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郭兵 ,1961年4月21日生于北京,1983年7月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西藏日报社编辑。1985年因患躁狂型精神病被送回北京的家中休养,属于三级精神残疾人。2008年12月正式退休,北京丰台区作协会员。
原题
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今年已经八十一岁了,干净利索,是一个很有气质、风韵有嘉的老太太。虽然体弱,有慢性气管炎、肺部间质纤维化、血糖血脂有点高,但还算健康,每天自己买菜做饭、看书溜弯儿,一点儿不用我们做儿女的操心。
她是北京人,从小在农村渡过了一个金色的童年:是我姥姥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有挨过父母一巴掌。我姥姥、姥爷当年漂亮得在村里被称为一对戏子,所以我妈就更甭说了。她在小伙伴中既有威信又有人缘儿,谁都愿意找她玩。她也淘气:捉鸟摸鱼,上树采桑叶,打拐踢健,尽其所为。
我姥姥也开明:从小就不让我妈裹脚,还让她上了四年私塾,后因为国民党的败兵老去捣乱,只得辍学了。
但我妈也有她的不幸:我姥姥就两个孩子,后得了干血痨,再不能生育了。我妈的哥哥九岁时就得病死了。我姥姥悲痛欲绝。经常是我妈正和小伙伴们玩得高兴呢,想起我姥姥,这时准在儿子坟头边哭呢,于是找上亲戚,再好说歹说地把我姥姥劝回家。
我姥爷先当学徒,后自己开了个煤铺,混成个有二百多元资本的小业主。可他把钱全用在娶小老婆上了,先后娶了三房媳妇,平时住在城里的二老婆家里。
我姥姥虽是正妻,但不受宠,而且还挨打受气。所以每当我姥爷回到老家来,我妈都要把心提到嗓子眼儿里过日子。
20岁时,我妈自己报名考上了解放军总政治部幼儿园。先当保育员,因成绩突出,经半年培训,后提为教员。总政幼儿园的前身是延安保育院,是解放后全国最正宗的幼儿园。教员基本都是幼儿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园里设备一应俱全,电影电视幻灯都有,伙食米饭馒头花卷饺子肉龙面条鸡鱼肉蛋各种蔬菜每顿不重样,当年我妈在职工食堂花两角钱就能吃到两只一盘的大对虾。我就在这个幼儿园毕业,我妹也在此上了有一半。
第一个月发工资,我妈就给我姥爷买回去了一只烧鸡两瓶酒。我姥爷一边得意地吃着烧鸡喝着酒,一边对站在他面前的我二姥姥的大儿子说:“以后你们上班后也要学你姐姐这样!听见没有?”大儿子顺从地答道:“听见了。”出门就小声跟我妈说:“有了烧鸡我还吃呢!”
