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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卫东 | 回望的乡愁(4)【小秋收】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我曾在山村度过了十多个秋季,对于这个季节有着怎样的美,却熟视无睹,浑然不觉。想必我的那些小伙伴也和我一样。

直到初一那年,学校组织“小秋收”的勤工俭学活动,才让我们遍历了高山的金秋,感受到了这个季节的美与魅! 

今天我就来讲一讲“小秋收”的故事。

坦率地说,我到现在也不确切知道何以把这件事情叫"小秋收",大概是相对于生产队里正式的秋季庄稼大收而言吧。其实就是老师带领学生到山上去采集中草药或其他经济作物,晒干了或制成半成品卖给公社的供销社。这个活动一举两得,既响应了毛主席的号召,去广阔天地锻炼了学生,也补贴了学校的一些开支。我们上课用的教具基本上都是靠小秋收赚来的钱购置的。

农历的九月底十月初,盛夏的氲氤繁茂彻底消退,山里一切都逐渐变得沉郁明净,好像一场自然界各物种的联合军事演习刚刚结束,硝烟已经散尽;或者是一场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进入尾声,开始渐渐沉入人们的心底变为一种记忆。

炊烟中多了松脂的香味,山上的野板栗熟得裂开了嘴在树上笑个不停,金刚刺的茎块在地下长得圆熟了;可怕的蛇蝎们反应日渐迟钝,看来是预备着冬眠;苍蝇们没了夏天时候的威风,形衰力竭,没有头脑地乱飞,嗡嗡声也气若游丝,后来干脆就飞不动了,成群地停在竹枝编的篱笆上,一层一层地叠着,再后来成了黑压压一片片的尸首。

落山风刮来很有些凉意,在更高海拔的山上,野草梢上应该结上白霜......。

这是小秋收的理想季节。我们这支“童子军”将离开居住和学习的村寨,开拔去更高更深的山里头。这一去就得要两个星期,母亲给我装好了干粮袋,除玉米粉、地瓜、豆瓣酱和干菜外,特意加了几竹筒平时舍不得吃的白米,父亲在我的担子上挂了一双他亲手精心打造的草鞋。这些东西再加上锄头、镰刀和铺盖,才十一二岁的我肩上的担子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这付打扮,不像是要上山去劳动,倒像带了山货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的山民。

一摇一晃、穿林攀岩,艰难地走上山,要走上差不多一个上午的羊肠山路才能到达落脚的地方。这是公社林业队看护山林用的简易夯土屋,或许是从村里挑瓦上山,路途太长,太过艰巨,这屋顶盖的是茅草。护林员们都已经下山到各自的生产队帮助秋作的大收,空出了屋子刚好给我们住。这里也有专门做饭的灶具,有一段时间不用了,大大的生铁锅已经生了斑斑驳驳的黄锈,灶膛黑得只有生上火才知道有多深,炉膛前的劈柴都是整整齐齐地码得很高。

大队林场


每一个棚子大概可以住下十四五个人。学生干部负责安营扎寨,其他学生自由活动。

走出草棚,刚才负重上山、无心关注的景致,这时竟扑入了眼帘。天气很好,我们走到最高处的山岗上,向四处了望,面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山峦。眼力好的定睛聚神,居然能够看得到百里之外的县城。这座城,那时候还叫做“排岭”,即现在的千岛湖镇。那朦胧的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浮在空中一般。

"在哪?"

"在那!"

没有看见的焦急地问,先看见的同学兴奋地大叫,拼命指点,让没有找到目标的同学校准眼力,尽早发现那座“大城市”的所在。

空气甘冽,蓦地吸到肺里都有些生疼。这个季节,山上的活物都逐渐委顿,即便出洞,也都是行动缓慢,蛇蝎之类的毒物,似乎开始预备冬眠。因此,我们再不必担心它们的威胁,在洗练的山道上自由奔跑,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大雁在幽蓝的天空上变换着阵型从容南飞,它们不可能不发现山道上这一群对着自己欢呼雀跃的孩子。好像是有意识地要和我们打招呼,它们不是径直向前,而是在空中惬意地盘旋着。

有时候飞得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悠远的叫声在空中半天都不会散去,听得我灵魂都出了窍。忍不住地想,在大雁的眼里,我们这些孩子又是些什么。明年北上时,它们可记得我们,秋天南飞还能想起旧年的事情吗?

