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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2)【打平伙 吃大餐】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欢乐平伙


与今天的青年人相比,余生也早,是经历过人民公社时代的集体劳动和集体生产的。不过,与上一辈相比,余生也晚,因未亲历过人民公社大办食堂的那一段历史,对于集体生活、集体消费之类的事,没有感受。只是从父辈口里听到那种生活方式的一鳞半爪。

有一天,我问母亲,大队公共食堂的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开始的几天就像是打平伙,想吃啥就吃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生活好得要死。到后来就是瓜菜代,糠藤凑,肚里一丝油水也没有,饿得要死。

于是,我第一次迷迷糊糊地知道啥叫打平伙。

所谓打平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大家伙聚在一起搓一顿。初步归纳的话,大约有三种形式吧,一是各家各户自带吃的放到一起,共同分享;二是集体组织社员聚餐,餐费折算成现金从年底的分红款中抵扣;三是集体用公共资源请大家聚餐;我这里要说的是这第三种,即全体成员分享集体资源。

集体有什么资源?无非就是一些分剩下的米粮,再用工分向各家各户换一些蔬菜鸡蛋豆腐之类。如果集体经济基础还行,就派人到镇上的供销社采购一点海带、鱼肉之类,有时还会买点饼干糕点。如果集体没有现金可用于采购荤腥,那就只好动脑筋打别的主意了。

我经历过的几次平伙,一次是大队基干民兵到山里去拉练,顺带狩猎,弄回来几只野兽,有岩羊,有白獾,还有野猪、豪猪之类的;记得有一次是把队里已经老病不能耕田犁地的耕牛宰杀了。总之,无论如何要有平时在家吃不到的荤腥。

在双抢最艰巨的几周里面,生产队里总要挑几个日子来打平伙,而且,无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可参与,都能分享,不仅有得吃,而且是放开吃,也就是今天日本人所说的“食放题”。

哪一天,如果听到当天夜里打平伙的消息,小孩和大人全都高兴得像是要过节。

双抢的季节,白天农活繁多,连吃饭都顾不上,更不可能把宝贵的劳动时间用在打平伙上。社员加班加点抢农时要到深夜,当天任务必须完成才有功夫坐得下来。孩子们坚强地熬着要等这一刻,有些实在熬不住就睡过去了。次日起来后悔莫及。

在决定某日要打平伙以后,生产队里会抽出专门的劳动力去准备饭菜和外出采购酒肉。下午吃过午饭后,伙夫们就忙碌起来了,几个灶头同时上,人多需要的饭菜量大,必须得用大队养猪场的超大铁锅才能搞定。几十斤米下锅,不能多放水,饭要做干一些,在铁锅里的时间闷长一些,起锅就是米香四溢,全村都闻得到。下饭的菜,普通就是青菜豆腐,肉,鱼,海带之类,都是大锅炒或炖,用大脸盆装乘。

孩子们嘴馋,饥饿年代更不必说,自得到打平伙的消息那一刻起,就赖在厨房不肯走了,闻到肉香的孩子,也会大老远地赶过来,眼巴巴坐着等开放。集体时代,纪律很严,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占用,你再馋,不到饭点,也不会让你先吃。一些好心的大妈看到这些守了一夜、嗷嗷待哺、口水咽得山响的孩子,就从锅里捞一些剔去了肉的大骨头分给大家,先解解馋。

分在村里各家的几个灶头各自负责几道菜,大队养猪场的灶间,锅大,木柴的品质高,地方宽裕,是准备伙食的总部。

米饭和大套老豆腐都在“总部”准备。

米饭,不再是平常人家常见的撩饭,而是焖的,雪白的颗粒晶莹剔透,堆在巨型的饭桶里面,就像一座小山,随着热气散发出的米香,浓得都化不开。这盛饭的大木桶,是用杉木箍制,杉木自身也有一种特有的香味,这两种香混合在一起的米饭,热有热的味,冷有冷的味,会极大地刺激食欲。这属于山区农村才有的香味。

