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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刘冰在清华“渣滓洞”十个月

刘冰著胡鹏池改写 新三届 2019-07-25


习近平拜望老校长刘冰


胡锦涛拜望老校长刘冰


改写者按:
        2017 年 7 月 24 日, 原清华大学党委第一副书记, 甘肃省人大常委会原主任、 兰州大学原校长刘冰因病在北京医院逝世, 享年 96 岁。


2017 年 7月 30 日上午, 刘冰遗体送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举行。 近千人参加了刘冰遗体送别仪式, 习近平等七常委, 胡锦涛等退休老常委赠送花圈表示哀悼。 可以说刘冰老人的逝世备极哀荣。


我于 1962 至 1968 年在清华大学学习时, 刘冰一直是党委第一副书记, 曾多次听过他的报告。 记得 1965 年 9 月当我们即将下乡参加四清时, 他在大礼堂给我们做报告, 在谈到处理工作队内部的人际关系时说: 感觉上敏锐些, 感情上粗糙些。 两句话使我受益非浅,铭记至今。


1998 年年初, 当他的书《 风雨岁月》 初版时, 我曾得到过他的签名书。


有感于刘冰前辈在文革中遭受到极端极左造反派的迫害, 前几年我曾根据《 风雨岁月》中的有关章节改写成《 刘冰在清华“ 渣滓洞” 十个月》 一文, 其内容均出自原书, 只由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 另外还整理了一张时间表。


亚里士多德说: “ 对于应该愤怒的事情而不发怒的人, 我们只能以愚人视之” 。 ( 《 伦理学》 ) 写史者不是木头人, 在客观公正的前提下, 对是非善恶表达正常人应有的愤怒与热情, 这不仅仅是权利, 而且是责任, 还是作品之价值。( 胡鹏池)


刘冰晚年回忆文集


刘冰在清华“ 渣滓洞” 的时间表


文化大革命中, 原清华大学主持日常工作的党委副书记刘冰被团派专案组秘密关押、残酷迫害 10 个月, 关押地点先后换了六处。 兹将其时间排序如下:


① 甲所七个月:1967 年10月下旬~1968 年5月30日;
② 旧水三天:1968 年5月 30 日~6月2日;
③ 生物馆一个半月:6月2日~7月19日;
④ 200 号八天:7月20日左右~7月28 日;
⑤ 北航七八天:7月28日~8月4日;
⑥ 生物馆地下室五天:8月5 日~8月9日;


1968 年8月9日下午, 刘冰被工宣队释放。 估计其正负误差为1至2天。


晚年刘冰


一、 甲所, 七个月


1967 年 10 月下旬的一天下午, 校医院的一个团派头头要刘冰带着行李跟他到甲所。


甲所有前后两排, 中间有个院子, 原是校党委几位书记的办公室, 文革中早已被以蒯大富为首的清华井冈山兵团所占领, 这时是团派工人组织“ 革战团” 的办公地点。 校医院的这个团派头头将刘冰引进后院, 顺手推开了一间房门说: “ 刘冰, 你把东西放在房里, 从现在起, 你就住在这里, 吃饭由你家里送, 听候我们的通知, 就这样。 ” 然后, 他将房门一关, 锁起来就走了。


刘冰在房内急着喊: “你们要我来干什么? 怎么能不说明原因就把我锁在房里? ”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 头头在门外边走边回答。


院子里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刘冰看看表, 这时是下午 4 点半钟。


自从 1938 年参加革命, 刘冰的革命生涯已经有 29 年, 还有一年就是 30 年。 刘冰革命的“三十而立” , “立” 在了蒯大富的“ 渣滓洞” 。


这是刘冰平生第一次被当作犯人关起来, 平生第一次失去自由, 他在房间里“热锅上蚂蚁” 般地来回踱步, 心想: 蒯大富多次讲要“ 把刘冰打倒在地, 再踏上一只脚” , 果真“是祸躲不过” , 眼前的被囚禁大概就是这种说法的效验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 刘冰打开了电灯, 光线微弱, 灯泡大概 25 瓦。 刘冰察看房间各处,窗子被木条钉了起来, 房子里除了一张床、 一张条桌、 一个凳子外, 别的什么也没有。 刘冰心想, 看来他们可能要把我长期关在这里。


7 点钟左右, 那个头头把房门打开, 一位工人师傅一同走进房里来。


头头说: “ 刘冰, 以后由这位工人师傅负责看管你, 负责给你送饭, 上厕所由他给你开门。 ” 头头说罢就退出房间溜走了。


这位师傅手里提了一个饭盒说:“ 这是你家里给你送的晚饭, 吃完后我来把饭盒取走。”


        刘冰说: “ 我想见见家里人。 既然把我关在这里, 我得告诉家里, 让他们放心, 再说还需要给我送来换洗的内衣。 ”


师傅说: “ 要见面, 那恐怕不行, 要衣服你写个条。 ” 看样子, 这位师傅在派来前已经被交待“ 规矩” 了。


刘冰找出笔记本, 撕下一页纸写: “我可能短时间不能回家, 给我送来换洗的衣服。 ”


师傅说: “ 不能这样写, 只写送来换洗的衣服。 ”


刘冰把前面半句话划掉, 下面写上名字。


师傅说: “ 勾了不行, 划几道, 字还看得清楚呀! ”


