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远生,1956年出生,山西人,1977年本科就读于山西财经学院,1984年东北财经大学研究生,经济学硕士。1986年在山西财经大学工商管理学院任教。1992年下海加盟深圳万科,任下属国际服务企业公司策划总监和创意总监。1998年任润迅集团总经理助理。2004 年创办毕越企业管理咨询公司至今。
我有这样一位老师,她是我参加工作遇到的第一位同事,在我个人成长历史的开始,她对我产生了重要影响,如果没有遇到她,可能,我的履历要另外重写。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就像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高中毕业,我不知该驶向何方?仿佛我们那一代人早已是命中注定,旋生旋灭,未来希望渺如微尘。本应继续求学,摆在我面前却只有一条路:到农村插队落户,做一个农民。可是,心不甘,对未来还抱有幻想。“乔远生,榆次一中需要初中代教,你愿不愿意去当老师呢?”我的发小,也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郭齐鸣找到我高兴地问我。“我能行吗?”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能力。“可以,我们班的两个女同学也去当代教了。”他鼓励道。初春三月,北方的早上还有一些寒意,我穿着一件橄榄色的旧军装,脚踏自行车匆匆地赶到榆次一中。那一天是我自食其力的开始,也是真正迈入社会的第一步,如刻如凿, “1975年3月20日”像里程碑般铭记在我心中。创建于1952年的榆次一中,学校平面规划呈现东西对称形状,东侧是初中部,西侧是高中部,中间是一条直通大礼堂的宽阔大道,每逢夏日,学校都被掩埋在一片挺拔高耸的白杨树丛中。进入校门,春天的气息弥漫在一片灰砖红瓦建筑中,白杨树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怀着激动又不安的心情,我来到了位于学校西侧一排平房的初中部教研室,见到负责初一年级的主任张振华老师。他个子不高,操着一口地道的榆次话利落地说道:“你以后代初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来,我领你去见见初一(62)班班主任张老师,你们两个将来是搭档。”
50年代上大学时的张玉香老师,资料来源:刘晓黎
“欢迎你!我叫张玉香,以后我们俩共同带一个班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身材娇小、有着像电影演员谢芳形象气质的女老师,双眸明亮有神,剪着整齐的短发,看上去温和干练,面带微笑地对我说。“你好,张老师。”一时间,有点紧张的我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她知道我是本校应届高中毕业生后,问到,你上高中是哪个班的?我答道:“高8班”。接着她惊讶好奇地说:“哦,那你和我大女儿晓黎正好是一个班。”与我搭档的竟是我高中同学刘晓黎的母亲,加上她讲话中带有与我母亲相似的乡音,不安的心情和陌生感顿时消失了许多。我还没有出生,张老师1956年9月已经考入山西师范学院,虽然大学专业是地理,但她酷爱数学,在中学教数学已有十多年的教龄,而我这个初出茅庐,与她女儿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不懂教学,没有阅历,没有资质,更没有学历的“三无人员”,能成为她的搭档吗?19岁的毛头小伙子,稚气未脱,刚从高中的教室走出来,前程黯淡,站在十字路口徘徊顾却,回到母校成为一名代教老师,稀里糊涂走上讲台。在历史错位与苦难年代,由此,开始了我与张玉香老师的忘年之交。摆在我面前的最大挑战是不知该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我所在的初一教研室,老师大都是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生,还有几位师范专科毕业的老师,处在既是长辈又是同事工作关系之中,我内心充满了自卑和不安。每天上完课后,在办公室整日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沟通。不知是看到了我的内心焦虑,还是感觉到我对工作环境的不适应,课余时间,张老师经常会给我讲她刚开始参加工作的经历,讲述她自己教学生涯中积累的经验和教训。放完学,在落日夕阳映照的回家路上,她会边走边和我交流一天的工作感受和遇到的问题,并引导我如何看待和处理不同的人际关系。