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魏梅武：我和儿子同时上学，我读大学他念小学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魏梅武，生于1947年，江西省吉安白鹭洲中学67届毕业生，赣南师院中文系77级。毕业后在江西省莲花三中任教，1983年支边赴新疆，先在北疆兵团六师，后调南疆某市委工作。现已退休，居广东惠州博罗。

原题

上  学

作者：魏梅武

1978年初春，我和大儿子一起上学了。只不过我上的是大学一年级，儿子上的是小学一年级。

我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1978年2月去上学时已年届三十，有了三个小孩，而且大孩子已经七岁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三十岁了还能上大学！因为文革前大学录取的条件有两条死杠杠：一是年龄不能超过25岁，二是不能结婚。而我们“老三届”高中生1977年参加高考时，大都巳是三十上下的人了。邓小平同志复出后恢复高考，对“老三届”的年龄放宽到30岁（有特殊贡献的放宽到35岁），婚否不限。这样我这个已有三个小孩的人才能又一次上学了。

有了家室的人上学真是不易。拿我来说吧，妻子带着三个小孩在家种地，每天要去生产队出工，大儿子要去上学，两个小的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在家无人照顾，日子过得毫无头绪！

1978年暑假我回家见到的一幕，尤其让我无比心酸：临近中午，妻子在生产队出工未回，大儿子站在小矮凳上炒菜，五岁的女儿往灶膛内塞稻草，两个小孩手忙脚乱，脸上尽是汗水，稻草灰沾在脸上，用袖子一擦，成了两个小花脸。而两岁的小儿子坐在灶台边拿着冷饭团啃，手上脸上爬满了苍蝇。看得我当时就流泪了。

生产队逢年过节杀个猪，按人头分派，每人一斤，一斤七毛四分钱，我妻子常年弄不进一分钱，只好把指标让给别人，因为她拿不出钱来买这一年难得分到的猪肉。整年沾不到肉腥味，除了霉豆腐就是自己种的一点萝卜、白菜，因为营养不良，三个孩子脸上毫无血色。

有一天，我五岁的女儿去抜猪草，走在路上突然眼睛看不到东西了，路边就是禾水河，我女儿在地上打团转怎么也看不到路了，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当时不少人从她身边过觉得莫名其妙，问她怎么啦，她说，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好心人赶快告诉我妻子：你女儿在河边哭，她说眼睛一下子看不见了，你赶快去吧。

我妻子吓得胆战心惊，拔腿跑到女儿身边，问她怎么了？她说，妈，我眼睛看不见了，我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我妻子立马背上她去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束手无策。又把她背回家后到处打听有没有治眼睛的医生，结果我屋后的一个侄子告诉她：莲花县回来一个被开除公职的会治眼睛的好医生，我知道他家的地址。我妻子就求他帮忙带路，他也爽快答应了。

于是，我妻子交代八岁的大儿子在家好好带好小弟弟，喂好猪食，晚上关好门窗早早去睡觉，第二天背上小弟弟去上学。我要带你妹妹去外县治眼睛……交代完后用袋子装了几升米，又包了一包干花生放在装米的袋子里，向别人借了点钱，就背上女儿和侄子上路了。

从家里到莲花县会治眼睛的医生家，有三十多里路程。开始是我妻子背，但没过多久就背不动了，于是换我侄子来背，可女儿在侄子背上一会儿就喊着要下来，她妈又是哄又是骂，可女儿哭着要下来让她妈背，她妈气得用手掐她：你是活活要把你妈累死才甘心！可怎么骂她打她她也不吭声，硬是要她妈背她。

好容易到了医生家。医生看过后问大人：你们那里没赤脚医生吗？这么简单的眼病也不会治？这小孩完全是营养不良少了维生素一时眼瞎的，在这里治个两三天就好了。我妻子一听才放下心来。医生交代这两天就住在他家，吃饭和他的家人一起吃，住宿医生家有几间舍屋让给来治眼病的病人住，我妻子就带着女儿住在舍屋里，把米给了医生家，把一包花生送了医生。

待侄子离开后，她妈就问女儿：你为什么不要他背你？女儿说，他背上汗臭难闻，我一闻到就想呕吐。她妈才不吭声了。啊！一个五岁的小孩，就知道照顾别人的面子，懂得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能说，这真是个人精啊！

上面是我上大学第一年的事情。到了第二年，我的大儿子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妻子又背上他去五十里外的永新县城看医生。家门口天天有班车去县城，只要五毛钱的车票，来回也就是一元钱。可她给儿子看病，全村五十多户人家，才只借到五元钱，她哪里舍得坐车呀？

那时儿子已经八岁了，她背了一会儿就哄儿子下来自己走，这样一会儿背一会儿走，走走停停赶到五十里外的县城巳经12点，医生巳经下班了。等到下午2点半，医生上班看完医生拿上药，已经下午3点多了。她又二话不说背上儿子就上路。

儿子还是走了一会儿就要她妈背，她妈背了一会儿又哄儿子自己走，这样走走停停，离家还有二十里路就天黑了。到最后两人都走不动了，就在一棵大树下歇足。这时，同村一个在林站工作的人开一辆车从县城回文竹林站。他眼尖，看见树下的两人是本村人，就停下车问我妻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坐班车？我妻子把情况一说，他说，你们上来吧。我捎上你们回家。

人说，“天无绝人之路”，毎当我们困难到极点时就有救星出现，我们真的是难忘这些好人呀。回到家，六岁的女儿带着三岁的弟弟在灶台边睡着了。妻子把他们摇醒，然后做了饭带着三个孩子吃完巳是后半夜了。

我上大学的第三年，大约是八月底的一天，妻子送我到离家十里的文竹汽车站上车返校。路上，妻子无意中说的一句话让我心里愧疚了多年。她说，你真能吃，我看到你今天返校，特意买了两毛钱豆腐，没想到你一个人就吃了一半，下顿我们只好拌点盐水送饭了。我一听，眼泪就下来了，我想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呀。

上了车，我的心还久久不能平静。想到妻子带着三个小孩在家的凄苦，我常常辗转难眠，夜不能寐。我曾劝妻子：你父在供销社虽说是零时工作，但每月多少有个固定工资，实在熬不下去，就开口向你父亲借点吧。可妻子太刚强了，无论怎么苦，都没有向父亲借过钱。她这种犟驴脾气我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而去。

唐代李白大诗人得知皇帝召他进京，就口吟“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从四川家乡扬长而去，多么豪迈！多么潇洒！我1977年考上大学，1978年初去上学，怎么也豪迈不起来，潇洒不起来。心里只是既欣慰又沉重：欣慰的是终于见到了希望，沉重的是妻子带着三个小孩苦度日月，度日如年。我就是带着这份心情上完了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我就买了礼品，一一上门去感谢那些在我们困难时帮助了我的好人。

啊，上学呀上学。1978年初，我大儿子读一年级有半个学期了，而我才刚刚又一次上学。这是苦等了十年的又一次上学。这次又一次上学，让我进一步体会到生活的酸甜苦辣，体会到做人的滋味…

难忘的上学！小学上学我是打着赤脚去的，初中上学我是饿着肚皮上的，高中上学我是穿着补丁衣服上的，大学上学我是带着感恩的心和沉重的思想压力上的。我感恩党和国家给了我上学的机会，感恩妻子在我上大学时从不把家里的困难告诉我独自承担一切苦难的勇气和贤惠（两个小孩治病的事，她在我上学时都没有告诉我），感恩我上学时帮助我的许许多多好人；我也是在沉重的心情下上完学的。

202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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