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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咖啡馆和来自未来的一支花

西渡等七人 纽约一行诗刊 2023-04-22


编者的话:

对散文诗的定义已经有太多议论了。我们还是看看此期选录的几位诗家的实践,或许能为自己的创作开拓条新路,为自己的生活展示另一层面?读了这些诗作,你可能也会同意,所谓现代诗的“难懂”往往不仅来自词句或形式,而是如王渝老师所讲,来自“诗意”。散文诗写作的意义是否在于构造更多维度的“诗意”?“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诗的真貌也许横纵其间吧?

 

 

西渡

 

垃 圾


惠特曼渴望成为物的通道,而我们真的成了物的通道——作为消费者,万物通过我们;作为消费者,我们通过万物。所有这些通过都不留痕迹——所有的痕迹都留在郊区的垃圾场。我们已经失去拥有经验的能力。诗歌要想获得经验,诗人就要去垃圾场开掘经验,不,需要生活在垃圾场,躺在垃圾之上,与垃圾恋爱,拥抱、亲吻垃圾。

 

穴居者


早上,人潮涌动,车流滚滚;傍晚,车流滚滚,人潮涌动。他们从一个洞穴出来,赶往另一个洞穴,有穴居者的苍白和纤弱。他们躲避阳光,也躲避星光。而树木早上沐浴阳光,夜间沐浴星光。鹰背着阳光飞,枭背着星光飞。它们居住在人类的反面。它们和人类永不见面。

 

法律的童话


鲁迅病重时写过一篇《一个童话》,说有某个强大的国家,博采各国法律精华,编纂了一部全世界最精密和完全的法律。但卷首有使用说明云:或从宽办理;或从严办理;或有时全不适用之。但这意思是用一种特别的语言写成的,需对照一种从未印出的字典才能读出。而在普通人看来,卷首的这一篇前言就是一张白纸。我们现在知道这个强大的国家在哪里。

 

未来的诗

如果我能够在黄昏逝去之前完成一首诗,我大概就能知道我和我的诗是在哪里。但没有一首诗能够被完成,即使我拥有充足的时间。因为完成一首诗的语言尚未发明。迄今为止的所有语言还不够用来开始。这样的沮丧之感一再来到我的心间,来到诗行中间,擦去所有的墨迹和记号,把一切还原成一张白纸,一篇白茫茫的雪野。

 

历史和诗人


如果历史不能把诗人消化,诗人就一定要消化历史。这是诗的要求,也是伦理的要求。

 

西渡(1967-),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等。

 


陳銘華


聊齋之外


陽台上的胴體月明星稀,像蛻皮的蛇,但蛻了皮的蛇不是屬於愛戀的嗎

來過一次,她的影子便留下來了

 

        回到從前


日曆一下子翻到七七。抗疫如抗戰,開車如新得駕照,鍵盤如昔熒屏如昨……居家辦公經年,消毒水時時勤擦拭,第一天上班的心,依然

處處惹塵埃

 

         藍血球


血愈擠愈碧愈稠,恐龍猛獁先後敗下陣來,獅虎鯨鯊也已岌岌可危,飛禽走獸花鳥蟲魚……每日萬劫不復者,不計其數。繼“冠蓋滿京華”的憔悴,他們又散播“新冠滿星球”的謠言了

我們不介意污名,正努力集結再教育與人類共存

 

月 亮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想起當年從網上搶購的一塊瓊樓玉宇地皮,如今樹猶如此,乃不得不將手機上的月亮拉得更大更圓

 

粉 梯


一排柔軟地躺著的肋骨站起來了,一襲晦澀的紅裙踩上去,彷彿正中心臟

我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痛”

 

陳銘華,祖籍廣東番禺,1956年12月生於越南嘉定,1979年9月定居於美國洛杉磯。中學時期開始寫詩,1990年12月偕詩友創辦《新大陸》詩雙月刊,兼任主編。著有詩集《河傳》《重返地球》等。

 

 

王渝

 

我天天要逛街


 我天天要逛街,我天天都逛街,我天天第一件事就是逛街

 

自從封鎖在墻與墻之間,自從在墻與墻之間常常迷失,我天天渴望上街

 

 

