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琪。现龄六十六，退休前曾先后任上海《劳动报》文艺新闻部副主任，《上海商报》编委、新闻中心主任。著有文集《收获近距离》。原题
少年梦想白头翁
那年头，二十郎当的我们在“脱轨”十年之久被拽进了华主席领衔的“新时期”。之前，中小学阶段历经斗批改、副统帅折戟温都尔汗、备战备荒、野营拉练、学工学农、评法批儒、批林批孔等一系列与课堂教育不完全沾边的劳什子，而应该得到所谓“不输在起跑线”的课堂知识则七折八扣大为缩水。好在我们还能认得点方块字，读过几篇鲁郭茅。“文革”后期和乔兵兵有过一阵子频繁的交往。那年代的业余生活清汤寡水，乏味了一塌糊涂。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没有微信游戏，没有卡拉OK，没有银幕观赏、也没有任何国际赛事；整天聒噪“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连得谈情说爱被文攻武卫的家伙矮化成“拍婆子”，唯一的空间与乐趣大概也就有个三五知己凑一起“摆龙门阵”，用现在的话说就算是OK了。乔兄时常去他父亲任要职的某省会城市探亲。兴许，当时恰逢“评法批儒”，近水楼台的他捎回一些原先根本轮不到我们“参考”的文史读物，记得他慷慨送给我上下两册专供领导阶层学习批判辅助阅读的《史记选注》，那绿茵茵的封面颜色跟之前和之后中华版二十四史简直让人感到那是一个品牌系列。“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自然让人看得醍醐灌顶，比较之前翻阅范文澜先生一改再改，最终改成以农民起义为特色的《中国通史》，不禁让人有笑出苦涩眼泪的感觉。“文革”前上“五年制”上海长二中心小学的乔兵兵，“起跑”条件优越，文从字顺基础自然比同龄人高出一头。上世纪70年代头上分配在一家生产跟大衣柜似的计算机厂上班，属于这边第一代IT男。也因此，经常风风火火、天南地北忙着援外出差，安装“大衣柜”。记得他每到一地会寄来写满三五张信笺的“航空信”，但凡路途见闻、时政动态、援外进程、心境感言，洋洋洒洒大开大阖，什么“百箭穿心”、“汪洋恣肆”、“胡乱应答”、“乌合之众”形容词狂轰滥炸，读其信函如见其达观、疏阔，和俺一样任性不会玩深沉的人生态度。
1970年代头上，乔兵兵(左)与作者闲暇侃大山
那一时段，彼此间文字交流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奢侈、快意的消费。反倒是现在有了微信，不知是不是受lT男思维模式的影响，鬓发染霜的乔兄变深沉了，完全不见其活色生香的文字爆发力。嗟乎，惜哉！早先那个擅长用澎湃文字激发情绪的才子型“小鲜肉”渐行渐远，几乎成了天边一抹暮霭。在我想来，假若至今保留着他满满一摞各地“飞鸿”，稍加“包装”，指不定能激活这个资深IT男良好的文字感觉。殊为概叹的是，由于搬迁缘故，至今仍记得那个情景与况味，踟蹰好一阵子，才不无痛惜地将已经保留了一二十年一大摞不可再生的信函作了羽化处理。非常对不起这位老兄当年对俺的抬爱。同样是大院子弟，费建鸣同学由我的“连线”，与乔兵兵保持了40多年持续交往。与lT男不同的是，建鸣兄的“文青”情结用当下时髦话说，那才是不忘初心，始终如一，令人歆羡兼赞叹。我与建鸣同学的交集，盖得益于所谓“新时期文学”发轫之际。从性格上看，建鸣内敛稳重，不苟言笑，可能还有点忽隐忽现八旗子弟傲视群伦的潜在基因。失联四十年后再度重逢，建鸣言必“纪实与虚构”之类的文学术语。虽说他很早入职GA系统，特殊的工作性质，容不得对“诗与远方”投入过多的激情与热忱，但偶尔涉笔“剑与盾”文学，仍能找到对文学的向往与敬畏，当然那种节制与忌讳，则不足为外人道。
2018年，作者与睽别四十余年的费建鸣校友再度重逢
退休后的建鸣夫妇，远赴新西兰，与女儿一家天天分享山青青水蓝蓝，透澈了“呒没闲话讲”的西半球空气。乔兄打趣道，新西兰“寓公”幸福指数实实在在比阿拉高出一头。而“寓公”则告诉我，仍然保持文学阅读习惯，偶尔舞文弄墨，写些生活随笔发表在新西兰第一大报《先驱报》副刊。“寓公”未经污染的“文青”情结和那儿清新气象可谓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远在彼域生活的建鸣兄所接受的资讯，与这边不怎么对称，但相同的人文情怀、普世价值观，并不影响彼此的观念对接。
