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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四川大学百二十年校庆杂忆

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3-11-18


四川大学百二十年校庆杂忆


文/桑宜川


这几年常返回蓉城探亲访友,每当漫步在川大校园里,常被新辟的道路和名称弄得不辨东西南北,诸如张澜路、玉章路、学府路、学知路、求知路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她们被裹夹在钢筋水泥的楼宇之间,那些在记忆里抹不去的美丽名称已经不复存在,令人惋惜与怀念。

如今,国内大学仿佛约定俗成,校园里的道路与建筑物同名同姓,大量重复雷同,生硬而又突兀。命名者似乎力图彰显微言大义,换姓改名,赋予其高大上的色彩,然而却与教育的本质相去甚远,失去了原有的个性特征与美学语义,难以让人联想起她们的历史传承与文化渊源。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校园里曾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绵延数里,从磨子桥流向竹林村,进入原成都工学院的地盘以后,水道逐渐开阔,在许多过路的桥洞下,水深齐腰,贯穿校园,穿墙流出校外,流到王家坝的一个硕大回水沱,如今在原址上修建了四川大学体育馆。这条校园小河再往前,经望江楼竹林,注入锦江,乃是校园里有灵性的人文之河。直到七十年代后期,这条河里的鱼虾,螃蟹们仍然成群结队。岸边的翠柳,夹竹桃与美人蕉,绿红相间,煞是好看。隔墙相望,田畴那边,清澈的溪水流过一汪又一汪的蓄水池塘,俗称豆腐堰,灌溉着周边的田野和农家林盘,也滋润着校园里莘莘学子的心田。

每当春暖花开的季节,数以千计的春燕划过天际,纷纷携泥飞入校园,在屋檐下筑起爱巢。刚过了六月天,夏虫们便开始聒噪,此起彼伏,组成了一首清新脱俗的交响乐曲,引人遐思,令人心醉。那年月,海内外知名的老先生们的身影随处可见,礼贤下士,启迪心智,围炉取暖,奖掖后学,校园里曾有过怎样的一派川西人文好风光,只可惜如今已找不回最初。


浮生若茶,何处惹尘埃

近日来,四川大学百二十年校庆,邮政部为之捧场,专门印制了一张纪念邮票,煞是风光。这枚邮票的图案以原成都工学院的第一教学大楼为背景,楼体主视如宫阙、俯视似航机,中西合壁,如此独特的艺术造型,在现代中国大学建筑史上绝无仅有,堪称杰作。当年,这座楼宇还仿照京城皇家风格,面朝正阳门,外有汉白玉拱桥和桥栏,下面溪水潺潺,复望开去,古朴而巍峨,据说出自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的手笔,并有文献佐证,笔者没有见过,也未可知,但这座教学楼自1952年建成后,经历了许多沧桑故事,却是确凿无疑的。

如今,学校大门早已被一个孤零零的仿古式牌坊替代,不知出自何人的设计手笔?立牌坊本是极其隆重庄严的事,这一牌坊上缺少应有的历史文化图案花纹,显得生硬呆板,毫无生气与活力可言。出门便是磨子桥,横梗一隅街肆,堵住了学术灵气,自甘平庸,更与风水吉祥有冲。实在要立在那儿,应该有一个中间过渡地带为好,比如说前述之拱桥和溪流,接通左右的荷花水榭,疏通近在咫尺的地下暗河,使其成为活水大门,立马便可转化风水,寓意人文之水代代传承,让整个校园充满活力与生机,又何乐而不为之呢?