刘冰问: “ 你们是不是怕我家里人知道把我关起来了? ”


师傅难为情地说: “是又怎么样? 你就别问了! ”


刘冰想, 问他也没用。 于是从本子上又撕下一页纸写上: “ 先给我送来换洗的衣服,以后需要什么再说。 ”


刘冰想, 还是得让家里知道自己短时间回不去。 师傅拿去纸条往外走, 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 锁住了。 刘冰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 心中想: 这也是一场斗争啊! 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于用什么“ 革命与反革命” 、 “复辟与反复辟” , 刘冰称这是一场“切断与反切断”与外界联系的斗争。


刘冰刚打开饭盒准备吃饭, 就听到外面有人来了, 放下饭盒, 门已被打开。


        头头凶相毕露地站在门口嚷嚷道: “刘冰你老实点, 你做什么手脚? 你写的纸条不行,要重新写! ”


刘冰什么话也没有说, 接过纸条用劲撕碎, 撒在地上, 从本子上又扯了一页纸写上:“我需要换洗的衣服, 多送几件来。 ” 之所以加上“ 多送几件来” , 仍然是想表达短时间回不去的意思。


头头没等刘冰签名, 顺手抓去纸条就撕了。 他说: “ 你就写‘ 给我送换洗衣服’ , 一个字也不准多写。 ”


刘冰说: “ 不必写了, 请你们到家里帮我拿来就是了。 ” 刘冰想, 如果他们去了, 家里人必然要问明原因, 才会交给衣服, 这样就逼着他们非说不可。


头头不干, 非要刘冰写, 刘冰坚持不写。 头头发火了, 大骂刘冰“ 不老实” , “无事生非” 。 刘冰心想, 也不知谁在无事生非? 这年头和谁讲理去! 刘冰以沉默来对抗, 就这样对峙了一会, 头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夜里 10 点多钟, 师傅将刘冰带到隔壁一间大房子里。 房里灯光很亮, 头头坐在办公桌的中间, 两边各坐了两、 三个人, 其中有一个人的衣着像复员军人( 下文中我们就姑且称其为“复员军人” 吧) , 他和头头你一言、 我一语地要刘冰坐到房子正中间的一个凳子上,也就是一个象征性的“被告席” 。


头头说: “ 刘冰, 你知道叫你来这里干什么吗? ”


刘冰答: “ 你们不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 ”


复员军人说: “要审查你的历史。 你懂吗? ”


刘冰答: “ 我的历史 1942 年整风运动中早审查过了, 用不着你们审查。 ”


头头说: “ 你的历史不清楚, 需要我们审查。 不行吗? ”


刘冰答: “ 我是中央组织部管理的干部, 我的历史只能由中央组织部审查, 你们没这个权力。 ”


头头猛然站起来, 用拳头捶着桌子嚎叫着: “ 你放老实点, 摆什么资格, 你是走资派,是黑帮! ”


刘冰回敬道: “你吓不倒我, 我说的是事实。 ”


复员军人说: “算了算了, 不跟他磨牙。 刘冰你听着, 从今天起, 你在这里写材料,集中写你的历史, 并且随时接受我们的提审。 ”


头头说: “ 好了, 今晚就谈到这里, 你回房间去, 明天早饭后, 就开始写材料, 三天后再找你。 ”


刘冰回到房间已 11 点半钟, 他把床铺整理好, 躺在床上, 思索着下午、 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刘冰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 他们是想从我的历史上制造一个什么东西, 以达到打倒我的目的。 这也就告诉我, 他们要想从工作问题上打倒我, 已经办不到。 但是, 他们在我的历史上要制造什么东西呢?


刘冰仔细回顾参加革命 29 年的历史, 估计他们很可能要在“ 入党” 问题上做文章。刘冰在历史上有过两次入党的经历: 第一次是 1938 年 6 月在河南地下入党, 7 月经河南党组织介绍到延安抗大学习, 但党的关系直到同年 10 月还未转到抗大。 同年 10 月间,在刘冰本人一再要求下, 学校党组织劝他重新入党, 等河南转来党组织关系时再计算那一段党龄, 就这样, 刘冰在延安重新入了党。 到 1939 年春, 中央组织部把河南转去的党组织关系材料转到刘冰当时所在的抗大一分校, 这才接上了前一段党的关系。 从这时起, 在刘冰的履历表上, 都据实写明了两次入党的情况, 以及什么时候接上了第一次入党的关系。


刘冰反复思索, 认为他们一定会在这个问题上制造事端, 因为当时正是康生、 江青一伙指使天津南开大学造反派制造所谓“61人叛徒集团” , 到处揪“ 叛徒” 的混乱形势。


刘冰心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一直到凌晨 4 点钟才入睡。

早晨, 还是那位师傅来送早饭, 他把刘冰叫醒后, 师傅批评刘冰睡懒觉。


早饭后, 刘冰开始写自己的历史材料, 尽量详细写了从出生到“ 文化大革命” 45 年的历史实情。


第三天上午, 刘冰已将材料全部写完, 下午又校对了一遍, 吃晚饭时就把材料交给了师傅。 送走了材料, 刘冰有一种轻松感, 自知自己的历史是清白的, 心里很坦然。 但又想知道材料送去后“造反派” 们如何动作? 所以每天都盼着师傅带来的消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个星期了仍然没有反应。 刘冰待在房子里没有任何事情, 除了读书, 还是读书, 而书只有“毛选” 和“ 语录” , 为了消磨时间就背“ 语录” 。


