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生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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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18日下午，一枚摄于加州Palo Alto市Alta Mesa墓园。

作者：一枚

今天下午2:11pm，在硅谷Palo Alto市的的Alta Mesa墓园找了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看见了Marilyn Yalom（玛丽莲·亚隆）的墓碑。 

那个瞬间，眼泪忽然就要从心口涌出来。

来这里，找到玛丽莲·亚隆的墓，是我三天前立下的心愿。

1、

那一天是4月15日，星期一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家里，在泪流满面的恍惚中，读完了这本名为《生命的礼物》的书。

作者欧文·亚隆教授，是美国斯坦福大学一位著名的精神科专家和心理治疗教授。这本书，是他和妻子在妻子最后的岁月里两个人一起记录合著的。🙏

前一夜的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整理汇总了关于红珍最新状况的文章（红珍：向死而生是共同的命运，向阳而生是个人的态度（4月15日）），直到凌晨5点多才终于上床。但是很奇怪，我也没有觉得困。三个多小时后我就自己醒了。不困，但是整整一天都感觉有点虚脱。无法静下心来做事，只想继续读书。

读这本叫做《生命的礼物》的书。

这本关于爱、死亡和存在的意义的书。

这本，我两天前刚刚跟红珍分享过的，我们俩都赞叹里面的那句“我活得越充实，就死得越坦然”的书。

很多朋友和读者读了我前一夜为红珍整理的那篇文，都说泪流满面。但是我自己，写那篇的时候却是那么平静，平静到让我自己惊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冷血和麻木——我的好朋友正在经历病危，而我，居然可以那么平静？平静到感觉不到伤痛，没有泪水？

我像是被磁石吸引着，只想继续把这本书读下去。前两天见缝插针地抓紧一切空隙时间读，我已经读了一半多了。

我打开，读到了罹患了多发性骨髓瘤的玛丽莲在这个尘世的岁月，已经即将走到尽头了。

我继续平静地读着。 

读到玛丽莲自主选择离开这个尘世了。读到她亲爱的相伴了整整一生65年的丈夫，在她离去后，筋疲力尽。在妻子落葬那天的痛不欲生中，他说，他只有麻木和平静。

我也是，依然平静。

直到，我读到玛丽莲的孩子们在丧礼上给妈妈的致辞，最小的儿子本恩说出这最后这段——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和每个孩子、许多朋友道别，分享着特别的回忆。周一晚上，我们最后一次清醒地说话时，她告诉我：“你是我的宝贝，你将永远是我的宝贝。”

似乎很平常的句子，却让我，瞬间失控。

泪眼模糊中， 我去亚马逊下单了这本书的英文原版。 

硬封面。 第二天送到。

很多地方，我想看作者自己的原文是怎么说。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只买来放在书架上，我会打开，认真去读。

如果要我只用两个词来形容这本书， 我想，应该就是真实和坦诚。真实到让我惊讶不已，坦诚到让我钦佩不已。

原来，人活得真实，是如此有力量。

我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 ——这是我喜欢的书中的句子，也是红珍喜欢的。

掩卷，我想着书中最后的话，从来没有像过去这几天那样，如此深刻地共鸣这几句——

生命是暂时的——对每个人都永远如此。

我的功课是活着，直至死亡。

我的功课是与我自己和解，去爱她的全部、所有，从而能够立足于那个稳固的内核，慷慨而有力地去给予这个世界。

书上作者说， 妻子玛丽莲·亚隆的墓地就在Palo Alto市的Gunn High高中对面。 

那里离我住的城市不远，不堵车的时候，只有三四十分钟的车程。

当时我就想，有一天我会去找那块墓地，去找到她的墓。带着我的敬意，和感激。

2、

我很欣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

今天上午，约了带客人在南湾的Los Altos Hills看房。那里，紧邻着Palo Alto市。早晨从家里出发前，我特地去网上查了一下，Gunn High高中旁边只有一个墓园，叫Alta Mesa墓园。我想，玛丽莲·亚隆的墓，应该就是在这个墓园里。

带客人看完房后，我开车来到了墓园，寻找玛丽莲·亚隆的墓碑。

从地图上看，这个墓园不算太大。我以为我只要在里面走一会儿，就能找到。

当我花了十分钟，才穿过很小的一片从1920年开始耸立的墓碑后，我才知道我这样自己去查看一个个墓碑寻找名字，不花上几天几夜，没有可能找到。

我走进墓园的办公室寻求帮助。里面的工作人员和蔼地请我写下要找的人的名字，到电脑里搜了一会儿，递给我一张地图，和写着位置的纸条。

玛丽莲·亚隆的墓，在地图上蓝色圆珠笔标注的 Section 8（第8区）， 第357号。

即使拿着地图，一开始我不会看图标，还是找了很久。 

第8区非常大。我一排排走过去。

直到最后一排，第一眼看到，这个墓碑上，大大地刻着他们的姓氏：YALOM（亚隆）。

Marilyn （玛丽莲）
Mar. 10，1932 (1932年3月10日）

Nov. 20，2019 （2019年11月20日）

整个墓碑的设计，是一棵树旁大大摆放的一本翻开的书。如我的一位朋友晓霜看了我发在朋友圈的照片后说：简洁，但别致，优雅知性，很配玛丽莲。

书的最下端写着：Forever In Our Hearts （永远在我们的心中）。

玛丽莲的名字在书的右页。左侧的空白，是留给欧文·亚隆教授的——美国这边的风俗，恩爱的一对夫妻，当一方先离世购买墓地的时候，经常会预先也买下紧挨着的地，留给未来落葬另一方的棺木。

