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卌年丨魏鸣:贪恋“小日子”差点误了我的终生大业

魏鸣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魏鸣,1955年生。中学毕业后当过六年工人。1978—1988年,在南京大学历史系读本科、硕士并留系工作。1988—2018年,在澳大利亚拉筹伯大学考古系学习、工作。定居澳大利亚。


原题
从大学到大学



作者 :魏鸣


 
1978年,我是从大学考进大学的。——当然不是从大学生到大学生,而是从“大学工人”到大学生。参加高考时,我在河北师范大学当工人;两个多月后,我成了南京大学的大学生。
 
1972年,我高中毕业。说是高中毕业,其实总共上了10年学,而“文革”期间的六年有近一半时间不是停课,就是去工厂学工,去农村学农,或去山区建造“战备分校”,学业受到很大影响。我们那届高中毕业生运气还不错,除少数人被安排下乡插队外,大部分都分配了工作。

那时,我的同班好友田子约我一起报名去华北油田,我当然乐意,离家闯荡对于那个年纪的我们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华北油田总部设在河北任丘,当时正在筹备油田的开发建设,是招工大户,不少同学去了那里。

田子也去了,而我没有去成。不是我改主意了不打算去,而是我的家庭出身不符合政审条件,人家不允许我去,油田属于半军工单位,必须根红苗正。

学校政教处张老师告诉我,他们努力向油田招工的人推荐我、夸赞我,但还是没用。政教处的周老师也安慰我,说别着急,耐心等等,我们一定给你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工作。

一个多月后,我被分到河北师范大学,原本说是在教材科刻写油印教材,实际是去了学校印刷厂。我家在河北医学院,离河北师大很近,往来方便,而且在大学工作还有寒暑假,是个不错的地方,政教处的老师们确实说到做到,为我考虑得很周到。这也是因为中学几年,我一直勤勤恳恳地为学校办校园黑板报、刷大标语,深得老师们的赞扬,此时学校便给予了我较大的关照。

比起下乡插队和分到小工厂的同学,我知足了。

告别学校,我从学生变成工人,而没有改变的是,我依然走在过去上学的路上。从家里出来,先到我上了六年学的师大附小,再到我上了四年学的师大附中,左拐不过二三百米,就是师大的北门。那时,我以为这就是我未来的一生了,我会一直走在这条路上,直走到老。那时也似乎心安理得,并没有什么另谋高就的奇思异想。

我去印刷厂报到时,已经有其他学校的10个应届高中毕业生在那儿入职,工作了几个星期,我是当年的最后一个。

印刷厂规模不大,两排平房,不足40人,有铸字、排字、印刷、装订四个车间,还有油印室和办公室,我被安排在装订车间。在校园里,印刷厂常被称作铅印厂,即铅字印刷厂,很是恰如其分,当时我们还停留在老祖宗的活字印刷术水平上,印在纸上的文字是由一个个铅字排列组成的,和如今在电脑上敲击键盘打出文字不可同日而语。

在装订车间,操作切纸机是我的职责之一,当时这是一个有点儿危险的活。那是一台老式的机械切纸机,除了刀片是电动的,其他全是手动,并且没有任何防护装置。刀片约一米长,十几厘米宽,切几百张纸就像切豆腐。

开始工作不久,有一天我和同事小张正在往刀下放书,不知怎么回事儿,机器突然失灵,刀片唰地一下就切了下来,幸亏我们俩反应快,及时抽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吓出一身冷汗,俩人面面相觑。

后来,小张申请调去铸字车间了,我则一直在那儿工作到上大学离开。机器失灵的事(我师傅称之为“溜刀”),在我工作的那几年又发生过两三次,不过都没有我第一次经历时那么惊险,大概是我“躲刀”的警觉性提高了。

我曾经在省美术印刷厂见过一位操作切纸机的老师傅,已十指不全,我工作几年毫发无损,真要感谢上苍。

工作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忘记。

当时,学校武装部安排青年职工基干民兵实弹射击训练,印刷厂的十个青工同事都被通知参加,唯有我被排除在外。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但可以断定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我被这种公然的歧视深深地刺痛了,觉得受到了低人一等的屈辱,憋着一股气去找印刷厂的书记和厂长抱怨,最终不知是哪一级的领导批准,我终于摆脱了另类待遇,也被允许拿着“真家伙”参加训练,实弹打靶。

后来又有第二次打靶,我也顺利参加,再无周折,只可惜没有第一次打得准了。其实,打不打靶不重要,我要的是平等。家庭成份不好,但政策不也有重在个人表现的规定嘛!