二姥姥、三姥姥都和我妈关系不错,从没说过我妈一句,这也因为我妈懂事。她俩儿有了矛盾都和我妈来说,但我妈也从未得到过她们的任何好处。二姥姥住城里自不必说,三姥姥和我姥姥我妈都住在农村老家。小老婆受宠,我姥爷一块一块地给三姥姥的孩子买布料。其实那时她的孩子都小,未必能穿上,而我妈正值青春年少,三姥姥却从未给过我妈一块布料。
我妈看着三姥姥的大女儿特别耐心,一次带她去医院看病拿药,她非要拿药瓶,结果掉到地下摔碎了。我妈也没说她,而是又买了一瓶。等她上学交不起学费找我妈时,我妈借给了她5元钱。当时的5元,要比现在的五千元还值钱!我妈也帮二姥姥做过饭看过孩子。她大儿子上中专时,我妈每月要给他5元钱。当时我妈每月工资才30元,还要给我姥姥10元。可这个大儿子竟然嫌少,说再给这么少以后就别给了;于是我妈也就不再给他了。
我妈刚上班不久就遇上了挫折:那时当工人吃香,尤其是纺织女工,工资高,受尊敬。我妈不愿意看小孩,而领导又不同意她调走;于是她情绪不好,又赶上一个小男孩老哭哭啼啼地纠缠她,于是她回身戳了一指头,小男孩摔倒了,头上磕起一个包。我妈因此背上个警告处分。
紧接着是找对象:我妈当时已经20岁,同伴们的孩子都好几岁了。于是匆忙地找了个人民大学的会计。婚后才发觉男方作风不正,周日休息把我妈撇在家里他和别人出去玩,抽屉里还有在单位写的检查。对付了有一年,终于还是离了婚。
离婚后,我妈向单位要了一间房,把我姥姥接了来,母女俩儿相依为命地过日子。
过了几年,才经我一个远房的姑姑介绍,和我爸结了婚。
我爸高大魁梧,是个当兵的料;老家山东,下中农出身。我爷爷年轻时与一个姑娘相爱,但因为包办婚姻,娶了我奶奶,奶奶据说很窝囊,爷爷不喜欢。爷爷经常翻墙去与那姑娘偷会,把奶奶气得上了吊。所以估计我爸恨我爷爷。绝食了三天,才征得了爷爷的同意,当了兵,进了北京。接着与地主的原妻离了婚,女儿判给女方,赔了几亩地。但女方太穷,女儿老往爷爷家跑,爷爷就收留了她,并声明不用我爸管。从此我爸也再没管过她。
我是头胎。生我时我爸已30岁,我妈已28岁了,因此我倍受宠爱。尤其是我姥姥,简直是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掉了。就我们俩儿人吃饭还给我开小灶,包的小饺子精致极了。
但我体弱多病,从小就让我妈最操心了:出生刚三个月:我就得了急性痢疾,我妈陪我住院半个月,其无微不至的关怀那就不用说了,而且我还能随时吃到奶,所以出院时我就像气吹得一样胖了起来。
我小时候一个月就要发一次烧,而且软骨,胳膊经常脱臼,所以我妈得经常为我奔忙。
每个周日,我妈都要带我上街买约5元的食品,而且玩具图书不断。因为我家的收入不菲。我小时很拧,每次进商店都要买玩具,但我妈教子有方,不该买的绝对不买,扳了几次,我也就听话了。
我妈经常给我讲故事,耐心教育我。周日带我去公园,春游秋游。因此,我的童年是很美好的。
我4岁时,我妹出生了。我姥姥偏疼我,我爸偏疼我妹;我妈待我们兄妹都一样,不过一样中还是稍稍偏向于我。我妹没让大人操过多少心,长大后却比我有出息。而且从我得了精神疾病后,她完全成了我妈的精神和物质的支柱,这是后话了。
文革中,我姥姥受了些冲击:因为解放初报成份时,我姥爷觉得越阔越光荣,自己给自己填了个资本家,而我爸我妈又不听我姥姥的话,不让我姥姥办离婚手续。又加上我姥姥和邻居关系不好,人家要开会斗争她,也因为我爸要保住他在部队的乌纱帽,结果我姥姥在把我们兄妹看大到上了小学和幼儿园后,又被送回了她父母的老家,之后就在农村的各家亲戚中辗转漂泊了十年,受尽了人们的白眼。