2019年11月20日。那是四年半前，玛丽莲选择告别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在她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在挚爱她的丈夫，和四个孩子的环绕中。

在医生和护士的陪同下，她喝下了那一杯。

在她离世一年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后，她几乎是“强迫性”地，请求先生停下其他著作的写作，陪她一起去写这本《生命的礼物》，记录下他们相伴的最后一程最真实的心路。

智慧如她，也许是知道，在她离去后，丈夫是要靠着对她的一定要把这本书写完的承诺和意志，才有勇气度过失去她后最难熬的最初的几个月。

我想，有多少人，会和自己的伴侣一起，如此真实地记录下告别的最后时光？

3、

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墓碑前的草地上，把我给她带来的一枝早晨我从家门口新剪的粉红的玫瑰，放在她的名字旁。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

耳畔是阵阵的鸟鸣。天空不时有飞机飞过的声音。

是春天最晴朗的日子，阳光和煦地温暖着我的后背，我坐在那里，来读书中她写的最后一章的文字。

是书中的第19章: French Books （法文书籍）。 

在这一张里，曾任法语教授多年的玛丽莲，记录下如何把自己书架上的法文书送给斯坦福大学一位年轻的同事，好让她放在她新家的图书室里，与她的学生和学者们分享。 

那天，法语书籍几乎被全部搬走后，玛丽莲看着家里留下空荡荡的书架，写下这最后一章，记录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和回忆。 

我一句句把她最后写的那些段落念出来。就在她的墓碑旁，念给她听。

我念到这一句：

To Marilyn, with affectionate memories of the past and very good wishes for the future. 

这是她在1950年高中毕业的时候，她的法语课老师Mary Girard写在送给她的一本法语书上的题词。

我很喜欢中文版对这句话的翻译：

给玛丽莲，带着对往昔的深情回忆，和对未来的美好祝愿。

当时读中文版的时候，我就被这句话打动，把它记录了下来。第二天，我把这句话，送给了一位过生日的亲爱的朋友。

让我惊叹的是，在玛丽莲生命的最后一年，她还写了另外一本书：Innocent Witnesses （《无辜的见证人》）， 以孩童视角，记录她和她的一些朋友们，记忆中的二战。

她说——

孩子们记忆中的二战可能不只是战争的恐怖，他们可能会记得自己吃到过什么，没吃到什么，尤其是被饥饿折磨的记忆。他们会记得那些善良的陌生人护送他们回家，会记得在生日或圣诞节收到惊喜的玩具，他们会记得其他一同玩耍过的孩子，其中一些流离失所或者死去，就此消失。他们会记得警报声和爆炸声，以及照亮夜空的照明弹。孩子们的目光记录下战争中的日常生活，透过他们被重新唤起的这些记忆可以帮助我们见证战争的残酷。（引自《生命的礼物》中文版，译者：童慧琦 丁安睿 秦华）

在查出癌症晚期一次次化疗的间隙里，玛丽莲汇编了六位同事和朋友童年回忆，用第一人称叙述。

在《生命的礼物》这一章的最后一段，最后一句，玛丽莲说, 

感恩节只有两个星期了，孩子们都会回家, I have to conserve whatever energy I can for them and for my two books project （我必须保存我仅有的体力，为他们，也为完成这两本书的项目）。（一本是《无辜的见证人，另一本是这本《生命的礼物》）

我查了一下，2019年的感恩节是11月28日。 她去世的日期是11月20日。 也就是说，这章， 可能是写在11月14日，她离世前的六天。

这是她在这本书里最后的文字。她没有能继续她的two books project （两本书项目）。不过很欣慰，她与亚隆教授合著的这本书，以及她自己写的那本《无辜的见证人》，在她去世后，亲人帮助继续写作和整理，都陆续出版了。 

我坐在墓碑前，把这一章念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

抬头，我看见前方的墓群里，有一块竖起的墓碑上，大大的四个汉字： 

候-主-再-临。

4、

我想，生命可以如此丰富，无论我们何时离去。

而当我们心中有S的时候，离去，便也只是回家。回永远的家。

亲爱的玛丽莲，谢谢你和欧文·亚隆教授给这个世界留下的这份特别的爱的记录。

靠着你的爱，后来，在你离去后一度悲伤到麻木的欧文·亚隆教授写完了你们共同的这本书，并且，慢慢慢慢地，恢复了生命的生机。

甚至，在今年的元月11日， 92岁的他，宣布与75岁的临床心理学家Sakino再婚。

那一天， 他新婚的妻子Sakino在脸书上分享这个消息的时候说：

我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宣布我们的关系，但我认为我们可以成为许多人的榜样，无论你多大年纪，都不要放弃爱。

欧文 92 岁，我 75 岁。

无论给我们多少时间，我都会珍惜每一刻。爱是生活的一切。

（来源：欧文·亚隆：在我88岁时，第一次要独自生活了）

很多人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批判，认为欧文·亚隆教授背叛了先他而去的妻子玛丽莲，背叛了他们俩一辈子矢志不渝的爱情。

然而，我不这么看。

玛丽莲，我知道，在天上的你，也不会。

你只会为你爱了一辈子的先生再次找到生命的活力而欣慰，微笑地看着他从哀伤中走出，再次好好活着，好好去爱，去体验他在死亡之前，属于他的最后的人生。

毕竟，我们的功课是，不留遗憾地好好活着，直至死亡。

因为，我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 。

谢谢你，送给我们如此珍贵的，生命的礼物。

（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4年4月18日夜-4月19日凌晨）

【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两个孩子的母亲。基督徒。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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