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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的密码:不是“老大哥”式的独裁 | 子夜@北纬49゜

ChineseInNY 纽约时间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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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子夜@北纬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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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篇


塔利班的密码:

不是“老大哥”式的独裁


1Q84


【提要】


塔利班在二十年后回归喀布尔,绝对不是一个意外的事件。种种迹象显示,现在的塔利班内部已经发生了不容忽视的演变。塔利班有可能形成的一种新型独裁政体,不是《1984》那种“老大哥”模式,而是《1Q84》中的“小小人”(Little People)式的独裁,这种政体很有可能会主导未来的阿富汗。塔利班主义的崛起,以及维持塔利班生存和发育的机制,基本上不是由传统意义上的“老大哥”主导的。这是塔利班革命区别于其它伊斯兰革命的一个关键点。


文:乡庐子夜


 

塔利班即神学士的统治,是最典型的极权和独裁政体。二战以后大多数的独裁政体,都是奥维尔在《1984》中描绘的那种“老大哥”模式,即“无所不在”和“无所不能”的个人专制。这是传统独裁政权生成和发育的模式。因此,在一个新的具有强大功率的独裁政体诞生后,人们一直等待塔利班的“老大哥”出场,想从中寻找这个极端势力的成功密码。

 

但是,人们忽视了一些奇怪的现象:新政府天天呼之欲出,却一再推延。国际社会把关注重点放在人员的成份分配上,以便从中寻找塔利班未来走向的轨迹。八月三十一日,发言人说,塔利班第三代领导人海巴图拉·阿洪札达几天后将出现在公众面前;过了两天,即九月二日又明确说阿洪札达将既是塔利班的领导人也是新政府的首脑。这就是向世人明确宣示,在一个以极端手段统治的塔利班内,阿洪札达就是他们的老大哥。但是,再过了一天就从塔利班内部传出新政府将由阿卜杜勒·加尼·巴拉达尔执掌。而几个几天后”,阿洪札达并没有公开出现,同时在九月七日正式宣布的新政府班子中,首脑既不是阿洪札达也不是巴拉达尔,而是并未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穆罕默德·哈桑·阿洪德。阿洪札达只剩下塔利班最高领袖的头衔,巴拉达尔成了两名副总理之一。当新政府名单公布之后,在阿富汗仍然存在无政府状态、国际社会对其合法性持续质疑时,塔利班唯一要做的是立即举行新政府成立和宣誓仪式,而且人们普遍认定9-11二十周年是最佳时机。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出现。新政府一拖再拖,而且最需要最高领袖在此刻出面镇场,老大哥阿洪札达却迟迟不露面,动向成谜,已经是有违常规了。最近几天,塔利班更传出内部纷争,显示了老大哥式权威性镇定机制的缺场,至少是尚未形成。这就是问题了。


阿洪札达当然会很快露面的。外界以为塔利班在用自己一贯的神秘性玩弄国际社会的焦虑,但是,以塔利班行为模式的特点来说,他们并不会无聊至此。也许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人们应该考虑的一个问题:阿洪札达是塔利班的“老大哥”吗?或者,塔利班有“老大哥”吗?再或者,塔利班需要有“老大哥”吗?

 

“老大哥”是上世纪《1984》的模式,而新世纪由村上春树推出的《1Q84》,一个重要的思想是“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这一点可能对理解塔利班成功的密码有一定的启发意义。事实上,塔利班主义的崛起,以及维持塔利班生存和发育的模式,基本上不是由传统意义上的“老大哥”主导的。这是塔利班革命区别于其它伊斯兰革命的一个关键点。

 

在塔利班身上,我们可能要观察到一种新型的独裁政体的模式,即村上春树在《1Q84》中提出和描述的“小小人”概念和现象。所谓“小小人”,是相对于《1984》中“老大哥”叙事的。奥维尔的《1984》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出版的,主要针对当时世界范围内的极权主义,这种极权以牺牲和压制人的自由为特点,而其中代表极权对国家进行统治的领袖人物就是“老大哥”作为代表的。“老大哥”代表政权,在完成了从思想上对人们的洗脑之后,无所不在地控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从宣传机器到行政事务,一直到人们的起居饮食,都在他们的计划和监管中。“老大哥”无所不在,“老大哥”无所不能,“老大哥”的行为模式就是以个人独裁作为标志的。