11 月初的北京天气已经很冷了, 这些天又来了寒流, 室内温度急剧下降, 晚上在被窝里不感到冷, 白天在房子里看书就坐不住了, 主要是手脚冷, 刘冰只好盖上被子靠在床边的墙壁上看书。


送走材料的第十天夜里 11 点钟, 刘冰已睡下, 师傅开门将刘冰叫到隔壁房间去。 还是那个大房间, 还是原班人马, 还是那个阵势, 头头坐在办公桌的中间, 得意洋洋, 摇头晃脑。 刘冰后来回忆说: 他就像我少年时在家乡看到的国民党保长的模样。


头头说: “ 刘冰, 这是第二次提审你, 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你写的材料, 我们详细看了, 你的档案我们也看了。 ”


那位复员军人插嘴说:“告诉你, 是谢富治副总理让我们在中央组织部看了你的档案。”


头头继续说: “按党章规定, 18 岁才够入党年龄, 而你刚过 16 岁; 党章规定入党介绍人是两名正式党员, 而你两次入党都只有一人介绍, 这为什么? 你要讲清楚。 ”


刘冰回答: “我入党年龄及介绍人, 材料上都已写清楚了, 就是这个情况, 这是事实,我认为没有什么要说的。 ”


复员军人说: “我们是要你回答你的入党年龄和入党介绍人为什么不按党章规定? 你明白吗? ”


刘冰说: “ 我入党时没有看过党章, 当然不知道多大年龄才能入党, 也不知道入党要有几个介绍人, 但我想, 入党介绍人他应当知道, 党的上级组织更应当知道, 为什么又批准我入党, 这些都不是我应当和能够回答的, 你们应去问我的介绍人和党的上级组织。 ”


头头站起来拍着桌子, 提高嗓门说: “ 我们是问你, 是要你回答! ”


刘冰说: “ 我已经回答过了。 ”


头头怒目指着刘冰说: “你回答的是什么? ”


刘冰说: “ 你们问的问题, 第一我不知道, 第二你们应该去问我的入党介绍人, 问上级党组织。 ” 猛然间, 刘冰只觉得腰部疼痛, 眼睛发黑。 就在刚才对话时, 那位复员军人连推带打, 将刘冰打倒在地上。


复员军人骂道: “你混蛋! 你是混到党里的假党员, 你不承认, 狡辩是不行的。 ”


刘冰挣扎着踉踉跄跄站起来说: “我向你们提出抗议, 打人犯法。 我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你们说我是假党员, 这是诬蔑。 ”


复员军人猛然用棍子在刘冰的脊背上乱打。


刘冰大声说: “你们可以打断我的脊骨, 但打不掉我的党性! ” “ 我如果承认是假党员, 就是对党的背叛! ”


刘冰用力地挺直了腰板呼喊着: “你们打吧! 要想从我身上打出个假党员, 简直是痴心妄想! ”


咔嚓一声, 棍子打断了, 停下不打了。


头头装模作样地说: “算了算了, 让他坐下。 ”


刘冰不坐, 依然站着。


复员军人说: “不是让你坐下吗? ”


刘冰说: “ 我不坐, 站着好让你们打呀! ”


房子里一阵沉默之后, 头头说: “天晚了, 今天审问就到这里。 刘冰, 你回房里老老实实地想你的问题。 ”


刘冰回到房间时是凌晨 1 点钟, 脊背疼痛, 辗转翻身, 不能入睡。 刘冰索性起来, 在房间内踱步, 思索刚才的“提审会” 。 刘冰越想越感到他们色厉内荏, 挖空心思, 制造事端, 下定决心要和他们较量下去。 


直至凌晨 3 点, 刘冰想还不知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还是要爱护身体, 抓紧睡觉。 为了防止发生师傅开门进来还在睡觉的事, 刘冰用凳子顶住房门, 吃了两片安眠药, 然后盖上被子, 慢慢入睡了。


第二天下午, 头头来问刘冰对头天晚上“ 提审会” 提出的问题想了没有?


刘冰说: “ 想了。 你们搞逼供信, 违背毛主席、 党中央历来的政策, 违反宪法。 ”


头头骂了一声“顽固不化” , 就气呼呼地扭头走了。


从这以后 20 天的时间没人来问, 也没再“ 提审” 。


刘冰以为所谓“假党员” 问题, 可能不了了之了。 但他这一次的估计完全错了。


12 月初的一个夜晚, 大约凌晨 1 点钟, 头头带了几个人把刘冰从梦中叫醒, 先就在房间里劈头盖脑地打了一顿, 然后带到甲所会议室“ 审问” 。


头头对刘冰说, 我们按你提供的线索, 作了调查, 无人证明你是党员, 你必须交待“如何混入党内来的” ?


