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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益乔思想与激情——谈王富仁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王富仁是现代文学研究界一位有影响、有特色的新人。严肃的历史责任感,促使评论家总是注视着研究领域内思维空间最开阔的地带,对历史与社会宏观的思考与把握,又总能使评论家不断通过艰苦的探索获得新的认识和发现。与此同时,文章里又总是汹涌着一股不可遏止的渴望创造和发展的激情。深刻的思考与巨大的激情相结合,是王富仁现代文学研究的最基本特色。王富仁的研究,从“面”上看,涉及的范围不算广,但他却牢牢地抓住了儿个“点”,而且是极富思想意义的“点”。一般说来,研究课题本身并不能决定研究质量,但研究课题的选择却往往体现了研究者的好尚,兴趣、思路以及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可以使人清楚地看出是什么样的问题激动、扰乱了研究者的心灵。王富仁对鲁迅前期小说的研究,是王富仁近年来的研究中心。这是一个已由几代人辛勤开垦、似乎已成为一块熟透了的土层。正是在这里,王富仁提出了一个具有重大原则意义的问题。他认为,从五十年代开始形成的“以对《呐喊》《仿徨》客观政治意义的阐释为主体的粗具脉络的研究系统”代表了过去研究的最高成果,有它的历史贡献,但同时也逐渐暴露了它的严重不足。他大胆地提出应该“以一个新的更完备的研究系统来代替”。从对鲁迅前期思想状况和小说创作的总体性把握出发,他提供了理解鲁迅前期小说的一把新的钥匙,即认为鲁迅前期小说的独特思想意义就在于:它们首先是当时中国“沉默的国民魂灵”及鲁迅探索改造这种魂灵的方法和途径的艺术纪录,它们“是中国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王富仁以这个基本思想原则建立了他对《呐喊》《仿徨》思想内容及艺术方法艺术特征的分析。假若我们打破已经习惯了的研究问题的方法和角度,就得承认,王富仁的这一提法是有价值的。过去,我们在讨论中国革命的时候,不注意区分政治革命和思想革命不同的规律和特点,虽然概念上还不至于把二者混为一谈,但在实际理解和应用上却存在将它们融合为一的趋向,甚至有以政治革命取代思想革命的现象。从客观原因来看,这与中国革命发展的独特进程,与五四时期思想革命虽曾展开但却发展得不够充分有关系。从主观看,又与我们长期来受政治高于一切、先于一切、重于一切的极左思潮影响,不同程度地存在贬低思想革命意义的倾向分不开。这样,我们过去对鲁迅小说的考察,虽也能放在中国革命的历史发展中去研究,但这个革命通常却总是偏重于政治革命的一面,忽略了思想革命的因素。王富仁的研究,冲破了传统习惯的拘囿,认为:中国思想革命的主题,在鲁迅小说中,“己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时代烙印’了,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鲁迅意识到了的巨大历史内容和历史使命。在《呐喊》和《仿徨》中,鲁迅不仅以丰富的生活实感做基础,而且以整体性的理性思考做指导,把中国思想革命的问题做了广泛而深刻的艺术表现。这一基本命题,是王富仁所开辟的一个新的研究系统,他的基本观点及相关的多种立论虽然并不为人人赞成,甚至还引起了争论,却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在鲁迅研究史上,这是一个跨度不算小的进步和提高。《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重视对研究客体总体性的把握、本质性的探索,是王富仁的一个重要研究思想。所谓总体性把握,亦即宏观上的把握。那怕研究对象是一个具体作家具体问题,他也总要把问题尽量铺展开来,或者干脆跳出论题之外,从宏观角度作全面巡视。在《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一书中,作者在进行鲁迅同具体作家的比较研究之前,首先把鲁迅小说同整个俄罗斯文学放在两国历史发展和社会现状的巨幅画面上加以比较,找出两者在主导倾向上的一致性,进而说明了鲁迅前期小说与中外文化遗产的多方面复杂联系之中,何以“与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联系始终呈现着最清晰的脉胳和最鲜明的色彩”的原因。论述到鲁迅与具体作家的关系时,作者也总是从总体性的把握出发,竭力避免陷入非主导倾向的细枝末节的纠缠中去。这本书中共与四个俄罗斯作家作了比较,细读以后不难发现,同果戈理的比较重在阐述鲁迅现实主义创作方向的确立;同契诃夫的比较主要从现实主义创作的美学原则入手;至于另外两个作家,安特莱夫和阿尔志跋绥夫,作者主要论述的是他们现实主义创作中某些表现手法对形成鲁迅前期小说冷峻沉郁风格的影响。