历史上的牌坊多建于宫苑、寺观、陵墓、祠堂、衙署和道口等地方,且多为门洞式建筑物,宣扬礼教,昭示先人的丰功伟绩,兼有祭祖的功能。比如功德牌坊,贞节牌坊等等。如今,现代意义上的四川大学,锐意进取,企盼跻身于世界一流大学之列,如此牌坊,不仅与晚清的书院及国立四川大学的文化传统不谐,更与发扬大学精神相去甚远。让人联想起城里被改建后的宽窄巷子,处处弥漫着商业气氛,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历史内涵,遑论文化传承?只能说是伪作。(上图)

这座教学楼曾有过她最风光的人文年代,那是在1966年之前。那年月校园里有着真正为国家社稷的建设而发奋读书的一代人,他们的高尚情操与凌云壮志早就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特殊文化符号,在当下的物欲世态里,以“小我”是瞻的学弟学妹已难以理解,十分隔膜。岁月流逝,到了文革初期,这座楼宇变成了 “红成”造反派组织的大本营,武斗的要塞与城堡。彼时,全部玻璃窗尽毁,以砖头封闭,显露出书本大小的枪眼,旁边还堆放着各种规格的手榴弹。一条条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汉阳造长枪,还有苏制罗盘式链条机关枪,便纷纷架在这些枪口处,瞄准校门外成都七中的两座红楼。彼时笔者尚幼,少不更事,但常与发小们进入这座准军事城堡嬉戏,目睹过这一惊悚而又荒诞的场景。打得最凶的时候,每天头顶上子弹嗖嗖地穿越声,是“让子弹飞”的真实场景再现,不少韶华学子为之喋血,引弹身亡,如今反思,也不知他们究竟为谁而献身,葬送了自己,枉自做了一条家狗,死了也未得到主子的体恤,绝非八卦戏言。


后来的二年,约在1969-71年间,由于宁夏街监狱人满为患,这座校园里的楼宇又变成蓉城第二临时监狱,关押与迫害蜀中老知识分子的大本营,先后被囚禁者逾400人之多,笔者的祖父就是其中一例。彼时的正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戴着红袖套的军宣队与工宣队人员来回走动,俨然变成了执法者。楼道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批斗檄文与检讨书,设有“交代问题”的审讯室,部分教室被改成囚室,将课桌拼在一起,组成大通铺,能躺下20多人。被关进去的“牛鬼蛇神”大部分为白发苍苍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均未履行过任何司法程序,说抓就抓,每天受到手握“权柄”之人喝斥与体罚,强迫交代各自所谓的“美蒋特务历史”以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那年月我和祖母每天前往,风雨无阻,为祖父送饭,见证了里面许多骇人听闻的场景。直到林彪坠机事件上演,这座楼宇用作监狱的故事方才画上历史句号。

同一时期,在川大校园里,位于游泳池西北侧,当年望江楼小学旁的坡地上,曾经辟有一片红卫兵墓园,最高处还建立了一座约三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纪念碑,刻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血红魏体大字。墓碑呈方尖造型,气势逼人。方尖碑曾是古埃及的祭祀风格,后来被美国独立纪念碑沿用,不知当年的红卫兵们怎会想到采用这一样板?至今不得其解。

整个墓园占地约有七八亩,埋葬着逾200多名为主义与理想而献身的热血青年,其实也就是在交火的武斗中战死的,死了也就白死了。林彪事件之后,几天之内那片坡地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如今早已荡然无存。在原址上种植的一片长青树苗,如今已长大成林,绿荫扶疏,在秋风中摇曳,可还有谁记得那里的三尺泥土之下,曾经有过的喋血悲情故事?悠悠往事,仅留存在其至亲们与老川大人抹不去的记忆里。


那年月的老知识分子日子都不好过,几乎无一例外,被逼到绝境,以死明志的就有好几位。原成都工学院的邱勤宝先生,二级教授,早年留学海外,出版过我国第一部高等教育教程《实用土壤力学》专著,是我国土力学奠基人之一。其实早在民国30年代初,邱先生就参与了提振国民声威的钱塘江大桥的设计施工建设,在中国土木和水利学术界享有很高声誉,亦是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的高足。