最令我最头痛的是,一踏进教室就面对着一群正处于叛逆期的初中生,上课起哄、大声讲话、做小动作,整个课堂都安静不下来,我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本来就不懂教书,每天上课还要应对几个非常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我就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这些男孩子至今我都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而且很多年后,上课混乱的场景时而都会出现在我梦中。)可想而知,初登讲台的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就像一场煎熬。很多年后想起来,不知是那个时代的悲剧,还是我青春岁月的伤痕。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老师伸出了援助之手。每次我上课,她都会表情极为严肃地站在教室,先用她如炬的目光给我“清场”,特别是针对几个男生“刺头”,她会先事先“打招呼”, 让他们规规矩矩,之后才放心地离开教室。有时,在我讲课期间,她会悄悄地出现在教室外,透过玻璃窗观察课堂内动静,无形中对有些捣蛋学生产生了“威慑力”。就这样,在她的“护航保驾”下,我像一只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开始慢慢驶向平静的港湾。渐渐地,她在我心目中,与其说是同事和搭档,倒不如更像是一位指导与呵护我成长的师长。对前途未卜的忧虑,代教工作的不稳定,暑假后,还要不要再回榆次一中当代教?我一直犹豫不决。1975年8月,我去父亲工作的城市过完暑假刚回到家,母亲就告诉我,张老师前几天来过了,通知你去学校参加开学前的准备会议。“咦!我从未告诉过张老师我家的详细地址,她是怎么找到我家的?”被她真诚关心深深打动,我又回到学校继续当代教。六月的中午,我们在学校操场旁麦田里留影,中间者为同是代教的的张大勇
十月的校园,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后,道路上落满金黄色的白杨树树叶,如田园油画。张老师和我从礼堂开完会沿着通往办公室的小路,她轻轻给我吟诵起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第一次听到这样优美隽永的诗句,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敕勒歌》出自于南北朝。冬日第一场雪。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细细的雪花,屋内黑色铁炉子内燃烧着通红的火焰,将整个教研室屋内烤的热烘烘的。我和张老师共享一张办公桌,下午我们将各自的学生作业批改完后,坐在桌前的炉火旁,像是一位行者,她把手中红色的笔轻轻放下,粲然一笑,望了一眼窗外飞扬的雪花,用恬淡的口吻开始给我讲述起了她在逆境中成熟的故事。原来,我们有着相同的祖籍,苍凉的太行山与她悲苦少年生活,在她手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冻痕印记;远走他乡负笈求学,遇到改变她命运航道的人,从此为人妻母;一手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一手捧着书本苦读复习,聪慧勤奋的她,双手叩开大学的校门;风云突变,一场突如其来的社会风暴掳走了她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盼,茕茕孑立,携带着年幼未成年的五个孩子,从榆次回到故乡县城,跨过母亲河——浊漳河回头再望,泪别,她不知道这是否她永久的归宿。“我有勇气在人生的道路上昂首挺胸”,她曾对我说。的确,与她相处,我看到了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风骨与坚韧。犹如打开一本厚厚的社会学教科书,阅读她的人生,有迤逦委婉和活力奔放,也有苦难和绝望。我十分感谢她对我的信赖,她没有把我看做是一个与她学识和资历有着巨大落差的年轻“代教”,而是一个平等的倾听者。她的倾心诉说,像是晨日迷雾笼罩中,穿越过的一道金色曙光,让我在迷惘中窥视到了一处真实而又变幻的世界。虽然,她在后来给我的信中有些自责地写道,“我本不应该在一个天真纯净的心灵里,投下世间痛苦的阴影。”可在精神饥饿与文化如寂静沙漠的年代,一位坚强、独立有思想的知识女性发出的心声,丰富细腻,犹如涓涓泉溪,珍贵如金。非常幸运,在我生命启航的路上,她如同一位引航员,没有世事洞明少开口的淡漠,也无那一代人经历社会跌宕创伤后的世故,云淡风轻,将她的人生曲折娓娓道来,化解着一个年轻人初入社会涉世未深的精神困厄。