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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也:草台戏

尔也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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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台戏
——郧俗漫谈之十一
文/尔也

 

在荆楚腹地的天门、京山一带,草台戏由来已久,是几千年来乡民的主要文化娱乐活动之一。
每逢年节,抑或某大户人家的喜庆吉日,或在街头巷尾,或于湾间村头,以竹木为支柱,以木板铺台面,请来戏班子,唱个三五天,这下子成了戏迷粉丝们大饱眼福的极乐盛宴。有的奔走相告,邀朋约友;有的心花怒放甚至神魂颠倒。有个流传了几百年的“筲箕‘嘎’(放)反了”的笑话,就是对这些饕餮之徒极为形象生动的调侃。据说有个年轻的当家主妇,是远近闻名的花鼓子迷,村里搭台唱戏了,高兴的歌呵连天手舞足蹈。中午饭后开锣,这婆娘猴急火燎,为了不耽误看戏,提前烧火做饭。漉(过滤)饭的时候,心里想着戏 ,嘴里哼着花鼓腔,如痴如醉,心不在焉,竟把盛饭的筲箕放反了,一瓢“饭生子”倒在了筲箕背上,不断地往地下“”,戏迷却浑然不觉。这时,隔壁三妈来借东西,一见其狼狈状,大声惊呼:“筲箕‘嘎’反了!”这婆娘如条件反射似的立即转过身来吃惊地问道:“啊!花鼓子台辗(移动)了?”神魂颠倒,答非所指,依然沉浸于即将开锣的花鼓戏中,生怕花鼓子台转移了,……这个笑话,如饱蘸浓墨的彩笔,幽默而轻松地描绘出了农村女人对草台戏的痴迷。



我的妈妈也是一个戏迷,解放初期,她带着我四处“赶场子”,不知看了多少草台戏。尽管似懂非懂,但丰富多彩的乡土文化,于我则如蓝天上筛落下的一缕阳光,滋润了幼小的心灵,刺激了文学种子和美学意识的萌发。
草台戏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草台戏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特点,就是开锣前要“跳加官”,作为祭神祈福的点缀。为什么要跳加官呢?这就是几千年来的一种文化遗存。草台戏是由社祭发展起来的,我国是一个以农立国的国家,从新石器时代起,一直到夏、商、周三代,统治者都十分重视农业的发展。尊重土谷之神,正是农业文化的一部分。出于对土谷之神的崇拜,将一年的春、秋两季看的十分神圣、庄重,这就使“社祭”具有极强的群众性和社会性。起初,社祭用的“牺牲”,人们不敢与神分享。后来人们觉得把这些新鲜的整猪、整羊弃之太可惜。于是巧立名目,将“社肉”称为“福肉”,祭祀结束,即将“牺牲”分而食之。同时将社酒称为“福酒”,俗谓饮了“福酒”可以治耳聋。于是,每逢祭祀,人们便可大开胃口,尽兴而足。唐朝诗人王驾的《社日》里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当是人们食“福肉”饮“福酒”后醺醺之态的生动写照。草台戏中的“跳加官”保留了对土谷之神的尊重。


跳加官


上古时期的社祭,到了中古,已由单一的祭神,发展成多元性的群众欢聚盛会。地处江汉平原的古郧国,山水秀丽,物阜民丰,社祭尤为盛行。古郧城所在地石家河,就出土了好几个祭坛,与其说是祭天祭地的神坛,倒不如说是万民同乐唱土戏、“跳大神”的草台。孔子对百姓们的欢聚曾表示出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在孔子《家语.观乡》中,他回答子贡说:“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一日之乐,非尔所知也。”,由此可见,春秋时期的社祭之于祭天祭神已日趋淡化,实际上成为了群众性的欢庆丰收的娱乐活动。
唐宋时期,社祭除保留残存的“乐神”古风外,还注入了“乐民”的生动内容。诗人陆游在《游山西村》中写道:“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可见春社将近,笙箫鼓乐已齐集高奏了。诗人范成大写道:“民间鼓乐谓之社火,不可悉记,大抵以滑稽取笑。”


社祭

到了明清,社戏便从社祭中发展出来,成为民间主要文化艺术活动。著名学者焦循,在他研究地方戏曲的专著《花部农谭》中,这样描述乡土戏曲活动的盛况:“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夫,聚以为欢,由来久矣。”社戏演出期间,他自己则“每携老妇幼小,乘驾小舟,沿湖观阅。”
所谓社戏,在我们家乡就是春、秋两季在庙台、土台、或用竹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出的戏曲,俗称为草台戏。鲁迅先生笔下的“社戏”亦如是。有些有条件的墟集,场口还建戏楼,如汉川垌冢,天门胡市就有很著名的戏楼,钟祥石牌镇的戏楼一直保存到现在。戏楼大都建在古庙附近,过去天门东南西北四个大庙都建有戏楼,亦称草台。


