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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子:《尔也文集》序

雪梨子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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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也文集》(上、下册)


【新书推介】

《尔也文集》序

文/雪梨子


曾凡义先生要出《尔也文集》,这是本邑文坛的大喜讯。在过去的几年,曾先生在报刊及网络上发表了逾百篇的文章,内容涉及乡语乡俗的考证、亲友师长回忆和往事见闻等,深为邑人喜爱。
上次回国聊起,他囑我写序,让我惶恐。曾先生长我二十有余,学识文采完全在我之上,是地道的前辈,自己附骥都未必够格,怎敢作序?但曾先生說了几个理由:在他这次整理出版的文章中,大部分都曾与我先睹切磋,相當比例的文章曾经我编辑发表。最后一点,他这回不想找“有权有势有名望的人”来抬庄。
前两点是事实,但不能成为賜我作序的有力的理由。但最后一点却是让我难以拒绝:在下的确无权无势无名望,在曾先生的文友圈中,这点估計我是唯一滿足的條件吧?
无法辞,那小子只能勉為其难了。

 

 

我与曾先生的忘年交,还得从头说起。
大约三四年前,我发表《河街的回憶》系列怀旧文而网上结交了一些全国各地的老乡文友,他們中不少人向我推荐曾凡义曾先生的文章--也是写本邑往事的文字,读后惊叹不已:文笔流畅,用字古雅。一看就不像我等在毛体文风薰陶下的人所作。於是請他們介紹微信联系。
从网上交流中得知,他是天門城关人,文革時流落到京山,后在永兴水利管理站从事技术管理,現已退休,偶尔作文抒怀。他也看了我的公共号,予以嘉許,并愿將其《四牌楼》、《天下文章》和《天王头》等文章刊登在《澳洲雪梨子》上,我有幸成為曾凡义先生的編輯。以文会友,网上神交,真的是快意人生。而正好家父随兄嫂在京山养老,我每年都回乡探望。于是我們約好在我下次回国時見面詳聊。
很快到了我回国探亲的時間,我記得那天午后在兄嫂家拜見过家父、安頓好小女后,就驱车匆匆到了曾先生的住处:永兴水管站职工宿舍。房子有些年份了,客厅很小,家具也极簡,连普通人家的沙发都无。但我倆在网上深聊已久,此番見面客套全免,即刻就蹲坐在“喀板凳”(乡語小凳子之意)上傾談。从天門的历史到新朝后几十年的見聞,曾先生向我娓娓道來,并不時翻出一些他珍藏已久的資料与我看,時間过得很快;曾先生也請我給他讲讲域外見聞以及对当下情形的评论。这时电话响起,內子在澳洲聞知我未看护女儿就跑去和网友会面,已逾四个钟头,就打越洋電話來查詢。河东狮吼,我倆只好相視一笑。临別前我为曾先生处理一些簡單的电脑操作問題,只見一部老式台式机摆在仄逼的桌上,键盘、烟灰缸和好几本参考书--記得有钟惺的《隱秀轩集》和线装版的《京山縣誌》占满了台面,“电脑椅”坐下去也吱吱作响。我感叹,乡友中那些万口传诵的文章是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写出的呀!
先生夫人邹阿姨一直靜靜地听我們聊天,偶尔帮我斟茶。从曾先生的文章看,阿姨生长在永兴的地道农家,但她和善的脸庞却有几分书卷气--夫妻相处几十年的影响吧?道別時,她那慈眉善目让我联想起孩提时街坊老人們的“晓义”樣,恍若隔世,却又倍感亲切。
只是,这一生动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成为定格。待翌年春夏之交再返鄉時,却听到阿姨在腊月三十中风的不幸消息。虽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神智和身体行动均已衰退,成了时刻需要看护的人。我見到曾先生向他表达我的惋惜时,他一句話让我震撼:
“这是命!”


