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考上大学了
作者:王琳
我参加高考,是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也是为了抚平那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在母亲心里留下的伤痕。十岁那年的夏天,那场伟大的尝试进入到所谓的“清理阶级队伍”阶段,我家的天塌了!我的父亲因为不堪忍受批斗之辱,跳进幽深的新安江自尽。爸爸的遗体被打捞上来,身上盖着席子,两只惨白的脚露在外面,好像在对天哀叹。那年他才33岁。我知道温和的爸爸再也不可能背着我去采野花,再也不能紧捏拳头让我记住大小有别的十二个月。我记得,当新安江大桥建成后,爸爸是多么高兴,兴致勃勃地借了相机,给我拍照;我很小会认字,这让爸爸有些惊讶,说一定要培养我上大学。可是爸爸你怎么就这样扔下我们走了呢?我和五岁的弟弟站在爸爸的遗体旁嚎啕大哭。我们不明白这清澈的江水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吞没了亲爱的爸爸。我怎么也想不通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走!根据妈妈的猜测,我的房门被打开过,那是爸爸深夜跳江前来和我告别,可是我睡着了!
妈妈一直在哭,哭得非常压抑,哀伤中带着深深的恐惧。她不知道丈夫的死会给孩子们带来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往前走。隐约听见妈妈和她的同事说,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她也想随我爸走了。这话把我吓着了,她走哪,十岁的我就跟到哪。外面,墙上到处都是打倒我爸爸的大标语,我就像在梦游一样紧跟着我的妈妈。走着走着突然腿一软,趴在地上,我妈以为我被绊了一下,哪知我根本无法站立,连看东西也出现了重影。
妈妈被吓坏了,她来不及哀伤,立即带我到浙二医院看病,因为我那病,建德治不了。
现在想想我妈真可怜。丈夫惨死,女儿大病,对她而言,连匆匆离世都成了奢望。
长途车驶进杭州,路过西湖,我妈指着窗外淡淡地说:这就是西湖。
我看着窗外移动的景物,惊异地叫了起来:“这是西湖吗?这些树和山还有湖水,不是和平常看到的树啊湖啊一模一样?”
因为之前爸爸妈妈去杭州出差,总说那是天堂,在我印象里,天堂是金碧辉煌的,怎么会是这些早就看过的普通山水?妈妈没有回答,她已经悲痛得人都变麻木了。
来到浙二医院,医生说必须住院却没有床位,只有走廊里还有一张木板床,床板上有一大滩陈旧的血迹。我们就在上面铺了席子算是住了院。记得医生用榔头敲我的膝盖和腿。一周后慢慢好了,医生说我这病是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刺激造成的。
看病的间隙,妈妈带我和弟弟去西湖边。记得妈妈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西湖边的椅子上发呆,西湖在我眼里惨淡得没有色彩。妈妈带我们去吃面条,给我们点了鳝丝面,她自己点的是阳春面,但她吃不下,只是看着我们吃。我忍不住流泪,把碗里的鳝丝夹给她,我知道这些天她不时胃疼发作,连连问她:胃还疼吗?你吃一点嘛,吃一点嘛!
