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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濛:书房,是用来修行的

大濛 乐艺会 2019-05-17


感谢来自超级玩家公众号 小玩子采访撰稿



书房在文人心中,是一个修炼的道场。


做文人,总要有一个书房,哪怕再小,再简陋。郑板桥有云: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他的书房,肯定是不大的。不像我们现在很多艺术家,喜欢把书房、画室弄的非常大。




过去的书房,都不求大。我们去故宫,看乾隆皇帝最爱的御书房三希堂,仅有八平米。

有一个词叫『明窗净几』,就是形容文人读书时,几案要干净,窗户要明亮,窗户外要有符合文人审美的绿色植物,形成一个很好的修炼环境。文人读书,总会不时眺望着窗外,所以书房外,必须是一个园。





中国人是崇尚大自然的民族,大自然是人类之母。中国人的很多学问,实际上是从大自然里来的。古人讲『上下求索』,就是研究自然、观察自然。所以文人的书房外是不可能没有大自然的。


再穷的文人,书房外也要有一个小天井,哪怕只有几平方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竹子、芭蕉、赏石,看见天空,他通过这方小小天井,就连接进入了大自然。



以前文人读书,还要把菖蒲供在书案上。读书晚了或累了,他用手一摸菖蒲,手上就留有一种香味。一闻这个味道,他就不想睡了,很提神。


有时候我在想,书房里面摆了很多书,它们是用来读的,那书究竟是什么?书,就是一代代精英对人类自身、对大自然、对宇宙运行法则的领悟。




我理解,中国文人其实有两个书房:一个,是文人在家中的书房,是读书处;另一个,就是大自然,是实践处。


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万里路,就是在大自然这个巨大的书房里『读书』。坐在书房里,是读前人之书。行于大自然,则是用自己的心性读大自然之书。然后,再回到家中的书房,将从大自然之书中得到的新领悟,融合前人之书,形成新的文字。


文化就是这样,在两个书房间发展与进化。且坐且读,边思边行,一浪推一浪,永远是活水。如此,文脉得以一代代传承。


如果说,行万里路,是泛读大自然。那么,在园子或院中体悟自然,就是精读式了。



现代的园,是居者的山林之梦,在都市水泥森林中的照见,或显现。于方寸之地,籍由树石、花草、小桥、流水、亭子的组合与配置,浓缩大自然之万千气象,让人身在城市,却神游世外。


还是古人聪明,他们创造了一个词,叫『臥游』,顾名思义就是坐着、躺着云游天地。庭园、茶室、书房,再加之明式家具、书画、文房、菖蒲,这就是文人理想的『臥游』之所,和修炼之地。





在我的书房,收藏了一块清代文人匾,曰『课华庐』,为清嘉道年间诗人、文学家沈丹培为同道朴斋先生所书。


『华』,通『花』。『课华庐』,即每日以花草为课之所,可见『课华庐』主人朴斋先生爱花成痴。其曾作修花诗云: 『不是甘心杀风景,譬如辣手改文章』,非常有哲理。不仅是种花理草,诗文书画亦同此理。这样看来,『课华庐』三字之意,远远不止花花草草了。


『课华庐』匾有题跋曰:『朴斋仁兄先生性爱花卉,兼工吟咏……近复手筑精舍,乘遐迥从,互相唱和,抱酒谈心,颇饶雅趣,因颜其室,以志结契焉』。







每每凝望此匾,我仿佛穿越回了清代文人们风雅又快意的生活图景:


朴斋之精舍,素壁上挂着刚做好的『课华庐』新匾,还有一些名人字画;


明式的条案上,摆放着古色古香的线装书;


霸王撑的大书案上,搁着大西洞紫檀木盒砚,刚磨好的墨,乌黑睁亮,散发出一股古香;

乾隆仿宋哥窑开片的海棠形水盂,摆放在墨床右边;


文秀的黄花梨花几上,陈设着刚从花房搬来的素芯春兰;


