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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 | 孔子是否作《春秋》?

曾亦 黄铭 雅理不读书 2021-02-18

孔子游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


《春秋》本为旧史,不过记事之书而已,后经孔子之笔削,遂得为经矣。盖经虽承旧史,然非为记事而作,以其别有圣人之义例存焉。此说实为今、古文家所共许,自古皆然,非若今日治孔子者,专据《论语》,而不知有《春秋》,适自狭陋耳。

庄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霣如雨。《公羊传》云:

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则曷为谓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

可见,《公羊传》明谓《春秋》有“修”与“不修”之别。盖“不修”之《春秋》,即孔子所据旧史也;若今《春秋》所见“星霣如雨”一语,实出孔子所修也。

不修《春秋》有二。其一,鲁史记也。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云:“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即此说也。且《春秋》上记隐,下至于哀之获麟,所记史事全以鲁为主,则《春秋》显与鲁史记最有关系。

其二,百二十国宝书。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序》云:“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又,《公羊传》徐疏引闵因叙云:“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十四人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九月经立。” 孔颖达《左传正义》引沈文阿语云:“《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此数说皆以孔子兼采诸国史记,至有百二十国书之多。

至于君子修《春秋》,亦有二说:

其一,孔子作《春秋》。此说最为普遍,无论今、古文家,俱无异辞。如《春秋繁露·俞序》云:“仲尼之作《春秋》也,上探正天端。”《春秋纬·考异邮》云:“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握诚图》云:“孔子作《春秋》,陈天人之际,记异考符。”《元命苞》云:“孔子曰:丘作《春秋》,始于元,终于麟,王道成也。”《演孔图》云:“丘作《春秋》,天授《演孔图》。”《说题辞》云:“孔子作《春秋》,一万八千字,九月而书成。”《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因史记作《春秋》。”《盐铁论·相刺》云:“孔子曰:东西南北七十说而不能用,然后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万世之后,天下折中焉。”《说苑·贵德》云:“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至公》云:“(夫子)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芥之患,人事浃,王道备,精和圣制,上通于天而麟至。”杨雄《剧秦美新》云:“仲尼不遭用,《春秋》因斯发。”《论衡·超奇》云:“孔子得史记以作《春秋》。”又云:“孔子作《春秋》,以示王意。”《定贤》云:“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书虚》云:“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齐世》云:“至周之时,人民久薄,故孔子作《春秋》。”《效力》云:“孔子,周世多力之人也。作《春秋》,秘书微文,无所不定。”可见,汉人莫不视《春秋》出于孔子也。

今人尚信《孟子》,其中有谓“孔子作《春秋》”之语。至于《公羊传》,其中实有明文。如上引庄七年《公羊传》所言“君子”,汉人多以为指孔子。王充曰:

不修《春秋》者,未修《春秋》时鲁史记,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者,谓孔子也。孔子修之,“星如雨”。(《论衡·艺增篇》)

则《公羊传》尚未明言孔子修《春秋》,而王充乃申言之矣。

又,昭十二年,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公羊传》云:

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其词则丘有罪焉尔。

前言孔子削旧史而成《春秋》,此则言孔子以《春秋》为信史而笔其旧也。据此,“孔子作《春秋》”,《公羊传》可谓言之确凿矣。近人熊十力亦云:“是孔子自明述作之怀,为七十子之徒转相传授,《孟子》、《公羊》并见称引,绝不容疑。”

又,哀十四年,西狩获麟。《公羊传》云:

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则未知其为是与?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此谓孔子作《春秋》甚明,且谓孔子《春秋》,非详于记事,乃制义也。

其二,周公成《春秋》之书法。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云:

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

今文家尊孔子,以《春秋》义例悉出于孔子。然古文家欲尊《左氏》,乃有周公发凡之说,盖以义例之大端归于周公也,是以孔子虽修《春秋》,不过遵循“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而已。

可见,三传唯《公羊传》有“孔子作《春秋》”之明文,又谓获麟为异,盖天示以周之将亡也,是以孔子因以伤“吾道穷矣”,遂作《春秋》。据此,孔子作《春秋》之时间,当在哀十四年。何休注云:

麟者,大平之符,圣人之类,时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将没之征,故云尔。

盖麟本圣人之类,而孔子以麟自比,乃伤斯文将坠,此道不行,遂作《春秋》以垂法后世焉。故徐彦疏云:

《公羊》以为哀公十四年获麟之后,得端门之命,乃作《春秋》,至九月而止笔。

然公羊家尚有一说。晋孔衍(369-423)另有《公羊传》本,其中有云:

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今麟非常之兽,其为非常之兽,奈何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然则孰为而至?为孔子之作《春秋》。(《左传正义》孔疏引)

显然,此传本与何休所据《公羊传》不同,其对“获麟”之解释,亦与何休不同。盖此本以孔子作《春秋》,成素王之功,故麟为瑞应而至也。据此,孔子实前于获麟而作《春秋》也。

范宁亦同此说。其《穀梁传》序谓“先王之道既弘,麟感而来应。因事备而终篇,故绝笔于斯年”。杨士勋伸其说云:“杜预解《左氏》,以为获麟而作《春秋》。今范氏以作《春秋》然后麟至者,以麟是神灵之物,非圣不臻。故《论语》云:‘夙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礼器》云:‘升中于天,而凤皇降,龟龙假。’《公羊传》曰:‘麟有王者则至。’《援神契》曰:‘德至鸟兽则麒麟臻。’是非有明王,则五灵不至也。当孔子之世,周室陵迟,天下丧乱,岂有神灵之物无故而自来?明为仲尼修《春秋》,麟应而至也。然则仲尼并修六艺,何故不致诸瑞者?”

然此说与汉代《左氏》说同。案哀十四年孔疏云:“贾逵、服虔、颍容等皆以为孔子自卫反鲁,考正礼乐,修《春秋》,约以周礼,三年文成致麟,麟感而至。”又,杜序孔疏云:“服虔云:‘夫子以哀十一年自卫反鲁而作《春秋》,约之以礼,故有麟应而至。’”徐彦疏亦云:“《左氏》以为鲁哀十一年夫子自卫反鲁,十二年告老,遂作《春秋》,至十四年经成。”盖孔子于哀十一年反鲁,十二年告老,遂作《春秋》,至十四年经成。故杨士勋云:“先儒郑众、贾逵之徒,以为仲尼修《春秋》,约之以《周礼》,修母致子,故独得麟也。”可见,贾、服之徒,盖以孔子先作《春秋》而致麟也。

对此,杜预颇不谓然,其《春秋经传集解》序云:

或曰:《春秋》之作,《左传》及《穀梁》无明文。说者以为仲尼自卫反鲁,修《春秋》,立素王,丘明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鲁,危行言孙,以辟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经终孔丘卒,敢问所安?


答曰:异乎余所闻!仲尼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盖伤时王之政也。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以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论也。先儒以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经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诬。据《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数,故余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于所起,为得其实。至于“反袂拭面”,称“吾道穷”,亦无取焉。

或曰:《春秋》之作,《左传》及《穀梁》无明文。说者以为仲尼自卫反鲁,修《春秋》,立素王,丘明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鲁,危行言孙,以辟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经终孔丘卒,敢问所安?

答曰:异乎余所闻!仲尼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盖伤时王之政也。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以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论也。先儒以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经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诬。据《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数,故余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于所起,为得其实。至于“反袂拭面”,称“吾道穷”,亦无取焉。

盖汉魏人习于孔子素王之说,不独今文家,虽古文家亦然。贾逵《春秋序》云:“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郑玄《六艺论》云:“孔子既西狩获麟,自号素王,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此诚杜预所讥也。今文家谓孔子伤麟死而作《春秋》,则孔子以麟自况也;而古文家谓孔子成《春秋》而麟来,麟为书成之瑞应。麟死,则周为新矣,故孔子作《春秋》;麟来,则《春秋》成,而为新王矣。二说实同,皆以孔子为素王也。

故杜预谓二说俱非。盖孔子伤周政之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其欲制作久矣;其后感麟之至,自叹圣人生非其时,道无所行,功无所济,与麟死相类,乃作《春秋》矣。是则杜预犹取《公羊》“感麟而作”之说,至于《左氏》之汉师旧说,则以为妖妄近诬矣。

《春秋》文辞简约,若不通以传,则不过流水账簿而已,别无深意可寻,焉能以经视之哉!至于释经之传,则有《公》、《谷》、《邹》、《夹》等,其中以《公羊》陈义最高,且书法曲折,思辨入微,遂得先立于学官矣。观乎有汉一代之政治施设,虽颇仍秦旧,然其大纲,毕竟由《公羊》绎出。其后两千年间,《公羊》虽未尽为独尊,学者亦不尽为颛门之学,然上至朝廷之议论,至于政治之规摹,下及百姓之日用,概莫不见《公羊》施化之溥博矣。

本文摘自《春秋公羊传》黄铭、曾亦  译注,中华书局2016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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