新西兰“寓公”建鸣夫妇近照
此次趁“寓公”夫妇返新西兰之际，感谢兵兵夫妇作东把俺也捎带在一起。真要说起来，我与乔兄既不是发小，又算不上同学关系，只是机缘巧合萍水相逢，彼此睽别三四十载重聚首，岁月无痕，青春不再，欣喜感喟兼而有之。其实，悟性极高的lT老汉乔兵兵早在90年代初就已下海。对其华丽转身为一名成功的职业经理人，我是感到有点意外。想当年通过乔兵兵，在那爿生产“大衣柜”计算机厂子里，我还认识他的不少同事。彼时乔兄身兼项目负责人，做人做事却疏阔得可以。从未见过一本正经摆出一副“公家面孔”。更多的倒是见到一拨身穿白大褂，不无职业优越感的俊男靓女。对了，当年那家厂子属于前卫行业，工作环境轻松干净且有技术含金量，通常是有些背景门路，打通关节才进得去的高附加值企业。就是在这片贵胄林立，能人不少的天地里，乔兄脱颖而出并不奇怪。我不清楚他专业技能的段位，但综合各方面条件看，伊应该在企业仕途上稍占优势。可这家伙偏偏装出随随便便疏阔的样子，或许骨子里属于志不在此的散淡之人。按他这种作派，要说能成为职业经理人，打死我都不信。据我所知，乔兵兵可是一个有梦的人。早在中学毕业、入职之前，应征入伍是他人生的第一选项。其父亲抗战年头开始戎马生涯，小小少年的兵兵头脑中全是庄重威武的军旅图象。猜想伊儿时的玩具不是大炮坦克，就是军舰冲锋枪，未来成为一名标准軍人几乎填满了他那幼小心灵。不过，十数年后摆在乔兄面前的是令他无法逾越的障碍，那就是父母远在外地任职，祖母身边离不开他的照应。对他而言，当兵即便跟上公交车一样容易，可是就像被绳子栓住似的，忠孝两难全。类似的心路历程我也曾有过，1990年代初，经招聘考试程序，某晚报人事干部奉老总之命上门商调，而这边报社领导死活拴住我。那种非当事人所能体验的苦痛与纠结说都没法说出来，由是郁闷了不是一两年时间。乔兄表面上松松垮垮，没心没肺的样子，其根源无外乎是对“上不了公交车”的无穷懊丧，说得更直接一点，那种受挫与挂碍，需要漫长的消化时间，心境才会渐趋平和。乔兄职业经理生涯显然早已过了梦想时分，以他的悟性和练达，是能管理好经营团队的。我尚不清楚他任老总的那家机构做什么买卖，但从他当下的待遇和行事风格看，能感觉到他的格局与气场。也好在与他重逢于退出江湖之际，倘若他仍在岗位上，以我年轻时的随意与毛糙，不定就为他惹出麻烦。在微信互动中，退休后乔兄给我的印象是，非常讲究生活质量，时常会晒些精美菜肴图片。我开玩笑地说，那可是一等一的将軍餐。不想当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没吃过将軍餐的，算啥美食家？可见，没去“大熔炉”锤炼一番的乔兄当下优闲优雅的状况，不会输给当年那个“上公交车”的梦想。
辛丑暮春，作者(右一)应约与乔公(右二)商讨其“上学路上”构思时的场景
少年梦想白头翁，梦想终究不靠谱。就像20郎当的我们跟着声势浩大新时期文学追梦，若即若离，虽说无甚建业，终究养成对世态真切体验和合理表达的习惯。上个月，乔兄关注其母校“长二中心”几位学姐在公众号上风生水起的文章，不无意趣地和我切磋他心中的构想。他说，真想洋洋洒洒写一篇“上学路上”。“长二中心”撞上文革时期的“教育要革命”，一会儿披上十年一贯制的“五七学校”马夹，一会儿升格为所谓的定西中学。因此对乔他们一批“五年制”莘莘学子来说，一起坐在教室的同窗情陡然增长了一倍。对这十年间一起成长的历史哪有不闻不问的理由？按他的思路看，写写从幸福邨去上学路上，春光坊菜场市井景象，玻璃瓶厂、造纸厂、牛桥浜的“骆驼祥子”(人力车夫的工作单位)，然后走入空气中飘荡刺鼻气味的地方，学校到了。刺鼻异味来自学校附近每天运载猪皮原料的明胶厂。而“长二中心”大门则缩头缩脑陷入屋檐高低错落的棚户区内，曲径通幽。让乔兵兵们惟一感到励志是抬头看到弄堂对面的交通大学法华镇路分部的明亮窗户……现如今那个冠以“牛桥浜”的陋巷一举成为鳞次栉比的高档楼盘，政府机构——街道办事处所在地。
“牛桥浜”名号已然从魔都版图上消失，而法华镇路上的交大分部依然属于那儿的“圣殿”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相信，乔兵兵比我更能体悟“洞明”“练达”无可言状的人生内涵。伊讲，“上学路上”不仅浮现记忆印痕、岁月沧桑，更多的是家长们殷殷嘱托，老师无限冀盼的眼神和同学自我期许的光荣与梦想……
作者近影
恰同学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