左5:曾凡义先生;左6:曾凡义先生夫人;左4:本文作者



从《尔也文集》的近百篇文章,我們可大体窥探他的身世和人生軌跡。
曾凡义先生一九四二年出生於天門城中某書香門第,祖父开教馆为生,还算現世安稳。但到他这代,則遇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記事起,他目睹了日军的投降、国共的拉锯战和被解放,从此政体安定。 
曾先生天资聪颖,小時喜绘画,他的绘画启蒙老師在文集中都有详尽記述。我注意到他小学假期随熊春舫老先生习古文的回忆,說对《郑伯克段于鄢》等文章印象深刻。作者一手漂亮的民国白话文应与此段经历不无关系吧?做什么事情都要“从娃娃抓起”。
1959年,年仅十七岁的作者考上了武汉地质专科学校(中国地质大学的前身)。那时天門全县能考上这类學校的人,较之今日进武大华工的比例要低得多,可見他是当年本城的凤毛麟角。可惜的是,在入学后即遇到了“三年困难时期”,至1961年7月,学校无法支撑,为压缩编制,将本省来自专县以下的2000多名学生尽数裁减,让他们回家自谋生路。这些,我們可从他的《匆匆马湾行》与《回忆纪校长》和《恩师刘孔淑》等文中获悉详情......
回城后的曾先生继续在大变革的浪潮中沉浮,他曾作为代课老师辗转乡镇,也遇到了人生初恋。1966年“自愿”下放农村,通过大嫂的关系到京山永兴靠友,并在此认识了姻缘中的另一半--从此扎根于斯。1979年落实知青政策,招工到永兴水管站直至退休。
我們第一次会面后,彼此了解加深,家国的话题也多起来。我发现自己和曾先生的史观相近,这让我既荣幸,又惊讶!听他谈古论今,让人感到思维的魅力。只要勤于思考、有逻辑和同理心,任何竹幕铁屋和高墙喇叭都没法影响到你的良知与判断。当然,我們也知有些話只能限於一室之內。唯一可为的是整理过去几十年的乡史。而曾先生的阅历、器识和文笔都是绝好的乡史记录人选。于是,我在《澳洲雪梨子》上继续整理刊发他的文章,引起巨大的轰动。从2017.7.17首发《天下文章》,到翌年七月公号关张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曾先生撰写了近20篇🤮的乡土回忆文;在过去的一年间,他在《鸿渐风》等自媒体上又发表了二三十篇文章--这些都收录在本文集中。曾先生的用功之勤,筆鋒之盛令人感佩。他的文章也提升了那些自媒体的质量和增添了订户数,连我那些平时不怎么看微信文章的兄弟姊妹们都成了他的粉丝。
而这些文章,大部分都是在他太太中风后完成。据家兄(他俩后来也成为过往甚密的好友)介紹,曾先生每天清晨起床,安置好老伴的早餐,接着去买菜,回来再推着轮椅车带太太到小区的院子里嗮太阳,回家稍息后开电脑写几个字,再准备中饭。午睡后再推着轮椅车带老伴外出兜风.....每天周而复始。为了方便生活与写作,他先后搬家两次,最终定居在京山城郊的老年公寓,这里有食堂,可免自己生火。但照顾太太和到电脑上码字,则是他每天固定的节目。
读他《大哥的婚姻悲剧》中有这样一段話形容老伴:“虽然不如意却无法拒绝且一直生活到现在的老婆。”这看出曾先生对自己婚姻的遗憾与无奈。但如果我們读完《尔也文集》的所有相关文章就可知,那个时代的人结婚都讲究对方的家庭出身,不少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男女因在新社会备受歧视而要刻意找个出身于“苦大仇深”家庭的对象来染紅自己。有情人难成眷属,一时多少痴男怨女?多少组织安排的婚姻!回看曾先生的婚姻,那个时候阿姨的出身好,又是毛泽东思想的学习积极分子,虽是农村姑娘,但条件其实是好过作者这样落魄的下放知青的。曾先生也感慨今天自己身体康健、思路敏捷,与阿姨曾對他的体贴关爱大有关系。如今推着轮椅车照顾中风的老伴,是現世回报,“这是命!”