总体性把握论题的特点,在另一篇文章中也有很好的表现。王富仁认为,中国现代文学无可怀疑具有异常鲜明的民族性,但这一段民族文学发展的历程,却是在极其“广泛的世界性联系中”、在同外国文化、外国文学的密切交往中得以实现的。诚如有的研究者所说,生活在同一星球上的世界各民族,走着大体相似的社会发展路途,在精神领域,也存在包含有内在规律的相似性。因而,“不同国度的文学家,既与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血肉相连,又能够横越百代而发生灵犀相通的精神契合,能够远隔万里而进行情深意挚的精神交往。”依据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观,王富仁的文章从世界各民族愈来愈互相接近的总体发展趋向;从中国新文化战线所面临的基本任务是反封建这一时代特征的高度,对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进行了高度的理论概括。他指出,中国新文化革命的任务就是“直接利用外国文化以实现对中国封建文化的革新,并在具体的革新实践中将外国文化过滤、筛选并使之民族化”。正是根据这个基本估计,王富仁才在他的论证中得出了这样一个论断:就总体、主流、本质而言,外国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是有利于而不是不利于、是推动了而不是阻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健康发展”。从而澄清了长久存在的一些聚讼不休的观点。对研究课题的总体性把握和实质性的深入挖掘,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王富仁的研究又总是能在对事物的宏观视野的覆盖下,准确地把捉住它的本质意义。随后对这个亮度最强的“光点”以及与它发生关系的各方面作深入的论证,这时,宏观的幅射一转而为微观的精探,而在这个范围较大的微观世界内又裂变为更多层次的微观世界。这诸多层次的“微观”都是有机的隶属关系,最后都被统摄在一个宏观的“眼睛”中。仍以《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为例,在具体阐述契诃夫对鲁迅前期小说创作的影响时,主要论证了这两位巨匠间现实主义创作美学原则的一致趋向。作者是在全面审视了鲁迅同整个俄罗斯文学的本质性联系后捕捉住这个问题的。在俄罗斯诸作家中,无庸置疑,果戈理对鲁迅的影响是巨大的,带有某种根本的性质。这主要表现在鲁迅现实主义创作方向本身的确定、卓越的讽刺艺术以及悲、喜剧因素相结合的创作经验等方面。但如客观地看来,当鲁迅现实主义创作趋于成熟之际,也正是他大体上摆脱了果戈理的影响之时。鲁迅渐趋定型的现实主义美学风格与契诃夫却显示出更大的一致性。王富仁通过比较,达到了这一具有本质意义的发现。他认为:俄罗斯文学发展的第二时期即十九世纪中、后叶的契诃夫等艺术大师的创作,才“对鲁迅前期小说的影响带有更加深厚的特点。”由于这一问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汇聚了鲁迅前期小说中现实主义艺术手段的基本内容,内涵极为丰富,因而作者在文章中,围绕着它展开了全面细致的论证,他把问题的诸多层次层层铺展开来,然后在具体论述中,又竭力对每个层次都取得实质性的突破。总体性把握问题的高度,本质性理解问题的深度,二者的结合,使王富仁的论著包含了较大的思想容量,表现出丰厚深沉的特色。他的论著,在对研究对象深入挖掘,不断有所发现的同时,总还闪烁着研究者个人具有高度原则意义的思想火花。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一个新鲜的有价值的思想观点的提出,总是同时具有两方面的意义:一、它是研究客体本身所固有的。具有研究价值的事物本身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是不会在一个时期甚或一个时代、几个时代被挖掘净尽的。它在某一个历史时期出现,而一旦形成一种历史现象后,它就被赋予某种永恒的品格,在世世代代的历史发展中发挥作用的。它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随着历史的发展,能在每个时代提供合乎该时代需要的思想营养。二、学术研究中一种思想的提出,还是研究主体主观思想情志的表现。学术研究过程不是一个机械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不但通过自己的研究,使研究客体所固有的意义得以发扬光大;在这同时,也闪烁着研究者个人思想与智慧的火花。每一个研究成果,都是研究客体与主体相互融合的统一体。