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晦暗不明，她已为我们留下了火把｜纪念女大法官金斯伯格
2020年9月18日，女大法官鲁斯·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因病去世，享年87岁。
她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也是美国历史上最年长的大法官。首席法官在声明中说：“今天，我们为她哀悼，但同时坚信，我们的后代将永远铭记我们所认识的金斯伯格——一位坚定不移的正义捍卫者。
这位瘦小安静的教师、诉讼律师和大法官坐在诉讼席位的长凳上，通过一系列的诉讼案，一步一步地构建着女性平等的概念。她的一生都在充满热情地为自由作注，并推动改变了美国的法律版图。
01
“她始终知道以哪一种战斗为荣”——改变美国的十年
2006年的一天，轮胎公司职员莉莉（Lily）收到了她的工资：比同岗位其他三位男同事少40%。她向法院提起上诉，判决书写着：由于莉莉没有按时提起诉讼，诉讼期已过，诉求不被考虑。
作为当时唯一的女性大法官，金斯伯格在审判当天，直言不讳地表达抗议：“本院多数大法官们不理解或不关心，女性在职场中可能受到的，但却鲜为人知的薪酬歧视。今天，又轮到国会来改变这个现状了，国会应该纠正本院在此案中犯的错误。”
她的异见轰动了美国社会。3年后，奥巴马（Obama）在他上任的第一时间，通过了《2009年莉莉·莱德贝特公平薪酬法案》——这是他签署的第一部法案。他精心装裱了副本送给金斯伯格，上刻“感谢您帮助建立一个更加平等和公正的社会"。
奥巴马签署通过法案。莉莉穿着红色外套，庄严地站在一旁。
（图源：看理想）
“我会一直坚持这份工作，直到我不能全力以赴。”在多次访谈中，金斯伯格就“何时退休”的问题给出同样的答案。
金斯伯格是谁？
她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第一位犹太裔女性法官，也是哥伦比亚法学院历史上第一位获得终身教职的女性。
她是女性平权事业坚定的推动者，是自由派的标志人物。大众视野中，她是社交网络上最受欢迎的精神偶像——人们热衷于模仿她的打扮，称赞她：“如果世界上真有超级英雄，必然是金斯伯格的样子。”
网友制作的超级英雄金斯伯格海报
（图源：shirtnation）
超级英雄的代称和金斯伯格的外表存在很大的张力——
她身高五英尺（165cm左右），体重刚到90磅（41kg左右）；她安静拘谨，从不夸夸其谈；她从不动怒，坚持要“靠一件一件案子有序推动女性事业的进步”，曾被激进的女权活动家认为太过理想温和。
偌大的房间里，金斯伯格显得愈发瘦小。
（图源：索非亚·桑切斯，莫罗·蒙吉洛摄，《纽约时报》）
不过，这个代称却又极其准确地概括出她的特质——金斯伯格的同事评价“她个子虽小，骨头却硬”。
比起大法官的声名，金斯伯格最耀眼的身份是通过诉讼捍卫女性权益的法律斗士。
在当时担任法官的保守白人精英男性心中，女性有其地位和待遇——但在金斯伯格的期待中，这些远远不够。
一次，金斯伯格为男性和女性应该得到法律同等的尊重辩诉，法官当庭反驳：把苏珊·安东尼（Susan Antony）印在新美元上，你还不满意吗？
她当庭反驳道：
“男性法官们显然认为性别歧视并不存在，因而这是一次教导他们的机会。我把自己当作幼儿园老师，我试图在他们心中种下这样的问题：想想你的女儿和孙女，你希望她们生活在怎样的世界？”
1972年，金斯伯格创立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妇女权利项目，同年加入哥伦比亚法学院任教授。至1974年，该项目已接手美国三百多例性别歧视案例。
（图源：盖蒂图片社）
在职期间，金斯伯格向最高法院提出了六例性别歧视案，赢得五例，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最高法院全部由男性成员组成。通过诉讼，她推动了法律在女性婚姻、就业等方面的进步，改变了女性当时“作为二等公民”的现实。
同时，通过接手针对男性的性别歧视案，她也在那个年代富有前瞻性地阐明了，在二元对立性别结构下，男性和女性都被置于无形的牢笼之中。
“我认为我在那十年间致力诉讼的案子，关乎的不是女性独有的权利，而是男女平等公民权的宪法原则。”