山顶上空的大雁

来到山坞的最深处,这一带因为海拔高,山道崎岖,岩石山体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山洞,当年就成了新四军活动的基地。

山的那一面就是皖南歙县陈家畈村,由于海拔很高,植被类型和分布已很不同于靠近村子的那些山地。松、衫等树木这里是没有了,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材质都很硬。用这种木材烧制的木炭,生出火力又大又持久,村民们都叫做"铁炭"。小时候常常看着铁匠寿禄打铁出神,那随着风箱的推拉呼呼喘息的蓝色火苗,很诱人,生铁搁在这样的炭火中,很快就又红又软,铁锤扎上去,像是锤在泥巴上一样,一块铁砣,很容易就被锻成一把锄头。大人告诉我,这打铁生的火,非用铁炭不行的。看打铁,不仅是爱听那动听的丁当声,也爱闻这铁炭火特别的清香。这硬木长得慢,可用处很多,如果不是林业队护林员守着,这些硬木树林怕是彻底保不住的。即使有人看着,也防不住偷树贼。眼看着林子越来越稀疏了,听德金爷爷说,从前这里的树林那个密呀,可以藏下多少新四军哟!可现在的硬木树林稀疏得一眼就可以望穿了。

山核桃

大核桃

山楂、油茶、板栗、核桃、榛子这些树都是认得的,还有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核桃自然早已经过了季节,村民们在白露前后就已经采收完毕了,偶尔可以看到树上孤零零地挂着一两颗果子。到处都是野板栗树,一棵棵毛茸茸的栗檏裂开了大小不一的口子,挂满了树枝。男同学们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去采摘。一些性急的,不得要领,结果是被毛刺扎得龇牙咧嘴,旁边看的自然是哈哈大笑。女生们,更喜欢采榛子,底下的托盖像一只精致的小碗,将它取下,可以套在指尖上当装饰。野山楂,已经熟的显出了枣红色,咬一口又糯又甜。成熟的牛缨子裹着满身的刺,长得很饱满,透过密密麻麻的细刺,可以看到它滚圆发亮的肚皮。山里人舍不得用玉米熬糖的,就用它来熬糖,熬出的糖很甜还带一种特有的焦苦味。平时上山,见到好的,采下来用脚蹭去上面的刺,放到嘴里咬碎,吸吮粗粗的纤维中蕴涵着的甜味,就像今天城里的人嚼橄榄。

野榛子

野山楂

油茶籽

野板栗

通向山坞深处的路,虽然不宽,但铺满厚厚的干爽树叶,走上去软软的,很舒服。不过早有老师提醒,在这样的路上走一定不能狂奔。蓬松的落叶和干燥的沙石很容易让人跌交。

在这收获的季节,松鼠和白獾总是少不了的角色,在榛子树并不怎么结实的树枝上,这些喜食坚果的小家伙熟练地爬上爬下,看得我们眼花缭乱。面对唧唧喳喳的一群孩子,它们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来了精神,拼命表演它们飞檐走壁的拿手绝活。在山下的村子里,平时不太见得到这样可爱的小生灵,小孩子兴奋得就要围上去捉,可哪里能抓得住。

白獾

松鼠

再往前走,竞是大片的水洼地。

这山顶上的水洼地,水清澈见底。

柳条鱼在水中自在地游弋,对人似乎毫不提防,用草帽当鱼网,一下捞上十几条也不难。捕来的鱼晒在茅草垫子上,一天下来就干透了,加豆瓣酱翻炒,香气扑鼻,用来下饭真是美味。

柳条鱼

如果每天都这样过那有多好啊!

可我们来这深山野岭的任务是要采挖前胡。这是一种可以治病的药材,究竟能够治什么病,我们并不知道。它是长在地下的一种植物根茎,大的一枝也就一指来粗,三四寸长,两三两重;小的不过几钱,须洗净晒干了才能卖给供销社。

这个季节的山村里,房子面前的空地上也是晒着疏疏密密的前胡。秋天的太阳干干净净,照的时间长了,这前胡就会有一种很浓的药香飘出来,村子的角角落落都可以闻到。一进村子好像就进了一间中药房。

