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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陆耀文:他们从黑龙江一路逃票回上海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陆耀文,1952年上海出生,江苏省溧水县柘塘乡艾园村插队九年半,19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中学教师当校长至退休。

原题

那个冬天

在回家路上





作者: 陆耀文



1971年底,生产队年终结算刚结束,外婆就催着回上海。


外公退休后,到我们村帮忙办了个皮毛加工厂,效益不错。两年后,我借“投亲靠友”的名义,到这里插队落户。没想到,“一打三反”运动开始,外公被自己单位上海畜产公司抓走了。村里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不久,上海那里也传来消息,说外公交代了贪污多少多少钱,村支书、主任以及畜产公司的业务部门负责人也都有。外婆心情不好,急着要回上海。她是文盲,一个人回不去,只好等我,和我一起走。

到了下关车站,买了车票,离开车还有几个小时,只好在候车室呆着。


我喜欢坐夜车。从村子到南京要坐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哪怕一早出来,到火车站也只能买到深夜到达上海的票,很不方便。夜车就很舒服了,人少,一般都能找到长椅子躺下来,而且两头都不用急急忙忙地赶。


我和外婆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吃着自己带的干粮,忽然旁边有人搭话:“师傅,回上海啊?”我随口答道:“对,回去。”他说:“阿拉也回去。”他手指着另外两个人。“噢。”我说。


我知道他们坐在旁边已经好久了,一直在听我和外婆说话。三个人都和我差不多年纪,皮肤黝黑不说,外套还都很脏,没有行李,只有一个人背着军用书包。他们肯定找我有事。我想,大庭广众下有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领头的人接着刚才的话说:“阿拉是黑龙江的,一路逃票逃过来,到南京,不想再逃了,想太太平平回去。”他停了一下,又吞吞吐吐地说:“真的不好意思,阿拉一共要买四张票,”他用手指向另一头的一个女孩,“还缺四角钱,想问侬借一借,到了上海有人来接阿拉,马上就还侬。”


我回头看了看外婆,外婆不表示态度。我也没犹豫,掏出钱,零的没有四角,就给了他一张五角。他说了声“谢谢”,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抓了一把颗粒状的东西给我,说:“这是火石。阿拉农场的小厂里自己生产的。”


火石就是打火机上,被飞轮摩擦打出火花的圆柱状消耗品。现在还用,只不过现在的打火机燃烧的多数是气体,过去是汽油。但我看这把火石不像市面上买的那种样子,粗细差不多,但长度不一,断口很不规正,明显是用老虎钳绞下来的。我没说什么,把火石放进口袋,也说了声“噢,谢谢。”


火石零卖是两分钱一颗,包装好的是一角一袋,里面有五颗。他给我的一把,里面明显不止25颗。不管他了,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


三个人拿了钱,就过去买车票,那女孩也要去,男孩说,你坐这里好了。


他们一走,外婆就跟那女孩聊上了。


那女孩外表不像知青,穿一件劳动布的工作服,五大三粗的,像工厂里干粗活的女工,后来知道她原来在学校是练铁饼的。逃票需要敏捷和体力,男孩们让她跟他们一起走,有时候女孩还能起到不一样的作用,就像现在,她和外婆两个“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我和外婆中间隔着放行李的两个座位,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过去凑热闹。


一会儿,男孩们买票回来了,一人分了一张。


正在想他们可能没有吃晚饭,犹豫着要不要把我们剩下的干粮分一点给他们,听到那男孩低声说:“哎,后头。”我们一起往后面看去,只见三排椅子过去,一个女工作人员正低头回答旅客的询问,背后站着两个穿同样制服的男人,东张西望。

男孩说:“分开走,慢一点,注意开车时间。”另外两个男孩一东一西走了,领头男孩对女孩说:“侬就在这里。”说着,也走了。


等了一会儿,我问女孩:“伊拉为啥要跑?”女孩看着三个铁路人说:“两个男的有点像徐州车站追阿拉的人。”我说:“不会伐?”