刘冰说: “ 你们说我混入党内, 是对我诬蔑, 真的假不了, 你们吓不倒我, 还是那句话, 要想从我身上打出个假党员, 是痴心妄想, 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你们继续打吧! ”


刘冰将双腿距离拉开了一些, 挺直地站在房子中间等待着, 作大义凛然状。


头头说: “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你既然不交待, 一切后果, 你自己负责, 今天就‘ 审问’ 到这里。 ” 说着, 就让师傅将刘冰带走。


从这以后, 刘冰时刻准备着他们的“审问” , 但一直没有消息。


送走 1967 年, 迎来了 1968 年, 还是没有消息, 两派武斗也越来越严重, 刘冰以为所谓“假党员” 问题, 就这样拖下去了。


1959年,《新清华》刊登的刘冰所作第一届党委报告


二、 旧水, 三天


1968 年 5 月, 学校里武斗升级了。 “井冈山” 派和“ 四一四” 派分别占据了教学区各高层建筑, 用长矛和其它自制武器相互厮杀。 两派的广播台相互对骂, 昼夜不停, 特别是到了午夜, 竞相加大音量, 信誓旦旦宣示自己一派最正确、 最忠于毛主席。 当然, 孰是孰非, 群众自有公断, 但国无法治, 校无宁日, 公断又有何用? !


这是刘冰在《 风雨岁月》 中的一段原话, 他所说的“ 孰是孰非, 群众自有公断” , 表明刘冰并不认为学校里团四两派的斗争并非是毫无是非的。 刘冰是自动亮相在 414 这一派的干部, 也是 414 派的干部与同学做了很多工作着力要解放的干部。 刘冰的这段话隐晦地表达了他认为 414 派是比较正确的。


5 月 30 日凌晨, 团派“革战团” 的一群人, 押着刘冰离开甲所, 翻过第一教室楼后面的土山, 绕过楼前的马路, 转移到了旧水利馆楼上。


这一天发生了清华园规模最大的“530 武斗” , 两派从凌晨开始大打。 团派在发动这场武斗时考虑到驻扎在甲所的团派“革战团” 武斗队伍也要投入武斗, 甲所不安全, 为了防止刘冰乘机逃跑或被老四解救, 所以提前将刘冰转移到了旧水。


“530” 这一天的武斗打下来, 最终一下子死了 3 人, 重伤数十人。


这些情况, 当然是身陷囹圄的刘冰无从知晓的。 刘冰当时站在旧水的房间内, 透过窗子, 看到对面建筑馆房顶上, 远处大礼堂圆形屋顶上, 都有头戴钢盔、 手持钢枪的人在匍匐、 在走动。 白天, 能看到的建筑馆和旧水利馆之间的路上很少有人行走, 只偶尔有手持长矛的人从东面机械厂的平房处朝建筑馆跑去。 夜晚, 建筑馆、 旧水利馆灯光昏暗, 从礼堂的圆顶到清华园西北部, 远处一片漆黑, 午夜划破长空的枪声( 改写者注: 这是不确的,530 没有动枪。 ) 和两派广播台的对骂声交织在一起, 久久不停地在夜空回荡。 


刘冰躺在楼板上体味着这阴森森的武斗夜景, 好像在做着一场噩梦。 此刻, 在教学大楼, 在科研中心, 在工厂车间, 在东西两大操场, 在教工住宅, 在学生宿舍, 人们或在愤怒, 或在哭泣,或在议论, 或在沉默, 偌大的清华园没有一个平静的角落。


刘冰在旧水利馆楼上待了三天, 吃饭喝水都需要多次催要才给一点, 对他的看管也放松了。 刘冰在房间里可算自由自在, 但思想沉重。 作为一个在清华大学工作了十多年的主要校领导, 他时刻担心着学校的建筑物、 教学仪器、 科研设备处在被毁坏的危险之中。


刘冰在清华大学第四次党代会上作的工作报告



三、 生物馆, 一个半月


三天过后, “革战团” 的一伙人押着刘冰转移到了生物馆, 关在二楼北边的一个房间里, 给刘冰布置的任务是学毛选、 写检查。


空气平静了几天, 刘冰从广播中听到, 两派仍然在武装割据, 构筑工事, 战云密布。


这一阶段, 除了每天送三次饭外, 没人过问。


从 5 月 30 日以来, 刘冰已十多天与家人失去联系。 为了减少家人的担心, 刘冰考虑尽快与家里取得联系, 尽可能让家里人知道他被关在生物馆楼上。


在刘冰被关进甲所之前, 作为已被打倒的走资派, 他的家已经被迫从九公寓搬到学校最北边与清华附中隔壁的二宿舍。 那里距离生物馆很近, 刘冰每天从生物馆二楼透过窗子眺望着二宿舍的上空, 他是多么盼望能见到亲人啊!


有一天早上 7 点半, 刘冰从窗户朝下看, 突然发现小儿子夏阳骑自行车通过河渠上的小桥朝南驶来。 夏阳渐渐地走近了, 刘冰看见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 看见孩子幼稚的脸颊上蒙着愁云, 看见孩子的两只眼睛四下里张望着, 似乎怕什么似的, 慢慢行驶。 刘冰多么想大喊一声: “ 夏阳! 爸爸在这里呀! ” “ 夏阳, 你抬头看一看, 爸爸在这里! ” 但是刘冰不能喊, 但无法预计他这一声喊出来会给孩子和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噩运。


眼前亲儿喊不得, 心如刀绞泪满襟。


刘冰意识到孩子这是到 101 中上学去。 在中午 12 点、 下午 1 点半和 5 点这三个时间刘冰继续观察, 发现 12 点 20 分, 孩子经这里回家, 1 点半经这里上学, 5 点半又经这里回家。