我记得,当时大约是一斤生前胡可得六两左右的干前胡,而每斤干前胡按照品相定价,大的一斤可以卖两毛钱,小的一毛钱左右。

野前胡

干前胡


学校给每个学生都下了定额,我记得是按照年纪高低来下任务的,像我这种提前上学的小个子学生大抵是完不成的。倒也没有什么惩罚,只是没有资格评三好生。所以,那时中小学的三好学生都是身壮力大的同学当去了,我顶多也就是“学习积极分子”之类的单项先进。如果每个人的定额都能够完成,那么每个小学生在整个勤工俭学期间可以有一二十斤干前胡的产量,卖给供销社可得八九块钱。有经验的大人,一天最多能够挖到十来斤,晒成干货可以卖得一两块钱,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记得生产队的分值,拿满分的整劳力,十个工分的分值多的生产队也就是五六毛钱,少的不过一两毛多钱。白天干生产队安排的农活的大人,为了赚点零钱不得不一大早就上山,赶在下地之前挖上一两斤前胡,所以,在野前胡生长密集的那些山坞中,我们早晨起来常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大人也在挥锄刨地。

新鲜劲过去以后,这采药的劳动不久就变得辛苦。个小的前胡,挖上一天也完不成任务,大个的多半长在地势险恶的地方,或者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非吃点苦头得不到的。有的地方根本难以下脚,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手也用不上力,很容易一失手没轻没重地一锄下去,把硕大的前胡伤得支离破碎,再也卖不上价钱,很是可惜的。常常是一个不注意就失去重心摔倒在布满荆棘灌木丛中,挣扎半天才能脱身,一天下来,身上长短粗细的都是一道道被划出的血口子,生疼生疼的。到晚上,同学们在松明子跳动的光焰下,结对子相帮着为对方挑出扎在肉中的刺,没有经验,东一针西一针,埋怨声、笑闹声让这平素人迹罕至、尘音稀疏的荒山野岭有了一些生动的气息。

运气好的时候,我一天也能挖到四五斤生前胡,那一定是找到一块别人不知道的风水宝地了。为了寻求这样的运气,很多同学一大早偷偷出门独自闯到山沟里,到了晚上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有同学被野兽吓得尿裤子狂奔回到草棚,再也不敢独自外出的。我自己就曾经见到过猛兽休息的草窝子,一人多高的茅草被野兽碾出了一个很大的碗状的草洼,倒在地上的草整整齐齐服服帖帖,油光发亮的就像老虎身上的毛。我看到这个草窝,总抑制不住地想要进去伸展四肢,素面朝天躺一会,可喜欢狩猎的德火大爷早就告诉过我,野兽最怕闻生人的体味了,不是它怕你,就是它伤你,还是离远一点更安全。山上的野兽,老虎之类只是听大人说起过,岩羊也只是看到过被打死的,可野猪则是亲见过的。它们在远处的山岗上结队走过,边走边停下来警觉地谛听四方的动静,这个情形我记得很清楚的。野猪的狡诈和凶残是有名的,好在我没有正面遭遇过这些动辄伤人的猛兽,要不也会吓得尿裤子的。

野猪

深秋的高山上,也会有下雾和下雨的时候。有时山岚浓重得看不见几步以外的路,如果这时候走山路,裤筒和鞋子都会被露水打得透湿,雾气聚结在衣服上,浑身湿漉漉的。那时候没有见过雨衣,碰到下雨,多是戴竹编斗笠、披上蓑衣,但是太沉,活动很不方便,小孩是宁可淋着也不穿。没有换穿的衣服,被露水或雨水打湿了的衣服和鞋子,也就那样贴在身上,靠体温慢慢烘干。最难受的就是穿着湿衣服又被山风吹着的感觉,体质弱的同学免不了受凉伤风。记得有一年的秋收我就是穿了湿透的衣服,得了重伤风,发起了高烧,老师也没有准备什么药品,就靠自己硬抗着。熬到结束回到家里,已经瘦得皮包骨,母亲心疼了好几天。

蓑衣与斗笠

半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过去了。刚开始的几天,对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奇,而后来有些麻木厌倦,再后来竟然开始想家了。常常一个人跑到离家最近的山岗上向下俯瞰那个盖满了徽式青瓦白砖建筑的山寨。想象着母亲和姐姐都在干什么,是否也在家里想我了。

秋日山村

小秋收终于结束了。它的苦与甜,居然化成了思念。回到学校好长时间了,还满脑子都是山上的事情,它的苦与甜,居然化成了思念。

黑板前老师操着满嘴乡音的普通话吃力地上课,我们呢,心里盘算到明年的小秋收还要熬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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