我天天渴望上街,耽迷於腳步聲,車聲、風聲,最愛人聲——那兩個人在打招呼,拉直了喉嚨,其中一個還拉下了口罩。我羨慕他們

 

走進小店,隨手取了帶辣味的薯片,再拿一罐冰凍茶。收銀人說兩塊二毛五,真實親切。收銀機稀里嘩啦,怎麼聽也聽不厭

 

我依依不捨,我想把所有逛過的街帶回家裡。可是只帶回了自己的腳步聲。推開門的那一剎那,又回到令我迷失的墻與墻與墻與墻之間

 

我又開始渴望上街。


寫於紐約,2021年2月10日

 

王渝,1939年出生于四川重庆,1949随父母迁居台湾,1963年来美,此后长年居住美国。历任多种报刊、期刊、书籍的文艺尤其诗歌编辑。作品曾选入多种海内外诗与小说选集,并著有诗集《我爱纽约》《王渝的诗》,随笔集《碰上的缘分》。译作有《古希腊神话英雄传》。

 


 

 

金铃子


音 乐


音乐与音乐,透过一扇门接一扇门。与我相碰。

狂热的梦境,琵琶女忽近忽远。谁还在弹奏……一滴怀旧的眼泪无法穿透孤独,一丝生锈的琴弦沉沦在衰老的败退里

……音乐还在传来

我摸到冰冷的泛音,潮湿的引子

摸到羽音的方向,它飞翔,它余音绕梁。我不想说三日不绝

天快黑了。我要保持沉默。

嘉陵江穿过这个荒凉的城市。楼层太高,大地在忍气吞声的压抑,历史的陈迹正在腐烂。屋角里的先人遗物被时间撕成碎片。鱼群没有情感地四处游荡。一大群人在我身边耳语

他们说的什么

 

音乐……从天而降,它把一切淹没。大街空无一人

只剩古老的银杏树在仰望天空,倾听着风声

 

暴雨之日与由住对话录——鱼


“这边下雨了,很大,很大。”

“我这里也是,你养过鱼吗?鱼可以在这样湿的天空游来游去。闭上眼,你会发觉鱼在房间里游动。很多鱼,有大的,有小的。”

“感觉得到,无障无碍,来去自由。”

我不相信。我从来不相信别人的感觉与我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什么和他说起鱼,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养鱼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几天要换水,还得喂食。有几次我差点把他们直接倒马桶里了……还好,我没有这样做。事实上,我心里升起这想法的时候,就听到鱼的尖叫、乞讨、哭泣、愤怒……”

“鱼没有眼泪。你是有善根,慧根之人,杀不杀它们在你一念之间。”

有眼泪的。再渺小的生命都有眼泪。鱼是倒着看天空的,因为天很高,鱼害怕,便收起翅膀,变作尾鳍;鱼不喜欢出入轻的境界,所以鱼是湿的,鱼全身是眼晴,流着叫眼泪的液体。于是,那么多鱼,留着倒影在天上,在雨里飞。

 

金铃子,曾用名信琳君,中国作协会员,诗人,绘画者。中国国家画院住德工作室访问学者,冯玉祥书画院副院长。80年代末期开始发表诗歌。著有诗画集七部,并获奖多项。

 

 

 

窦凤晓

 

天边咖啡馆和来自未来的一支花

 

被遥远的空间记载进个人历史,那座天边咖啡馆。

人来人往的空旷的广场上,总给人以空无一人的印象。咖啡馆,静静的坐在东面的一隅,不说话,也没有召唤我走过去;也并没有叫“天边”这个名字;但我径直地过去,落座,等清秀的侍应生为我搭上洁白的餐巾布——我知道它是我的,在等我,它的名字叫做“天边”。

天边,是高而空阔的蓝色,几只鸽子绕着圈儿飞,若游于水底,空无所依。

 

那时,她刚刚穿过强大的雾阵,身上还带着空空的凉意。很难说那是一段怎样的旅程,先是匆匆在凌晨起身,匆忙得忘掉抬头看看有没有星星;后来天慢慢亮了,越来越迷蒙的亮,将建筑、街道、树木和行人统统模糊掉。将道路模糊掉,并不能说,就是将距离模糊掉;正相反,有限的距离忽然变得不可探测了,明确的由A至B,变得层次不分,语义模糊。

她惴惴地走了一个世纪像一个期待答案又不敢偷看的孩子。

 

