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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强国若干问题辨析作者:何秀荣作者单位:中国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原文刊发:《中国农村经济》2023年第9期中国具备“加快建设农业强国”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适时提出具体建设目标有助于加快农业强国建设。农业强国的参照系是农业发展水平位居国际前列的国家。农业现代化只是农业强国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中国面临实现农业现代化和建设农业强国的双重任务。农业强国指产业强国地位,由生产、加工、流通等环节和涉农领域配套等多部分合力造就。从现状和趋势看,中国成为农业强国的最大短板在生产环节。从一国安全性看,建设农业强国的核心是取得重要农产品的国际竞争力,其背后涉及经济效率、技术效率以及效率背后更深层的经营、科技、体制、组织等因素,建设农业强国必须攻克这些难题。衡量指标体系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对实践工作有导向作用,目前常见的把净进口依存度、国际市场上的农产品定价权或话语权等作为农业强国衡量指标的主张,既缺乏理论逻辑支持,也缺乏实证支持。当前亟须做好三项学理研究工作:一是明晰农业强国指标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二是处置妥当指标间的边界和逻辑关系,三是客观合理地选择具体指标。一、引言传统农业转变为现代农业、农业大国转变为农业强国,既是新中国的农业之梦,也是奋斗目标。1954年周恩来在新中国第一份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了建设“现代化的农业”的重要性。2022年,习近平在中共二十大报告中正式提出“加快建设农业强国”的奋斗目标,这是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正式文件中首次明确提出“加快建设农业强国”。一石激起千重浪,“加快建设农业强国”引发了涉农领域的巨大反响。2022年12月23日,习近平在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对建设农业强国做出了框架性表述,进一步激发了关于农业强国的解读、讨论和实践推进。“农业强国”一词,不是这两年才提出的新词,媒体上、学术文章中,甚至领导人讲话和正式文件中,屡屡可见。比如,早在2002年11月21日《人民政协报》就刊登了“编织农业强国之梦”的报道;中国知网上可以查到早在2000年就有关于中国由农业大国走向农业强国的文章;习近平在2017年5月26日致中国农业科学院建院60周年的贺信中就要求农业科技工作者“要立足我国国情,遵循农业科技规律,加快创新步伐,努力抢占世界农业科技竞争制高点,牢牢掌握我国农业科技发展主动权,为我国由农业大国走向农业强国提供坚实科技支撑”;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和《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中都要求“加快实现由农业大国向农业强国转变”。但“农业强国”的用法,过去是作为一个抽象名词在使用,现在是作为一个战略安排、政策落实和实践推进在使用。目前,关于农业强国的理论认识和指标方法等具有导向性作用的学术工作明显落后于实践推进。至今无论是政界、媒体还是学术界,对农业强国的认识多数是解读其伟大意义,缺乏对农业强国的内外部关系展开具体、系统、深入的讨论和分析,缺乏清晰、共识性的具体内容和认识,学理方面的认识仍处于见仁见智的状态。本文没有能力对此给出一个正面的完整主张,比如对农业强国提出一个定义或一个较为完整的指标体系,因为笔者也处于认识和辨析的进程中,这是本文的缺憾之处。但是,笔者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不少现有说法或主张是缺乏客观依据和合理逻辑的,有必要展开辨析,加以纠正。因此,本文旨在对一些现有说法或主张进行辨析式讨论和一定的理性思考阐述,以期为农业强国的理论认识、评价指标体系构建和实践推进提供借鉴。