文革初期,他被一群近乎疯狂的青年助教与红卫兵当做“美蒋特务”,整天围攻与批斗,最后不堪羞辱,上吊自杀。他的次子邱东是笔者少年时代的同学,事发的那一天,还记得他家的宿舍楼下围满了许多看客,政工干部不让进去,只见邱师母的脸色如同腊像,一双木然呆滞的眼睛,没有妇人通常应有的一点悲伧声,孑然兀立拐角处,那是大悲働之人才会呈现的表情,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岁月如歌,一代人杰邱勤宝教授走时才58岁,正是一个现代中国学者人生的黄金年华!如今,他的名字几乎已在浮燥校园里被茫茫人海所吞没,我把它打捞出来,为邱先生治学严谨、求真务实的学风立一块以沙石为基、山木做牌的心碑。


我祖父的老友,川大史学家蒙文通先生的遭遇就更为悲惨。蒙先生是一代国学大师,蜀中名流,学识渊博,对经学、史学、诸子百家、佛、道、二藏、古代少数民族历史均有严谨的学术研究与丰硕成果。笔者还记得蒙先生当年常在校园里散步的情景,我尊他为蒙爷爷,身材不高,体态丰盈,美髯垂胸,两眼炯炯有神,喜欢持一根二尺来长的叶子烟杆儿,总是笑容可掬,兼有学者、长者、尊者之风。当文革伊始,蒙先生被红卫兵打成了“封、资、修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并被剥夺了其教职和人格尊严,勒令他劳动改造,强迫他每日打扫校园里的公共厕所,并安排他从事建筑垃圾的搬运等重体力劳作。

1968年6月的一天,蒙先生正在打扫校园里的一个公共厕所,突然跳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卫兵大学生,公然掏出阳具,向国学大师身体上撒尿。霎时间,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冲天怒火使饱受摧残和侮辱的蒙先生怒不可竭,他冲上去打了这个后生两个耳光。这下可闯下滔天大祸,这个后生大喊着“蒙胡子打人了!”一群红卫兵冲了进来,将蒙先生打翻在地,并将他拖出去,立即召开现场批斗会。据当年目睹过这一幕情景的老川大人回忆,这个失去理智的后生还拔出手枪,用枪口抵着蒙先生的头部,厉声恐吓,实在是丧尽天良。

当时的情景,也正好被历史系教师伍仕谦和唐嘉弘二人看见。据他们后来回忆说:“我们看见红卫兵把蒙先生扭进批斗会场,几小时后,蒙先生出来了,手里拿着被红卫兵剪掉的胡子。他的“爱国胡子”已被剪成侮辱性的三角形,被毒打得浑身是伤,回家后不几天就含冤而死。”在蒙先生被迫害致死后,红卫兵们还大言不惭地谎称其患癌症而死。这一极为悲情的故事让笔者不由地想起了陈寅恪先生、傅雷先生、翦伯赞先生、老舍先生们的文革惨死遭遇,至今仍然唏嘘不已。

蒙先生冤死了,死后犹未得安宁。据唐嘉弘教授回忆,“蒙胡子死了不久,系里开了一个以斗争会代替的追悼会,正面悬挂着蒙胡子的放大像,还加上了两条黑叉。台上还陪跪着另一个戴高纸帽的国学大师徐中舒先生。第一个跳上台去批判的,就是蒙的儿子……”。悲哉!悲哉!


当年向蒙先生身上撒尿的那个畜牲是历史系的,姑隐其名,文革中因其政治表现“优秀”,毕业后便留了校,退休前还当上了所谓的博士导师,他当年的罪孽等同杀人越货,更有甚者,居然几十年来混迹教师队伍,一直大言不惭地“为人师表”,让四川大学一直蒙羞,让其子孙一直蒙羞。不知他是否还有读书人的良知?如今,该是其拿出勇气与毅力,站出来忏悔自己的时候了!

笔者的好友,大学同窗,美国洛杉矶西莱大学龙达瑞教授闻此,无不义愤填膺,说是天下竟然有这样荒唐奇闻之事!我们这一代生活在海外的学者有责任质问他,要求他忏悔!并说此事如果发生在美国校园,作为大学校长,将会立即做出决定,毫不犹豫地发布公告,开除这样的恶劣学生,以张正义,以捍卫学者与学术的尊严!笔者深以为感!