“他从过去带来一支未来之花”,在天边咖啡馆,我依次消耗掉了一杯咖啡、一盒来自丹麦的糖,一盘水果沙律。每消耗一次,时间就轻轻抖动一次。我知道,遥远是一个宿命的前置问题,凌空穿越它,则需要耗费相当大的力气。而我的力气已经不多。当大雾被谁终于用手帕擦拭干净,露出铮亮的钢蓝色本体,我却还需要继续呆在那里,以流水果腹,用执念疗饥。我的大脑又满又空,老博尔赫斯坐在他的图书馆里,用忧郁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我的天边咖啡馆。

 

人来了,人又去。座位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她蜷起右臂,把头枕在臂弯里,正好可以睁着眼睛走进那些交叉的小径,石阶,池塘,孔雀暗哑的叫声,划过天际的空荡荡的风。那些风在过去和现在穿行,在未来折过头,衔着一朵温润的凉意,湿润她的眼睛。

那遥远的声音有时候也不足以使她得到安慰,那个时侯,她有着大于整个世界的孤独。那孤独,与某地的另一份同样的孤独和鸣,像一种乐器,名字叫“箜篌”。

 

此刻,雨雾不分,细细披覆下来。

天边咖啡馆也消失不见,晴朗消失不见。

那支未来之花留在我手上,摘花的手还在远远地香。那支花,曾使他跑过很多地方,访问过很多行人,得到过很多启示,在执念里越开越鲜亮,越开越美。

 

她在远远地香。

孤独一样,爱一样。

 

窦凤晓:女,生于1974年,山东莒县人,现居日照市。出版诗集《天边的证词》《山中》;作品散见于中外多种重点刊物和选本,并多次获奖。

 

 

 

云垂天

 

十五大象盗梦图

 

它们每一都是盗梦高手。走出保护区,走在人类,乡村与城市

缝隙。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入奇幻。它们逐一拜访,边吃边逛

前所未有伟大征程,征服前所未有挑剔,旷世。“我们都变成

它们铁粉”。忘记生活不易,忘记世态炎凉。它们在血沼一般

高原上躺平。首尾,躺成,一枚枚大象卡通,一枚枚大象糖宝

 

“我作为它们中一员”人之梦已失,兽之梦刚回。这冲击城市

连着城市银屏连着银屏。无人机连着无人机。尽管更多无人机

仍挂有枪弹。仍在世界各处厮杀。可地球,这张经纬方格纸上

我们正慢慢忘记自个,世事清零。不问来处不知去处。它们之

美,瑰丽无解。再简单动作,就是酣睡,我们都不由心悦诚服

 

退出争斗退出战场,退出地球。应用科技,前所未有应用。我

们如果是神,就该好好过神的日子。活在空中看这些美丽生命

抽口烟喝口酒。谈谈爱情和诗歌,这样趣味才不失高雅。盗梦

大象翻过一页又一页荒原。我却醒了红着脸。边想它们边活着

 

 

 

十五大象出云南图

 

谁有大象无妄之肚?谁有大象无住之柱?谁不见大象之徒步?

雷暴太阳,请告诉我,这旦古迁移,是不是,前面有俺神十二

还是后面有咱祝融之旅。五六百里,拖儿带女,是否已是歪妈

极限?众神,尾随其后。虎豹大象,逃离战争逃离瘟疫,逃离

饥荒,逃离迫害。翻山越岭,陆续跟进。多少年,多少个世纪

 

在一条河在一座山,一棵树,争斗。达成,一次又一次,人头

牛头盟约。翻越这高原,亲爱,就是我们另一星辰。聆听神灵

引导。不要在意我们,陌生言语与黑衣。亲切笑容,祖先穿越

一座又一座无恙高山,峡谷,星系。孔雀之羽白鹇之舞。火塘

之舞,梯田天湖放歌是谁?神叫我们团结神叫我们和谐,神叫

 

我们共存。又何尝管我们。他杀他的儿我杀我的父。他吃他兽

我踏我草。生命之光在新世元,在红色之高原,在五彩之云巅

在青铜之古滇,在紫陶之建水在梯田之元阳,在十五大象之魏

巍之前行,在世界旋转之舞台,在把我们统一之庄子,与屈子

 