姥姥走后,照顾我兄妹的重担就几乎全部落在了我妈的肩上。我妹虽是整托,周日才回家,但我小学一年级,得天天照顾哇!而且我很淘气,老师经常找家长。我妈经常伤心地直哭。可我答应改正后,一会儿又忘了。而且我常受欺负,也让我妈操心。
我爸在部队,周日才能回家和我们呆一天。他还两次抗美援越,一去半年;打靶拉练,“五七”干校,军人的妻子真是多倍辛苦。记得一次春节前的周六傍晚,我们都冬装臃肿,妈妈抱着发高烧的妹妹,后面牵着我,好不容易挤下了公共汽车。发现兜里的钱包不见了,里面有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和我们仨人一年的布票棉花票。只得借钱去买菜。回到家后,妈妈又和我去街上用小桶抬水、生炉子做饭。之后又带我妹去医院看病。
那个周日,我爸没回来,我妈忙坏了。那时没有洗衣机,衣服被褥都得自己用手拆洗缝补。蜂窝煤也得自己去买去拉。记得我们好不容易买了一台缝纫机,妈妈和我搬了足有一里路,那时我还没上二年级,妈妈怕弄坏了缝纫机,还要让我抬起来走。
妈妈上班每晚都有政治学习,经常早晨4点多就被园长叫起来擦玻璃,周日的下午就要回到幼儿园备课了。
妈妈的工作是出色的,教学是一流的,和幼儿园里孩子们的感情是深厚的。经她教过的孩子,长大后有穿着军装、戴着大学校徽来看她的。
文革中,妈妈又遇到了一次打击:妈妈对党是忠诚的,对领袖是热爱的,思想是积极上进的,同时也是心直口快的。一次在职工食堂排队买饭,一个老师戴着一枚饭碗口大的毛主席纪念章,向我妈显摆:“看!大不大?”我妈脱口而出:“戴那么大的干嘛?像王八盖子一样!”这下可惹祸了!于是大会小会批评检查,足足折腾了有一个月。
当时总政幼儿园算是好的,我妈并没有被批斗,甚至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但毕竟靠边站了,从此开会学习都不让她参加了,入党提干更是没戏了。当时我妈流了多少眼泪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是不好受。后来只得成了逍遥派,别人开会学习的时候她没事休息,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我妈当总政幼儿园教员是部队的排级干部。1970年被下放到地方,任工厂幼儿园的老师。当时厂长想让她当园长,可妈妈为了我们兄妹给推辞了。
后来申请当了工人,任刨工。工作同样出色:从未出过次品,机床保养得最好,工作服干净利落,选活儿时总是别人把最好的挑走,给她留下最不好干的,而到交活儿时,她总是最快最好。她当上了工会组长,每次发电影票、毛巾手套等各种劳保福利,总是别人优先。车间主任几次想用她的机床开现场观摩会,都被她拒绝了:因为生活的经验已经使她懂得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了。但在这个厂,无论谁提起我妈来,没有不伸大拇指的。
我妈既美丽苗条,聪明灵俐,又贞洁贤慧,规矩本分。我爸经常不在家,我妈带着我们兄妹二人,历来是严守妇德,一身正气。所以别人都对我妈特别尊重。工厂人虽粗,但从未有人和我妈开粗鲁玩笑说轻薄话,都夸我爸有福气!