后右3石狮子头上者为年轻时的曾凡义先生(1963年摄于天门竟陵四牌楼前)



  曾先生的文章,除了大家交口称赞的“文笔流畅、文采飞扬”的优点外,我以为最大的特点是求真!
近些年,民间口述历史、回忆往事的文章日见增多,这本属于一件打破官家垄断、自写春秋的盛举。但由于大部分的口述者和作者因年龄大,记忆衰退而出錯,比如钱伟长生前面对央视的摄像镜头讲述他当年放弃十万美金的年薪毅然回国的故事。这里的十万年薪,显然是他记忆错误,因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物价指数,他留校的相应职位收入大概在八千至一万美金的范围,绝不可能十万。而央视的记者编辑也没这方面的概念(如果他們读过胡适等人的传记就可知钱教授多说了个零),于是就误导亿万电视观众了。
另一个出错的原因是某些自媒体刻意迎合俗众心理而哗众取宠,他们刻意夸大事实甚至虚构故事情节,从而使得市面上的回忆文章相当大比例浮夸失真,“口述历史”变成了“封神演义”甚至“编造历史”了。作者在这方面则异常小心,这里略举一例:
在《四牌楼》一文中有段文字,作者写一位中年妇女“剁砧板骂街”的故事,將她正直但泼辣的行为描写得唯妙唯俏,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但这段引起了几位读者的抱怨,他們留言說記得那是“一位非常和藹的老人”,绝对“不可能剁砧板罵人”。其实,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前,一个天門人剁砧板骂人与她是否和藹可亲是一点儿也不矛盾的。只要你有理,而对方犯錯又不承認,那你完全可用“剁砧板骂街”的方式来伸张正义,直到对方道歉为止。我印象中六七十年代的河街上不少令人尊重的老太太們都有过类似的情形。最后的结局要么是犯错人当众道歉;要么是在满街的人都知晓此事后,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街坊劝“剁砧板骂街”人收手,告知她“正义已得到伸張(你已经出氣了),左鄰右舍都知道你是對的,他/她是錯的。你可歇息了”。不知道老屋的这个乡俗是否受到戏曲中《击鼓骂曹》和《徐母骂曹》的影响?祢衡不修边幅,击鼓骂曹,沒人說他衣冠不整无礼貌;徐庶的母親掷砚台骂曹,也无人說她沒有教养、不够和蔼。相反,观众譽他們为舞台上的正义化身。当然,“剁砧板骂街”这种乡俗是否过分,在今日是否合适另說了,但這是老屋的历史,不应以現在的道德标准来苛责前辈,更无必要掩饰他們曾经的习俗--即使此俗已不合时宜。
不过,我这次拜读文集样稿时,发现作者已删掉此段,原因“不是我记错,而是不想让她的后人不开心,算了。”殊为可惜!但我敬重曾先生的宽厚,也遗憾未來的天門人可能不晓得自己的祖辈们曾有过如此生动有趣的风俗了。
曾先生行文時,偶尔对些年久的事情拿不准,就会打电话回天门向一些儿时的玩伴们求证,如果得不到一两位当事人的佐证,他就会用模糊的字句告訴提醒读者;如与其他人的记忆有差异,他就宁可放弃这段“可能引起轰动的掌故”。
《文心雕龍》裡有“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慾偉其事。錄遠而慾詳其跡......此訛濫之本源。”我以为作者在文章的生动性与真实性的平衡中,很好地避开了“訛濫”的陷阱。然世道变迁,往事如烟,回忆错讹难免。但以曾先生的求真精神,我以为《尔也文集》是一部信史。


曾凡义先生(右1)陪同省文史专家考察京山南庄易氏家族古屋(2020年夏)