就这样, 刘冰每天都能三次看到他的亲儿, 精神上得到的既有无法言表的痛苦, 也有无法言表的安慰。 后来几天, 刘冰还看到了他的另外两个儿子春阳和红阳路经生物馆后门前面的小桥。


刘冰看得是那么的真切, 他甚至看到春阳穿的是一双懒汉鞋, 立刻灵机一动, 写了一张纸条: “ 我需要洗换的内衣, 鞋子也破了, 给我买一双像春阳穿的懒汉鞋送来。 ” 刘冰的意思是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在武斗中还平安地活着, 并说明自己还能看到儿子脚上穿的鞋子, 这样家里人也许会从儿子走过的地方猜想到他被关在什么地方。


刘冰向“ 革战团” 一位负责人说明所需要生活用品, 把纸条交给了他, 他答应把纸条送到家里, 等准备好了再给取来。 纸条家里收到了, 东西也送来了, 但家里人始终没有猜到他被关在什么地方。 因为儿子穿着那双懒汉鞋走过二宿舍周围远近许多地方, 好几处建筑物都是“ 井冈山” 派的据点。


刘冰在生物馆一直待到 7 月上旬, 这一段时间, 除了基础课教研组造反派来“审问”过一次并动了武外, 其他来人询问某件事或要他给写什么证明材料, 都还讲理, 没有侮辱之词, 生活也较为安定。 刘冰除了学习“ 毛选” , 在房子里一天三次进行身体锻炼。 刘冰是个老革命啊, 他立志不能把身体搞垮, 要健康地走出蒯大富的牢笼。


刘冰(左1)与蒋南翔等清华大学校领导在一起


四、 200 号, 八天


7 月中旬一天拂晓, “革战团” 头头把刘冰叫醒, 让他立刻整理行李准备转移。 随后,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手执长矛, 让刘冰背好行李, 再用绳子紧紧捆住他的胳膊, 用毛巾蒙住他的眼睛, 一个人抓住他的衣襟, 要刘冰跟着他走。


出了楼门, 过了生物馆到校医院去的河渠上的小桥, 跑步过了西大操场, 经过学生宿舍一、 二号楼, 绕过电厂, 从清华附中校墙后的稻田里, 押到北京体育学院门口。 刘冰听到那几个拿长矛的人小声嘀咕了一阵子后, 又被拉着跟他们走, 透过蒙面毛巾, 刘冰看到是沿着体院的校墙转弯向北走。 刚走不远, 后面一个人叫喊: “ 不要走了, 停下来在这里等车。 ” 于是那几个人用手摁着刘冰原地坐下, 摘去蒙面毛巾, 然后给松了绑。


刘冰回忆说: 这时太阳已从地平线上露了头, 火红火红的光焰, 映衬着绿色的原野,晨风阵阵拂面而过, 我的心情突然间舒展了许多, 这大概是大自然神奇的魔力吧, 我是多么渴望自由啊!


猛然, 从体院门口校墙转弯的地方又走过来一群人, 押着党办主任何介人和宣传部副部长林泰朝刘冰的方向走来, 并要他二人也就近坐下。 三人互相看了又看, 往日的战友形同路人, 想说话却有口不能言!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华沙牌小轿车, 那些人把刘冰等三人重新用黑布条紧紧缠住眼睛, 推到车里开上走了, 这一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子飞速地奔驰, 三人在座位上紧挤在一起, 用身体接触传递着战友之情, 但谁也不能说话, 因为前面座位上的人和开车的人都是“ 铁杆造反派” 。


刘冰虽然看不见, 但他熟悉清华和体院朝昌平方向的道路与地形, 凭感觉知道车子先向东而后再向北, 他猜到是向昌平方向行驶, 估计可能是把他们运往三堡( 清华教工疗养所) , 要路经昌平、 南口而后顺关沟上山。 车子向北行驶着, 约一个小时后, 突然转向西行, 跑了约两公里后又转向北, 路一直较平。 刘冰感到这不是去三堡了, 因为昌平到南口最少也有三、 四公里, 并且快到南口时要下一个大土坡, 因此刘冰断定这是到 200 号( 即清华原子能研究所) 。


果然不错, 车子很快地停下了, 一些人骂骂咧咧把三人拉下车, 把刘冰送到一个房间后, 去掉缠眼睛的黑布, 刘冰立刻认出这里是 200 号的宿舍楼。 那些人问刘冰: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 刘冰说: “200 号。 ” 那些人惊奇地骂道: “你这老家伙怪聪明呀,你怎么知道是 200 号? ” 刘冰说: “从参加工程规划讨论、 看地皮, 到参加开工奠基, 直到建成, 我多次到过这里, 这些房间我都看过, 你们骗不了我。 ”


刘冰在 200 号住的这个房间窗户也早就全部用木板钉住了, 屋子正中央吊了一个 100瓦的大灯泡, 到了晚上, 通夜不关, 照得眼睛发花。 一张双层床, 一张抽屉桌放在床边,床就是凳子了。 刘冰注意到房门的上方正中间有一个筷子粗细的小洞, 估计是用来监视的。


这天夜里 12 点钟, 看押的人将刘冰带到另一个房间“ 审问” , 要他交待所谓“自觉反毛主席和清华有个自觉反毛主席集团” 的问题。 ①


这个问题的提出, 使刘冰顿感震惊和突然。 这是他自“ 文化大革命” 以来第一次听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问题。