我在1975年8月30日的日记中写过一段话:“这可太幸运了,她不仅是我的老师,而且是受尊敬的长辈,在我青春时代,能遇到这样一位我生活、工作和学习上的老师,我真感到幸福。”我到农村插队后,她在给我的信中曾写道:“我在年龄上可以做你的老师,这也是冒昧,但在知识上我是贫乏的,我不能算是你的老师,不过我愿意接收你这个学生“张老师,我准备离开学校到农村插队了。”1976年元旦过后不久,我去当时的“榆次市革命委员会”领回了“志愿报名到农村插队落户干革命”的《通知书》,回到学校,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就把消息告诉了她。“我想元月20号就去使赵公社张村报到,已经联系好了。”听后她两眼湿润,起身离开办公室到学校空旷的操场独自一人走了很长时间。回来天色已晚,站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面带着苦涩的微笑,她告诉我,突然得知我要去农村离开学校,陌路前程,不仅是因为同事和师生分别之情而伤感,更主要的是为我和她女儿这一代人孤悬的命运而担忧掉泪。霎那间,不知是被她发自肺腑般令人动容的深情所打动,还是为自己未来渺茫的人生而哀痛悲叹,我眼泪夺眶而出,情不自禁激动地张开双臂像拥抱我母亲一样拥抱了她。冬天寒冷的北方,四周一片萧杀。一早,张老师带着班上的几个同学,围着一条漂亮的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骑着自行车到了我家准备为我送行。收拾好行装,行装里有她送我的《新华字典》、一本《毛选》和一块新毛巾,还有初一年级全体教师赠与我的一本塑料封面日记本。离开生活了19年熟悉的城市。灰色天空刮着凛冽的西北风,呼呼作响,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在我们行进的方向正好是顶风。出城之后,四周一片旷野,寒风将道路两旁高大的柳树枝刮的乱舞飞扬,天空中弥漫着黄土地常见的尘埃,我们每个人都把头和身子低下来,佝偻着像匍匐前进的战士,与迎面刮来强劲的寒风做着顽强的抵抗。我和张老师并排骑行,她骑着一辆26吋黑色飞鸽牌女式自行车,戴着一双白色棉线手套,双脚奋力往前蹬着,自行车犹如逆水行舟般在公路上艰难前行,围巾下黑色的鬓发被风吹的阵阵飘起,朝着我微笑说:“赶快往前骑。”这天,在我的记忆中,充满悲怆与温暖。
张老师带领初一61班班干部与将替我空位上语文课的张大勇(第一排中),欢送我下乡插队合影留念
患难得知己。她的送别之情,浩然天际,似梅花凌寒而立,焉能用李白写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来表达我对她的感激之情。从插队那天起至今,46年岁月荏苒,我游走四方,天荒迥地,每每想起那一幕,依然感动。到了我落户的村子已近中午。印象最深,推着自行车经过村中一座建于清末砖木结构的戏台,高高的台基,舞台上空无一人,满目凋敝,寒冷中,给周遭更增添了几许苍凉。
第一天我去乡下居住的知青宿舍
张村小学的一位老师把我安顿在生产大队旁的知青宿舍。我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到村口,与张老师和学生们最后挥手告别。“回去吧,照顾好自己。”说完,她起身踏车就和学生们渐渐消失在来时那条寒风呼啸的土路上。站在那片令我完全陌生的土地上,举目无亲,未来像一条漆黑黑的隧道不知尽头在哪里。奇怪,我并无绝望,唯有别绪。不久,我在乡下就收到她寄来的第一封信,告知,那天与我告别返回榆次城里之后就径直去了我家,探望和安慰了在痛苦与眼泪中思念我的母亲。她用一个女性的慈怜与温柔去抚慰另外一位母亲破碎的心,让我怎能不称赞她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呢?农村新奇紧张的生活,冲刷了被社会抛弃无望的感觉,也许是一种麻木。插队不久就赶上过春节,所有的知青都回到城里的家过年,我也不例外。还是与往年一样,等父亲回来,我就将我们家唯一的饭桌,平时也是我用来做作业的小红桌子摆在炕中央,开始研磨写春联。清晰记得,在这张桌子上,我曾经用行草写过一幅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雪》的书法作品送给张老师,线条、结构和章法都十分稚嫩,严格来讲还算不上作品,可她赞不绝口,并收藏起来放入她办公桌抽屉里。或许是她的鼓励,练习书法从成为我终生不渝的爱好。在乡下闪烁如豆的油灯下,在大学四年的教室里,在阴雨霏霏温哥华公寓里的书桌旁,书法成为我与母文化割不断的一条脐带,也是我初入社会与那个时代和她交往的笔墨记忆。爆竹声还未消失,就即将迎来北方最热闹的元宵节。