竹帘外透进的阳光,影在白墙上,温厚如玉,颇能撩拨诗意。






这样的图景,也是每一个现代文人的梦境。所以当江南兰苑找我,想合办一场蒲展的时候,我们一拍即合:在江南兰苑,这样一个将兰花的文气与江南的雅气融为一体的文人园,复原一个古代江南文人的书房;有书画,有明式家具和菖蒲;外面园子的绿色,幽幽地透进来。


任何艺术,都是整体的艺术,都不可隔离。如果隔离了,艺术的呈现就是不完美的、残缺的。菖蒲艺术的呈现,就是应该在这样一个文人的书房里,再大一点讲,最好有一个园林的空间。





园林的最高境界,我觉得就是『清幽』。我家蒲园墙上,嵌有我原来从地皮上淘到的两块老砖,刻的正是『清幽』二字。


在中国文人的审美里,对『幽』这个字是由衷地喜欢。『幽』的境界,同时包涵了一种安闲、温暖、平静,这都是我们这个民族了不起的心态,非常和平。


我曾讲过,中国文化是月亮性格的文化,月亮的气质就是『幽』。中国古诗词里对月亮的歌颂,俯拾皆是,要远远超过对太阳的赞美。而西方文化,是偏太阳性格的文化,所以他们的审美崇尚强烈、冲击。





江南兰苑,作为无锡承载兰文化,接通江南文脉之地,真正达到了『幽』的境界。不管在外面的心有多烦躁,当我们一进入江南兰苑,心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坐下来静静品味这『清幽』之境。


菖蒲的美,也是一种清幽、安静、朴素的美。我们每次看见菖蒲,不自觉就会沉静下来。幽的园林、幽的书房、幽的蒲草,它们搁在一起是那么的和谐。古代文人就是这样的一个气场,菖蒲在这样的一个场景里呈现,就是到位了,就是回家了。




我们经常看到博物馆里陈列的古人用过的玉器、瓷器、文房等,这些在生活中原本鲜活的日常用具,一旦进了博物馆,就是一个个『死物』。我们隔着玻璃看它们,总是会有点遗憾。


所以,这也是我们这次兰苑蒲展的目的,就是让大家穿越到古代江南文人的园子和书房,触摸到他们鲜活的生活,体悟到他们的精神世界。


书桌的左手边,挂了一幅我画的画,题曰:是瓜是石任尔猜。


我认为,好的中国画让人在欣赏时,好似进入一个迷宫,品的同时要让人去想的,而不是震撼你、冲击你。画家很尊重观看者的想象力,将你引入,让你动脑。只画一半,还有一半让观看者也参与其中。这是最会画画的人,没有把欣赏者当傻瓜,而是激发你。



中国会讲话的人,常常说半句,还有半句让你去想,让你晚上睡不着觉,去琢磨它是什么意思。不会讲话的人,滔滔不绝,而你不会记得他。


好的电影,亦是如此。观影后好几天,你会一直盘旋在它的剧情里面,不由地去想它的人物、台词、结局等等。


所以,我认为一位策展人:其态度,是不将观众当傻瓜,处处显现我比你精、比你高,观众也不是傻瓜;其视角,不是俯视观看者,我来告诉你就是这样的,而是跟观众是同等的,引发或激发观众去参与。



西方人的风景画,是立体的,让你的身体很有欲望走进去,因为它的绘画原理,是焦点透视。而中国人的画是平面的,是不让你走进去的,是让你的心灵居住的。


中国画的平远法、高远法、深远法式的透视,都是为了心的感受。画者好似变成了鸟儿在山水间翱翔,视角是灵活多变的,他将这些感受与想象,『中得心源』绘于一纸。当观者用心去品这张画时,其实是在品画者的『心』。


