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人生》《土豆的怀念》(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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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人生
作者: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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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返兰,夜凉如水。
家属区灯光球场只剩下了一个,附近的大板楼也拆了一幢,围墙也拆了,周围矗起几座四十多层的高楼。附近大板楼的楼头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虽已入伏,大多数人都穿着T恤单褂,她却穿着一件老旧的咖啡色羊毛衫,便显得不合时令,十分扎眼,单薄的身躯在晚风中有些摇晃……
她诞生在共和国的礼炮声中。上个世纪70年代末,她从上海技校毕业,到甘肃镇原插队,那是个陕甘宁老区,也是个贫困山区。见知青刷牙嘴里冒着白沫,山民便十分惊奇,十多岁的孩子光腚在墙角边晒太阳……
插队一年后抽调到兰州的工厂,从此她的人生便和火车结下了不解之缘。
每年的探亲假,她和她的同学带着兰州的土特产回上海探亲,坐52次特快,那是唯一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火车。从兰州到上海要40多个小时,能探亲回家,她和她的同学便感到很幸福。
在火车的“咣当”声中她们长大了,进入恋爱季节,一旦结婚便没了探亲假,有了男人或女人,父母就没有“探”的必要了,这是制度。
她的小名叫“露露”,六个孩子她居中,独女。厂里老人说,她年轻时高挑的个子,白白胖胖的,长得不错……车间里一个电焊工,东北人,高高大大的,看上了她,时常用自行车驮着她上家里吃饺子。一个女孩子在异地他乡孤寂一人,倘若有人对她很用心地关心和照顧,便极为感动,那个叫爱情的东西便水到渠成。
一个上海的女孩嫁给外地人,在厂里便产生些新闻,她不管不顾。并且婚后还能“入乡随俗”,跟在婆婆身后在火车道边捡煤渣。既没有家中“独生女”的娇气和上海人的“嗲气”……男人对她很好,婆媳相争怒怼,男人总是旗帜鲜明站在她这边,这让她很感动,多年后的不离不弃有很大原因也出于“投桃报李”的心理。
她的父母为人通达,对姑娘嫁外地人,心里难免涅兀,也还是同意了。有小孩后便送到上海,外公外婆带着,她便时常回上海过年看孩子。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知青的遗留问题得以逐步解决,中央下了一个文件便改变了许多知青的命运和造成家庭变故。根据文件,知青子女有一个在初中毕业后可回沪报户口。在当时报上海户口是难以想像的事情,那孩子从小在上海长大,这马上又可以回上海,全家高兴了好一阵子……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孩子到上海后不错考了个中专,那时分配工作。工作多年后面临结婚,房子是横亘在眼前的一座山,好在兄弟们的鼎力相助。
父母承担了两代人的撫养终于老去……疾病缠身。她提前病退,却退而难“休”。
约定俗成,父母的房子给她,她责无旁贷地照顾老人。她开始往返兰州--上海,上海--兰州的火车人生。父母年老多病,她得服侍难以脱身,但那个曾经年轻力壮的东北人--她的丈夫也老了且身体每况愈下,中风腔梗,糖尿病……自已的父母须臾难离以尽孝道,男人孤苦伶仃,也需照顾……
一个女人在上海与兰州之间的撕扯中分身乏术,几难坚持,坐火车如坐地铁……风驰电掣,哪头都放不下。
她终于不再“白白胖胖”,干瘦如柴,一米六几的个子只剩下九十多斤。
夏夜如水,她站在一楼家门口的身影便如灯烛摇曳……
一次她刚回兰州,男人病笃日久也需照顾,母亲突然撒手西去,她便又匆匆赶回上海,料理完后事,看着九十多岁的老父亲,颤巍巍度日如年,她真是左右为难……
老父心疼这唯一的女儿,让她把男人接到上海挤在一起……她想再买房子如天方夜谈。她也曾试过把男人叫来,上海的繁华和高楼大厦如丛林一般,北方男人极不习惯,又要抽烟,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冻得受不了……男人很豁达,无论多憋屈,他总是让女人呆在上海,说他一人在兰州挺好的,没事……只是说得轻巧,男人也已是古稀之年,腔梗、高血压、糖尿病……她夹在中间,老父亲喜甜食,男人却又忌糖,一个是米饭,一个是面食,每逢做饭,她茫然四顾难以调理。一边是老人养育之恩无以图报,一边是丈夫,终归是自已的男人……
她左右为难神思恍惚,男人走后,她终日若有所失。一天早晨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如堵……她挣扎着打“120”。“120”把她拉到医院,医生说总得有家属,她又挣扎着给儿子打电话……医生给她做了CT,说:多亏来得及时……