二、农业强国的概念辨析(一)农业强国含义的字面辨析建设农业强国,首先必须搞清楚“农业强国”的确切含义,因为这关系到农业强国建设的定位、目标、内容、做法等后续一系列重大问题。“农业强国”一词中需要明晰的是对“强”字的理解,即“强”字是动词还是形容词?若把“强”字理解为动词,那么,“农业强国”的含义就是通过做强农业来使国家强大,即“以农立国”的思路。如果是这种理解,那么,在现代发达经济中是不可能的,也是逆经济发展规律的。众所周知,在工业化和城镇化进程中,一国的就业结构、产业结构、居民收入结构演变趋势是农业比重不断降低。虽然这种变化没有改变农业“民以食为天”的国民经济基础地位,但足以证明一国富强进程中的农业贡献份额在逐渐降低,即现代强国的实力增长主要不是来自农业。在现代经济衡量指标中,农业劳动者比重和第一产业比重降至某个数值甚至成为一国发达程度的显示性标志。从当今世界的现实看,以农业立国的国家在国际政治经济中基本没有什么话语权。就中国本身而言,若以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常任理事国和“一带一路”影响力为政治和外交标志、以常备军种军力和军事装备制造力为军事标志、以经济总量和特别提款权货币篮子中的人民币权重为经济标志、以空间站和国际学术论文以及授权专利为科技标志、以奥运会金牌和奖牌数为综合体育标志、以运输网络和能力为交通标志,那么,可以说中国已经跻身强国之列,否则也不足以被美国朝野视为最大的挑战者,但中国的农业大而不强。这些事实说明,“农业强国”不应当是通过做强农业来使国家富强的理解。若这个“强”字作形容词理解,那么,字面意思就是“农业强的国家”。如此理解,那就需要一个参照系——与谁比?既然以国家层面论强弱,参照系就应当是其他国家,确切地说,对标的是世界农业强国。就此理解,当今中国农业的现实是“大而不强”、国际竞争力弱,这也是众所公认的。中国的农业建设任务就是实现从农业大国向农业强国的转变,“农业强国”应该是这个理解。因此,中国需要对标世界农业强国进行固底板、补短板、破瓶颈、锻长板,努力建设成为世界农业竞争中的强国。(二)农业大国与农业强国众所公认,中国是农业大国。一旦以国论大小强弱,必然隐含国家间的比较,即参照系是各个国家或者国际。所谓农业大国或小国,通常是以农业生产总体规模、主要农产品产量等总量性指标的绝对量来衡量的。比如,2022年中国耕地面积超过18亿亩,排世界第4位;农业增加值居世界第1位;中国的稻谷、小麦、水果、肉类、蛋类产量居世界第1位,玉米、棉花产量居世界第2位,其中有些总量指标(如稻谷、小麦、玉米、棉花等)即使在改革开放之前(1977年)也是排进世界前3位的。在总量性衡量指标体系中,中国无疑是农业大国。至于一国是否为农业强国,也是基于国家间的比较,但农业强国的农业发展水平必须位居国际前列,并且所采用的比较指标也必须具有比较意义。这方面比较公认的可比性指标主要是技术效率和经济效率两类。技术效率反映了技术先进性(技术水平的高低强弱),即技术竞争力,一般由技术参数来判定,比如单产水平、单位能耗等。技术效率的比较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单项比较结果问题。一项产品生产涉及多项技术效率指标,经常出现此高彼低的现象,由此就比较难得出客观的总体判定。比如比较水稻生产的技术效率,可能化肥利用率高,但水资源利用率低,即使采用反映全部技术效率合力结果的单产指标,也会存在单产高却米质差之类的问题。二是可比性局限问题。导致技术效率高低的原因是不同的,有些可能确实是技术水平低,有些则可能是比较环境不一样。比如,新疆与浙江比较水稻的单位耗水率(水资源利用效率)。新疆干旱温高,水蒸发量很大,显然新疆的水稻耗水率远高于浙江。但这种技术效率差距并不是生产技术水平导致的,而是生产环境导致的。换句话说,即使新疆和浙江具有同等的技术水平,也不会改变这种环境因素造成的技术效率差距。经济效率的比较主要体现在市场竞争中,即经济竞争力,指相同用途的农产品在市场上的竞争力。经济竞争力决定了竞争产品市场上的胜出者,如果没有竞争,也就难以客观得出孰强孰弱的结论,因为现实中不存在“关公战秦琼”式的比斗,也不能说小个子一定打不过大个子。农产品竞争力是农产品从生产到流通以及交易全过程中各种因素合力的综合表现,是背后一系列因素作用的最终合力,不仅涉及生产技术,还涉及生产成本、制度与政策、科技研发与推广、能源价格等,不仅包含生产过程中技术效率的贡献,也包含流通过程中物流效率的贡献和交易过程中商业能力的贡献。更为精准的是,竞争力不是简单地表现为市场份额的大小,更重要的是产品占据的是市场高端还是低端。单纯的技术效率不至于决定弱者的损益存亡,但一旦技术效率转化为经济竞争力,就可能影响到弱者的损益存亡,所以,农业强国最核心的指标是经济竞争力。