没钱做后期,一个朋友象征性收了8000块钱帮他做了达芬奇调色,另一个中影数字基地的拟音师帮忙做了声音后至今分文未取。
他想报电影节,但没钱交几百块钱的报名费,只能找一些免费的;他入围了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后来才得知去了就算世界首映和欧洲首映都做过了,再没法报名其他重要电影节了。
《世外桃源》海报
“可是你知道吗?”周铭影话锋一转,“我还买了套房呢!17年的时候,我借了12万付了个首付…所以你看,这样一比较就很荒诞,你那么努力地去拍片子,一点点认可和回报都没有,偶然买的房子,却涨了不少钱。”
眼下,周铭影依然欠着一屁股债。FIRST闭幕第二天他就要去拍下一个片子,一部揭秘儿童模特培训的纪录片,但他的机器还没着落,不知道要去哪借。
因为《世外桃源》题材略显特殊,周铭影坦言从一开始就对上映不抱希望,没钱也要继续拍下去,暂时不考虑赚钱的事儿了。“其实董事长有句话说得挺好,他说马云说过,你把一个事情做到极致之后,钱就会来找你了。”
——这本来是董事长唬人的话,现在却真的成了周铭影的信条。
徐磊
FIRST 青年导演
误打误撞进了电影圈
还把全家拉进来
FIRST颁奖前的评委见面会上,秦昊毫不掩饰他个人对《平原上的夏洛克》的偏爱:“我太喜欢这部电影了。虽然你知道戛纳的、柏林的片子应该是什么样,但这部电影就是很打动我,素人演员太他妈牛了!”
这部电影里的男一号是导演徐磊的父亲,参演的还有徐磊的母亲、几个好友等,全部演员都是非职业演员。影片一开始就打出一行字,表示电影还没做完,配乐都是氛围参考音乐,感谢版权方的理解和支持云云。
这部半成品获得了今年FIRST的“最佳电影文本”荣誉,一个奖项名有点争议的荣誉。但很多业内人都比较认同的一点是,《平原上的夏洛克》是本届影展类型最为明确的一部电影,农村、探案、喜剧,华北平原上的“福尔摩斯”,这些词放在一起已经构成了一股奇妙的冲击力。
获奖时刻
“我发现,我一路走来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很随波逐流的那种感觉。”与徐磊见面后,他来了这样一句开场白。
乍听有点装,但他接下来讲述的个人经历,还真是挺神奇。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特别想去一个远的地方,就查到一个新疆的大学叫石河子大学。但我爸妈强烈反对,我只好去教育局改,改的时候碰到一个同学,我问他报哪个学校,他说石家庄河北经贸大学,我说好那我跟你报一样的,专业也是随机挑的,因为真的不知道以后要干嘛。”他随意地讲着自己随性的人生,好像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
他稀里糊涂学了四年工商管理,毕业后成了一名北漂,进入一家北京国企工作。他每天上班被安排的最主要任务是给领导的乌龟换水、喂食。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乌龟一命呜呼了,慌得不行,结果一个同事大姐很淡定地去市场又买回来一只,告诉他:没事的,我之前已经养死过五六只了。
国企工作实在太无聊,徐磊就辞了职,打算学门新的手艺。他查了查,学厨师班要花三千多,学编导班花两千多,于是就报了传媒大学的编导进修班。学完发现,做节目跟喂乌龟一样机械乏味,又迷茫了一阵子,决定搬到西土城,再去电影学院听听课。
徐磊
他认识了一个北电毕业的摄影师,给他介绍了个活,当摄影助理,其实就是帮忙收器材。每天收工后,徐磊就琢磨这些器材。有一次他们怎么也调不好一台斯坦尼康的平衡,徐磊去摆弄摆弄,可能是理科男对器材天生灵光,竟然给调好了。
后来他就时不时给剧组打打工,饥一顿饱一顿,不稳定。他便租机器去拍婚庆——很多导演早年都有过拍婚庆的经历,比如毕赣,他的超长镜头就是拍婚庆练出来的。
徐磊也认真拉片研究过怎么用电影手法拍婚礼,调侃自己“起点很高,每次拍摄都走红毯”。后来他也开始给剧组做摄影师,有时拍着拍着发现剧本有问题,还上手帮忙改剧本。
一个蹭课认识的朋友把他介绍给了袁锦鳞导演,当时袁锦鳞正在寻找一个能跟他一块写喜剧的编剧。徐磊跟导演聊了聊,把自己之前拍过的短片给他看,袁锦鳞便请徐磊来帮他共同设计了《素人特工》里的一些喜剧段落。
《平原上的夏洛克》《素人特工》海报
参与过院线大片后,徐磊的生活又回归原点。偶然间他听说了一件真事儿:一个人被车撞了,现场没有监控,找不到证据,他的家属们就不想报警了,为什么?因为担心警察找不到肇事者,医保就没法报销,还不如说是自己摔的,起码医保可以报百分之七十。
徐磊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诞,几个农民头头是道地分析案情,这个画面有一种错位感。他就想自己拍一部电影,拍两个农民大叔像福尔摩斯一样去追查凶手,可是方法又很离奇古怪。
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演员,徐磊说动自己的父亲出演了男一号,这样即便以后片子卖不出去,也算给父亲留个作品纪念。他的母亲也参演了,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全片没有一个职业演员,有时徐磊要费尽口舌给他们讲要怎么表演,他们不是总能理解。
《平原上的夏洛克》剧照
本来徐磊计划的是拍一个讽刺意味的、主角黑化的结尾,但拍着拍着,看着自己老实巴交的父亲,徐磊心软了:“我舍不得让他黑化…”
在影展这几天,有时能看到徐磊拉着老婆的手路过的身影,还像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徐磊透露,他们两个是同学,都学工商管理,老婆现在被他拉来做剪辑师了:“我教了她几个快捷键,让她自己学学试试,现在她也成为一名剪辑师了!”