钟祥石牌镇的戏楼

由于草台戏具有明显的时令特征,符合农村的农事习惯,深受广大群众喜爱。草台戏期间,人们像过年过节,邀约亲朋好友欢聚,话丰收,叙家常,其乐融融。戏场更热闹,立市交易,买卖搭棚,饮食小吃,纸花糖人,风土物产,应有尽有,表现了农村的勃勃生机和盎然情趣。
小时候跟着爱看戏的母亲,看了不少草台戏,有村旁路口掩映于杨柳扶苏中的土台,也有庙前街后临时搭建的简陋舞台,印象最深的是在西堤街废弃的火神庙场地上看的草台戏,因为这一次我见到了平时人们津津乐道的“攻幺台”。唱的什么戏全无印象了,唯有“攻幺台”记忆犹新。快要“幺锣”散场的时候,突然鞭炮炸响,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分流迅疾地向两边分开,被挤倒的,被踩着的,哭喊声,叫骂声一片混乱,都以为发“妖风”了。向后一看,只见一长溜队伍,头戴红帽子,身穿黄背褂,抬着整块的猪肉,大罈的白酒吆吆呵呵向舞台边拥去。这时台上的戏停了,敲锣打鼓迎接,班主拱手相迎,给抬东西的人发红包,好不热闹。这时戏虽然看不成了,却看到了一次从未见过的“攻幺台。”
攻幺台”是乡民或者商家、族众对剧团、特别是名角表示的尊重,“”了“幺台”后,就把班子请到他们那里去唱戏,表示下了“定钱”。有时候,几处“攻幺台”的都来了,你争我抢,互不相让,甚至发生械斗。



沈山的班子到外地演出,也经常受到“攻幺台”捧场。听解放后在永兴落籍的天门胡市艺人方靖国老先生讲,1946年,沈山班子到永兴王场演出,也是热火朝天“攻幺台”,时任国民党京山县政府参议员的永兴人曾习孔送上了一副嵌有“沈山”名字的捧场对联:
沈吟人间冷暖能叫满堂中改颜变色;
三伏世态炎凉直使术台下酸鼻痛心。
(注:“”通“”;“”与“”谐音)
很有特色,说明了天门花鼓在周围影响很大。同是古郧国属地的京山草台戏也十分兴旺。


沈山(左)与十三红(程云鹏)演出花鼓戏《打连厢》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倏忽间到了史无前例的文革期间。一时间宣传毛泽东思想、最高指示如疾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几千年来散布于神州大地的千千万万个草台,成了宣传伟人思想的绝好阵地。原来新老结合兼唱花鼓戏的各大队文化室,变成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吸纳了众多新鲜血液。宣传队员在光照模糊的夜壶灯光下,手捧红宝书死劲地蹦跶。那夸张的动作,那撕心裂肺的口号,那虔诚膜拜的“敬祝”“万岁”,似惊雷灌耳,如海啸震天。不由得使人“一闪念”地想起了古人祭天地鬼神的社祭……
人乃高等动物,除“三饱一睏”外,尚需精神寄托。卸却战天斗地“促生产”的劳作风尘后的社员,为了打发长夜的寂寥,也携儿带女,提灯笼打电筒,翻山越岭,齐聚于大队部黄土垒成的土台边,或坐或站,等候开锣。看似接受教化,实际上是放松一下疲劳的筋骨,获得一种莫名的满足。


作者下乡插队的何畈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后排右三为作者(1969年)


那时的宣传队员的水平略高于文盲,读错唱错是常有的事,老百姓稀里糊涂,似懂非懂。比如一首歌里有“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心眼里头热乎乎哇……”社员们鹦鹉学舌,唱成了“靠墙啦,旱地里就是要有一点雨呀,新堰里头不热乎哇。”闹了笑话。

有一次,沔阳毛嘴大队到永兴交流演出,舞台上,女报幕员一身草绿色军装,脸抹的像猴子屁股,登台就是一个战斗姿势的精彩亮相,以普通话夹杂着土话报幕:“沔阳县毛嘴区毛嘴公社毛嘴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现在嘎事嘎事(开始)!”一连串的“”叫人刹那间转不过弯来,突然又被土掉渣的“嘎事嘎事”引发哄堂大笑。人们获得了一次堪比《何业宝写状》还惬意的畅快,老百姓不懂什么思想和艺术,只要高兴就行啊……



现如今,文化大下乡,各个村的土台早已土崩瓦解,代之而起的是扶贫宣传队自带的以汽车为载体的组合式轻便舞台,加上电脑控制的天幕和电子器乐,跳着阳春白雪似的老百姓看不懂的什么霹雳舞、扭屁股舞和那蹦蹦擦擦的音乐,之于文化艺术素质亟待提高的普罗大众,有如外星人的群魔乱舞,台上热热闹闹,台下冷冷清清。倒是一些商家的开业庆典,请来的天门、仙桃的乡剧团在街头草台演出的天沔花鼓似乎更受欢迎,台下万众聚集,人头攒动,喝彩声不断,仍然保留着过去草台戏的喧闹……


草台戏,这一由古老社祭演变而来的民间文化活动,在楚风郧俗依然残留的故乡永远有自己的市场。
(本文参考了范齐家先生的《草台戏溯源》,谨表感谢!
        2021.10.20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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