我和我妹也主要是在我妈的哺育下茁壮成长:我上中学就不再淘气了,第一批入了团,当上了班长、年级团支部书记、校团总支理论学习委员。我和妹妹的学习始终是名列前茅。我是全年级的长跑冠军,妹妹体育更棒,样样优秀。
1976年唐山地震时,我爸在部队,我妹在亲戚家。夜里一阵风雨声,我妈叫我帮她搬花盆、关窗户,我装睡不动。突然屋子摇动起来,我妈大喊一声:“地震!”我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出了家,跑下了楼。我妈也跟着跑下来了。我就穿了一条裤衩,我妈是裤衩背心。我那年已15岁,却一点不知道孝顺,不敢上楼去拿衣服,我妈则毫不犹豫地上了楼。穿好衣服,下起了雨,我妈又上楼拿出了雨衣。
我们在野外空地的石子堆上冒着小雨,裹着雨衣睡了有一小时。我被蚊子咬醒了,于是叫醒我妈:“妈,您别睡了!给我轰着点儿蚊子!”我又睡了两个多小时,而我妈则坐在旁边帮我轰了两个多小时的蚊子。妈妈的这一形象以后在我的脑海里不时地闪出,每当这时,感激和愧疚之情便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我的妈妈算不上孝顺的儿媳妇,我的爷爷也算不上好公公。过去,我爷爷一年要来一次北京,我妈自然以儿媳的姿态相待。我爷爷逐渐放肆起来,总是炫耀:“我儿子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是我送他参的军!”我妈则不卑不亢地说:“我可没沾过您什么光!”我爷爷一下就不言语了。我爷爷每次来都要向我爸我妈要东西。一次,在北京的一家家具店看上了一套红木桌椅,非要买了运回山东老家;我爸我妈不给买,他大为生气,以后就不怎么来北京了。
因我三爷爷不能生育,我爸曾被过继给了他,但三爷爷解放初就因病去世了。可能有这一原因,我爸和我妈结婚后只回过一次老家,并且从不给我爷爷寄钱寄包裹。我妈也只是每年春节前给我爷爷寄去二斤茶叶,不知是不是还汇去30元钱?为这事,我妈还曾不止一次地向我夸耀过。
我爷爷最后一次来北京时,已经60多岁了。我妈除招待他吃喝住宿买火车票外,舍不得给他一分钱。我爷爷自己掏钱去了一次朋友家。我虽看着不忍,但我一分钱也没有。于是借了一辆自行车,和我爷爷一人一辆地骑车去城里玩。来回40里,爷爷回来直喊累。我爸回来把我爷爷教训哭了。爷爷说:“我再也不会来了!”我妈回答得更干脆:“那就随您吧!”
我妈算不上一位好继母,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也是人嫌狗不待见。19岁时,我爷爷把她带来了,让我爸给她上北京市户口、找工作。事先没告诉,直接找到我爸部队去了。那天周六,我妈和我爸闹了半夜。第二天,从车站迎来了他们。开始我妈对我姐不错,她水土不服,起了一身疙瘩,我妈天天耐心地给她头上身上上药,每次得上一小时,而且那药水又刺鼻又难闻。可没过几天,她就和当时才9岁的我打架,并且扬言:“这个家也有我的一份!”我妈从此就对她不好了。
因为她当时已超过了18岁,上不了北京户口,更甭提找工作了。但临走时我妈还是给她买了一套新行装,和颜悦色地把她送上了火车。后来证明我妈的此举是对的,如果把她留在身边就是留下一个祸害。后来我爷爷托我大爷爷的女婿把她调到湖北十堰当上了工人,又通过关系和我大爷爷的大外孙子办了结婚登记。婚后就老和她婆婆吵架,夫妻也不和睦。我劝她要知恩图报,我姐却说:“就是不把我调来,我也能考上中专,当上工人!”你说这不是混蛋吗?