文革是一个狂热而又荒诞的年代,彼时的红卫兵大学生被愚弄,用最卑劣下贱的手法羞辱老师,并置老师于死地,亘古未有;变态的儿子批斗父亲,类似的还有薄某之子,老舍之子痛打父亲,均是千古奇闻,悲情之极,然而蒙先生的遭遇确是真实的川大轶事。往事悠悠,唯愿过去的惨剧不再发生!

一代国学大师,蒙文通先生受胯下之辱,一气呜呼,固然令人痛惜与哀婉,如果他九泉之下得知,当年那个畜牲模样的学生,今天的博士导师正在经历灵魂的救赎,忏悔自己的罪孽,或许为尊者讳,蒙先生在冥冥之中会得到些许的心灵抚慰。谨此举偶,乃是抹不去的记忆,以史为鉴,可知兴衰,可知未来。


绿茵校园,黑寡妇今何在?

这里说的“黑寡妇”是美国制造的P-61机型战斗机,二战时期由美国空军夜战中队携带赴华,曾与陈纳德将军麾下的美国飞虎队共同作战,打击日军,立下过赫赫战功。据史料记载,1945年抗战结束后,美空军夜战中队撤离中国,所有“黑寡妇”也都回归故土,仅留下两架有故障的飞机,被国民党当局送到成都的空军机械学校研究教学,存放于成都南郊新津的民国空军机场,后来辗转至北郊凤凰山机场。1948年空军机械学校迁移台湾,便将这两架“黑寡妇”送给了四川大学航空系,转运至老川大校园里,停放在当年望江楼对岸的四川大学工学院河滩地段,供教学实习观摩。这两架美国战机,身世不凡,何以与四川大学的校史有了关联?说来话长。(上图为民国时期停放在凤凰山机场的黑寡妇)


1944年,经民国政府教育部批准,原国立四川大学理学院新设两个学科,航空工程系和土木水利系,分别由原中央航空研究院林致平教授和中央水工试验室张有龄教授担任系主任;1945年又增设机电工程系,成立四川大学理工学院,首任院长郑愈教授;1947年理工分建,于是成立了国立四川大学工学院,首任院长李寿同教授,挂牌在九眼桥三官塘原川西机械厂,民国时期制造枪械的一家兵工厂,1949年后更名为南光机械厂;1948年增设化学工程系,同时机电工程系拆分为机械工程系和电机工程系;1949年初先后并进云南大学、川北大学、西南工专等院校的机电土木水利类专业;1952年土木水利系拆分为土木工程系和水利工程系,原航空工程系则奉调进京,与晚建的清华大学航空工程系合并,组建了北京航空学院,即今日的中国航空航天大学。从此历史沿革来看,当年的四川大学航空工程系可称为现代中国航空学科的摇篮,或称发祥地,确非妄语。

这种美国战机因为通身漆黑,外观与美国本土常见的黑寡妇蜘蛛有诸多相似之处,故而机身上被画上了黑蜘蛛图案,并添加了BLACK WIDOW两个英文单词, 有别于飞虎队FLYING TIGER之称谓,屡立战功,大放异彩,这样一个绰号便应运而生,成为了二战时期远东战场上美国P-61战机的代名词。笔者的好友刘晓烈教授告知,令尊父亲一辈人,皆为上世纪50年代初期川大毕业生,在近日校庆座谈会上,共同回忆了当年与同学们爬上这两架黑寡妇战机,嬉戏玩耍的情景,只可惜合影照片未能保存下来。如果还能找到,将是无比珍贵的文物。