 

但是,村上春树在《1Q84》中多次提到《1984》里的“老大哥”已经“没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独裁模式即“小小人”。小说中描写了一个以从社会主义试验(公社)演化成的恐怖主义组织“先驱”的内部变化,及其骇人听闻的罪恶和恐怖内幕。主人公青豆奉命去刺杀从来不曾露面而行踪秘密的“先驱”领袖。在她终于能贴身接近“领袖”并一步一步实施谋杀计划,突然因事情过分顺利而产生怀疑时,“领袖”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自己很清楚她的谋杀计划并在主动配合。“领袖”在临死之前与她进行了最后的对话,让青豆终于明白“先驱”这个“领袖”是由“小小人”即所谓“人民”设立和摆在那儿的人造偶像。这个恐怖组织内部已经演变成不是由“领袖”而是由“小小人”在主导运行。也就是说,青豆用“斩首”方法,只是消灭了一个被“小小人”打造出来的偶像,问题是这个恐怖组织已经形成了一整套自动由“小小人”制造和推出“领袖”的机制。在《1Q84》中贯穿着“小小人”通过所谓“空气蛹”从空气中抽丝制作复制人的替身的容器。“小小人”利用空气蛹创造出的子体作为代理人,去它们想去的地方,传播它们的思想,达到控制和禁锢母体的目的。“老大哥”作为人格的产物,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和变量;但是当极权恐怖组织从“老大哥”演变成由“小小人”主导时,独裁和极权便具有一定的从人民中获得的生成和发育的功能,这就是事情的恐怖之处。在村上春树那里,“小小人”是专制和独裁生成和发育的自动机制,这种罪恶的统治在去除了“老大哥”的偶然性后,可以永久地一代接一代地流传下去,而且是一种不归路。全书最后,青豆与她所爱的天吾逃离了1Q84的世界,但是回去的路再也找不到了或被封闭了,他们再也逃不走了。

 

村上春树写作《1Q84》,固然是为了向奥维尔的《1984》致敬,但是,这时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大规模的以国家力量主导的社会革命基础,包括其异化后的极权和专制的背景已不复存在,遍布世界的零星的乌托邦式社会团体如公社等演变成的恐怖基地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小小人”的人民性远胜于“老大哥”的呼风唤雨。《1984》中那种以“老大哥”象征国家权力的集权统治现在已变成“小小人”对公社的控制,包括对“老大哥”的选拔、控制和更替。(从“小小人”现象揭示出的“人民性”,是一个至今尚未引起很多人注意到的课题,本文因篇幅有限不作展开。)触发村上春树写《1Q84》的动因主要是两件事,一是美国遭遇9-11恐怖袭击,二是日本奥姆真理教的恐怖活动。小说中先驱组织的原型就是取自奥姆教恐怖组织。邪教组织在上世纪末直至新世纪,始终是国际社会关注的一个问题。尤其对于一些从宗教原教旨主义中衍生出的极端和恐怖行径,不但无法彻底进行根除,反而有日益扩大的趋势。美国对9-11事件的反应是开展反恐战争,驱逐了塔利班在阿富汗的执政后,还采取“斩首”模式,消灭包括本·拉登在内的恐怖主义“老大哥”,但是后来终于发现,恐怖主义就像割不完的韭菜,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动生成和发育的功能机制。塔利班在二十年后回归喀布尔,绝对不是一个意外的事件。种种迹象显示,现在的塔利班在内部已经发生了不容忽视的演变,犹如癌细胞的质变和转移。随着时间的推移,塔利班的生成和发育的自动功能将令世人刮目相看。

 