我很同情她,每次她来北京,我都热情相待,而且哭着劝我妈要可怜她。可从我得了精神疾病后,她就不许我去她家了。她儿子结婚买车,她开口就向我借八万,我马上把我仅有的七万伍千元存款取出给她汇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有存款没到期,怕损失了利息,就和我借了。我一说她,她说:“你们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就把电话挂了。你说这样的混蛋能理她吗?所以也怨不着我妈不做好继母。
有人说:“对人施恩是为自己失意时买一份保险。”我妈是属于自给自足的那种人,从来不买什么保险。加上我妈没有兄弟姐妹;我爸的两个弟弟在山东老家,过去来北京,我妈虽然黑眼球多,白眼球少,但鄙夷之情也溢于言表,因此也不算亲。所以从我得了精神疾病后,就真成了孑然一身。虽有个半亲戚偶然走动,也是看在我父母和妹妹的名份上。
文化大革命,因为我姥爷的缘故受了点儿冲击,我爸我妈就和所有的亲戚断决了关系。文革后,我重点大学毕业,自愿申请赴藏工作,成了西藏日报社的编辑。我妹妹北大研究生毕业,事业有成。家里的生活如日中天,亲戚们都主动和我们恢复了关系,我得病后又都先后断绝了。世态炎凉就是这样:“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我妈是个比较孝顺的女儿:供养了我姥姥一辈子,并且最后养老送终、建坟立碑。她也必须这样干,因为我姥姥再无子女,只能由我妈担起这个义务。文革中,我姥姥得了骨结核,医生怀疑是骨癌,我妈急得直哭,带着我姥姥到处去看。我姥姥从老家回来后,我妈也很孝顺,但常住一起,也难免闹别扭。
我姥姥与我爸不和,我妈常站在我爸这边,我姥姥很生气;连吃饭都在她的小屋一人吃。我姥姥临死时,我正在兰州上大学,接到信后掉了一滴眼泪,终于没舍得回去。后听我二姨姥姥讲:姥姥临死前悄悄对她讲:“我就想我外孙子!”此事成了我终生最大的憾事。
听姨姥姥家的二姨讲:我姥姥要求做棺材土葬,但不能和我姥爷埋在一起,想埋到我四姨姥姥家的地里。这事我妈不同意,对我二姨说:丈夫是党员干部,怕影响不好,而且麻烦事太多!我二姨劝我妈:你就骗你妈先答应她再说。我妈冲着我姥姥没好气地说:“埋!埋!埋!做棺材!”我姥姥是带着怨气离开人世的。
我妈和我爸是恩爱夫妻,我爸虽是干部,打游击上完了初中,工作后苦学苦干,但智商远不如我妈。我妈无论学什么,那是一点就透,一学就会。无论跳舞,还是练太级拳,都像模像样,甚至出神入化。而我爸则悟性很差,我妈想教他打太极拳,但无论怎么教我爸也不得要领。我妈耐心地在前面一遍一遍地示范,最后回头一看,找不着人了;原来我爸不练走了。
我妈烹饪、缝纫都出类拔萃,小时在农村老家,小姐妹们出嫁,都要求我妈帮忙做鞋缝嫁妆。而我爸为厨房钉个简单的木框架子弄了半天,还得向木工请教,最后才勉强用钉子钉上了。我是身材随我妈,智商像我爸;而我妹是身材随我爸,智商超我妈。
二人都退休后还是家务我妈全包,我爸看书看报。但他看书面很窄,就看十大元帅、十员大将的传记:其余一问三不知。而且看着看着就看混了,你就是问他十大元帅、十员大将他也说不清楚。看了半天等于瞎耽误功夫。他抽烟喝酒,你要问他此烟此酒的知识,他同样答不出来。而我妈没有时间看书,却常让人刮目相看:客人来串门,电视里正演京剧,客人向我爸请教,我爸比客人还无知;这时我妈侃侃而谈,头头是道,把客人都听呆了,连连称赞:“您真是京剧的行家!”我妈却淡然一笑:“我爸过去和前门的剧场老板是朋友,我曾跟着我爸免费看过几出。”
我妹结婚,新事新办,在公婆家一顿便宴而己。宴后闲谈,婆婆这位大学教授都稍逊一筹,我妈和公公这位大学校长像是找到了知音。我爸却在旁边打起了呼噜,醒后颇觉尴尬。一次我妈去串门,老姐妹端上一杯茶水问:“你尝尝这茶价钱如何?”我妈轻抿一口:“不会超过二十块钱!”“正好二十元一斤。”老姐妹又端上一杯:“你再尝尝此茶!”我妈又微吸一点:“此茶应在八十以上。”“一百元一斤。”这个阿姨曾对我说过:“你妈找你爸,屈材!”可我妈从来没有过看不起我爸。
我爸得了胰头癌,住院16天就去世了。我和我妈曾带他看过报纸上宣传过的著名中医,但服下中药后,不到两小时我爸就拉裤兜子了,臭气熏天。我妈爱干净,赶紧叫来了我,又是埋怨,又是开窗通风,又是用水洗屁股洗腿洗凳子,大冬天的让我爸光着身子冻了半个多小时,紧接着就高烧不退。我妈也烦了,对我说:“你就让他躺在手术台上,挨一刀死了完了!省得老这么折磨人。”听我三叔说,医生宣布我爸活不过一星期后,我妈难过得哭了,但我可是自始至终没见我妈掉眼泪。这件事将成为我妈形像画上的最大一个败笔。
当年为供养我上兰州大学,妈妈吃了不少苦。我爸由部队的团后勤处长转业到了唐山的一家工厂任供销科长,我妹在市重点中学住校,我听说我妈和已回到她身边的我姥姥吃菜只喝白菜汤。但是我也听说,厂长召开全厂大会,让我妈上台做报告,向全厂职工介绍自己教育子女的成功经验。所以估计那时我妈虽苦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我和妹妹真给她争光争气呀!