在堕胎权、同性恋、男女性同工同酬等议题上，金斯伯格对保守派持严厉的反对意见，捍卫着美国宪法的尊严和正义——也正是这些“异见时刻”让她在自己的七十岁成为流行文化中的全民偶像。
1993年，大法官就任听证会上的金斯伯格
（图源：盖蒂图片社）
在第一次坐上最高法院的诉讼席时，她引用废奴主义者兼社会活动家格里姆克的话：
“我不求女性能够获得什么额外的好处，我所求的仅是让男人把他们的脚，从我们的脖子上挪开。”
在就职大法官前的听证会上，金斯伯格曾引用一段法学家勒尼德·汉德的名言：
“贯穿在宪法中的自由精神，是组成这个伟大国家的每一个人最首要的追求。在这里，弱者和强者得到同样的倾听和尊重。”
她在七十年代所做的事情，对现今美国的每一个女性都至关重要。她曾面对媒体表示：“我会坚持以此为工作的中心，直到我不能敲响法槌那一天。”语气平和，却掷地有声。
02
“爸爸负责烹饪，妈妈负责思考“——挚爱与后盾
哈佛大学法学院向这位旧日的学生致敬时说，她的法律生涯为后来社会各行业女性铺平道路：“她轻敲旧时代的大门，打破积弊，将后来者引向康庄大道。”
金斯伯格的孙女见证了哈佛大学法学院建校的第200年。她欣喜地告诉祖母，在她所属的一届，哈佛大学法学院的男女比例首次达到1:1——在金斯伯格读书和初次求职的时代，远非如此。
大学时代的金斯伯格。
（图源：《纽约时报》）
哈佛大学法学院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第一次招收女性，其比例为百分之二。法学院院长在入学的第一天就质问少有的女性学生：“你们何德何能，为何来抢占男性的位置？”
毕业后，纽约却没有律所招收作为女性的金斯伯格——即使她成绩出众，长期担任学院《法律评论》的主编。当时的美国只有三位女性联邦法官，十几位可获得教职的女性法律从业者。
传记作品作家哈特耐特这样说道：“正是从那时起，金斯伯格意识到女性在社会中生存的层层阻滞，坚定了随后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马蒂服兵役时， 金斯伯格夫妇的合照。
（图源：CNN）
“一直以来，我的运气都算不错，而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马蒂·金斯伯格（Martin D. Ginsburg）并与他结婚。我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的绝顶聪明，充沛精力和永恒炽烈的爱。”
“从我十七岁起，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金斯伯格总是充满爱意地回忆她的丈夫。丈夫马蒂也经常对友人谈及：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是让金斯伯格完成自己的使命。
回望这位法律巨擎的一生时，我们无法忽视在她生涯中意义重大的爱人。他们携手走过风雨，始终并肩作战，一生都在为女性解放奉献力量。
在纪录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孩子们说：“我们的爸爸妈妈分工向来明确，爸爸负责烹饪，妈妈负责思考。”
马蒂也在活动上打趣道，“我从来不给她（金斯伯格）法律上的建议，她也从来不插手我的烹饪。”
我们必须警醒，有人试图将这段爱恋解读为马蒂对金斯伯格始终如一的照料。但事实上，这对夫妇平等地分担着对家庭的责任，陪伴彼此走过了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马蒂与金斯伯格在康奈尔相遇，金斯伯格曾说，马蒂是她遇到的男性中，第一个认识到她的智慧和才干的人。
1954年，马蒂与金斯伯格结婚，随后金斯伯格诞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在攻读硕士项目期间，马蒂罹患睾丸癌，金斯伯格既要黑白颠倒地照料丈夫和不到两岁大的女儿，也要完成学业。
除了攻读自己的课业，金斯伯格还要收集和整理马蒂所在班级的笔记和作业，帮助马蒂获得学位。
攻读硕士时，金斯伯格与患病的丈夫和年幼的长女。
（图源：盖蒂图片社，华盛顿邮报）
金斯伯格坦言，在那段时光里自己的睡眠时间总是不超过三个小时，但她仍无比庆幸，爱人能够战胜病魔，伴她走过之后的漫漫长路。
毕业后，马蒂成为纽约最优秀的税务律师。成绩优异的金斯伯格却在当时的情境下始终无法获得公正的工作待遇。