美国通过阿富汗战争驱逐塔利班后,建立了现代模式的阿富汗政府,按一般意义来说是相当成功的。但是,成为游兵散勇的塔利班,在国际反恐同盟的围剿和追击下,却像“小小人”那样死不了,反而像“空气蛹”那样创造出新的子体作为代理人,去它们想去的地方,传播它们的思想,达到控制和禁锢母体的目的。塔利班有几任“领袖”,不是病死,就是被美军击毙,但是始终没能置塔利班于死地,终至以重返喀布尔作为向世界的一种胜利宣示。长期研究伊斯兰运动的学者、印度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战略研究教授巴拉马·钱勒尼(Brahma Chellaney)近日指出,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社会默许塔利班重新掌权,其实就是给了所有伊斯兰暴力组织同样的信号,从而极有可能让全球恐怖主义死灰复燃。许多人以为,塔利班同其它极端恐怖主义有一定区别,有可能为了得到合法承认而与他们划清界线,但钱勒尼以自己的长期观察,认为神学士、基地组织、ISIS-K有着共同的意识形态并忠于暴力圣战,他们的成员混在一起,甚至从一个团体转移到另一个团体。塔利班重新掌权可以说是圣战分子在现代时期取得的最大胜利,这将很快催生一个恐怖主义超级国家,即一个跨国狂热分子的避难所,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有暴力倾向的伊斯兰教徒,他们会在此寻求训练以在国内实施袭击。塔利班的“伊斯兰酋长国”将会发展为国际性的哈里发辖地(哈里发是伊斯兰历史上对国家领袖的职称),这种辖地正是基地领导人本·拉登和实施9-11袭击的劫机者所寻求建立的。

 

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当年(一九九五年)塔利班发动了代号为“进军喀布尔”的战役,并没有受到多大反抗就进入了首都;二十六年后,塔利班同样没有受到拥有强大军事装备的政府军的反抗,几乎一夜之间就占领了首都。塔利班这种打而不死的情况很少见。这个似乎是一种宿命的事实说明,塔利班很可能在内部已经形成了一种类似“空气蛹”的组织细胞,一种完全适应当代和未来伊斯兰极端势力和恐怖主义组织活动所需要的生成和发育自动功能。假如我们要了解塔利班以后的走向,就必须仔细寻找它有可能存在的观察密码,就是“老大哥”的功能在渐渐褪色,而与之相对的“小小人”功能正在日益增加。

 

塔利班新政府成立过程中一定程度的混乱,或者作为最高领袖的阿洪札达隐身不出,在这种无意之中形成的神秘气氛中,实际掩盖的真相可能就是“老大哥”的戏真的不是那么多了。因为“权力真空”会引起内部和外部的怀疑,在一个新政权急需稳固之时,“老大哥”的现身是最需要和最迫切的。但是,塔利班一进入喀布尔,他们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和流亡多年的老一辈领导人,都随之来到喀布尔亮相和相会,唯独最需要出场的“老大哥”阿洪札达却长时间不出现。这种情况让人怀疑塔利班内部出了事情,因为在这之前,塔利班经历了数十年的武装冲突、内部分裂,数万人死亡,高层领导人被暗杀,重要人物被捕,而且有的重要人物死亡时都对外保密,例如塔利班领导人此前多年来一直隐瞒奥马尔之死,待消息曝光后,引发了内部一场短暂且血腥的权力斗争。但是,最令人惊奇的是,虽然有这么多的内部混乱,塔利班仍然迸发出了惊人的凝聚力,而且不断重组或编织出更大的战斗网络。这种规律和模式几乎是《1Q84》中“空气蛹”组织细胞模式的翻版。这可能就是我们观察塔利班的一个密码。

 

塔利班重返喀布尔不是一场革命的结束,而是一种新的开始。当代可以称得上伊斯兰革命的,在这之前只有伊朗的伊斯兰革命。霍梅尼并不搞神秘,他利用自己在伊斯兰世界的极高威望,从一开始就高调地支持革命,不断地公开发出指示推动革命。当巴列维王朝倒台后,霍梅尼又公开地对政府的组成宣布意见,又很快乘坐法国航空的波音747包机返回德黑兰。在数百万人欢迎他回到首都时,因他乘搭的汽车被成千上万热情的人群淹没而被迫转乘直升机。霍梅尼不仅成为了革命的必然领袖,而且还成为了“神”一般的人物,甚至有人喊出“立霍梅尼为王”的口号。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几乎改变了当时的地缘政治或国际局势,有人甚至认为“希特勒征服欧洲以来的任何政治事件都比不上它”。

 