豆腐,当然等不及用当年新豆子,只好用旧年的存货来做。头天傍晚把豆子浸泡,几小时后的次日凌晨,开始用双推手磨磨制豆浆。大铁锅煮豆浆,点卤水或石膏,凝结豆花。大麻布和专用木制方形轧圈过滤,加大石块或者装满水的木桶轧实,挤去水分。

老豆腐

一个时辰左右,打开麻布,一整架四平方尺大小,两寸厚的豆腐就做成了。用菜刀把豆腐经纬直线切分成大小相当的方块,浸在清水中备用。刚做出来的冒着热气的豆腐,不用其他调料蘸料,就很好吃。加重油,豆酱爆炒,文火慢煮,起锅前放新蒜叶。掀开大木锅盖的瞬间,扑鼻的香气就窜进了肺腑。

猪肉,必须是刚宰的,生肉闻起来都有一种香味,一个生产队的每一次平伙,总得需要半头猪的肉才摆得平大家的胃口。当时的猪最大的每头也就五六十斤肉。几十斤净肉,一律切成寸半见方的大厚块,五花齐备,一块肉上,皮肥精筋骨五样都有。每块这样大小,差不多二两一块,一斤肉大概只能切五块。

用油脂很足的松木起旺火,先入足量土菜油,把几十斤猪肉下大铁锅,用长柄铁锨长时间翻炒,中途加入大量的土制豆瓣酱,再继续翻炒,让酱的鲜香咸辣都渗进猪肉。闻到扑鼻的肉香后再加小量山泉水洒热锅,激取高温蒸汽使猪肉内部熟透,同时让高热的蒸汽再次将豆瓣酱的味道熏进将熟的猪肉的内部。手艺好的火头师傅,是不需要加盖蒸焖的。自始至终就是不断地翻炒,一直到起锅。不需要加什么香料和味精。起锅用的是大号搪瓷脸盆,不一会,几个脸盆,几座冒着浓郁香气的小肉山,就整齐地摆在宽木长凳上了,诱得围观的我们垂涎狂滴。

海带,在当时,大概是唯一本地产不了的。要去供销社采购干海带,用水发泡。洗净沥干后切成宽面条大小,菜油爆熘以后再加井水文火慢煮。

干海带
已经做好的海带

每次打平伙,以上这三样是少不了了。

其他的比如鸡鸭鱼之类则视可能性而定。夏天,正是山村的时蔬充足的季节,四季豆、黄瓜、茄子、辣椒、南瓜、豆芽,应有尽有,大锅炒蔬菜,远不如大锅炒肉,此处就不赘述了。

装大锅菜的大搪瓷脸盆
木盆
打平伙的那一天,社员仍然要挑灯夜战,加班加点。只有当日农活基本结束,队长宣告放工后,大家才去溪里或井边洗干净身体,换好干爽的衣服,集中到大晒谷场。这时,那里已经架起了几张大的煤油气灯,把附近照得如同白昼。

煤油汽灯

很多张八仙桌已经从社员家里扛来在晒谷场放好,每张桌子四周围着木长凳,每条凳子可以坐下两人,一张桌子定员八人。男男女女几十号人围坐在几张八仙桌前开始放开肚子享用这些美味佳肴。这个时候,不少小孩子已经实在熬不住,睡着了,还醒着的那些,就自然加入了吃喝的队伍。不过他们属于计划外,是没有座位的,端着碗在边上。男社员们这时会喝几毛钱一斤的“金刚刺酒”或者“地瓜烧”,这是当时可以从供销社买到的性子最烈的白酒了,喝着劲足、解乏。

喝酒的小搪瓷茶缸

当日的活计结束了,精神放松,全生产队的社员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好吃好喝的东西就在面前,不必担心短缺,也毋须顾及面子,放开肚子吃就是了。