刘冰回答说: “第一, 我最崇敬毛主席, 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几十年来, 从没反过毛主席, 更说不上什么自觉反毛主席了。 第二, 我不知道也没听说过清华有个自觉反毛主席集团。 第三, 你们说我们党委有人交待清华有个自觉反毛主席集团, 谁交待你们去问谁? ”


审问的人拍着桌子大骂: “你不老实! ”


一个女学生横鼻子竖眼睛, 怒不可遏, 拿着记录本抖擞着说: “ 刘冰! 你刚才的话都记在本子上了, 板上钉钉儿, 这是你不老实的罪证。 ”


审讯一直进行到凌晨 2 点钟, 才让刘冰回到房间。 一连几天都是午夜 12 点“ 提审” 。


有一天夜里“审问” 时, 刘冰听到不远的房间里有重重的鞭打声和惨叫声。


审问的人问: “刘冰! 你听见了没有? 是什么声音? ”


刘冰说: “ 这是拷打, 是逼供信, 你们用这个办法吓唬我吗? 坦白地说, 我不怕。 ”


那些人接着就打起了刘冰, 他们用棍子、 板子和拳头猛打了一气。


刘冰被打昏了, 但仍然坚持站立着, 依靠着墙壁没有倒下。


他们看到没有用, 就变换手法。


一个姓孙的头头说: “刘冰, 告诉你, 我们已经把你的儿子抓起来了, 他交待在家里你骂毛主席, 这就是证据, 你不交待, 也能判你的罪。 为了你的孩子, 你也应该说吧。 ”  ②


一听到儿子被抓起来了, 刘冰立刻难过得揪心疼痛。 刘冰冷静了一会儿, 心想这可能不是真的, 也许这是他们的攻心术, 我不能上当, 要揭穿他们。 刘冰当时没有想到, 他们果然抓了他的两个孩子。


刘冰说: “ 你们抓未成年的孩子, 用这个办法吓唬我, 只能证明你们违犯政策, 理屈词穷。 ”


        审问的头头说: “看起来你是一个老顽固, 真是顽固不化了。 ”


        这帮人几天来对刘冰进行连续不断地“ 审问” , 逼刘冰承认“ 自觉反毛主席” 。


        此时的刘冰已作了死的准备, 他估计他们会“ 狗急跳墙” , 为了某种需要可能要害死他。 刘冰心想, 必须要人们知道真相, 不能被诬陷。


刘冰用了很小的一张粉白纸条, 写上: “ 他们逼我承认‘ 自觉反毛主席’ , 我没有,永世也不会反毛主席。 刘冰遗言。 ”


刘冰将棉被的边子多次折叠与压缩, 用手轻轻把缝在边上的棉线拉长, 用手从被边的缝中伸进去, 直到被里的中央。 刘冰把纸条夹在里边, 然后慢慢放松让被边还原, 居然不留一点痕迹。 刘冰将“遗书” 一事处理停当后, 内心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超常坦然, 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力量。 他似乎将一切准备好了, 随时准备牺牲了。


残酷的迫害在日以继夜地继续进行着。


拷打和威胁的办法没有产生明显的效果, 歹徒们就用“ 罚站”的办法。 24 小时不准坐、不准躺, 让刘冰站在屋子中央的大灯泡下, 歹徒们在屋外通过门中间的小空洞随时监视着。


刘冰的脚腿都站肿了, 为了坚持同他们斗争, 刘冰躺在地下闭目养神, 把两条腿抬高蹬在墙壁上或放在床边上, 使血液回流, 这样既可减轻腿脚的肿胀, 又可得到全身的休息。 歹徒们发现后冲进房间, 再猛打一顿; 他们一离开, 刘冰又照样抬脚躺在地下, 保存体力,有时还真能睡上一小会儿。


刘冰就这样和他们斗争了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拂晓, 不顾一切地躺在床上睡熟了。


一觉醒来, 已是上午 10 点钟, 睁开眼睛, 桌子上放着一碗粥和一个窝窝头, 房子里只有大灯泡还在发亮, 一切都静悄悄。


刘冰说这标志着他们又失败了。 刘冰坐起来, 大口地喝完了那碗粥, 靠在床上啃着窝窝头又睡着了。12 点半来送午饭的人把他叫醒时, 刘冰的嘴里还啃着没吃完的那块窝窝头。


刘冰在 200 号度过了一周真正的囚犯生活, 准备迎接更加艰苦的日子到来, 开始了室内锻炼, 并要求每餐饭增加到两个窝窝头, 如果不给, 刘冰就绝食抗争。 刘冰说我要千方百计保持身体健康, 作长期斗争的准备。


上书毛泽东的四位老干部(自左至右)吕方正、刘冰、惠宪钧、柳一安在1978年12月平反后合影


五、 北航, 七、 八天


突然, 在第八天的夜晚, 那个姓孙的头头通知刘冰打好行李, 准备离开。 看押的人一个个鬼鬼祟祟、 神神秘秘地在楼道上穿梭走动, 看上去还有点惊慌。 刘冰估摸不透他们又要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 听到楼下有汽车马达声, 头头大声吆喝着: “ 快! 快把他们带上车! ”


接着他们用几层布蒙住刘冰的眼睛, 又用电线紧紧捆住刘冰的手, 勒得两手全都麻木了,然后把他推到卡车上。


车上已经挤满了人, 好像都是被捆绑着, 刘冰碰到背后的一个人, 也是双手被捆绑的。


车上空气沉闷, 没有人说话, 只有那些手持长矛的人吆喝着: “ 人齐了没有? 快开车! ”


汽车驶出 200 号, 跑到公路上, 先向东跑了一段, 而后向南开去, 这是去北京城的方向。 刘冰估摸着车子已到了清河镇, 但没有向西拐弯, 却继续向南。 到哪儿去呢! ?