但我在西藏工作一年多,就得了躁狂型精神病,被单位同事送回了北京。我妈从收到电报到见到我,足足等了20天。这20天是怎么过的,可以想像!夜里都睡不着觉,门外有一点儿动静就以为是我来了。20天我妈瘦了有十多斤。
尤其是我第二次犯病,被从上海遣送回来,一身的伤,由于被打了针,手脚不能动,屎尿都在裤裆里,衣服上长满了虱子。我妈一点一点给我收拾擦洗。我睡不着觉,我妈就陪了我三天三夜。我刚能睡着觉,我妈又病倒了。
我第二次从精神病院出院后,由于服药的原因,我由躁狂转变成了抑郁,一天到晚想自杀,不断地缠着我妈:“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妈一遍一遍地解劝也没用。最后去医院换了药才好些。我妈辞去了工作,天天带我去公园玩。我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枕着妈妈的腿,我妈从头到脚地给我按摩,然后递一瓣桔子送一颗红枣地喂我。就这样足有半年多,我才摆脱了抑郁症。
那时我妈带我早晨5点半起床,因我家住东五环外,坐车7点才能到景山公园,我妈练太极拳,我坐在长椅上打盹。9点回到家吃早饭。饭后我卧床休息,我妈则收拾屋子,买菜做饭。午饭后休息一小时。下午2点,我们出发去公园。回来我妈做晚饭。饭后刷碗。然后去厂后的苗圃溜弯儿。回来看电视。然后盥洗、睡觉。而我不爱看电视,磨着妈妈带我去串门,这是最让我妈犯愁的事:虽然我妈面子大,但谁家愿意招待一个精神病人呀?一次晚上去远房姑姑家,赶上雷阵雨,我妈和我都被淋湿了,姑姑数落我:“真是神经病!”
每次住院,我都是探视最多、水果储存最多的病人。第三次住院,妈妈每天都要来看我,中午不睡觉,顶着五六月份的大毒太阳,有多么辛苦哇!
最后一次出院后,由于服药量大,我又转为抑郁了。一天,我妈把钥匙忘挂在门上了。我偷偷用钥匙打开了大衣柜,取出了我服用的五瓶写着剧毒的药品,每瓶100片药。夜里,我写好了遗嘱:“爸爸、妈妈:我走了!不再麻烦您们了!望二老不要难过。祝您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儿子 XX年X月X日。”于是就着温开水,我把这500片药全部吞进了肚里,吃完就吐了。第二天,我没死。妈妈知道后,读着我的遗嘱,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接着带我去医院输了三天液,又和爸爸陪了我三天。
在妈爸的看护下,我彻底痊愈了。到如今,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再犯病了。并且结了婚、有了孩子。我爱人也是我妈托人介绍的:河北农村人,小学学历,离婚,有一4岁男孩判给了北京籍的前夫,她不负担一分抚养费。此女和我结婚时28岁,小我九岁,美丽、聪明、温柔、善良。
结婚典礼上,做为男方的家长代表,我妈发言最有水平:“今天,是我儿子、儿媳大喜的日子!首先,我要感谢介绍人,为他们牵红线、搭雀桥,使他们终成眷属……”我真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好词?