作为伊斯兰革命领袖的霍梅尼之所以不神秘,是因为霍梅尼有必要以个人的魅力作为一种巨大的存在和动力符号。当时还是奥维尔《1984》的时空背景,人格性的“老大哥”是一切独裁和专制政体的必要象征和标志,这就是为什么都要加上“个人”作定语,如“个人独裁”“个人专政”“个人迷信”等。但是,就塔利班的时代来说,现在已经超越了《1984》,这是一个完全不同景观的背景。套用《1Q84》中那句“老大哥已经没有戏了”的话,像霍梅尼那种以个人的人格作为革命主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回到德黑兰那种狂热场面,在喀布尔是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被塔利班尊称为“忠诚”的“最高领袖”阿洪札达即使有一天亮丽地露面,也只是一种仪式性的象征。阿洪札达因其神学上的原则立场和强硬方式,会被视为塔利班的精神和路线领袖,假如他被人视为“老大哥”,也可能就是“空气蛹”那些小小人选择和编织的结果。这不仅是说塔利班不可能有霍梅尼那种领袖人物,而是塔利班作为一个极端的神秘的伊斯兰组织,它不是靠具有人格(魅力)的领袖主导的。

 

村上春树在《1Q84》中的“小小人”在英文中是Little People,其实如果译成“小百姓”或“泛众”也许更合适。像霍梅尼那种以个人魅力影响世界的“老大哥”,会有一个从兴盛到衰退的过程,因为“时间会变化和改变一切”。但是,在塔利班那儿,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伊朗革命那样喧嚣和震撼,但相对冷静下的历史蜕变却是相当深刻的。美国和西方盟国可以击败像基地组织、伊斯兰国等极其凶狠的组织,或者把诸如伊朗这个前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国家拉入自己的谈判和交往游戏规则中;但是,他们花了二十年都无法消灭的塔利班,很可能会成为另一个意识形态阵营的旗帜,这里就有值得分析的因由。

 

经过二十年后,出现在国际视野中的塔利班,非常像《1Q84》中那个恐怖组织的神秘架构,那种自我生成和更新的机制,几乎同神秘的蜜蜂王国一样。蜂王表面上是“老大哥”,但真正的统治者和决策者不是蜂王而是工蜂,饲喂蜂王多少王浆,要不要分蜂,何时分蜂或飞逃,都是由工蜂决定的,至于废黜和更换“老大哥”的权位更是掌控在工蜂手中。工蜂就是类似“小小人”,这种“群众专政”相当残酷,但这种机制保证了蜜蜂王国的长治久安和代代相传。

 

“老大哥”是二战后独裁政体的主要模式,这里的“老大哥”一般都是通过职业革命家以暴力运动(包括革命、政变和暗杀等)而获取自己地位的。但是冷战结束后,由于民族主义的回潮,一些独裁政权的生成和发育出现了新的模式,“老大哥”的戏份日渐式微,“小小人”或“群众专政”模式介入独裁政体的运行成了一个显象。“老大哥”取于决“小小人”的选择和推出,这是具有时代转折意义的性质。因此,如果不是从“老大哥”,而是从Little People(“小小人”或“小百姓”)身上,也许更能探寻出塔利班生成和发育的密码。

 

这个密码首先要从历史背景中去解开,即所谓的“后1984”年代。像塔利班、盖达组织、伊斯兰国等这种极端行为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组织,就其意识形态的性质来说,是无法以“老大哥”模式主导的。一方面他们容易成为“斩首”的靶子,一旦被“斩首”就会难以恢复活力;另一方面个人的“人格”特性总是有限的,即使百密也难免一疏,在以神秘性控制的组织内往往会成为致命的弱点。塔利班成立以来,基本上不是一个以“老大哥”主导的组织,否则不会愚笨到宁愿被美国侵略而不肯交出本·拉登。塔利班作为散兵游勇也有领导人,但在二十年内曾因病死、战死三次更换领导人,而塔利班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直在生成和发育。就如所有恐怖组织(包括小说《1Q84》中的“先驱”)一样,他们都会存在内部权力斗争,但在没有“老大哥”的情况下,都是由“小小人”来摆平的。在前任领袖曼苏尔死后,塔利班曾因暴力和权力斗争而分裂,就是全靠“小小人”如“空气蛹”那样进行穿梭和摆平,把阿洪札达推上领导和团结塔利班的位置的。这完全不同于《1984》那种“老大哥”的模式。

 