黄梓
FIRST 青年导演
用电影纪念父亲与叛逃的青春
“我现在跟你说话已经顺畅了很多,一开始我讲话不是很顺利,我不是一个太有倾诉欲的人。这几天来影展,各种映后、采访、交流,我觉得比我一辈子说的话都多。”黄梓对娱理工作室说。
三十出头的黄梓声音低沉,一头银发,显得有些少年老成。
高二那年他跟母亲关系紧张,随时都能大吵起来,他一冲动出国留学去了,想逃离那个家。他喜欢上美术课,爱看老师在课上放的创意广告,可是学校没有教拍广告的专业,一直到大四时,他才有机会选修了电影制作课程。
留学七年之后,黄梓回来了。正当他迷茫地耗在家里的时候,他的父亲被查出肝癌晚期,一张诊断书打乱了全家人的生活。黄梓决定放弃去布拉格电影学院深造的机会,在家拿起摄影机,陪伴父亲的最后时光。
《慕伶,一鸣,伟明》海报
他拍的这部《慕伶,一鸣,伟明》讲的正是一家三口的故事,与他本人的经历颇为相似:一个高中男孩在出国留学前得知父亲到了癌症晚期,一家三口不得不重新审视彼此之间的关系。
“有人跟你说过这个片名有点难读吗?”娱理问。
“无数人”,黄梓说,“包括制片人,但我想了半年,还是没想到更好的名字。”
慕伶、一鸣、伟明是片中母亲、儿子、父亲三个人的名字。“那会儿很多韩国电影都用人名作为片名,我想拍一家三口,我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然后我才想到,如果三个人分成三段来拍会怎么样?”
“因为这三个人的家庭关系比较疏离,他们共同面对爸爸的困境时,可能不会坐下来开个家庭会议那种,很多东方家庭还是缺乏沟通,很多话不会说出来。”
“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慕伶,一鸣,伟明》剧本在15年就写完了,去过FIRST和香港的创投,没有任何收获。他猜投资方觉得这个故事比较私人,没什么商业价值,也就没追问人家的答复。
《慕伶,一鸣,伟明》剧照
比起入不敷出的周铭影、四处飘荡的徐磊,黄梓的导演路走得可能更顺利一些——实在找不到靠谱的投资方后,黄梓的姨母看在眼里,主动提出出钱给他拍电影。
黄梓在脸书上联系到两位香港话剧演员,他们刚好是一对中年夫妇,很适合片中的父母角色;饰演儿子的则是香港童星薛立贤,他曾经跟刘德华、莫文蔚、林家栋一起演过《童梦奇缘》,但因为种种原因,已经放弃演员职业转做公务员,《慕伶,一鸣,伟明》成了他的“封箱作”。
电影如黄梓最初设想的那样拍完了:第一段讲母亲,第二段讲儿子,前两段节奏明快,信息量多,扎实的调度、灵动的运镜和活泼的粤语氛围让人忍不住想起另一部惊艳处女作《过春天》;但到了第三段,节奏突然放缓,情绪变得深沉,穿插了很多实验性段落,父亲携妻儿回到他儿时生活过的村落,在那里找回了许多梦中的记忆。
黄梓知道,这样的前后风格变化可能会违背一些观众的观影习惯。但对他自己来说,“叛逃”的七年青春时光,曾经难以释怀的家庭关系,都在这部电影里有了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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