正月十五前,榆次下起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雪片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大街小巷粉妆玉砌,好个银色世界。夜晚,到处都是装点绚丽的华灯,我站在菜市街与栈房街交汇拐弯处,等待着闹社火的队伍过来。猛然,在雪花飘舞的前方闪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一看,原来是张老师。我们彼此都很惊喜。二年后我考入大学,首次读到辛弃疾的词《青玉案·元夕》, 方知有一种重逢叫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978年3月3日,在乡下接到从山西财经学院寄来的入学通知书,星期天我到她家里,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她,想与她分享我的喜悦,还有她对我的期许。也许命运之神眷顾了我,在数千人的村子里,包括知青,那么多考生中,只有我一人走过独木桥。除了幸运,支撑我在黑暗中不言放弃的,其实是一种精神力量。“生活的道路是曲折的,有的人经受不起曲折的考验,有的人却在曲折的道路上奋勇向前,你是个有志的人。”这是她送我去农村插队落户时写给我的一段赠言,充满希冀和鼓励。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与朋友,还未有人将“有志者”与我联系在一起。在困境中,激发潜能的肺腑之言,如同我在乡下小屋里桌前那盏油灯,闪烁光照,驱散孤寂,点亮陌路。
退休后重访母校的张玉香老师,资料来源:刘晓黎
我们最后二次重逢是在上海。2009年3月,接到她女儿晓黎电话,得知张老师来到上海在医院住院治疗。从公司所在的柳州路急匆匆打车去位于淮海路上的上海胸科医院。进到医院病房,见到躺在病榻上消瘦的张老师,虽然病魔缠身,她依然乐观微笑,神色泰然。离开医院后,在回去的路上,思绪云飞浪涌:“在上海见到你让我喜出望外,但得知你患病住院也让我不安,祈求上苍保佑你。三十四年前遇到你,无私的关爱、帮助,给我彷徨和无助的青春岁月注入了温暖和阳光,让我享用一生;而三十四年你给予我的精神鼓励和由衷的赞扬,又激励着我不断发奋努力并成就了我的今天,你所给予我的这一切又如何让我感激不尽而报答一生呢”?她依旧君子谦谦,短信回复道:“欠你的太多今世难补,等来世再回报。”张老师出院不久,养病暂时住在上海四女儿晓虹家。有天,晓黎打电话请我过去,中午时分,我找到靠近复旦大学的文化花园小区,见到张老师气色比住院时好了许多,大家边包饺子边聊天,那是我见到她最开心的一次,但不曾想,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不久回到山西还给我发来短信欣喜地说,现在可以独自一人到楼下散步了。2009年9月9日,上海,我坐着出租车正经过徐家汇体育场,突然收到晓黎给我发来的短信:“我母亲走了”。
30多年的相处,岁月已将乡情、同事和师生之情融化为一种特别的亲情,张老师突然去世,怎不叫我悲痛凄怆。我给她女儿晓黎回复道:“我的母亲给予了我生命,而你的母亲却给予了我智慧和勇气,她也给予了我母亲般的爱”。
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忘年之交,亦师亦友,我们的交往持续了34年6个月20天。在那个疯狂、保守、猜忌与人人自危的时代,善良与冷漠,真诚与世故,良知与麻木,高尚与卑鄙,仅一线之隔。试问,今天谁还会对一个素味平生,在学历、资历和阅历上与她有着巨大差距的异性年青人,在他刚刚踏入社会无望的泥淖中,勇敢无私地伸出援助之手呢?从故里到乡村,从榆次到省城,从太原到深圳、上海,最后飘零他国,我们相距的空间越来越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逢中秋或教师节,似乎苍天经常在考问游走江湖的我:人心不古,你能将对她的感恩安顿在你的灵魂里信守一生吗?我远赴千里赶回故乡为她老人家送行。张老师家的楼下已经摆满了花圈,肃穆悲伤,她经常接待我给我端茶倒水的客厅,成了生者缅怀她生前音容笑貌的灵堂。我悲痛地站在她遗像面前,深深鞠躬,她那慈祥温婉的笑容,仿佛是照艳我在榆次一中那段青春岁月记忆的最后一道晚霞,随着她生命的逝去而日落消失。第二天,追悼会上,熟悉的身躯静静地躺在我面前,鞠躬,默哀,我闭上双眼,仿佛她已化作一阵清风悄然隐逸;围绕着遗体轻轻向她告别, 34年前她送我下乡插队在寒风中的挥手瞬间,2009年9月13日变成了黑白灵堂间“阴阳世界两相隔,泪咽欲说却无声”的诀别。今天是张玉香老师逝世13周年,明天又逢中秋和教师节。谨以此文追思她留给我生命与思想的芬芳。恩难忘,香犹存。附言:非常感谢刘晓黎、刘晓虹给文中提供了相关资料和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