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提问的外媒记者
注:刊于2013年《南都周刊》第四期 本文有增删
外宣与外媒,经常出现在同一场合,却从事截然不同的工作。
比如重大会议。
“全美电视台”气质姐们面对话筒的任务,就是华丽丽地配合讲好中国故事。
而像摩尔这样的外媒记者就会歪楼,直接提出那些没有现成答案的中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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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每日电讯报》驻华记者摩尔(Malcolm Moore) 被前广东省督汪先生戏称为“高富帅”。
邂逅
十八大时,摩尔重点关注了广东团。
摩尔在推特上直播见闻,这条信息引起了推友的关注——汪点名让他提问。
“感觉你跟他很熟?”本文作者问摩尔。
他笑着摇头,“是第一次见。应该不知道我是谁,服务于哪家媒体。”
他和汪这次短暂邂逅,擦出了几星火花。
摩尔描述,书记攥着一份《南方日报》进入会场。打断一位自我表扬性起的代表,“打广告要收费的”。
他要求发言控制在10分钟。
某代表:我还能讲2分钟么?
汪:不能。大家都明白你的意思了。
代表:能来北京我太激动了,心跳得慌。
汪:最好坐着,别犯病了。
摩尔说,见惯了严肃刻板的中共官员,会有人在会上这么放松,他没想到。
为参加这次报道,他特地在上海订做了一套西装。广东团三个小时的会议中,他一直都站着,位置正对着书记。“他应该很容易看见我。”
在记者提问环节前,一位女士过来收集外媒的问题。
“您有什么要问的么?这样我们可以帮助翻译。”
摩尔的问题是个烫手山芋。“我的问题是,高级官员是否应该公布家庭财产?您的个人的看法是什么?” 女士把摩尔的问题提交了上去。
他没指望能得到答案。
“我当时想,主持人不太可能点我的名了。”摩尔说。
很容易看出问答环节是事先安排好的。“比如在记者提问之前,工作人员已经把话筒放在了回答该问题的官员面前。”
发布会马上就要结束时, 摩尔几乎绝望了。他下意识地摇头,皱眉。
主席台的答问者瞅见了这个不安分的记者。
“好吧,我回答一下那位高富帅先生的问题,”汪指着摩尔说。
“有点懵。”摩尔回忆。
他把压箱底儿的问题抛给了对方。
汪没有正面回答。
他告诉我,“In time”(合适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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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按:这篇文章发在朋友圈后,原广东卫视记者、就读于MIT的李佳佳悄然现身。
原来那位客串新闻官收集外媒提问的,就是她。
这位被前广东省委书记戏称为“高富帅”的英国记者,在他位于北京建国门的外交公寓里向本文作者“哭穷”。
“在北京驻站成本太高了。房租贵,出差贵,我们(《每日电讯报》)比不得《纽约时报》啊,” 身高超过两米的摩尔(Malcolm Moore)说。
他小心翼翼算计着报社提供的经费。
2011年底,广东出了乌坎事件,摩尔跟英国总部的编辑报了这个选题。他把从上海到广州的机票,从广州到乌坎的租车费用等预算列了个清单,并且提醒编辑,因为当地已经戒严,这趟很可能会白跑。他问编辑值不值得试一下,编辑回复,“当然”。
在中国做新闻总会碰到这样的困境,花了大量时间和经费,最终报道也做不出来,哪怕你是老外记者。
摩尔和他的编辑这次“赌中”了。电讯报这篇“直击乌坎:一个揭竿而起的中国村庄”(Inside Wukan: the Chinese village that fought back)发表后读者反响强烈,他也凭借此文,获得了英国2012外国记者协会年度新闻奖(Foreign Press Association awards)。
评委会的颁奖词中说,摩尔的这篇报道很有启发性,它讲述了一个“弱者也能发出强音”的故事,“用巧妙的方式为读者描述了当下中国”。
摩尔的名片上印着中文名:马谦,是别人给起的,“我不认识这两个字,在中文里有特殊意义么?”