当年,黑寡妇P-61是一种实用的夜间攻击型战机,最先使用机载雷达和红外线搜索技术,具有隐身功能,与中国空军并肩作战,有效扼制了日本空军对我东南沿海及西南后方的袭击和轰炸,击落日军飞机多架。“黑寡妇”的诞生,是二战中敌对双方各出奇招、相互克制的结果。在大后方的四川,每当民众听说黑寡妇打胜了小日本,均欢呼雀跃,再也不觉得黑寡妇有任何晦气,纷纷感言:“就是要让日本鬼子的婆娘当寡妇。”此后几个月,黑寡妇战机航迹遍布半个中国,东到湖北老河口,北到陕西汉中,南到昆明桂林,多次狠狠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

如今,黑寡妇战机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二战之后存世仅2架,其中一架编号为422234的P-61飞机留在了中国,另一架被运回美国本土。据说,前几年美国国防部的将军代表团到北航校园参观,发现了这架黑寡妇,表示愿意用美国航空航天博物馆的任何一架飞行器予以交换。校方答复说,此事重大,需要请示,作为托词,后来不了了之。这让我想起了停放在北京颐和园万寿山下的第一代奔驰老爷车,曾为清廷皇帝所用,奔驰公司愿意用十辆最新款式的车作为交换,以货易货,最后也是不得结果。

当年,筹建中的北京航空学院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珍贵文物,极力筹划将飞机运往北京。彼时宝成铁路尚未完工,如何让重达10吨的庞然大物穿越蜀道?北航与各部门协商,最后将“黑寡妇”拆卸成几大块,先用汽车从成都运到简阳,经成渝线用火车运到重庆,走水路到武汉,最后用火车运至北京,然后组装修复。饱经沧桑的“黑寡妇”,终于在北航校园内安家落户,成为了学校的“镇馆之宝”。如今回想起来,她曾是四川大学不可多得的“信物”,见证了四川大学及至现代中国的航空学科最早的发祥历史。


悠悠往事,民国校长宅邸

前几年,老川大校园里,靠近锦江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尚有一座年久失修,几近坍塌的青砖瓦房,里面堆满了建筑垃圾,古朴中带着苍凉。在人心浮燥的校园里,可能已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的过往历史了,她就是民国时期几任校长宅邸。1949年以后,也成为新生政权的校级领导寓所。每次有机会回国问学省亲,我都会约着在校园里一起长大的发小们,有如发小刘晓烈教授,张世洵教授,历史文化学院的刘世龙教授,徐跃教授,学报社科版主编原祖杰教授,原副校长龙伟教授诸君前往勘察,去做校园“考古”一日游。每次去拜谒这座宅邸,大家感觉都是一次庄严神圣的文化洗礼,因为她承载了太多的校园故事,见证了四川大学的人文历史。

回望历史,任鸿隽先生受民国政府教育部委派,于1935年到四川大学任校长。甫抵不久,便相中瞭望江楼河畔的这片河滩地,于是率领全体师生员工,从御河皇城校本部迁移至此,大兴土木,因为学校搬迁费用巨大,省督军政府补助川大工程经费66万元,先拨11万元,余下的陆续补给。有了土地与经费的支持,1937年6月16日,在任鸿隽主持下,图书馆、数理馆、化学馆同时破土动工。这三座建筑,特别是图书馆,成为了40年代新川大的象征,同时也建立了这座宅邸及其它教职工宿舍。据校史记载,先后住过的有任鸿隽、张颐、程天放、黄季陆,在此期间,黄先生还曾搬迁至华西坝居住经年。五十年代以后,继有北京任命的校长谢文炳、周太玄、彭先迪、戴伯行。其中也有入住最为长久(1950s-1980s)的许祺之常务副校长和几位党委书记。可以说,这座宅邸里的主人跨越了两个时代,几乎囊括了现代四川大学校史里的主要校级教育家。


还记得六十年代初,国内发生人祸引起的自然灾害的那几年,我尚年幼,常陪着祖父母去到这座宅邸,拜望时任四川大学副校长的许琦之爷爷,他曾是1954-1956年间成都工学院第一任院长,后调整到川大主管人文社科。祖父与他不仅有着山东山西老乡的交情,抗战时期随北方各大学避乱南迁,更有国共两个时期患难与共的学人情谊。每次去那里,在浓浓的北方口音对话中,许奶奶还特地给我这个小孙子蒸红糖白面的三角型山东包子吃,回家时嘱我带上几个,以便作为翌日上学时的午饭。至今,那刚出笼的红糖包子味道,甘之如饴,仿佛仍贴烫舌尖,恍然如昨。