婚后我妈对我爱人很好:我妈退休工资才两千多,但每年给我爱人三千元,每回从广州我妹家回来,都要给我爱人买衣服。还给我们五千元让我们玩了趟桂林。结婚时还给了我们五千元。我和爱人闹矛盾,我妈老站在我爱人一边说我不对!
但对我爱人的儿子却不喜欢,不愿意他来我们家。儿子要从冰箱里拿袋奶喝都不给。常说我:“我看你对他比对你妈还亲呢!老因为他和我闹!”
我也曾向别人发泄过对我妈的不满:你们都说我妈是位伟大的母亲,那是你们从地球看月亮,一片光明和美好。你们知道她的不好吗?我得病还没从西藏回来,她就对我姑说,我要不成人样她就不要我了。因为砸了电视,我在上海犯病,她和我爸都不去接我;我被送到北京遣送站,还不接,直到我被送回家。在遣送站里我因为叫唤,被人用毯子蒙住头,差点没被憋死。最后一次住院,竟然把我送到公安局办的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九个月。我妈不看我却去深圳我妹家玩去了。我连写十三封信,我妈才回一封;过后还拿这事当个笑料向亲戚说。过去我妈对我比对我妹好,现在我妹放个屁都是香的。而我现在对也是错,错更是错,这还能让我活吗?
我妈从我病后着急、生气、发愁,得了慢性支气管炎,肺部间质纤维化了。我病后脾气暴躁,平均两周就要和我妈发一次脾气,一个月至少骂她一回,打过她两次,最后一次还用饭碗砍破了她的头。她是在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着我的全部重量,尤其是我爸去世后,她也越来越老了,实在经受不住了,快要弯回去了。
征得我们兄妹的同意,妈妈把她的住房留给了我,自己住进了老年公寓。条件很好:大院像一个大公园,跟颐和园那么大,光人工湖就有八个。有老年住宅、老年公寓和老年别墅。我妈一人一间屋,房间是四星级酒店的规格,空调、暖器、洗衣机、灶台、电磁炉、电热壶、卫生间、淋浴俱全,服务员每天打扫、巡视。大院内的温泉、游泳池、健身体育馆免费开放。我每年给我妈一万元,我妹每月给我妈二千元。我妈从此如鱼得水,欢乐非常,和老姐们唱歌跳舞、打牌游戏。我和妹妹两家人常去看她,她逢年过节也回来,而且最喜欢我4岁的女儿和我妹13岁的闺女。住老年公寓一年多,我妈人胖了,气色好多了,估计至少能多活十年。
法国作家莫泊桑曾经说过:“其实,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妈就是生活中的一个真实的人,具有一切真实的优点和缺点。
对于我,她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对于我爸,她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对于我爱人,她是一个慈祥的婆婆。对于社会,她是一个良好的普通公民。
还是用我上大学时写给妈妈的一首诗来结束全文吧:
献给母亲
孩提时期,我曾在您的怀中偎依,
听您谈起神秘的话题:
“咱们老家有棵杏树,
果结得香甜,花开得艳丽。”
您就像我童年中憧憬的杏树
在充满绿色希望的春季,
花朵开得云霞般绚丽。
您也有过红杏般的夏季,
给儿女献出甜蜜的果肉,
把生活的苦涩包进核里。
如今,您已到了迟暮的秋季,
头上的青丝如稀疏的叶片,
脸上的皱纹像粗糙的树皮。
我愿做片归根的落叶,化为春泥,
让您像那神秘的童话:
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c133985m6x9&width=500&height=375&auto=0
亲情系列
记录直白的历史
讲述真实的故事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永远的新三届
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