一点中文都不会的摩尔,却成功地深入了乌坎,并向海外传递着不寻常的讯息。
乌坎事件
摩尔没想到关于乌坎的报道能在英国引起那么大的关注。
2011年9月份乌坎出状况时,他从《金融时报》上看到了相关报道。但没有第一时间去现场。
摩尔准备观望一段时间,看看事态的发展。对于英国读者来说,中国农村的官员腐败,土地纠纷是太过平常的事情。
12月初,村民代表薛锦波死亡,警察已经包围了该村,“我感觉事态严重了,准备去一趟。”
这段时间是外国记者续签签证和记者证,很多记者的护照都交到了签证处,没办法坐飞机,新闻竞争可能没那么激烈了,摩尔甚至有些小庆幸。
“去了后才发现,好多外媒同行都已经在现场了,”摩尔笑着说。
进入乌坎,还靠了点运气。
摩尔和他的新闻助理对当地的地形不熟悉。接近乌坎时才发现遭遇了警察的封锁线。
“到了关卡时,我们前面出现了一辆政府的车。我们租的车贴了黑色的膜,警察从外面看不见我,估计是把我们的车也看成是跟政府官员一起的,一挥手放我们进了村。”
往前开了大约几百米,看到一个用树枝堆成的路障,当时他们不知道这是村民设的还是警察设的,在离路障大约100米的地方停下来观察了十分钟,有一些村民在那里,但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摩尔担心是便衣警察。
“这时我看几个13,4岁的孩子。这下放心了,他们总不是便衣吧。于是我下车向他们走去。”
村民们见到摩尔,非常热情。
他从上海请的一个摄影记者就不那么幸运了。车被挡在了村外,被迫打道回府。
“整个村子没有一个警察,没有一个官员,这是在中国。这种氛围很奇特。海外读者应该能从报道里嗅到些不寻常,他们开始关心遥远的乌坎村的命运。”
BBC等外媒陆续赶到,摩尔帮助他们进入村子。
摩尔在乌坎只待了4,5天。
他住在薛锦波的家里。本来想多待一段时间,但考虑到官员和警察迟早会重新回到村子里,那些接待了外国记者的村民们,很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
村民们没有直说。但摩尔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
“新闻报道的一个原则就是,不能伤害当事人。”
摩尔离开了乌坎,留在附近继续观察。
之后,越来越多的记者赶到了乌坎。
情况起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在这段时间,媒体的关注度越高,村民就越安全。所以后来电讯报的又派了另一名记者进村。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没有任何政府官员“提供帮助”或者试图干涉。
乌坎村进行投票时,摩尔做了回访。这时政府各级部门已经重回乌坎。但没有一个官员愿意接受采访。
尼尔·伍德事件
在《华尔街日报》爆出英国商人伍德死亡事件后,作为英国记者,摩尔自然也把重庆作为他2012报道的重点之一。
他多次南下重庆寻找线索。刚开始没有任何突破,连伍德死亡的具体时间都未能查到。
第二次去重庆的时候,大量的细节就出现了。“但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当初很难获得的信息,接触的线人突然愿意说了。而且最开初一些看似天方夜谭的传闻,后来在庭审中跟公诉与口供一一对应。”
摩尔认为,到现在为止,伍德是怎么死的还是一个谜。他帮助薄家向海外转移资产的传闻也未得到证实。
另有一些传闻,比如说谷开来指控伍德曾经威胁过薄瓜瓜。“但我们的调查发现,该指控在时间线上出现了矛盾。瓜瓜在美国,伍德在北京,并不是像‘证据’里说的那样威胁发生在英国。”
摩尔告诉我,关于伍德的背景,其实北京的英国商圈里,很多朋友都知道。但都顾忌谈论此事,也许是怕惹上麻烦,对生意造成影响。
现在关于重庆往事,越来越多的细节呈现了出来。
摩尔雄心勃勃。
“我认为如果再下重庆,应该能挖出更多的新闻。”
玉树地震
来中国的4年多,摩尔几乎跑遍了所有的省份。四川和玉树地震,他都赶赴了现场。
回忆起玉树的采访,摩尔说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
他们从兰州租车直接上了玉树。采访期间就住在车里。高原反应很强烈。头一直疼,助理鼻子流血。“连很多救援队员也病了,包括从山东来的搜救犬。”
在玉树,摩尔第一次见到温总理。
在玉树市中心的一栋倒塌的商场,摩尔站在废墟的一角。