《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在《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镜子》一文中,王富仁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中国现代的历史上,谁最了解农民呢?他的回答是:毛泽东与鲁迅。然而众所周知,恰恰是在农民问题上,这两位历史巨人间却有着根本相反的看法和态度,毛泽东在一系列著作中,高度地肯定了中国农民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的巨大历史作用。而鲁迅,对农民给予的却是痛切、坚决的批判。对于这个容易使人困惑的问题,王富仁的回答是:在农民问题上,毛泽东是对的,鲁迅也是对的。问题在于,毛泽东主要从政治家的角度,看到了农民在政治革命中的积极姿态和重要作用;鲁迅主要是从思想革命的角度,看到了农民问题在中国革命中的严重性。积极和消极,先进和落后,是中国农民在特定社会状态下形成的一个问题的两方面。从政治革命看,农民是积极、极为活跃的力量;从思想革命看,农民又的确存在严重的精神弱点。王富仁在这里所表述的见解,除了能够加深我们对鲁迅作品的认识外,是否在对中国现代革命以至当代历史发展中某些复杂问题的认识上也能对我们有所启示呢?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总之,王富仁的研究注重从纷纭复杂的琐屑资料中,归纳、抽绎出具有根本意义的思想原则。他摆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团猬集的一般“观点”的灌木,而是一片庄严的矗然而立的思想的丛林。具有旺盛生命力,包蕴了巨大内容的理论原则,同生活之树一样,也是常绿不凋的!当然,在闪爆着一串串思想火花的思考中,王富仁的论著也间或有不周或值得商榷之处。比如,在谈到前期创造社与西方浪漫主义美学关系的一篇文章中,把浪漫主义美学体系看成是与唯心主义哲学“相依为命”,是否有些简单化的毛病,就值得考虑。王富仁论著的另一个重要特色是,除了具有深厚扎实的理论基础和深入细致的科学分析外,同时还裹挟着一种充沛热烈的激情。他的研究鲜明地显示出真正有深度的研究,不是静止的观照,思维过程本身也是一个不断跃进不断发展的行动过程。它不是一片抽象的世界,而总是伴随着研究者的感情运动。从迷乱和惶惑中区别方向,从谬论和错误中区别真理,从反思和瞻望中汲取力量;执着不倦地追求,响亮地提出问题并竭尽热诚地多方面解答它,是使王富仁的论著充满热烈激切情绪的主要原因。这种激情不仅表现在他大胆地提出了许多极有价值的重大问题,更在于他以饱满的热情论证了它,在于他那种“笔端常带感情”的论证方式。比如在谈到鲁迅小说创作民族性问题时,王富仁回顾了过去关于这一问题的研究状况,不满意地指出:过去一当谈到这个问题,“便总是在对话不说到一大篇’、`不描写风月’、`可以没有背景’、`白描手法’等几个有限的小圈圈里来回打转儿。这样我们还能在多大程度上衡量它的民族性内容”?接着,他便循着自己的思维方向把这个问题大大引申开来,作了全面细致的论证。同样,这一特点在论证《雷雨》中周朴园的典型意义时也体现出来。首先,研究者从根本上把捉住了周朴园作为“社会政治经济关系中的资本家和家庭伦理道德关系中的封建家长的怪诞结合”这一基本性格特征,而后即通过细密周详的分析推理,把围绕人物基本性格特征的各个侧面全都凸现出来。既有突出的主导特征,又有丰满的全体印象。显然,这篇文章使我们对周朴园性格的认识又加深了一步。由此可见,在烈火一般激情的驱迫下,不惮其艰苦挚着的探求精神,确是王富仁论著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风格。对每一个细部问题,他都不肯轻轻放过、浅尝辄止,而是力图把它深入下去探索,扩展开来论证,又归结到理论高度上去把握。整个思辩过程,有对论题深剖细刻缜密分析的理性深度,又始终充满了渴求论证臻于胜境的感情浓度。一摒过去理论性文章那种干干巴巴没有生气的通常面目,而具有一种对心灵有巨大撞击力量的可感受性,体现出一个改革时代的探求者对事业的神圣使命感和饱满热情。在这里,作者的感情并不表面地体现在遣词用语之上,而是鼓荡奔腾于文章的深剖细镂、层层递进的论证之中。读这样的文章,容或会使人产生疲惫的感觉,但在文章所焕发出的巨大热情的鼓舞煽动下,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欲罢不能。这种内发式的潜在的感情激流,鲜明地体现了时代精神特征,也表现出新一代研究工作者勇于创造、变革的风貌。本文原载于《文学评论》1986年第6期后收入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的李怡、商昌宝主编的《赤地立新:王富仁先生学术追思集》本期编辑:长弓往期推荐陈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