酒是个好东西,它既可打通疲惫身体的经脉,让肉体放松,又可以融化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让心理舒坦。一杯下肚,平时内心憋着的那些话,可以一吐为快。这时候,人人喝酒,人人都变得开诚布公,对集体有啥不满,直言不讳,不会惹来麻烦;对别人有意见,当场开销,不用担心记仇。欠别人的情,此时自罚一杯表示歉意……。在小瓷缸干杯的锵锵声中,大家的内心都变得敞亮起来,明净了许多。

酒过三巡,兴致大发,文艺能人自然会一显身手,唱唱样板戏,跳跳革命舞蹈。即便平时少言寡语的憨厚人,话明显多了,胆子上来了,也会扯着嗓子吼一曲,着不着调,别人笑不笑话,都无所谓,大家开心就行。

一直到深夜,酒足饭饱,尽欢而散。

打平伙有一种特别的快乐,大概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生产队随人民公社解体以后,我就再没有经历过打平伙这种聚餐方式了。

1983年,浙江农村比全国差不多晚了一年时间,也开始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各家干各家的,增产效果是越来越显现,每家的粮食多了,猪肥壮了,伙食大大改善,油水也足了。双抢季节,大家也基本上是各忙各的,一些劳动力临时短缺的家庭会让亲戚朋友来短时帮衬一下。生产方式改变了,自然,平伙是再也打不起来了

别说是夏天双抢这个农忙的时节,就便是过年,聚会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刚开始,正月的头几天,远亲近邻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一家,一张八仙桌都坐不下来,到后来,家越分越小,一起聚餐就更无气势了。大年三十,全家几口人,吃完年夜饭后,礼节性地走几家串几户,回到家里不是扑克就是麻将。正月几天,人都在自己的家里窝着,小孩子看电视,大人搓麻打牌。农村富了,可我每次过年回乡,村道里,空空荡荡,村民都窝在自己家里不出来,村里的景象颇为萧条凄凉。

此时,再回想以前整个生产队的社员白天在一起玩命双抢,夜里在一起欢乐打平伙的那个场景,恍如隔世。

坦率地说,对于那个打平伙年代的一去不复返,今天想来,心里还是略有一些惆怅和失落的。我不知道其他经历过集体化年代的人是否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一点想法

从这件事情,我想了开去,有一些议论,或许不合时宜,但也想说出来。

我在想,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样,其实都源自人的天性,是人的两样内在的情感。如果只讲社会,忽视个人的主体地位,以集体的利益去否定个人的利益,那么,每个人的天赋和才能就难以有充分发挥的激励,久而久之,社会就会失去多样性、创造性带来的活力和动力,也就不可持续了。反之只讲个人利益,否定社群生活,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纽带就会削弱,利己主义就会按照自身的生长逻辑蔓延到一切领域。尤其是当利己主义和资本逻辑结合在一起以后,就具有了摧毁一切传统价值的强力。马克思曾在《共产党宣言》中将这种情况形容为是一种冰水,充满了冷漠和自私。这样的世界,物质财富固然比之以前要丰富得多,可似乎并不可爱,生活于其中的人,也未必真心快乐。

一个好社会,就应该把个人和社群这两个方面的情感都兼顾好了才有可能形成。我相信,共享是一种可能的实现方式。

打平伙,也许可以看做是共享生活方式的一种形式,它的原始形态,看似粗陋简单,但自有其社会意义,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共享情感的自然体现,是社会团结和集体认同感的重要来源。

后来,我读大学的时候,老师讲到印第安人会在丰收的季节举行集体的狂欢活动,其中一个项目就是胡吃海喝,把种子以外的生产剩余全部吃光。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口吃饭的快意人生,不就是我们生产队里的“打平伙”吗?只是印第安人的方式更加率性,更加自然而已。在资本主义统治全球之前,以及资本主义尚未影响到的那些社群中(氏族、部落、社区、教会、军队以及真正的朋友圈),都会有这种类似的共享消费活动。

现在,历史的辩证法似乎正在发挥它的作用,在经历了集体和个体的两种极端化方式的尝试之后,新时代的人们正在探索一种新的人类生活的方式,它力图兼顾个体与社群两个逻辑。或许,将来某一天打平伙也会以新的形态返回我们的生活之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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