一辆中巴车停了下来,车门开启后,第一个从车里下来的是温先生。
温没有做任何停留,甩开身后的军人,从200多藏族民众和喇嘛中独自穿过,直接走上废墟。
摩尔很吃惊。
巨大的废墟上到处都是松动的瓦砾,钢筋和玻璃,人走上去很不安全。温随后在废墟上做了一个演讲。
“他年纪很大了,这么做很危险。”
这是摩尔和时任中国总理唯一的一次邂逅。
钱紧的无奈
《每日电讯报》是英国派驻海外记者最多的报纸之一。但和彭博社,《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等比起来,他们的资源还是要多得多。电讯报驻京两个人,摩尔是文字,还有一位摄影,雇佣了一位中国籍的新闻助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勤快些。”摩尔说。
纽时的记者,可以为了一篇调查报道,一年心无旁骛,出差不需要打报告,甚至雇一公司帮助调查。“顶级的报道有雄厚的财力支撑。如果我能写出那样的稿子,即时马上退休,也没有遗憾了。”
摩尔认为,英国记者在和美国记者竞争中国新闻报道上,目前处于下风。
和美国同行比起来,美国的读者更认同中美关系的重要性,他们对涉及中国的新闻,包括中美在各个领域的竞争更感兴趣。而英国和中国,无论从经济还是外交上,都远不如中美关系那么受关注。英国读者可能对英国和欧洲其它国家的关系更感兴趣。
有些西方报纸的策略是不设驻外记者,有突发事件时临时特派。
“作为一份严肃报纸,必须保持在国际报道领域的竞争力,”摩尔说,“我个人认为,海外记者站是非常重要的,驻外记者深入驻在国的社会生活,更能写出好的报道。”
他以自己的乌坎报道获奖为例,“这说明读者希望看到驻外记者这类型的报道,采编的投入得到了回报。”
全球的纸媒目前都遭遇危机。摩尔称,他也不清楚自己所在的机构是否能持久地维持高昂的采编成本。
“在网络时代,读者天然以为新闻都是免费的。”摩尔有些无奈。
文涛 Vs摩尔
问:驻华记者大部分都会点中文,有些甚至精通。很好奇为啥你一点中文都不会,能被报社挑中驻华?
答:的确,我中文听说读写都不行。我也曾想过学习中文,设想只要自己刻苦学习,一定能成功。但我低估了掌握这一语言的难度。结果证明,我实在不是这块料。但这个障碍不是不可逾越的,只要用心,也能保证新闻报道的专业性。
问:来中国之前在哪儿工作?
答:2001年大学毕业后加入电讯报。来中国之前,我在罗马驻站,会说意大利语,意大利语相对来说比较简单。2008年,报社要求我到中国驻站,我很高兴,毕竟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问:可否谈谈你的家庭?
答: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厦门人。外祖父92年去世。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日本入侵时离开,先去了马来西亚,后来去新加坡定居。小时候,经常听他提起中国。我当时想,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多了解一下这个国家。
问:现在国内还有亲戚么?
答:外祖父的老家在鼓浪屿。曾去那里寻找过旧居,但已经找不到了。
我母亲能说普通话和闽南话,她出生在新加坡,非常高兴我被派回中国工作。现在母亲这面的亲戚基本都在新加坡。还有三个姑姑和很多表兄弟。
问:你可能是驻华记者里的第一高人了。
答:我妈妈并不高,就是中国女性的普通身材吧。我的身高是遗传自父亲,他是英格兰人,大高个儿。
问:听不出你带英国腔啊。
答:我在新加坡出生。随父母在中东好几个阿拉伯国家都生活过。基本都上国际学校,后来才去英国上了寄宿学校。能说意大利语和法语。但没有学会阿拉伯语。
问: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答:我08年来中国时,先去的上海站。2012年2月份从上海调往北京驻站。原来的驻站记者调回去当美国版的主编。
上海和北京的工作大不一样。在上海的时候主要任务是关注农村问题和南部工业区的经济发展,到了北京,时政成了主要的报道领域。
注:结束驻华等海外经历后,Malcolm Moore 回到英国,担任了金融时报科技新闻主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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