我想“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徐州的人怎么会追到南京,处理管区以外的事?我把我的想法跟女孩说了,她想了一下说,“还是小心一点好。”


惊弓之鸟,紧张过头了。要省点钞票,真的不容易,我心里想。


等了半个小时,又等了半小时,男孩们还没回来。女孩有点急了,站起身,四处瞭望。


我对她说:“不会的,伊拉警惕性介高,怎么会被人捉牢。再讲,手上有车票,人家凭什么怀疑?”她听是听着,还是着急。


一会儿,开始检票了。女孩眺望着,犹豫着,走到检票口,往旁边一站,停下了。陪她站了一会,我说:“冷静点,上车是一定要上车的。侬不走,到哪儿去寻伊拉,侬袋袋里没钞票,蹲在南京有什么用。说不定,伊拉已经在车上了,头子活络点,从别的门也可以进去的。”她拿不定主意,直到上车时间差不多了,才牙一咬,拎起我外婆的行李,朝前走了。


她的座位在最前面的车厢,先到了我的车厢,找到座位,行李放好,车就开了。她坐下来,叹了口气,看看车厢里人都坐下了,说:“外婆,我去寻伊拉,等一息再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脸色不好,说:“他们不在那儿。”


那会到哪儿去呢?“别的的地方寻过伐?”我问。“都找过了,没有。”她说。“后头还有几节车厢,去寻寻看。”说着,我跟她一起去找。


后面也没有他们的人。


回来,我和女孩面对面坐着。女孩说:“上趟,他偷煤油回来自己烧东西吃,被人家捉牢。这次再捉牢,回去肯定要处分了。”


“农场里啥地方来的煤油?”


“汰拆下来的拖拉机零件用的。”


“会受什么处分?”

“记过,降半级工资,发配到老老远的地方,一个人看物资。”


夜深了。我把外婆安顿好,自己也找了一个长座位躺了下来。


女孩后来也睡下了。迷迷糊糊中,知道她起来,坐着,再躺下……再后来,我睡着了。


镇江、常州、无锡,过了苏州站,忽然听到女孩大声说道:“那(ná 你们)三只赤佬,死到啥地方去啦!”说完,嚎啕起来。


男孩们一开始不好意思说,吞吞吐吐的。领头男孩后来说:“反正坍台了,有啥啦?”


原来他们从候车室出来,在外面转了一圈,又进来,躲在厕所里一直没出来。直到广播喊开始检票,冲到前面,最先进了站。

上了车,没吃没喝的,呆坐着。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吃东西,领头的过去讨吃的。那男人给了一个馒头,三个人分。男人又拿了一个馒头给他们。吃完了,领头的过去,抓了一把火石,给那个男人。男人拿了一颗,用钥匙圈上的小刀把打火机螺丝下了,装上火石,一打,着了,掏出烟,点上。


过了一会,乘警经过,男人报告说,那个小伙子有一大包火石,怀疑是偷来的。乘警把他们三个人带走了。


到了餐车,查了票,接着问怎么没有行李。行李让同事带走了,他们三个沿途玩了几个地方,钱快用完了,就在南京买票上车。


火石是哪儿来的?是农场自己的小厂生产的,年终作为福利分的。


什么地方,具体地址、电话。“我会去电话核查的。”


“好好想想,还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什么‘还’,一件坏事都没做过。我们跟你一样,一直在勤勤恳恳工作。怎么这样说我们呢?”


之后,把他们的火石扣下了,填了一张扣押单给他们。抗议也没用。


怕他们去找那个中年男人麻烦,让他们在餐车休息,他们趴着睡了一会。过了苏州站,餐车开始烧吃的,列车长过来把他们放了。


一开始哭着的女孩,这会笑了。问他们明年还逃票吗?


他们算算,这一趟省下一个多月工资呢,逃,为什么不逃?


我回去又躺下了,耳朵听着他们的喧闹。


我们生产队也有几个知青,我和他们关系不深。我渴望城市文明,在农村呆久了,看见一个人领子里还衬着白衬衫,都要多看两眼。但知青从一开始的偷鸡摸狗,到后来为针头线脑分家,没有一点在文明层次上的优越显示。说迷茫,还是好听的,至少心里还有“追求”这个事。跟他们混,连迷茫都会忘了。


我呢,我比他们又怎么会好多少呢?


到上海了,我们一起出了站。真有同伴在等他们,大概是约好的。


领头男孩没忘了跟同事拿了五角钱,还给我。我假客气了两声,收下了。他们把行李都抢在手里,送我们上了18路电车,在底下大喊:“外婆,再会。”


天大亮了。我知道,今天是1972年的元旦。新的一年,会有变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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