任鸿隽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教育家,中国最早的综合性科学团体"中国科学社"和最早的综合性科学杂志《科学》月刊的创始人之一,是杰出的科学事业的组织领导者,担任过北洋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化学研究所所长等职。他也是科学家,一生撰着的科学论文、专著和译着等身,为促进中国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任鸿隽先生在四川大学的任期时间不长,就居住在这座饱经风霜的青瓦平房里,度过了足可以光耀四川大学百年史册的岁月。


任鸿隽在川大校长任上虽不到两年的时间,但是,正如挚友胡适在他辞职后所说:“他在川大的两年,真可以说是用全副精力建立了一个簇新的四川大学。我们深信,他这两年努力种下的种子,不久一定可以显现出很好的结果。”事实上,此后川大得以成为抗战时期中国“最完整的一所大学”,为国家民族培养出万千踏实做事的人才,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确实得力于任鸿隽为学校树立的基本目标,我以为这就是四川大学的精神所在。(下图:胡适与挚友任鸿隽,陈衡哲教授伉俪)


悠岁月,往事如烟,四川大学的故事泣血如歌。早年国共两党的校长大多均为历史文化名人,本应超越党派意识,视为四川大学的骄傲。只要对川大的发展有贡献,就应得到理应的尊重,不然的话,这所大学的百二十年传统从哪里去传承?她的大学精神何在?

作为观照,当下中国内地的大学在应试教育的斜路上越走越远,正在培养出的学生只不过是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目睹故国高等教育的现状,实在令人痛心! 这让我想起了前些年在北京大学讲坛上向美国克林顿总统,布什总统演讲时先后提出民粹主义诘问,斥责美国民主自由之立国精神的那几个男女学生,据说如今慷慨激昂的豪情早已不在,全都去了美国当寓公寓婆,享受资本主义社会的福利待遇去了,中国大学培养出了这样的一批又一批所谓人才,物欲横流,小我至上,毫无任何社会担当与责任感,于国家建设有何裨益?

江流几弯,望江楼下摆渡船

民国时期的国立四川大学,人才济济,学者辈出,除了人文历史乃是传统优势学科之外,理工学科在当时亦是国内高等院校的翘楚,不输京沪,尤其是抗战时期,风景这边独好。前面的校史姑且略去,1945年成立了国立四川理工学院;1947年理工分建,于是又成立了国立四川大学工学院,挂牌在九眼桥三官塘,原川西机械厂,民国时期制造枪械的一家兵工厂,1949年后更名为南光机械厂。(下图)


当年的老川大地盘东起雷神庙,至白药厂上河边,西至新村和培根火柴厂,南起白药厂,北至白塔寺农学院。河对面还有工学院,一水之隔,近在咫尺。至此,川大校园结束了过去分散的状况,成为了当时全国屈指可数的著名校园。下图一是从河边大校门处拍摄,当年的九眼桥周边环境,川西水乡的美丽景色尽收眼底。下图二是从望江楼公园门口拍摄,可见当年在靠近河边校门之间还有牌坊,牌坊下是渡船,远处的背景即是九眼桥。

那年月,锦江是一条真正的大河,南来北往的商贾船只桅杆密布,可说是摩肩接踵。九眼桥一带有着闻名川西坝子的水码头,望江楼阁下没有过河桥,但却有一个渡口,过河的盘缠仅需一个铜板,船家便可撑你过河去。