妈妈和我们三姐弟在奶奶家柚子树下,左下的妹妹刚从外婆家来出院后回到建德,单位要妈妈去五七干校劳动。干校所在地盆柏,是离新安江比较远的山区。当时没有公路,要坐船上山,下船后还要走很长一段的羊肠小道,才算是到了五七干校。干校周围没有村庄没有农户,估计是一个林场吧,自然也就没有学校,我的上学就成了问题。如果在新安江继续上学,就必须住在妈妈同事家。而我妈妈因为出身大地主,六十年代初被下放,后来再回原单位只有临时工的身份,微薄的临时工工资要养活我们已很困难,更别说供我上学了。江山的奶奶知道这个情况,就派小姑夫来接我们,她希望我和弟弟能回江山上学。妈妈挣扎了好久终于同意让我们去江山。离别的那个晚上在我的记忆中是个永恒的黑夜。建德火车站离城很远,在一个叫檀村的地方,也很小。去的路很黑很黑,不知为什么,好像没有路灯。妈妈拉扯着我俩,小姑父背着我们的行李,抱着爸爸的骨灰。一路静默只有脚步声。到了车站,火车很快来了。汽笛响起,妈妈突然蹲下把我和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第一个哭出声来,接着是弟弟,然后是妈妈。她浑身颤抖,放声大哭,很响,很响。在爸爸去世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么哭过。我感觉车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车站里也只有我们的哭声。妈妈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反复说:你要照顾好弟弟,好好读书,爸爸希望你有出息。
火车开动了,我们还一直哭个不停,小姑父轻声地和其他乘客解释,我一边哭,一边想象着妈妈一个人回去的情景:一个人在漆黑的小路上,爸爸不在了,孩子又离她而去,她会怎样地难受和孤独?
这种失去父亲的悲痛和对母亲的担忧,每个晚上都会在我的心里折腾,半夜做梦常常见到爸爸,有时梦见他还活着,只是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现在回来看我了,我高兴极了!醒来却是一场梦。我以前那么怕鬼,现在却希望这个世界有鬼,那我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可是现实却是我再也见不到、永远见不到爸爸了,眼泪一次次打湿枕头,我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后来再不流泪,但痛楚永驻心底,一想起来就钻心般地疼痛。在老家江山,奶奶和我们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妈妈每月给我们10元生活费,在武汉工作的二姑妈每月给奶奶寄15元,我在西北工作的大舅每月给我寄I0元,过年寄20,一直持续寄了8年,直到18岁我到江山丝厂工作。
关于大舅寄钱一事,有一幕永难忘记。那年头,邮递员送汇款单到门口,总是大声喊叫:“王琳,拿私章!”当我把印章拿出来的时候,几个邻居已经围着邮递员在看我的汇款单了,大家七嘴八舌,问我:“谁给你寄钱啦?”我说是大舅。他们说,“你大舅真好啊。”另外的人说,“舅舅好,还要舅妈好。”你一言,我一语。这些话深深印在我心底。
亲人们无私的帮助,让我们避免缺吃少穿的窘况,但是却无法挡住别人的歧视。好像没过几个月,就有同学知道我父亲的事情了,在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有几个人结伙在远处骂我:反革命!地主!自杀!为逃避这种谩骂,我不愿意提早去学校,总是等上课时间快到了,才匆匆赶到学校。给我安慰的是,学校的老师一直对我不错,有老师在场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安全。还有一事我记着,当年初中升高中的时候,能不能上高中,由所在居委会负责政审提名。会上有人提出我这样的家庭情况不能上高中,这时,平常没有往来,路上遇到也从不打招呼的居委主任说了一句:成绩好的人不能读高中,难道让不想读书的人去读?