那几年,我一心一意做个好工人,在工作中积极表现,连年被评为学校的“先进工作者”,还被指定为厂里的“工人理论辅导员”。我曾经在学校团委的安排下,面对根红苗正的工农兵学员们,讲述自己如何改造世界观的体会。现在想来,有点儿滑稽,但当时大家都是认真的。

作为“工人理论辅导员”,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有一次学校安排我参加了省里举办的一个学习班,在省招待所住了10天。

我所在的小组,有一位市法院的副院长,两位省党校的老师,两位市轻工业局的宣传干事,还有河北师大的一位炊事员和我。那位炊事员是退伍军人,原来是8341部队的,在毛家湾给林副统帅一家站岗。

那10天过得很愉快,小组讨论时往往不是听法院副院长讲怎么审犯人,就是听党校的老师(他们是“文革”前入学、“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讲他们上学时的趣事。

炊事员也告诉我们,叶群比照片看上去更年轻。

学习期间,忘了是谁安排我们小组去市郊参观“运5”飞机组装厂,法院副院长为此调来一辆囚车送我们往返。囚车的车厢没有窗户,座椅面对面地设在车厢两侧,人不能面朝运行方向坐。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不辨方向地转来转去,我晕车得一塌糊涂,也算品尝了坐囚车的滋味。

学习班很快结束了,我竟生出不舍之情,回到厂里一个多星期才渐渐平复了心情,回归现实。

印刷厂在学校里的隶属关系有点儿特殊,不属于后勤,而是和教务处、学报编辑部、图书馆、政治教研室、体育教研室在一起,组成一个总支。开会时,印刷厂的工人阶级每每被知识分子所包围。那几年,我认识的“老师”比“师傅”多。

工间休息时,我常去图书馆借书,图书馆的老师们总是热情地鼓励我阅读,只有一次例外。当时厂里开会时总要我做记录,我一时兴起,去图书馆翻了半天卡片,找到一本1950年代出版的关于速记的书。

图书馆的张老师对我说,你看这个干什么,没用。我借回去仔细看了看,果然没用,速记用的是一套符号系统,若不是经常练习和使用,根本记不住。我那时也是有劲没处使,一个小小的印刷厂开会,犯得着动脑筋“速记”吗,“慢记”足矣。

“评《水浒》批宋江”运动时,学报编辑部的封老师找到我,要我写一篇小文章登在学报上,并注明作者是工人。我拼凑了一篇,封老师说要加上几句控诉旧社会的话,最好是“我爷爷”那时如何受苦。我为难地告诉他,我没有那样的爷爷,于是改成“我师傅”。其实,“我师傅”并不是我师傅,而是厂里的办公室主任,我师傅家没有她家苦。

和工矿企业相比,师大印刷厂就像个小作坊,静静地藏在大学校园里。平时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到了盛夏严冬,该放假时放假,只是比教师们少几天。我的工人经历里,没有机器轰鸣,没有钢花飞溅,没有大干快上,没有热火朝天。我一直觉得,我这个工人当得不正宗。

日子像水一样流淌,我渐渐习惯了随遇而安。1977年冬天恢复高考时,我并没有像许多同龄人那样兴奋,也没有报名参加考试。那时候,我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虽然说不上多么心满意足,但似乎也没有更高的追求。如果有可能改变现状,我当时的兴趣不是上大学,而是去电影院当美工,画那种巨幅电影广告。

我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就生活在大学校园里,高中毕业又分配到大学当工人,每天在两所大学之间往返,算是一个离大学最近的人。正是由于我对大学的一切都习以为常,反而变得麻木,多了迟钝和局限,少了想象和向往,感受不到上大学的吸引力。我尤其对在师范大学上学没兴趣,觉得若是毕业分到县里当老师还不如我在大学里当工人。

当时,厂里的年轻人,包括和我同年进厂的10位同事以及后来进厂的青工,没有一个人参加高考,大家都满足于身为大学职工的境况,没有进取的动力和愿望,我便也心安理得地随大流。父母倒是一直督促我考大学,但我固执地不为所动。就这样,我甚至没有为要不要参加高考而有一丝纠结,心如止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那次本该珍惜的机会。

很快,我就懊悔了。1978年2月下旬,77级学生入学。我先是听说有两位和我不同班的中学同学考进了大学,一位在吉林大学外语系,一位在兰州大学物理系,我闻之心有所动。开学后,师大开全校大会,我又在会场碰见一位中学同班女同学,她考进了师大的地理系,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有参加高考真是太愚钝了。

不久,市里分派给师大一段民防工程,就是建防空洞,师大从各部门抽调人员组成施工队伍,我也被派去。和我们一起劳动的学生,是师大艺术系美术专业77级新生,在这些神采飞扬、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面前,我不免自惭形秽,打心底羡慕他们,这是我以往不曾有过的感受。回到厂里,已经是3月底,我决定振作起来,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厂里报考的,只有我一人。

随后的三个多月,我心无旁骛,白天上班,晚上备考,日子过得飞快。我搜集了能找到的各种资料,独自学习。因为要上班,没有时间参加辅导班,只是听过一晚上师大政教系老师的政治辅导讲座。备考的具体过程已经淡忘了,只记得用时最多的是历史和地理这两门在学校没学过的科目,其次是政治和语文,而数学几乎没时间准备,英语(当年可考可不考,不计入总成绩)则在考试前翻了几页中学课本。