若论焦点透视的光影立体效果,绘画无论如何也比不过雕塑,因为雕塑本身就在空间里面;若论写实性,绘画也比不过照相机,经过精密的摄像头处理后达到的景深效果。


我认为,平面性才是绘画本体的美。这也正是西方野兽派代表人物马蒂斯,用一生的绘画实践得出的结论。马蒂斯从早年绘画追求立体感,发展到晚年追求平面性,甚至到了最后,用剪纸的形式将平面美追求到极致。



中国画的写生,是要写出『生趣』,而非写『实』,或写『死』。


在没有相机的古代,一个人即将离世,家中要请专门的『写真』画家为其画像。当时的『写真』,可不是对着一笔笔画的,世俗不允许这么做。画家就是看一看,默记于心,回去后在画案上完成『写真像』。这些画像,都是『神似』的。


所以,中国画是注重于『心』的。眼之所见,并非真相。也就是说,依赖于眼晴画出的『相』,这不是对象的本质;即便是相机拍下来的绝对写实的『相』,也还不是对象的本质。心中之物,才谓真相。



所以,中国人一直很自觉,从宋至明清,画家们都明白:我是在画一个平面的画,我不能破坏平面的美;我画这幅画,就像写日记那样,是写我的心得,绝对不是写实。而西方人,从塞尚开始对写实绘画提出质疑, 直到马蒂斯和毕加索,才真正懂得了绘画作为一种艺术语言是怎么回事。


中国人不是造型能力不如西方人,而是很懂得造型,且比西方先进得多,醒悟得早得多。



所以宋代时苏东坡就讲:『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评价一幅中国画好不好,以外形像不像为标准,这样的见识跟儿童差不多」。 齐白石又言:『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就是说,像又不像,不像又像,为最佳之境。


比如我画菖蒲,它并不像真的菖蒲。如果画的是真的菖蒲,那就是素描了,那就不对了。所以我说:画蒲,不是为了画蒲,而是为了表现你的心。



我们现在的艺术教育,有很多误导。一个孩子考上大学,一下子就进了西方的美术体系,这是很残忍的。而且学的还是西方二三流的、苏联人的写实主义,欧洲人早已不这么干了。


让大家跟相机去竞争,这很傻。欧洲人自从相机发明以后,他们画画就不自信了,所以当时就产生了印象主义,后来越画越抽象,要跟照相机拉开距离,跟现实拉开距离。艺术这个东西,绝对不能跟生活很近。



艺术的最后,就是想象。书房,也是让你去想象的,让你做梦的地方。


中国,自古是一个诗的国度。中华民族,自古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民族,从老百姓到皇帝,都会作诗。


现代化的生活方式让生活质量提高了,但现代人却越来越没有想象力了。急功近利式的绘画,要么一味摹古,仅有其形,却谓『有传统』;要么抄袭西方绘画形式,号称『有创新』。


我们现在的很多展览,也都没有想象力,甚至让人倒胃口。这样下去,中国当代艺术的繁荣,只会是金钱的繁荣,不会是艺术的繁荣。



一个展览,如果能让人在观看时,就像做了一场梦,看完回去,还咀嚼、回味良久,就成功了。


我很高兴与江南兰苑合作办蒲展,就是因为这个地方是能做梦的。进来以后,就像穿越回了古代中国,那个诗的国度。


中国文化,全在一个『品』字。中国人很懂得『品』,茶是品茶,画是品画,诗是品诗,食是品尝,观景也要坐下来慢慢品。


『品』,是很节制的,它让你意犹未尽,回甘无穷,这就是品的妙处。


中国人很妙,观看方式达到了很深的层次。看、见、观、游、览,都是很浅的状态,只有去『品』,才能得到一种很内在的东西。所以,观看展览的最佳状态,也正是『品』。




王大濛:江南大学设计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197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2000年结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名家班;出版专著《文人壶》《镌刻》《蒲草》等,其中国画与壶刻艺术以及菖蒲文化的研究,在国内颇具影响;人送雅号江南“草圣”。



本文由作者授权乐艺会发布

图文由作者提供

文字由超级玩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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