塔利班崛起的时代,正是全球伊斯兰运动呈现迅猛扩大之势时。阿富汗有可能成为塔利班主义在伊斯兰世界的“明灯”,这是因为全球伊斯兰运动目前正在出现两个相反方向的发展:一方面是伊斯兰人口迅速增加,尤其在原先基督教文明的传统地区,已经成为任何国家和群体无法遏制的现实,伊斯兰人口超过非伊斯兰人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另一方面,伊斯兰运动由于在国际地缘政治和资本主义市场的包围下,无可避免地卷入世俗化过程,实际上形成了全球伊斯兰运动的分裂效应。特别是中东国家由于处于地缘政治和石油资源的第一线,在西方国家的强大压力下,被迫参与国际社会的各种交往和谈判,像旷日持久的伊朗核武器问题,谈判所获得的利益和付出的代价,实际上就在无形之中消耗和磨损了伊斯兰运动原本的教义和理念。这种世俗化的过程,同伊斯兰运动的扩增是呈反方向和不成比例的,尤其对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来说,这是一种无法容忍的趋势,他们会对这种世俗化充满仇视和愤怒。恐怖主义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中产生就是这个原因。

 

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以恐怖手段向国际社会挑战,是因为他们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话语途径。但是,目前大多数伊斯兰国家(例如中东和东南亚的国家)都已经融入国际社会的正常体系中,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具有话语权,而且“很好玩”,对恐怖主义根本就是零容忍。因此,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如何形成自己的堡垒并以自己意识形态与世界对话,显然是塔利班主义所要思考和确定的合法性问题。当国际社会无法消灭塔利班势力后,只能面对现实为下一步划下一条最后的底线,就是要他们承诺不再从事恐怖活动(例如自杀式攻击和大规模杀戮无辜),这一点起码可以在口头上得到承诺。但在塔利班统治的内部所涉及伊斯兰教法的相关内容,例如妇女问题和私刑问题等,是属于人权层面的事务,估计将是国际社会长期进行监督和谴责的事务,很难在短期内得到解决。而就塔利班来说,它之所以存在,而且不贪图像伊朗那种已经世俗化的权势和利益,根本的理念就是原汁原味地实行他们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而且是最严厉和最原初的教义,在这一点上他们绝对不会含糊和退让。就在最近一次新闻发布会上,面对记者的询问,他们公开声明不会让女人当政府部长,因为女人的职责就是“生育”。这种完全与现代文明社会的价值发生对抗的宣示,就是塔利班主义旗帜鲜明的一个特点,其坦率和自信,甚至有可能使国际社会减少对它误判或错估的可能。

 

在一个没有“老大哥”的塔利班里面,反而会减少他们被迫向世俗化演变的机会,这正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期待的机会。从十八世纪瓦哈比运动开始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曾经被霍梅尼主导的革命推向高潮,但是由于无法避免当时冷战的地缘政治格局效应,伊斯兰运动大量卷入国际性联接,加上大量伊斯兰人口向欧洲和北美迁徙,促使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内容出现异变。伊斯兰大规模世俗化之所以在伊朗革命成功后出现,就是因为有些异变只有在像霍梅尼这样专制式“老大哥”的权威默许下才能发生。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有三个主要诉求,一是反对世俗化和西方化;二是在“《古兰经》和圣训”下变革现存的政治和社会秩序;三是在意识形态上反对外来思想和文化影响,坚持回到伊斯兰教义作为生活方式和社会活动的原初原则。霍梅尼提出“不要东方,不要西方,只要伊斯兰”的口号,曾经在全球伊斯兰运动中起到了旗帜的作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国际政治发展的走向;但是伊朗随后出现的世俗化,尤其在霍梅尼去世后已经无法逆转。这说明传统上以“老大哥”作为个人主导的伊斯兰的意识形态,一旦人死政亡就会变得相当脆弱。

 

近几十年来,国际社会无法直接抵御伊斯兰的兴起,而是利用“世俗化”把伊斯兰运动导入现代文明秩序。在这个方向中,搞定“老大哥”是很重要的事。那么,现在人们能期待国际社会运用相同的方法,诱使塔利班的阿富汗慢慢地和平演变成世俗化国家吗?这是非常有意思和完美的一个设想,但是很难做到。

 