云垂天,男,本名张坚,云南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滇池》《诗选刊》《南方艺术》《诗东西》《纽约一行》《香江文坛》《诗歌周刊》《特区文学》《中国诗歌》《诗潮》《绿风》《文学与人生》《岁月》《燕赵诗刊》《文萃》等。有诗入选《中国诗典》《新诗2》《2011中国网络诗选》《华语诗歌年鉴》《中国网络诗歌年鉴》《诗东西论坛2014年作品选》《奔腾诗歌年鉴》等选本。出有个人诗集《云云语语集》。北京诗歌网译林撷英主编。




张耳

 

“诗总是最难的”

 

北京大学新诗评论家谢冕教授在纪念新诗百年的文章里写过,相比其他文学形式的更新,“诗总是最难的”,这话很令人回味。如果按惯例把写作比作耕耘,诗人播种收获什么呢?稻谷小麦大麦玉米土豆高粱属于顶饱的粮食,理当首推学术、政论、新闻报道之类大块文章;水果蔬菜提升口味,增加生命必需的微量矿物质维生素,可与小说、散文、戏剧警世娱乐升华的功能相称。诗呢?是个花园吧?除了提示、暗示字与字之间相互关系的滋味和感觉好像没有给生活增添具体的营养,只是让人在花园里漫步体会到生命之美、之悲、之神圣,之平凡,之短、之长、之甜、之苦和其他层次。“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斯坦因把诗的特性概括得很露骨也很彻底。改良粮食水果蔬菜品种固然不易,但毕竟与生计有关,有迫切性,有实用,从而也有衡量改良结果的标准,所以不乏财力物力人力的投入。诗呢?只能在人吃饱吃足之后才能有兴致去品味去感觉生活;有了丰富的生活才能体会生命之层次。中国以往的等级社会里,诗是关在朱门里的私家花园,诗人自己往往不是达官贵人也是失了宠、罢了官、退了休的达官贵人,或者是达官贵人的妻女情妇。现在平等社会,公家还没自信到肯花银子让百花齐放(包括毒花毒草)的地步,百姓生活也还没丰富到要体验其中各种滋味的地步,诗的公园别说改良品种,连浇水施肥的园丁都开不出薪津。除了有限几种门面光鲜的传统花色被剪下来插瓶作装饰,众花仙不甘心关在园内自生自灭,红杏出墙,逃之夭夭,经风雨见世面,与墙外的野花不分彼此地转基因,赢得自给自足的自由,正鲜艳地开在新辟的高速路边,推倒的老房砖缝,休耕的征地,停车场,污水沟,震倒的小学校墙根,在英国,在美国,在德国,在韩国,在日本,在校园,在讲堂,在网上,在手机上,在影视画面和音乐的背后。

嗨,“诗总是最难的”,诗人从而是知难而进,生命力最顽强的一族。

 

张耳,北京人,在美国东西两岸生活,是多部诗集的作者,包括台北秀威出版的《海跳起,子弹婉转》,美国西风出版社(Zephyr Press) 的First Mountain。她翻译的美国诗人约翰·阿什伯瑞的诗曾在《一行》《今天》《诗歌岛》《当代国际诗坛》和《世界文学》上发表。她与美国作曲家合作的英文歌剧Moonin the MirrorFiery Jade: Cai Yan 曾在美国上演。

 




本期插图:“横纵” (前三位局部, 第四幅为全景 ) ;作者:鱼鸣

鱼鸣(朱瑜明) 自小跟随导师学习书画,青春期立誓追求“弃医从文"。80年代初,杜文撰诗于一时。1991年在美国获得临床心理咨询师学位,多年来双重人格般从事心理辅导,艺术创作与展览。自圆其说地创造了“蜕变主义"画风。田园诗意的印象,完美主义的表现,是鱼鸣努力尝试,用来表达深沉情绪的语言。"有时我不知道是在作画还是在写诗,有人问我,你画什么的,我说画音乐,画心理,画生命。" 




纽约一行电子半月刊第37期(2022.1.15)

本期编辑|张耳

本期制作 | 冰寒


纽约一行杂志编委会

主编: 严力

王渝 邱辛晔 冰果 张耳 曹莉 程奇逢 严力

投稿邮箱:newyorkyihang@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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