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清明节，在清华园给王国维先生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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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2月28日，一枚在清华园给王国维纪念碑献花。

作者：一枚

1、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是2月28日。 

我结束一年内第三次回国探亲的旅程，陪父母过了一个完整的年后，即将从北京乘机返回美国。

航班是傍晚的。上午，大学同学开车，连着我和我的行李，一起送来了久违的清华园。

我是来看一位老师。这位老师，我在过去三年里，在园地编辑发布过他多篇文章。从他的文字中，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有深深的尊敬。

上午十一点许，车子进清华园的时候我有点恍惚。这个园子，曾是我从1993年到1996年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里，几乎每一两周都会来的地方。

曾经，这里我可以大摇大摆进进出出：搭375公交车来到南门，在校门口拦住一位骑自行车的男生，问，同学，可以骑车带我到9号楼么？（清华的同学总是非常友善，我来了那么多回，问了那么多次，从来没有被拒绝过。）

如今，提前预约，提供名字，护照号，职业， 工作单位...... 等等等等。

那一天的阳光明媚。老师下午有课，我听了老师的半节课， 离出发去机场还有一会儿，就跟着曲同学在校园里闲逛。

我自认为对这个校园很熟悉了。 却没想到，曲同学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我三十多年前不记得曾拜访过的地方。

——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静安是王国维先生的字。）

纪念碑的背面，是在1929年，在王国维先生投颐和园昆明湖自沉两周年后，陈寅恪先生给他撰写的照耀千古的碑文。

碑文里的两句话，这么多年来，被无数人传唱：

独立之精神。

自由之思想。

我自然是知道这两句话的。我甚至知道这两句话的出处，是陈寅恪先生的碑文。

然而，我却不知道，这个碑，就立在我年轻时曾经流连数年的清华园内，就在我无数次经过的清华二校门和大礼堂附近。

那一日，曲同学立在那里，指着碑文，一字，一句，将这个碑文念给我听：

（一枚摄于2024年2月28日，清华园）

海宁王静安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仁咸怀思不能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说来惭愧，对王国维这个名字，我也是只是知其名——一想起他，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在《人间词话》里著名的“三境界”，尤其是那第二和第三境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及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曲同学对王国维非常了解，并存深深的敬意。他告诉我， 王国维和陈寅恪及梁启超、赵元任同列为民国四大国学导师，是最早把西方的文学和文艺理论引进到中国的人，是贯通中西的大学问家。他投昆明湖而死，死后，关于他自杀的原因有多种说法，有人说他去世时为了殉清朝，也有人说他去世时因为债务......各种说法里，陈寅恪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把王国维的死，赋予了永恒的意义。

后来，我在网上读到，1927年6月2日，王国维照常来到清华园的办公室上班，给毕业生评定成绩，还跟同事商讨下学期的招生计划。然后，跟同事借了五元钱，叫了个人力车，拉到了颐和园，“步至排云殿西鱼藻轩前，临流独立，尽纸烟一枚，园丁曾见之，忽闻有落水声，争往援起，不过一二分钟，早已气绝矣。”

年仅五十岁。

第二天一早发讣告，法官验尸时从他的衣袋中发现遗书，上写：“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

曲同学说，前文都是交代背景，从“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才进入正文。

一边读的时候，他一边给我解释碑文的意思：

知识分子为什么读书？是为了追求精神的自由。若不自由，毋宁死。这是古今仁人志士都懂的道理，一般的庸人不会明白。在陈寅恪看来，王国维先生之死，不是那么狭隘，不是为了个人之恩怨，不是为满清，也不是为家世，只是为了独立之意志。

所以，才将这个碑立在校园里，不忘先生（哲人即指王国维）。“来世不可知也”，未来的人怎么评论他？从王国维过世，已经马上一百年，先生的著作和学说，或许可以商榷，但是最根本的，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与天地同辉。

我跟曲同学说，自己真是惭愧，来清华那么多次，那两句话虽然如雷贯耳，可是从来都不知道清华园里有这个出处的碑。曲同学说，他可能是因为学文的，这个碑在他心中有着格外的意义。他来清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这个碑。清明节的时候，还会过来献花。

听曲同学一说，我马上提议，那我们也去买一束花来献给王国维先生和陈寅恪先生吧。 

当时离我动身去机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我们还是骑着共享单车，找到了照澜院的一个花店，买到了一束白玫瑰，匆匆写了一张卡，献在碑前：

2、

今天是北京时间2024年4月4日。清明节。

我这边的傍晚，是国内的上午。一早，我的爸爸妈妈大哥哥二哥哥就出发，去老家扫墓。

跟他们视频后，我心里一动。不知道清华园的曲同学，今天会不会也再会去给王国维纪念碑扫墓献花？

我给他发了个微信，对他说：今天清明节, 如果你在学校，能不能帮我也给王国维碑送一束花？🙏

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音。 真是太巧了，他收到我微信的那一刻，正在王国维碑前。

他说：我帮你也送一束。

他发照片给我看，是两支白菊：

我看到他发来的照片里，碑前还有几束花。

很欣慰，原来，他不是在清明这一天，唯一来这里献花的人。

随后他发来的这个视频，更是让我惊喜。

原来，他今天是带着他的全家一起来给王国维纪念碑献花的。在碑前，恭恭敬敬穿着汉服的他，带着他年幼的孩子一起祭拜：

他说，他只是代表他自己， 表达一个读书人对先生的致敬，以及对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的向往。

在今天，这个清明节的日子里，他的祭拜，让我感动。

我问他，我可以把这段故事记录下来吗，从我们上次的献花，到今天你带着孩子清明节来碑前的扫墓祭拜？ 

他说，可以。

3、

记得2月28日那天，跟曲同学在碑前的时候，我感慨自己去了清华那么多回，居然不知道这个碑。

曲同学说，不仅是你。那么多带孩子来清华参观的人，大家都聚集到二校门拍照留念，却少有人来到这个碑前。

我们俩相视，不约而同认为，这个碑，是清华校园里，最值得参观的一处所在。

在北美的这个深夜里，我写下这篇文，盼望更多的人知道清华园里的这个碑。

并记得碑上的话。

（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4年4月3日夜-4月4日凌晨）

【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两个孩子的母亲。基督徒。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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