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斯密-熊彼特增长模型

Original 张维迎辛庄课堂 2023-08-27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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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新古典增长理论还是凯恩斯主义增长理论，它们的共同缺陷是忽视企业家精神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而这种作用至关重要。下面，我简要介绍一下以企业家为中心的增长理论，我概括为“斯密-熊彼特增长模型”。[i]

经济增长是新产品、新技术、新产业的不断出现

亚当·斯密被称为“经济学之父”，他的著作《国富论》英文全名直译过来就是《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也就是研究一个国家怎么变得富有。很可惜，他的增长理论被经济学家慢慢遗忘了。

斯密增长理论的核心是市场规模和劳动分工。斯密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增长、财富增长，主要来自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提高靠技术进步，也就是现在讲的创新；技术进步和创新取决于劳动分工和专业化；而劳动分工和专业化取决于市场规模的大小。市场规模越大，分工越细，专业化越深，创新就越多，劳动生产率越高，经济增长越快；经济增长以后，人们的收入提高了，市场规模进一步扩大，就形成了一个正向循环。[ii]这个正向循环里，市场规模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对我们理解贸易和全球化对经济增长的贡献非常重要。静态看，市场规模不仅取决于人口数量，也取决于人均收入水平；动态看，市场规模决定人均收入水平。开放和自由贸易可以扩大市场规模，所以对经济增长尤为重要。

按照斯密的增长理论，经济增长在本质上并不是一般经济学家告诉大家的GDP提高3%、5%或8%，而是新产品、新技术、新产业的不断出现。也就是说，总量增长和结构变化是不可分开的，没有结构变化就不可能有总量增长。这确实是过去200多年里发生的事情。传统社会里只有农业、冶金、陶瓷、手工艺等几个行业，产品很简单，其中农业占主导地位，其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人类有多少个行业？按照国际的多层分类标准，仅出口产品，两位数编码的行业有97个，4位数编码的行业有1222个，6位数编码的行业有5053个，而且还在不断增加。[iii]按照现在超市产品种类的统计口径：200多年前人类生产的产品总数量只有10²到10³，现在则达到10⁸—10¹º，也就是1亿种至100亿种。[iv]截止2021年3月21日，亚马逊网站出售的产品就有75,138,297；如果把亚马逊的电商包括进去，销售的产品总数可以达到3.5亿种。

但亚当·斯密没有讲经济增长正循环的核心驱动力是什么。市场是如何出现的？分工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创新又从何而来？这些问题在斯密看来有点像是自发产生的。

企业家是经济增长的核心驱动力

100多年前，“创新理论之父”熊彼特在《经济发展理论》一书中回答了这个问题。熊彼特认为：处于经济增长核心位置的是企业家，企业家是经济增长的国王，经济发展的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企业家。在熊彼特看来，经济增长=创新=企业家精神。企业家做的就是“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不断创造出新产品、新技术、新市场、新的原材料和新的组织方式。[v]

将斯密增长理论和熊彼特的企业家理论结合在一起，我们就有了如下图所示的斯密-熊彼特增长模型。

在斯密-熊彼特增长模型中，企业家处于中心地位。市场不是自然存在的、谁都可以看得见的。市场是被发现、创造出来的，企业家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发现市场、创造市场。分工和专业化其实也是企业家创造出来的。创造新的市场、新的产业，靠得是企业家的创新。经济增长之后，要把增加的财富变成新的市场，也要靠企业家的创新。

熊彼特说：

经济体系的创新一般并不是按下面这种方式发生的，那就是，首先新的需求在消费者方面自发地产生，然后生产工具通过它们的压力转动起来。我们并不否认存在这种联系。可是，一般是生产者发动经济的变化，而消费者只是在必要时受到生产者的启发；消费者好像是被教导去需要新的东西，或者在某些方面不同于，或甚至完全不是他所习惯使用的东西。因此，尽管可以容许甚至有必要把消费者的需要看作是循环流转理论中一直独立的和确实的力量，但是一旦我们分析变化时，我们就必须立即采取不同的态度。[vi]

熊彼特还说：

铁路的出现不是因为消费者滋生了要使用比邮政马车更好的服务的需求。或他们主动要求使用电灯或尼龙袜，坐汽车或飞机旅行，听收音机，以及嚼口香糖。现实地讲，消费商品变化大多是生产者强加给消费者的，而消费者通常抵制这种变化，但其品味往往通过广告的心理战术得到培养。[vii]