一个重要原因是,阿洪札达作为塔利班的最高领导人,是塔利班构建政权的需要,而不是阿洪札达本人具有成为“老大哥”的素质。我们看一下塔利班进入喀布尔后,最初几天新闻发布会的发言人都是一大堆,而且几无主次之分,这是无意之中透现的塔利班内部架构秩序的图像,完全可以联想到《1Q84》中的一群正在忙碌穿梭和编织的Little People。假如“老大哥”还有戏,情况不应是这样的。

 

塔利班就是神学士,他们想要建立的是一种神权统治的政体。塔利班没有走基地和伊斯兰国的路,也没有走伊朗建“共和国”的路,而是执意地坚持“阿富汗伊斯兰埃米尔国”(The Islamic Emirate of Afghanistan)的国号(“埃米尔”可译成酋长国),这表明他们坚持与世俗主义政权保持界限明确的距离,他们致力回归的是神权统治国家。而“埃米尔”实际是以“沙利亚法”(al-Shari‘ah law)为统治国家的核心,塔利班宣示的就是整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不肯退让的核心价值。在这种情况下,世俗世界的独裁和专制“老大哥”的模式无法与伊斯兰基本教义衔接。因为就伊斯兰教义来说,“老大哥”模式有可能走向偶像崇拜,偶像崇拜是世界几大宗教最严肃的禁忌之一。在整个伊斯兰运动中,对“领袖”的崇拜形成从教义原则向世俗世界妥协的异化,逐渐与伊斯兰基本教义拉开距离是就顺理成章的事。伊朗伊斯兰革命最后走向世俗地缘政治角斗的场景,对塔利班来说绝对是一个想避开的噩梦。

 

从目前来看,无论是西方国家或东方国家,国际社会企图以所谓的世俗“合法性”进行交换,引导阿富汗逐渐融入现代社会的游戏规则,很可能是一厢情愿。笔者在“塔利班对‘合法性’有自己的认定标准”一文中曾指出,塔利班有自己合法性的认定,这个绝对不受世俗利益包括世俗政权所诱惑和改变。当塔利班以自己最原初和最保守的教义为自己取得“合法性”后,他们就敢于与任何现代社会和文明模式进行对抗,篾视一切文化成就,并且不计后果。塔利班并不对如何向世界交代感兴趣,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在伊斯兰世界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地位。

 

塔利班政权的极端反现代性,对国际社会来说可能很不舒服。但是,就目前塔利班已经在阿富汗建立政权这一事实来说,这个“埃米尔”似乎并不对类似中东伊斯兰国家那种地位感兴趣,而且塔利班政权目前暂时还没有溢出阿富汗边界的地缘野心和企图。他们可能更愿意在这个古老的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去实现自己的理念。美国花了二十年时间在阿富汗建立现代民主政体,于一夜之间覆灭,事情变得如此容易,只能说明阿富汗就是这样一种特殊地缘的历史宿命。阿富汗事实上不具备我们传统理论中的战略地理要素,尤其不能同具有石油等战略资源的中东伊斯兰国家相比,那种国家,例如沙特和伊朗、伊拉克,甚至同样也是以“埃米尔”为国号的阿联酋、科威特和卡塔尔,早已被西方国家引导进入现代世俗化的进程。阿富汗特殊的地理条件,可以同以世俗化为核心的全球化保持稳定的距离,因而在全球伊斯兰运动中形成某种超稳定结构的神权政体。

 

这种超稳定结构的神权只能在阿富汗这样的条件下出现。地处内陆的阿富汗多山少资源,除非主动追求,否则基本上无法与外部世界“与时俱进”。同时,阿富汗在这种特殊封闭环境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社会治理模式,而且具有最广泛的地方宗族自治经验,这种古老的保守主义是最难以突破或转化的。近代以来,阿富汗几次世俗化过程都屡遭中断,一切试图强力打破现状的措施都会引发更为剧烈的反弹,这绝对不是偶然的问题。反而,如果外界不去打扰,他们本来可以自得其乐“活得好好的”。塔利班实质上就是深植于并且适应这种极端保守的文化,并且用伊斯兰的基本教义使之终极化。所谓“大国坟场”,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切现代文明模式的坟场。

 