突然, 车内有一位女同志大声呼叫: “ 救人啦! 有人抓人呀! ”


有个人说: “快拿毛巾捂住她的嘴。 ”


接着就是一阵乱打。 另一个人喊: “狠狠揍, 打死她! ”


车内乱起来了, 那位女同志挣扎着, 人们相互碰撞。 看押的大声骂着: “ 妈的! 动什么! 不准动, 谁动我揍谁。 ” 刘冰的耳边又响起了噼噼啪啪打耳光的声音……


那位呼叫的女同志, 声音好熟悉呀! 是谁呢? 刘冰想了许久, 判定是党委办公室副主任饶慰慈同志。 刘冰又判断车上捆绑的人大概都是校党委和系总支书记以上的学校干部。

        车子飞速奔跑, 上下颠簸, 刘冰的双手被电线勒得不仅麻木, 而且有一种难忍的热辣辣的疼痛感。 刘冰向看管者说: “我的手已经疼得不行了, 你们给我松松行不行? ” 看管说: “不行, 你忍着点吧。 ” 然后捅了他一拳。 刘冰说: “ 你们是哪家的政策? 这样对待干部? ” 接着, 他就又挨了一拳。 刘冰只好老实了。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 好像到了一个灯光明亮、 人声嘈杂的大院里, 接着听到“北航广播站” 几个字从喇叭里传出, 于是判断这是来到了蒯大富的铁杆造反派战友韩爱晶管辖下的北京航空学院了。


大家被拉下车, 带到房子里。


刘冰住的房间有三张双层床, 里面住满了人。 刘冰被指定在门口的下铺。


刘冰说: “ 我的手疼得厉害, 你们赶快解开吧! ”


一个人说: “给他解开。 ”


手是解开了, 但肿得厉害, 两只手的指头都不能弯曲了, 疼痛难忍, 痛苦不堪。 刘冰请他们弄点热水泡泡手, 他们根本不予理睬。


刘冰忍着疼痛, 强行活动手指手腕, 一个星期后才消了肿。 但是, 蒙眼睛的布他们不给去掉, 只是吃饭时才给解开。 那时正是 7 月底 8 月初北京最热的季节, 每天汗流浃背,汗水浸到眼里, 严重损害了视力。


在“北航” 的七八天, 什么事也没有, 每天除了三顿饭, 都是蒙着眼睛, 生活在黑暗中。 刘冰躺在床上听着“北航广播站” 的播音, 想知道的清华情况听不到, 不想听的,却没完没了地大吼大叫, 听疲乏了睡觉, 睡醒了又听, 昼夜不停, 天天如此。

年届九旬的刘冰出席“刘冰奖基金”设立座谈会


六、 回到清华生物馆, 五天, 被释放


8 月初的一天夜里, 刘冰又被秘密地转移了。 刘冰敏感到这次转移与以往都不一样,虽然也被捆了双手, 但没有蒙眼睛。 刘冰看到车子离开了航空学院向五道口方向开去, 啊!


这次是回清华了! 已是午夜, 天漆黑漆黑, 但还能看得清两旁农田里一片片齐刷刷、 略比人高的老玉米, 夜风一阵阵从玉米地里吹进车窗, 带着秋庄稼与熟土地的香味, 沁人心脾。


车子进了南校门, 经过照澜院、 静斋、 强斋、 职工食堂, 刘冰失望地看到又把他送进了生物馆, 而且这次是被关在阴暗潮湿、 蚊子乱飞的地下室里。


这一夜, 刘冰躺下时已是凌晨两点了。 地下室里蚊声嗡嗡地, 刘冰心潮翻滚睡不着,索性起来打蚊子, 有时一巴掌下去就能打上两、 三个。


第二天上午, 一个造反派头头来向刘冰训话, 还是往日的一副嘴脸、 一副腔调, 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啦, 老老实实交待罪行啦等等。 头头大约讲了一刻钟, 就溜之大吉了。


刘冰在地下室呆了三天, 每天除了三顿饭, 主要工作和乐趣就是打蚊子, 当然还有学毛著、 背语录。


第三天夜里 12 点钟, 刘冰还躺在床上分析形势。 他觉得很奇怪, 造反派对他的管制显然放松了, 在地下室也听不清两派的大喇叭, 学校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想啊想, 挖空心思也没有想出所以然。 他忽然想起中午发的两个窝窝头还剩下小半拉, 如果不吃掉放到明天就坏了, 于是打开抽屉取出那半个窝窝头坐在床边吃起来。


刚咬一 两口, 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看押的人带来一男一女两个解放军走到房里来。


刘冰立刻放下窝头, 从床边站了起来。


一个解放军问道: “你在吃什么? ”


刘冰说: “ 我在吃窝头。 ” 刘冰还将半夜吃窝头的原因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