初中的时候,我有个同桌,性格外向,口才出众,有情有义,又爱打抱不平,我很快被她吸引。没想到她也觉得我人好成绩好,我俩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我非常欣赏她的性格。这个同桌故事很多,除了欣赏她的性格和能力外,她语文成绩一枝独秀,又善解人意,我们俩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我,情绪低落时,只要和她一聊天就渐渐云消雾散,浑身充满力量。直到现在,遇到什么事,电话一拨就打到她那儿去了,我体会到了什么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话说回来,我和她交往多了,就知道她们一家很艰难。她是遗腹女,她在母亲肚子里时,父亲因为公私合营失去了全家赖以生存的酒店,抑郁成疾去世了。没有工作的母亲靠帮人洗衣纳鞋底养活五个子女,当时她和最小的哥哥因为没吃的,差点被送掉。到初中时,虽然生活缓过一点劲来,但每到姐姐发工资前,家里就没钱买米了。我知道后很震惊,我手头正好有钱,那是在武汉铁路医院的二姑妈给的,二姑妈每月给奶奶寄钱,收到钱我回信,二姑妈觉得我信写得好,学习成绩也不错,就单独给我每个月寄2元钱,说给我买学习用品。她说奶奶很节约,小时候不给她零花钱。我一再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缺,她还是一如往常地寄。她还叮嘱这两块钱不要告诉奶奶,是专门给我的。其实那时候没什么学习用品好买,我一个小孩子,哪里用得了这些钱。正好借给同桌派上用场。而且我跟她说不用还,因为我用不着这个钱。但是只要她姐姐发了工资,她妈就让她还我,并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位妈妈不识字,但非常有文化有修养,平时聊天随时淌出的谚语警句,一下子点透事物的要害,把我和她女儿都佩服得不行。她家里一尘不染,自己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到人笑眯眯的。当时能借钱给同桌我非常开心,我一直希望成为大舅二姑妈那样的人,她给了我机会。我和同桌都特别喜欢上语文课,这和江山中学有很多优秀的语文老师有关。我记得有一次上许惠民老师的作文课,许老师是我们崇拜的老师,他知识渊博,上课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听他的课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这天他给我们一段文字材料,让我们根据材料当场写作文。有人交卷后他就坐在讲台边当场批。我这次交卷也比较快,交了卷就出去到操场玩了。不一会儿,我的同桌一路冲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王琳,你的作文得了110分,超过了100分,110分!她那高兴的样子好像是她得了110分。在江山中学,我们俩都很喜欢的语文老师还有几位,其中有两对夫妻。一对是许惠民和周晖影老师。他们家我们去过好多次,许老师谈吐生动有趣,周老师则热情洋溢,至今记得,聊看聊着周老师就拿出茹志鹃的小说《百合花》,一边读一边讲,读到最后,我们个个泪花闪闪。还有一对语文老师杨怀仁和王梅芬夫妇。杨老师慈祥宽厚,王老师文静瘦弱,就是一个“弱柳扶风娇花照水”的林黛玉,每次去她家都看到她用一个小炭炉熬中药。和林妹妹不同的是她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胖胖的杨老师却在十多年前走了。王老师也教我们语文,后来因为身体不好,调到学校的图书室。有一天,她把我和另一个要好的同学叫到图书室,让我俩帮她整理图书。她打开图书室的门锁,给我们每人一张图书目录,让我们进去把目录上的书挑出来。我们一进去,她就把门锁上了。看到一排排的书籍,我们兴奋极了!好像孙悟空进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那个贪婪啊!根本顾不上挑书,拿上一本就看。我们当时都知道图书室里的这些书都是“毒草”和禁书,平时根本借不到,现在有机会进去,当然先睹为快。快到老师下班时间了,赶紧去找两本交差。后来我们发现王老师并不在意我们给她挑的书。我们有时很惭愧地告诉她,按她给的目录,一本也没找到,她用她那惯有的悄声细语笑着说:没关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下午上完两节课,就到王老师那里报到,然后她拿出钥匙,打开图书室门锁,把我们关进去。周晖影老师(前右)、初中同桌(后左)、一起关在图书室的好友(后右)现在想起来,那个图书室里的书其实也是被筛选过的,没有经典名著,甚至连大部头的书都很少,大部分都是1949年以后经过革命洗礼的作家写的,像王蒙、王愿坚、茹志鹃、丁玲(丁玲也是后期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印象中没有早期作品),还有《宝葫芦的秘密》之类的儿童文学。但对于处于文化沙漠的我们来说,这已是非常丰美的绿洲了。
