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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绸都何时走出“愁都”

28rcm 秦川雁塔 2020-08-24

黎里古镇


2020年5月17日,在新冠疫情导致大家闭关禁足数月之后,一片复工复产之声中,我有机会承朋友之邀到江南几个古镇走了一趟。在吴江黎里游了一轮“分湖便是子陵滩”之景,想起此地离盛泽不远,我便提出去那里看看。


如今流行的商业化“江南古镇游”,似乎是源于周庄,后来乌镇、西塘、南浔、朱家角、同里……等等接踵仿效,越来越多。其实像周庄这样的始作俑者,往往是现代经济落后、位置偏僻才得以保持了相当程度上原汁原味的“古镇风貌”。而那些经济上领先的“强镇”,早就因产业发达、城区更新快再加上我们体制特有的大拆大建之便利,而“旧貌换新颜”了。


黎里古镇


盛泽就是一个典型代表。这个古镇其实在古代要比上述那些旅游胜地知名得多,也典型得多。以知名论,早在明清时代她就以经济发达、民生富庶、尤其是“日出万匹,衣被天下”的桑蚕丝绸业著名。而且她的发展在那个农业时代也堪称迅速:明前、中期的盛泽还是个小村庄,到嘉靖年间开始成为市镇,入清后,盛泽无论人口还是经济规模都超过了吴江县城松陵镇和清代曾经做过县城的震泽镇。


金泽古镇


以典型论,明清江南市镇素有“不靠行政靠民间,没有衙门有市场”的特色,而盛泽可称为此特色最为鲜明者。它不像震泽、濮院等镇那样发达起来后就变成了县城,或者像其他一些大镇那样设立了“分县”、“县丞”、“巡检司”之类的“次县级”衙门,而一直是个在官场上没有“名分”的边界商埠。它位于苏浙两省交界处,是吴江境内离县城最远的地方之一,当时又不在官道与京杭大运河沿线(现在镇区才扩展到了运河边),谈不上是交通枢纽。也不像南浔、乌镇那样科甲鼎盛,出过成堆的进士、举人,有许多本地人在外地做官。


我曾经提到,江浙一带的这些市镇,无论是古代“秦制”下的“草市”、镇市,还是几十年前改革初期“乡镇企业”发达的明星镇,大概率地都出现在“市场网络所及、国家控制弱区”。这与流行的“地方政府公司主义”的解释是不同的。但是传统上完全不靠“权力资本”当然也很难。事实上即便在那些位处交界地、行政级别低的名镇,查查传统方志中的“宦绩”或“名宦”(外地人做本地官者)、“乡贤”或“选举”(本地名人,科举出身,由于那时名望与当官都与科考相联系,而当官又有回避制,所以这两个栏目都可以视为本地人做外地官者)诸篇,还是可以发现“社会资源”的作用。行政级别低的市镇可能“宦绩”不重要,但“乡贤”还是重要的。乡土文献对此都会宣扬,而对比一下其他名镇,你会发现盛泽可以宣扬的这种资源也比较少。


但可能正是因为当地人无权势可依、管制也较少,这里却成了个经营实业的好地方。依托当地的桑蚕沃野和精湛的商业手工业传统技艺,盛泽很快崛起,以一个非州非县的市镇,居然与通都大邑的苏州、杭州、湖州并称为中国四大“绸都”,号称“天下衣被,资之盛泽小镇”。


画框中的盛泽古镇


丝绸自古就是我国传统的明星产业。明清时期我国主要靠丝茶出口取得大量外贸顺差,更是今天一些人赞不绝口的“白银时代”之所由来。但其实,这个时期我国桑蚕业固然有不可替代的自然条件,然而丝织业总体上已经渐失技术优势。与汉唐时代中国主要出口绢帛织品不同,清代西方从中国进口的主要是生丝,作为他们自己的丝织工业原料。而到了清末民初,连生丝的生产也面临日本的强有力竞争。但是,盛泽的丝织业却仍然保持了亮点,其绸缎行销海外,所谓“梯航远输达遐方”。据海关调查,1880年盛泽有织机8000台,超过苏州,比杭、湖二州之和还多。而据苏州商会统计,光绪年间盛泽的织机数为江苏第一,产量则超过苏州、南京、镇江之总和。


民国中后期,由于缺乏机电优势,加上国际市场环境不利,盛泽的丝绸生产一度衰落。但数量众多的厂家和机户“船小好调头”,纷纷改产棉布,盛泽仍然是纺织重镇。然而1956年全行业“公私合营”后,盛泽的纺织业陷入萧条。尽管1960年代后国际市场丝绸价格有利,日本又因产业升级而淡出劳动密集型纺织业,盛泽的丝绸生产又一次超过棉布,但仍谈不上繁荣。加上改革前旧体制下长期实行“逆城市化”政策,城镇规模也缩小了,1954-1978年的24年中,两万人口的城镇净迁出人口达5741人。盛泽镇的规模已经小于县城。而吴江一带农村生产的大量蚕茧,则成为无锡、杭州国营大厂的原材料。


盛泽街景


直到改革开放初期,从过去的“社队企业”演变而来的“乡镇企业”成为所谓“苏南模式”的经济增长主力。盛泽的“集体经济”丝绸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企业数量与丝绸产量都迅速增长。那时的盛泽除了原有的6家“地方国营”和“大集体”丝绸厂外,还有镇办、乡办、街道办、村办、乃至蔬菜队办、渔场办、林场办、中学办、小学办的众多小丝织厂,甚至一些机关和“事业单位”如乡卫生院、县水利局、农资公司、劳服公司和豆腐商店也都办起了丝织厂,吴江县内的橡胶厂、钢丝绳厂也在盛泽搞起“厂办小厂”生产丝绸。与盛行个体、私营企业的“温州模式”不同,那时的“苏南模式”还不时兴私营,但那些小丝织厂很多实际也是承包给私人,或者其实就是“戴红帽”的私人企业。