由于国立川大工学院设在河对岸,师生较多,于是这个渡口成为了连接校本部与工学院的主要通道,每天来往的学生熙熙攘攘,遇到学校召开大会,船家忙不过来,船上打涌堂的时候,部分精壮男生干脆褪去衣裤,顶在头上,或放在船上,只身凫水过河,学兄水中游,学妹船头坐,群情振奋,一片打趣声,船上船下相映成趣,那是怎样的一道川西美丽风景。每当夜阑人静时分,远处三瓦窑小镇上不时传来宵行列车有节奏的驰过声,如同生命的交响曲,为校园里的师生所喜闻乐见,如今已是匪夷所思。

据老一辈的川大学者回忆,那时的这一河段还常年穿梭着几条学校里的“官船”,其实是水文地质勘测船只,上面架设着仪器设备,船蓬上印有“国立四川大学”字样,以供水利系的师生上课之用,为这条府河增添了些许人文气息。

回望当年,在望江楼阁下,演绎过太多的人生故事。从校长,名宿,学者到普通的教职员工,在世态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大多有着各自悲沧的人生命运,也正因为悲沧,才显得更为凄美。

岁月荏苒,如今已逾大半个世纪,我们怀念任鸿隽先生,尊称他为四川大学的“奠基”校长,应不为过,不仅因为他亲自选定,并主持望江楼旁的四川大学校园奠基仪式,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办学主张,两大目标和三大使命。两大目标是实现“现代化”和“国立化”,三大使命是“输入世界知识、建设西南文化中心、担负民族复兴责任。”时至今日,这些创校之理念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就是大学精神所在。


在任鸿隽先生推动下,川大首次在天津、上海、南京等地招生。这些新生的到来,给校园注入了新的活力,从此民主自由的风气逐渐在天府之国蔓延,为四川大学的发展奠定了方向,川大得以走出困顿,傲然学林,大学精神至今得以延续,薪火不灭,越烧越旺,任先生功莫大焉。

百年川大,百年华章。座落在成都锦江河畔的四川大学,已历经百年风雨与沉淀。她以其“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怀,不断接纳和淬炼着自己。锦愈濯而愈亮,酒愈陈而愈香,经过锦江之水的百年濯洗和巴蜀大地的浸润滋养,我相信她的大学精神也愈加值得珍视与弘扬。

上世纪的80-90年代,笔者在这座校园里教书,那些“粉墨登场”的岁月至今依然让我缱倦与怀念。去国万里,不思归期,但我还想再做一盘川大人,喊望江楼下茶肆的店小二沏上一杯盖碗三级茉莉花茶,点燃一只娇子牌香烟,在一把嘎吱作响的竹椅上坐下来,看缓缓流过的锦江河水,聆听河水深处的叹息,感悟这座校园历史的厚重。

我知道,四川大学的美丽不仅体现在她所处的自然环境,而且还体现在她的人文积淀,体现在她所延续的民国范本,体现在她迎来了一个充满哲思的时代。望江楼下的千年流水啊,无论混浊还是清澈,都在任性地一路向东流去,汇入江海,我这不经意间的回眸一瞥,使你成为又一个让我牵挂的所在,下次你将会给我留下一个怎样的印象呢?

2016年10月6日修订于加拿大温哥华

备注:本文的写作过程,承蒙国内发小刘晓烈教授,美国洛杉矶西莱大学龙达瑞教授审阅初稿,多次开惑,斧正细节,增添了拙文的翔实性与可读性,谨此鸣谢!


图片:来源网络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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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宜川|石经寺钟声 ----龙泉山佛门探秘



桑宜川 ——

加拿大华裔历史文化学者,加拿大枫叶出版社社长。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七七级毕业,曾在原成都科技大学外语系及四川大学外语学院教书多年,后赴澳大利亚留学。移民加拿大后,以治学为生,研究兴趣广泛,涉及语言学,翻译学,释义学,哲学,逻辑学,符号学,人类学,历史学,世界文明史诸领域。中英文著述丰富,撰写有历史文化散文逾600篇。现为北美多家华文报刊专栏作家。近年来与国内及港台数所大学开展学术交流,常回国讲课,并受聘为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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