前些日子,我5岁多的孙女要我给她听故事,我看到喜马拉雅上有《宝葫芦的秘密》,想到当时我曾一口气看完,心想孙女也会喜欢,可是听过了《淘气包埃米尔》《不一样的卡梅拉》的小孙女,听了一个开头就告诉我说不好听。我倒回去一听,果然拖沓无味。可是这就是我们当时无法得到的精神食粮。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图书室也是小得可怜,好像还没有一个教室大,除了有学校老师进去过,好像从来没有看到学生去借过书,也许只是供老师借阅的资料室吧。1975年我高中毕业,当时江山丝厂刚刚筹办,要招很多女工。我们姐弟两个,按政策可以选一个留城。家人的意见就是先把我留下来再说,弟弟要五年后读完高中,谁知道那时候政策会不会有变?1977年听说可以高考,非常高兴,但马上想到自己中学都在学工学农学军,课本就是工业农业,没有学过正儿八经的知识,考得上吗?虽然疑惑,但还是报了名,当时好像也没什么时间复习就去考了。记得下午要考语文时,先是认真盯着时间的,也许前面精神高度紧张,后来竟然睡着了。醒来一看迟到了,赶紧奔过去,好说歹说进了考场,赶紧填考卷。当时的作文题目“路”是写在黑板上的,可是我埋头写试卷,居然没看见。然后疑惑怎么没有作文题目,当时也缺少考试经验,不知道问一下老师,又怕时间来不及,自己随便写了一篇。等我交卷时才发现黑板上的作文题目!我一度非常沮丧。我在丝厂做缫丝工,三班倒,缫丝工上班必须专注认真,不然就会出次品,所以上班时间绝不可能复习功课,只有下班才有时间复习,而且麻烦的是没有复习的课本。但是我的妈妈、舅舅、姨妈、姑妈都一再来信:不要灰心,想想你爸当年多么喜欢你期待你,你不能打退堂鼓。我的同桌更是一直给我打气。有一天她听说江山中学办了高考复习班,召集在校成绩好的同学回校复习,成绩比我差的同学都去了,但我还在上班。她非常生气,找到我,说一起到学校找老师去!我不肯去,她说:“凭啥不去?比你差的都能去。”拉着我就走。到了学校,找到负责的老师,她收起了刚才生气的情绪,微笑着问:“王琳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让她进复习班?”自从初中认识她以后,我几乎没有看见她咄咄逼人大喊大叫的样子,但是她给我介绍自己以往的时候,总是说她在底层社会长大,天不怕地不怕,整天和人吵架,是非常“ki”(第四声)的人,“ki”是江山话,有凶的意思,但不是单纯的凶,还包含了厉害和讲道理的意思。但我很少看到她“ki”的样子,她说这是因为和我以及另一个好友的交往缘故,我们使她爱上读书,是书让她懂得修养和优雅。她后来果然成为一位既实在又极为优雅的大学老师。其实我觉得这一切应该归功于她妈妈的耳濡目染。当时我还问她,为什么你不帮自己争取进复习班?她说我要是成绩和你差不多,就两个人一起争取,但我差你一截呢,为你争取是很正当的。其实当时复习班里就有成绩跟她差不多的,后来也考上大学了,但她说人家是本校教师子女有照顾的,她不能去跟别人比。正是因为进了这个复习班,我不仅有了时间,还有了老师的指点,关键是还有了油印的复习资料,那时候我们都没上过历史地理课,也没课本,记得复习地理全靠发的几张油印地图,然后我把老师讲的要点密密麻麻记在地图空隙之处,对照地图来记忆,居然考了九十多的高分。考试结束后,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考得上考不上都不再去想了。有一天,我正在缫丝车上埋头添茧,车间的机修工走过来,这个机修工的父亲是江山教育局的领导,他一边帮忙添茧一边告诉我,高考分数出来了,你考上了,你是文科第一名,我妹妹是第二名。第二天,高考红榜公布了,但并没有成绩和排名,成绩也好,名次也好,对于当年的我并没有太大的意义,重要的是:我考上了!我不知道机修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只是紧张机械地在水里添茧、拉丝、接头,心里却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爸爸,爸爸,我考上大学了!爸爸,爸爸,我考上大学了!爸爸,爸爸,我考上大学了!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原载《钱江晚报》客户端“小时新闻”
卌年:恢复高考记忆
金科:分配时有女生晕倒,
有同学悲言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