虽然时间紧迫,但以复习为由请假是不妥当的(那时没有无薪假),所以我一直坚持工作。记得当时厂里已经安装了一台土造磨刀机,我不用再去大印刷厂借用人家的设备磨刀了。磨刀机在一间新建的简陋小平房里,磨刀的几十分钟我就守在旁边看复习资料,这是我唯一能利用工作时间复习的机会。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一个词立马蹦了出来:“磨刀霍霍”,虽然不好听,倒是契合我那时的备考状态。不过,切纸刀不用经常磨,备考期间我只“霍霍”了一次。


考试前一天下午,我按照通知,请假去认考场。到了那所中学的校园里,迎面看见几个手拿活页夹的小伙子在那儿高谈阔论,神气活现,信心满满。想到要和他们竞争,我心里没底。

考场的每间教室安排25个考生,我所在教室的监考老师对我们说,河北的高校不多,外省市的高校在河北招生的名额也有限,而文科的名额又比理工科少很多,平均下来,每两间教室的文科考生只有一个人能考上,包括各类学校。

闻听此言,我不禁更加紧张,心里直打鼓,不知我这样仓促上阵会是什么结果。第二天早晨,我在骑车去考场的路上给自己鼓气:“我一定要考好,我一定能够考好!”三天考试,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得知自己的成绩能进全国重点大学,自是非常高兴。但是,选择什么专业,一时拿不定主意。师大图书馆的夏老师对我说,国内的考古专业在世界上还是数得着的,而我那时喜欢画画,对博物馆展览的东西也有兴趣。于是,我填报志愿时,重点大学填了南京大学、吉林大学、山东大学等学校,全报的是考古专业。不久,我收到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我的第一志愿。

作者(后排左一)上学时与考古专业的老师同学在一起

1978年10月,我离开工作了六年的河北师范大学,踏进南京大学的校园,以23岁的“高龄”开始读本科。我和河北师大的关系并未到此结束,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工龄满五年的人上大学由原单位继续发工资,河北师大因此给我发工资直到我大学毕业,月薪39.50元,二级工。这使得我与同班许多不带工资的同学相比,手头宽裕了许多。

我考进大学读书,不能算是梦想成真,因为之前我并没有清晰的大学梦;也不算是水到渠成,我不是一个有明确的目标并为此做充分准备的人。坦率地说,我只是在1978年的那个春天,幸运地从昏睡中醒来,经过一番努力,把自己的生命之书翻到了下一页。我感谢命运之神的眷顾,感谢那个使人振奋的年代。

作者(左一)与他的铁哥们

1978年的那次变化,我不仅从大学里的工人变成大学里的学生,还从北方到了南方。在南京大学读书、工作近10年后,我再次经历了从大学到大学的变化,还是向南,这次更远,远到了南半球。此后,再无变化。


我最后一次踏进河北师范大学的校园是在1986年夏天,当时我研究生毕业留在南大任教已经一年,受学校委派到河北招生。河北省招生办那年的办公地点设在河北师大招待所,我带着南大介绍信前往接洽。

山花烂漫时节(左一为作者)

正值暑假,又是星期天,师大校园静悄悄的,阳光耀眼,树影婆娑。办完事我离开招待所,路上巧遇一位相识的师大仪器厂的师傅。1976年,仪器厂曾排演话剧《风华正茂》,她和我的同学小穆领衔主演。聊了几句,挥手道别。

我骑车缓缓穿过熟悉的校园,耳畔知了的吟唱犹如从前。我心情平静,也一如当年。

曾经岁月静好,生活快乐(左一为作者)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南京大学新三届

郑会欣:人大政审“放鸽子”,

高分考生险些落榜

刘云舟:我和南京大学的偶然“约会”

高鸣:我就是吃到天鹅肉的那个“蛤蟆”

陆华:数学考了99分的文科生

陆华:常跑资料室,我险些传花边新闻

周连春:走进1978年的南京大学

张正涛:“扎根派”知青,

北大放弃我,南大截留我

王为崧:高考有"贵人"相助"小人"使绊

唐立鸣:吃了降压药参加高考体检

杨亚非:高考结束之夜我梦见一条鱼

李晓华:毕业前叩开匡亚明校长家门

高华,历史守夜人

杨冬权:厕所捡三分把我送进南大

孙鸿:阴差阳错成了高华同班同学

徐瑞清:蜜月里,新娘送我上大学

王虎华:五兄弟见证高等教育史

刘金田:错过“工兵”误了中专跨入南大

陈益民:一个“新三届”班级的40年

陈益民:等待命运判决的日子

陈益民:考古实习在夏都“挖人祖坟”

陈益民:南大女生翻大门不让须眉

吕效平:钱诗贵霸凌方方是南京耻辱

计秋枫:消失在学人治学黄金时期

计秋枫:"大笑三声,送我上路"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