目前,无论是从农业技术效率还是从农产品经济竞争力看,中国主要农产品的总体表现是技术效率不高、国际竞争力弱,所以中国不是农业强国,大而不强既是中国农业的基本特征,也是潜在风险。农业强国还应当区分单项强国和综合强国。农业是由多个产业门类组成的,比如种植业、畜牧业、渔业等。比较必须是同类比较,人们不能比较A国的种植业与B国的畜牧业谁强谁弱,比较对象必须具有可比性。一国的种植业强,未必畜牧业也强,二者间没有必然关系。因此,会出现一国某一产业门类强,而其他产业门类不强的现象,从而形成谷物强国、畜牧强国、渔业强国等说法。同样道理,产业部门可以继续细分为下一级产业部门,比如畜牧业可以细分为养猪业、养牛业、养鸡业等产业部门,从而细分出养猪业强国、养牛业强国、养鸡业强国等。这种单一产业门类的强国是单项强国,有的学者称其为“特色农业强国”。但是,仅仅是单项产业门类强并不能说整个国家是农业强国。只有当一个国家在多个农业细分产业部门上具有单项强国地位,尤其是在国际主要农产品上处于强国地位,才会给人留下一个综合的农业强国印象。目前,大多数人通常所说的农业强国,是指综合的农业强国,否则他们往往会采用畜牧业强国或更细分的养鸡业强国这样的单项强国说法,但也有少数人所说的农业强国实际上只是指某单项细分产业强,因此,在农业强国概念理解上必须对此做出明确的区分。当前中国要建设的是综合性农业强国,要达到这个目标,就必须建立起尽可能多的农业细分产业强国地位,尤其是要建立起重要农产品的强国地位。农业强国还应当区分生产强国与产业强国。生产强国是就农产品生产阶段的状况比较而言的,往往侧重于农业生产各环节的生产技术效率比较,比如单产、牲畜死亡率、日增重、单位能耗等。所以,生产强国主要是基于生产技术效率比较而言的。但在很多场合,人们口中的强国是指市场竞争力较强,尤其是在国际贸易竞争中表现出竞争力的强国。农产品从生产到消费的全过程,不仅涉及生产阶段的竞争力状况,也涉及加工和流通阶段的竞争力状况,最后体现在市场上的竞争力是这些阶段竞争力的合力结果,这里姑且称这种产业链视角的强国为“产业强国”。流通阶段竞争力来自码头设施、物流系统、金融系统、运销组织、商业模式、政策支持等非农支持配套系统的作用。随着经济发展和全球化,非农支持配套系统对农业强国的支持作用变得越来越重要,成为当今农业强国的重要支持。这里之所以对这两种不同涵盖范围的农业强国概念进行区分,主要是为了看清当前中国农业建设的短板主要是在农业生产阶段还是在非农支持配套系统。具体来看,当今中国非农支持配套系统的发展越来越好,但农业生产阶段的短板一直未有明显改善。也就是说,建设生产强国是中国成为农业强国的瓶颈,不成为生产强国就难以成为产业强国。(三)农业强国与农业现代化社会上有一种不正确的认识,就是把农业现代化与农业强国画等号,但农业现代化不等于农业强国,这点已有学者指出。所谓农业现代化,是针对农业是否达到当前先进生产手段和生产力阶段而言的。比如,农业生产作业中的基本动力有人力、畜力、机械力三个不同的发展阶段,就像是三个差距悬殊的台阶。当畜力取代人力时,就是登上了当时的动力现代化(农业畜力化)台阶;当机械力取代人力、畜力时,就登上了现代的动力现代化(农业机械化)台阶。这里并没有对农业机械化水平高低进行排队,不需要进行国家间的比较,只要自己去努力登上这个台阶就行。定义农业机械化强国则需要进行国家间农业机械化水平比较,即同样实现了农业机械化,但仍需要从中区分出处于顶层水平的国家。这个平台变成了斜坡,处在斜坡顶端的才是农业机械化强国。形象地说,实现农业现代化才只是通过了资格赛,而农业强国是决赛中取得优胜名次的国家。从逻辑关系上看,实现农业现代化的国家未必是农业强国,但农业强国一定实现了农业现代化,否则它就没有参加决赛的资格。只是对农业强国的衡量不像这里举例说明的那么简单,不是取决于一个指标,而是一个指标体系,至少有技术效率和经济效率两类指标。很多人把日本视为农业强国,笔者认为,日本只是实现了农业现代化,并且还是水平比较高的农业现代化,但它不是农业强国,因为从农业强国最核心的经济竞争力上看,日本总体农业竞争力并不强。哪有一个农业强国需要政府千方百计地守住农业国门才能活得下去?如果日本把农业国门开大一点,日本的不少农产品生产早就在国际竞争中崩溃了。一个农业经不起国外农产品竞争的国家,显然不应算农业强国。同理,韩国也只是实现了农业现代化,但不是农业强国。对农业现代化与农业强国做如此辨析,不仅仅是为了厘清二者的相对关系,更重要的是能使我们清楚,当今中国要成为农业强国,面临着农业现代化和农业强国双重叠加的奋斗任务,因为目前不少地区、不少方面、不少环节还面临着实现农业现代化的艰巨任务。中国需要快马加鞭地完成双重叠加的奋斗任务才能登上农业强国台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