她自已给自己捡了条命。
她不是候鸟胜似候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火车的铁轨如同两根绳索牵着她来回奔波,车轮磨擦铁轨的声音犹如一首首演奏着酸甜苦辣的交响曲……
多少人忍受不了感情长时间的暌离,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户口、房子、精力……在时光的流失中,在现实的窘迫中,虽还蒙着一层婚姻的薄纸,却早已视同陌路,没有争吵,没有诉讼,甚至没有片言只语,却已成天涯孤客,各奔东西……
世间有爱,爱崇高无处追寻,历经长长的梦幻后,明白情爱本是朴素无华的道理,明白了爱是病榻前深情的一缕凝视,是寒风中披于肩头的一件衣服,是心底深处一丝默契,更是一种不离不弃的守望……
面对苦涩的生话,我们可以不满,甚至诅咒,但必须接受。人类尽管对于动物无所不能,但面对自己就显得弱小,任何一种命运的安排,都会使你生活得如此不堪……你只有接受甚至自我安慰知足常乐……这不是阿Q也不是漂亮话,人生莫过于此……
那天去她家里,大板楼一楼楼头,进门是厨房卫生间,左侧两间房连着,两间房都没窗帘,她说:没人看,不装了……窗外传来小孩的嘻闹声,窗外的灯光不停地闪烁……她神情平和,脸庞透着年轻时的清秀,弯着腰驼着背。她说:老父亲自己摸索着做饭,孙女骨折了也没回去,跑不动了……她腰椎颈椎都不好,血压高……她无奈的表情告诉你她都不知道怎么办,大概只能听天由命吧……她在羊毛衫外面又罩了一件衬衫,花白的头发,单薄的身躯,胳膊像两条棍,只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闪烁着生命的活力……
告别出门,耳边响起费翔的歌声:我已是满怀的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
2018年7月7日于兰州
土豆的怀念
作者: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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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每天走过菜场、超市,总能见到一堆堆鸡蛋大小的土豆,孤零零地蜷缩在那里,光溜溜而毫无生气,甚至有些猥琐,心里便有些伤感。眼前便浮现出兰州那大如虎拳,表皮粗犷却充满张力的土豆。
不知是沧桑更易,还是上苍遗弃,你世世代代安栖于广袤、贫瘠的黄土高坡。
你没有得意时龙骧虎步、顾盼自雄,大有曹孟德横槊赋诗时的功架,一旦不如意,又像戏台上的小旦,蹑蹀细步,顾影自怜。
这便是大西北的土豆,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岁末隆冬的季节,同宿舍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房间的门窗千疮百孔。夜阑卧听,雪虐风饕,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包围着。在寒冷的午夜,独守着一房的黑暗,默默地咀嚼着孤独……偏又高烧。三更过后,跌跌撞撞起来找水喝,可一提暖壶是空的,心头涌上一片凄惘,无力地坐在炉边……蓦然发现在快熄灭的暗红色的炉膛里隐隐约约地有几个圆滚滚的东西在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是土豆!我一跃而起,扒出、拍灰、掰开,袅袅香气刹那间在夜空中弥漫,我把它捂在怀里,感受它的温暖,一股热流驱赶了身上的寒气。在暗红色炉火的映照下,它陪伴我度过那寒冷无比的岁月,在那整个世界仿佛被抽空,只留下我一个人悬浮在空气时的孤独中……从此,我便对它有了一份深深的敬重。
后来我搬到那排厚实的老平房里,每年秋风蛩声,我便用那辆加重的飞鸽牌自行车驮回两麻袋皮如绵帛、大如虎拳的土豆,腌上一缸山里拉回来的雪里蕻、白菜,加上凭票定量供应的猪肉,全家便可度过一个漫长的严冬。
土豆,土生土长,不矫情,不做作,100克只有80一85%千卡的热量,但任何一种其它可比食品都给人一种特别饱的感觉。它浑圆饱满的身躯可切成条、块、丝、片;可供煎、炸、烹、炒…可为主食,可为菜肴。沸水中煮熟,轻掀其皮,雪白粉嫩,令人垂涎欲滴;在炉中烘烤后居中掰开,金黄灿烂,香气袭人…
在老平房里,有一道传统菜肴---色拉,以土豆为主,切成小块,配以胡萝卜、青豆、肉丁……用色拉油搅拌,则色香味俱佳。为单调乏味的平房生活抹上了一道鲜活的亮色。我对此情有独钟,不知是对昔日的凭吊,还是对今日的喟叹……
土豆,它没有海鲜的狂狷,没有肉禽的得意,没有野味的凶悍,没有山珍的娇贵…然而它朴实、敦厚、默默无闻地付出,而不追逐恩宠和报偿。
在人生匆匆的旅途中,我可能拾到一叶、一貝、一石、一木……但我不以为浅陋,那上面镌刻的是生命的烙印。
2014年10月27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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