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试安排在7月23日下午,参加口试的考生并不多,基本上都是来自不同公社的成都下乡知青。大家都在教室门外等着,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后再进去。考场内坐着两、三位老师,主考官是冕宁中学的英语教研组组长吕老师,查验了准考证后口试开始。吕老师先让我用英语作一个自我介绍。记得说到下乡时, 引用了那段改变了千百万学生命运的“最高指示”: “It is highly necessary for the educated young peopleto go to the countryside to receive reeducation from poor and lower- middlepeasants.”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从几位老师的表情来看,他们很满意我的那番自白,接下来又回答了两三个简单的问题。“What do you study English for?” (你为什么要学习英语?)吕老师突然问道。“The great proletarian revolutionary teacherKarl Max said that a foreign language is a weapon in the struggle of life.” (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卡尔·马克思说过,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我脱口而出。但凡读过初中的人大概都还记得,打开英语第一册的课本,扉页上开宗明义就是这句话。有了如此分量的开场白,其后的展开便顺理成章了:学习英语当然是革命的需要, 是为了最终解放全人类,立足农村、放眼世界, 绝不可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多年调教, 早已烂熟于心的说法,此刻根本无需经过大脑便从口中自行流出,叽里呱啦,痴人说梦般大谈了一番学习英语与世界革命的关联。 那个场面想来似乎有点滑稽:一个连自己温饱都难以应付的知青,居然还叨念着解放“劳苦大众”的使命?话音一落,吕老师便说行了,你的英语比我还好,不消再问了。填志愿时只敢报中师, 填了成都师范学校,那已经是最高境界了:一来喜欢当老师的自由,不坐班、还有寒暑假;二来也晓得招工、招生搞的是啥子名堂,录取与否全凭“政审”,与本人表现并无关系。所谓“政审”,一看出身,二拼关系。 无奈这两条我的底气都不足:在川大教书的父亲1957年被打成右派,因此无论是在校时的入团,还是下乡后的多次招工、招生也基本与我无缘了。此次虽然有幸被推荐参加了高考,成绩也还不错:数学满分, 英语全优。但仍然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结果一如既往,“政审”时又无甚悬念地被刷下来了。回到生产队不久,居然有人托公社的干部给我带了个口信,问我愿不愿意到西昌二中去代课,教英语。几经打听知道了事情大致的来龙去脉:四川日报驻西昌记者站杨站长和冕宁县委高书记都是山西老乡。一日杨站长到冕宁县出差,办完公事后便去高书记家串门。 聊天时高书记说起刚刚过去的招生时,不经意地提到,这次招生时沙坝公社有个知青英语考了全县第一,可惜政审过不了关未被录取。言者无意,闻者有心。正巧杨站长的夫人谢老师在西昌二中教语文,二中一位教英文的杨老师即将请产假,下学期需找一个代课老师,于是杨谢二位热心人便促成了此事。到西昌去代课教英语, 还有工资可拿!这么安逸的耙和工分当然可以去挣哦!于是先在队上请了假,开好证明, 背起一背兜米走了十来里路, 到沙坝公社粮站换好粮票。一根绳子卷起铺盖。书包里除了毛巾牙刷、几件换洗衣服、一本英汉字典外,还特意带上几本许国璋教材,说不定还可以给学生补充点课外阅读的东西呢。 成昆铁路已经通车,最近的漫水湾车站就在安宁河对岸的松林。当时河上还未修桥,不过有一摆渡的小船,属于新民一队。过河不远就是车站,坐了几站火车便到西昌二中走马上任了。西昌二中是所老学校,创办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最初叫“宁远府研经书院”。学校位于西昌城内东北隅的高坡上,紧靠一段老城墙,墙外不远处有条河。校园中有一处称为转角楼的建筑群,全是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四方形的回廊错综复杂,据说这就是旧时的书院。 由于年久失修,楼道和楼上的房间已是一片破败之像,早就弃之不用了。楼上堆放着一些破烂桌椅之类的杂物,除了间或有几个淘气的男生在上面跑来跑去捉迷藏,把楼板踩得吱吱嘎嘎外,楼上基本无人问津,清静而又诡秘,很有几分像《聊斋志异》中狐仙出没之地。楼下则是分散的几排平房,作为教师宿舍。 学校给我安排的一间寝室便在此处。房间不大,除了一床、一椅、一书桌外似乎别无它物,但窗明几净,桌上摆上书籍、字典后居然有模有样,像个“书斋”。安顿下来后领到了要教的初中英语课本,先通读一遍,然后便认认真真地开始备课。下乡时就带上了初中学过的全部英语课本时时翻看,这些年来又在逐课学习许国璋、俞大絪等编写的大学专业英语教材,灵格风、新概念这些原版教材,包括才传入国内不久影印版的英语900句也已啃了大半。得益于在川大外语系工作的父母,每课的作业我都一一完成寄回家去,父亲批改后又寄回给我。有时作业有好几大页,为了不因超重而多贴邮票,便把牛皮纸信封剪去一角,作为“资料”邮寄,为了省钱,也常常将用过的信封拆开,把里子翻出来再用一次。回成都时我常到川大外语系去借听各种教学磁带,以提高英语的听力水平。要给初中生上课应当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也不可掉以轻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绝不能误人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