两个解放军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 大约呆了 10 多分钟就走了。


这件事又让刘冰感到蹊巧, 想到是不是他认识的什么老领导或老战友想起他来了? 但这不可能, 他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不拉地全都被打倒了; 他想是不是他于19 66 年 10 月与 1967年 2 月两次给毛主席、周总理写的信起作用了呢? 可能也没有这样的好事吧? 刘冰想啊想,一直琢摸到天亮, 也没找出个答案来。


第四天上午来了两个造反派的小头目, 要刘冰整理行李, 搬到二楼, 关在二楼中间朝北的房间里。 居住条件改善了, 刘冰当然有点高兴。 下午两、 三点钟, 刘冰看到楼下北面的桥上先后走过了三批群众队伍, 打着大横幅“ 拥护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学校” 。 刘冰这才知道清华园终于变天了。


刘冰太兴奋了, 这一晚他又没有睡好觉。


第五天下午, 团派的一个头头带着一位解放军与刘冰谈话。 头头说: “ 现在把你交给宣传队了, 今天下午你可以回家了。 ” 解放军说: “ 你回家后, 可以休息一天, 换洗一下衣服, 理理发, 后天上午带上毛主席语录, 到工字厅报到, 参加学习班的学习。 ”


大约只过了 20 分钟, 那个头头又回来说: “ 你可以走了。 ”真的可以走了吗? 刘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位工人师傅送刘冰回到二宿舍, 老伴苗既英接过了行李, 送走了那位老工人。 苗既英回到房里, 上下打量着刘冰, 失声痛哭: “ 你照照镜子, 看看他们把你折磨成什么样子,头发胡子快长成辫子了, 你瘦多了, 把你关了整整 10 个月啊!什么造反派, 简直是造孽派!


他们不仅打伤了好多人, 还打死了人, 主要是几个头头干的, 同学们是被煽动起来卷进去的, 这些你全不知道啊! 我带着四个孩子, 整天提心吊胆, 我怕再出事。 红阳和夏阳被蒯大富的人抓去关了一天, 红阳被他们打了一顿, 孩子有什么错, 你的工资也停发了, 怎么能这样对待干部呢? ”


5 点半钟左右, 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 见到父亲回家都非常高兴, 围起来问长问短,过了好久才发现父亲的头发、 胡子太长了。 大家又骂起造反派。 刘冰记得那天晚上吃的烧茄子、 豆角烩粉条, 煮了一锅小米粥, 从食堂买来馒头与窝头。 十个月来全家总算在一起吃了团圆饭, 那顿晚饭可真香!

        晚饭后红阳、 夏阳讲了他们被造反派关押的情况, 刘冰也讲了 10 个月来受到的摧残折磨, 大家又在一起咒骂造反派。


        第二天, 儿子给刘冰理了发, 刘冰自己烧水洗了澡, 来了一次全身大扫除。 苗既英对刘冰说: 你看上去精神多了。


        第三天早晨七点半, 刘冰带上毛主席语录, 到工字厅向工宣队报到。不管以后还要这么着, 刘冰就算活过来了。 




注释:

        ① 1967 年 11 月, 团派《 险峰》 战斗组的《 浅谈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与鲍长康的《 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大翻个》 两篇大字报, 系统地提出了“ 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论” 。

        原自控系总支书记凌瑞骥赞同“ 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论” , 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了“中上层干部自觉反党论” , 他在团派召开的批判吕应中的全校大会上说: 中上层干部由于经历和政治水平不同, 对中央两个司令部、 两条路线斗争的自觉程度不同, 有些中上层干部是自觉意识到两条路线斗争的, 是自觉反党的。


        ②刘冰在回忆中道了此人姓孙, 但没有点名。 此人是谁? 我们至今不确切。 团派负责干部问题的部门叫“第二办公室” ,简称“ 二办” , 负责人是陈继芳。 “ 二办” 下设许多专案组, 其中孙耘同学也是负责人之一。 这个姓孙的是不是孙耘同学呢? 我们不能肯定, 也不作猜测。 因为那时候孙耘也可能因“罗征敷案” 还被关在北京市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呢?  

 

      ③刘冰从200 号转移到北航的时间一定发生在 1968 年 7 月 28 日或 29 日深夜。因为 727 工宣队进校,728 凌晨蒯大富才作出了撤离清华的决定。以这个时间点为基准往后推:刘冰在北航呆了七八天才回到清华,也就是说回到清华的日期是在 8 月 4 日左右;回到清华第五天才被释放,也就是 8 月 9 日左右。以这个时间点为基准往前推:刘冰在回忆中说他是于 7 月中旬一天拂晓从生物馆到 200 号的,可是他在 200 号只呆了一星期,第 8 天就被转移到了北航,而他在北航也只有七八天,所以可以推断刘冰从生物馆转移到 200 号的时间是 7 月 20 日前后。团派将案犯的每一次转移当然都是有原因的。 7 月 28 日或 29 日晚从 200 号转移到北航是因为发生了“七二七事件” ,蒯大富在 7 月 28 日凌晨虽然下达了撤离清华的命令,同时却保留了 9003、化学馆、生物馆几个据点。那么 200 号的案犯怎么办?蒯大富则下令撤离至北航。

    这件事虽然未经文字记载,却是有根有据的合理推测。


原载《记忆》第 193 期,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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