我至今都记得曾先生对我說“这是命”时他的脸神:无奈又坚毅,还有一丝诙谐?中国古人所说的知天达命的境界就是这样吧!我也想起我的亲友长辈们,“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他們临终前回首往事也会是这三个字吧!
中国人是世界上少有的历经磨难而又绵延不息的伟大民族。中国人生来就不怕吃苦,北方諺語“人生只有享不起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即证明此点。但曾有哲人拷問:俄罗斯人民也经受过苦难,但他們有《日瓦戈医生》,有《古拉格群岛》这样的文学经典来记录,我們有什么?
我无意将此书放在文学经典的角度来评判、吹嘘。但从《尔也文集》中,我们看到了曾凡义先生的亲友师长,如在城北开教馆为业的祖父曾宪飞,同祥林嫂一样苦命的祖母王孺人,翰林人家的大家閨秀的母亲,他的幺大,风流倜傥却又命运多舛的大哥,自己朦胧的初恋,与他一起背《老三篇》才拿到结婚证而同甘共苦生死相依五十多年的老伴,教他古文的熊春舫先生,教他绘画的朱立荣老师,教他作文的刘孔淑女士......还有众多的市井街坊們,如邻居袁家人、梅香姐、姣邪子和桂喜姐等人物形象,个个都在他的笔下变得鲜活起来。如果有更多像曾先生这样的人,能用求真的态度和生动的笔调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那么汇集起来就是一本震撼力不亚于《日瓦戈医生》的经典文学集。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这部文集,曾凡义先生对得起生养他、教育他、同情他和激励他的那些已逝和冤死的亲人、师长与同侪,对得起自己经历的磨难--他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拯救,如京山天门一带的老人家們喜欢的说道“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
西曆2020元旦,歲在戊戌。同里後學雪梨子谨序於澳洲悉尼。

曾凡义先生(左3)与省文史专家在京山

【附录】
曾凡义先生近期诗作一首:


                  我为病妻梳头发


木梳

在蓬乱的银丝间颤抖

一下又一下

理不清绵绵悠悠的哀愁

昔日青丝如黛

如今白雪盖头

头上草长莺飞

你再也举不起那拾掇体面的执拗

 

小丫头的羊角辫

拨浪鼓敲出了天真的娇羞

大姑娘的长辫子

甩出了几分青春的风流

当妈妈后轻轻摇晃的马尾巴

抚摸着重担压迫的肩头

老来俏烫染的菊花头

一个“酒窝”一页艰难的春秋

 

生性爱美的你啊

一辈子关注着这个头

一天两遍“当窗理云鬓”

雷打不动不已不休

即使农忙衔着饭跑

荷包里也装着一只木梳

晨雾夜露当“摩丝”

掐朵野花鬓间留

 

每当朝霞流进窗口

总看见你在梳头

轻拂瀑布流泻的和软

编结梦幻缤纷的彩绸

蘸点水 抹点油

让木梳不在拮据中滞留

一辈子梳来篦去

何日能理顺人生的思路

 

梳啊 梳啊

梳大了成人的儿女

梳出了生活的奔头

梳垮了孱弱的身躯

没梳出美好的享受

生活的这只大木梳啊

成就了你的皑皑白头

 

人生的省略号

却出现在中风后

脑残肢废的你

已分辨不出生活的美丑

苟延残喘

看水流舟

再也不能把头梳

 

我以笨拙的手

为你梳头

曾经抚摸过温柔的手

岂能拒绝杂草丛生的荒丘

心在流血

手在颤抖

辛酸的泪水洒进发间

一点一滴滋润着你人生的岁暮

待到寿终正寝时

让美容师为你调理出一个光洁鲜亮的头

欢欢喜喜地来

风风光光地走 

    2020.12.20

需要《尔也文集》者可与《鸿渐风》编辑部联系(留言或加微信13720138889)。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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