城乡的私人小楼不再是“苏南模式”


到了1990年代中期,中国在“国企改制”大潮中又同时出现“乡企转制”,其实就是上下心照不宣、“只做不说”的私有化。大量原属于所谓“集体经济”的乡镇企业纷纷“脱帽”,明确了私营或股份制公司身份。同时经过市场大潮的竞争淘汰,逐渐形成了一批有实力的大中型民营企业。而原来外地大城市利用这里桑蚕资源的国营大厂,包括全国头号丝绸国企、万人大厂“杭丝联”在内,大都在这一时期破产关门。盛泽的丝绸工业不但“吃”光了本地茧丝,还早就在大量加工外丝,外丝犹不足,又向棉纺、化纤横向扩展,朝产业链上下游延伸了。

 

我在1996年间考察江浙两省的“乡企转制”,当时就来到过盛泽和毗邻的浙北王江泾一带。那时的盛泽还是典型的“苏南模式”外观,镇里就像一座县城,随着经济发展,河浜污染也比较严重。乡村多是集体盖的式样统一的灰色新房,与浙江东南部“温州模式”下富裕起来的村民私人小楼各色各样争奇斗艳大异其趣。


体育馆

苏丝中专

新联丝是仅存的几家国营厂之一


20多年过去现在再来,我已经完全认不出旧貌。今天的盛泽已经变成一座大城市,到处开发房地产,高楼林立,宽马路大广场与通常的三四线城市没什么两样。城乡的私人小楼也完全与当年的温州一样千姿百态,没有了过去“苏南模式”的整齐划一。由于制造业发达,盛泽经济并不依赖旅游,尽管古代名气确实很大,却不像这一带许多地方那样热衷于打“水乡古镇”的旅游牌。除了先蚕祠和几处公园外,没有保留或“新造”一个仿古街区。原来的水网也大都在城市建设中被填平。除了庞大的“东方纺织城”地下一层有些楼内的古街造景外,没有什么古镇特色了。


丝绸城内的仿古造景


这里的产业结构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继日本淡出劳动密集型丝绸业之后,本世纪以来我国东部发达地带的传统桑蚕业也向西部转移。近年来我的家乡广西已经成为中国桑蚕第一大省,江苏已退居第四、五。而丝绸虽然仍是盛泽的“名片”,却已远不是本地经济、包括本地纺织业的全部。2003年以来,鹰翔化纤、盛虹和恒力集团等大型企业建设了总共200多万吨/年的熔体直纺项目。2010年起,恒力、盛虹等大型化纤企业又向产业链上游——化纤丝的上游产品PTA延伸。到2017年,盛泽纺织业中,化纤及上游产品的销售份额占比达到55%。


而且纺织业的社会结构也明显改变,从改革前清一色“姓社”的“一二三四”(1950年代的盛泽第一、二……五、六布厂)、“四新五新”(文革时期至改革初的新生、新联、新华、新光等国营丝织厂)经过一个时期“村村点火户户机声”,变成如今的几大公司围绕一批小户,剩下的几个公有厂都处于半死不活状态,如我们路过的当年“四新五新”之一的新联丝织,曾是盛泽经济的老二,如今是这般模样:


同时在下游方面,与纺织相关的商贸、会展等服务业也发展起来。2016-2019年,盛泽的经济年均经济增长都达到两位数。2016年盛泽镇的人均GDP超过4万美元,接近日本人均GDP的水平,是全国人均值的6倍。今天的盛泽人富裕后大量用外来工,户籍人口十余万,加常住外来人口近50万,城区建成面积近50平方公里,在全国千强镇中名列第九,可以说是个财大气粗的明星镇了。


1986年创建的盛泽中国东方丝绸市场,当年我来时还是一片集市式的模样,如今已经变成一座据说是全国最大的盛泽“东方纺织城”,近两年的交易额据说都达到千亿以上,连续九年名列全国纺织品专业市场第一——按这个交易量我觉得应该也是世界第一。它不但集商贸、会展、电商为一体,还在底层开辟了“印象盛泽丝绸记忆”旅游空间。布置了室内的古桥古巷老字号等景观作为丝绸商店和美食摊的背景,看上去有点模仿拉斯维加斯的“凯撒宫”商城“室内希腊罗马”的样子,当然仿真程度要差不少。


盛泽东方纺织城

据网上的消息,纺织城今年二月已经复工


不过,我们这次去恰赶上了新冠疫情后,尽管北京、上海似乎都已经恢复了熙熙攘攘的街景,盛泽这里却仍然萧条得可怕。尤其是那座庞大的“东方纺织城”几乎没有人。空荡荡的大楼里悬挂着很多的政治标语,却没什么商业广告。“纺织城”里开业的店面应该只有百分之几,就这几家开张的也是门可罗雀。底层旅游区饮食店面都没有开,很多地方由于没人显得黑灯瞎火。我们在一家仍然开业的店里买了两件打折的衣服,店家聊到生意就是唉声叹气。


商城内门可罗雀


生意很少,标语很多

商店一角


走出“纺织城”,大街上行人稀少,一片愁云惨淡。富裕的盛泽老镇区(不是“古镇”)路边停满私家车,但跑动的很少,新区宽阔笔直的大道则干净空旷,一览无余。工业区路过的几家厂子似乎也没有复工。疫情已过肯定不是怕传染,估计还是订单问题。我们经济对“全球化”的依赖,只有在这个时候能够直观地看出。这里近几年的高速发展,似乎是踩了个急刹车。


绸都如今变成“愁都”,不知这种状况何时能够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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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雁/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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