对于保守的、原教旨的伊斯兰运动来说,这种地理环境非常适合在没有“老大哥”的主导下,依靠所谓“小小人”的机制进行生成和发育。这就是塔利班主义成功的密码。曾担任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前高级顾问、《美国在阿富汗的战争》(The American War in Afghanistan)一书的作者卡特·马尔卡斯安(Carter Malkasian)最近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塔利班将如何统治?”(How Will the Taliban Rule?)的文章,对塔利班可能的统治形式进行了分析,文章指出一个事实,塔利班其实是阿富汗最有效的政治组织。虽然阿富汗政界人士争吵了二十年,该国的民主摇摇欲坠,但事实证明,塔利班的价值观、组织力和凝聚力是稳固的。塔利班坚持其对阿富汗统一和身份的理解,克服了两次权力更迭、ISIS的崛起和美国二十年的军事存在。文章特别注意到,塔利班宣布“埃米尔”回归的愿望远远大于分享权力的欲望。它的胜利使它能够解除大多数反对者的武装,它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目前正在与塔利班谈判组建新政府的任何政治行为体,都是在塔利班以武器为基础的压力摆布下进行谈判。因此,马尔卡斯安认为塔利班的胜利展示了一定程度的凝聚力,这种凝聚力可能会保持不变。这种凝聚力应该有助于塔利班建立一定程度的秩序,特别是在他们扎根的南部和东部省份。仅凭残暴并不能解释塔利班建立秩序的能力,阿富汗的其他军阀也残暴,但不同的是,塔利班可以在不干涉内部对抗的情况下表现残暴。

 

这些现象虽令人意外,但对马尔卡斯安来说,“也许最令人不安的是,塔利班的胜利表明,他们的新政府可能比一九九六年至二零零一年执政时获得更多的民众支持。该组织在北方多年的战斗意味着它在过去反对塔利班的塔吉克人和乌兹别克人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支持。在城市里,蓄胡须的年轻人蜂拥而至与塔利班合影,一些受过教育的阿富汗城市居民现在似乎也选择与他们共事”。

 

置身于阿富汗之外,以大国之间地缘政治的角度是很难体会这个国家内部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复杂的。就像一个忙碌的蜜蜂王国内部充满竞争一样,阿富汗存在部落政治和冲突是永恒现象,许多民间矛盾很难从政府和法律层面进行调处;但是在塔利班的统治下,回归伊斯兰原教旨将为他们提供巨大的、有道德制高点的统治资源。塔利班有的是人才,二十年游击打而不死,不但说明他们内部有着类似蜜蜂王国的那种高效率、非常完善和自我救赎的机制,而且体现了二十年来这个组织在神秘之中完成了某种变化,这就是国际社会目前需要观察和注意的。

 

在阿富汗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国家,而又是这样一个犹如蜜蜂王国的政权模式,对国际社会来说,如果要打它的主意,就要小心是否会再一次踩入那个“大国坟场”的命运。理论上应该看到,已经掌握政权的塔利班将力主在国内运作,恐怖活动将会从传统的模式变得更加隐蔽和退居幕后。塔利班在可预见的未来不跨出阿富汗的边界,这对已经不幸的国际社会来说也算是一种福音了。但是,阿富汗作为异已意识形态的坟场,使得从前苏联一直到美国的外来意识形态都无法在那儿立足,反而使塔利班主义成为独一意识形态与现代世界进行对抗,这个态势将对世界未来格局走向产生重大影响。没有“老大哥”的阿富汗,加上以抗拒世俗化为主旨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国际社会将很难与其打交道。新阿富汗将成为塔利班主义的载体,这是一整套的意识形态系统,由于有国家资源的支持,这个意识形态系统将形成从洗脑、自觉服从到严苛执罚的完整体制,对所谓“绝对真理”不能有任何质疑,并且勇于牺牲。这种专制和独裁,在“老大哥”主导下反而会坏事,比如会因为个人腐败、死亡或政变而变天;但由“小小人”履行专制和独裁,事情就会变得固式化和自动化,有可能避免人死政亡或城头换旗的可能。“小小人”不同于一般意义上乌合之众式的“群众专政”,而是一种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的效应循环,具有自动监督和压力功能,是一种从远古流传下来的非常严密甚至带有某种神秘性质的统治。塔利班将让人们对一种抵制现代文明的政体如何运作大开眼界,如果不注意到塔利班本身的这种生成和发育密码,就会对塔利班今后有可能的成功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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