新产业是企业家创造的

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与分工和专业化有关的新产业的出现。主流经济学家讨论经济增长时，通常假定每种产业都是“给定的”。事实上，产业不是给定的，而是企业家创造出来的。一般认为，自18世纪以来，世界经历了三次产业革命，现在马上要进入或者已经进入第四次产业革命。这四次产业都是企业家发动的，每一个新产业都是企业家创造出来的。即使创造新产业的不是单个企业家，我们也可以找到他们的代表性人物。比如：第一次产业革命虽然从传统产业（冶金、纺织）的改造开始，还是出现了不少新产业。亚伯拉罕·达比创造了焦炭行业，托马斯·纽科门、马修·博尔顿和詹姆斯·瓦特创造了蒸汽机制造产业，亨利·莫兹利（Henry Maudslay）创造了机床制造业，斯蒂文森父子创造了铁路运输业，等等。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托马斯·爱迪生创造了电力行业，乔治·威斯汀豪斯和尼古拉·特斯拉创造了电动机产业，亚历山大·贝尔创造了电话通讯业，G.戴姆勒、威廉·迈巴赫和卡尔·奔茨三人创造了汽车产业，莱特兄弟创造了航空业，古列尔莫·马可尼创造了无线电报业，威利斯·开利 (Willis Carrier)创造了空调产业，等等。在第三次产业革命中，托马斯·沃生创立了计算机产业，罗伯特·诺伊斯和戈登·摩尔等人创立了集成电路产业，斯蒂芬·乔布斯创立了个人电脑产业，比尔·盖茨创立了软件产业，杨致远等人创办了门户网产业，拉里·佩吉和谢尔盖·布林创造了搜索产业，等等。在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埃隆·马斯克创立了新能源汽车产业；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基因工程和生物制药，这些第四次产业革命的标志性产业，也是企业家创造的。

即使像女性胸罩这样的小产业，我们也知道，它是由纽约女企业家埃达·罗森萨尔创立的。埃达·罗森萨尔是纽约的一个裁缝。由于不满意她的衣服穿在顾客身上时，里面套着各种胸衣、衬衫和菲利斯背心，埃达·罗森萨尔尝试着改进，最终发明了第一个胸罩。最初，她每卖一件衣服就送一个胸罩。很快，她发现，有不少人来定制衣服，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得到胸罩，她决定不再做裁缝，而是专门生产和销售胸罩。她找到了合伙人，筹集到资金，创办了自己的工厂。通过专业化于胸罩生产，她还带动了其他相关业务。新的分工开始形成，其中包括胸罩的设计、制造、包装、销售、广告和分销等所有任务，还有融资工作、印刷标签以及提供钩子、孔眼、松紧带和布料的任务。其中一些以前不存在，尽管有些已经存在。正如雅克布斯说的，一个城市成功创造新产业的奥秘就是各个区间的广泛交流。在埃达·罗森萨尔发明胸罩的纽约服装区，聚集了很多设计师和制造商，他们彼此了解、猜测别人的设计、解决问题、创造新的行业。[viii]

所以我要强调的是，当我们谈论经济增长时，要认识到，是企业家的行动决定了经济增长，而不是说有一个客观的经济增长决定了企业家该做什么。一部经济增长史，实际上就是企业家的创业、创新史，美国、英国、德国、日本如此，中国过去40年也如此。

　　本文摘录自作者《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第9章，本次发表时做了适当的文字修改。该书由理想国/海南出版社2022年出版。

[i] 更详细的讨论参阅张维迎《经济学原理》，理想国/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英文文章见Zhang, Weiying. 2017. “China’s Future Growth Depends on Innovation Entrepreneurs.” Journal of Chinese Economic and Business Studies. Vol. 15, issue 1, 19-40.

[ii] 杨小凯试图建立一个基于劳动分工的增长理论，见Yang X, Borland J. A microeconomic mechanism for economic growth.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991, 99(3): 460-482.

[iii] 引自威廉·伊斯特利：《威权政治》第281页，冯宇、邓敏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iv] Eric D. Beinhocker, The Origin of Wealth: Evolution, Complexity, and Radical Remaking of Economics. Boston,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第9页。

[v] 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德文版于1911年出版，英文译本1934年出版。中文版：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另见熊彼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民主》第二篇，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vi] 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力量》第75页，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vii] 内森·罗斯伯格《探索黑箱：技术、经济学和历史》第68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viii]参阅戴维·沃尔什《知识与国家财富》第185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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