后来，金斯伯格到特区出任公职，常有同事打趣道：在纽约和华盛顿之间通勤，实在很艰难吧？——在那个时代，没有人相信一位男性会为自己的爱人舍弃稳定的事业，搬到另一个城市。然而，马蒂却选择到乔治城大学出任税法教授，享受其间，成绩斐然。
在金斯伯格作为大法官候选人时，热情洋溢的马蒂为妻子积极游说，让人们意识到她瘦小而不苟言笑的妻子心中，有巨大的能量和宝贵的热情。
在大法官就任前的听证会上，金斯伯格在个人陈述中，对她“一生挚爱和最好的朋友”表示了她的感谢，马蒂始终的支持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在大法官就任前的听证会上，金斯伯格感谢自己的丈夫，并回头与马蒂牵手致意。
（图源：盖蒂图片社，CNN）
生性乐观、坚强的马蒂一生中多次与病魔缠斗。2010年6月27日，星期日，马蒂在家中去世。第二天，金斯伯格照常出现在最高法院的审判席上，“马蒂一定希望我这样做。”
随后，暮年的金斯伯格也一直不曾放下工作，以此向爱人致意。
马蒂在最后的时光里曾留下一封短信，是这段爱情最后的注脚：
我最亲爱的鲁斯，
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爱人。
自从五十六年前，我们在康奈尔第一次相遇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钦慕你，爱你。
能够看着你一路走到法律事业的最高峰，我何其幸运！
到6月25日之前，我都要在医院度过。我想，从现在到25日，我将再次思考我剩余的健康和人生。我要去想一想，现在是否已经到了我应该作出决定的时候：是继续坚持？还是承认在生命质量的损失下，从生命中告退？
我希望假如我选择后者，你仍能支持我。但我也理解，你可能不愿支持我的决定。
我对你的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晚年的金斯伯格与丈夫共舞
（图源：Simon & Schuster，大法官私人珍藏）
03
“神奇女侠”与她的“盔甲”——假领与异见时刻
金斯伯格的拥趸认为，偶像的一件件假领和项链，就像“神奇女侠这样的战士公主在战斗中穿的盔甲”，彰显出力量、自信和无畏。
假领是金斯伯格热衷的标志饰物，她自己曾向人们解释说：
“你知道，传统的法官长袍是为男人制作的，它有露出男士衬衫衣领和安放领带的地方。”
法袍设计显然不适合搭配女性的日常衣着，脖颈处显得既空荡又尴尬。这是因为在建国之初，没有人曾想过，会有女性坐上大法官的长凳。
1993年，金斯伯格与她的假领第一次出现在大法官的官方肖像之中。这张肖像中的直领更像是法国大法官的传统服饰，随后，金斯伯格的饰物愈发多元。
（图源：盖蒂图片社）
各式各样的假领是金斯伯格表明女性身份、传递立场的无声媒介。她曾经穿着蕾丝假领和渔网手套出庭，也曾在特朗普当选的第二天戴上她赫赫有名的“异见领”，无声地表达抗议。
珊瑚耳钉，渔网手套和金斯伯格的蕾丝假领。
（图源：《纽约时报》）
金斯伯格通过衣领表达的个性既丰富又克制，她始终克制地保持着建国者们倡导的司法与行政的距离。
金斯伯格上任之初，外界普遍认为她将成为自由主义在最高法院的吹鼓手。然而事实证明，之后几年的裁决中，她时常游走在保守与自由之间，维持着双方力量的平衡。
她相信，在健康的民主制度中，司法部门应与其他部门合作，留下讨论的空间，而不是强行推动社会的变革。“宪法的制定者让最高法院掌握了决定宪法含义的巨大权力，用没有剑的武器武装法院。但最高法院必须面对改革步伐太大，从而无法遏制反弹的风险。”
近年，大法院的力量格局经历了调整，金斯伯格不得不在权力的天平上移动以维持平衡，使她深爱的国家不至被撕裂。
尽管她始终笃信建立共识的力量，近些年的金斯伯格越来越频繁地表达“异见”。
“当我被问及‘最高法院有多少女性大法官才够的时候’，我说‘9个’。”
“不要惊讶，从前长凳上有9位男性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发表异议。“
（图源：Fusion）
在自己的暮色岁月中，金斯伯格从未松懈，履行大法官职责，直到自己再无法拿起法槌。
她的一生谨慎地遵循着母亲的训导，“做一个淑女（lady），保持独立”。她当然是高贵的淑女，还为淑女注入了新的品格——在过去，好女孩不说“不”。她因“异见”而“声名狼藉”，旗帜鲜明地与民主自由的沉沦开战。
她三次罹患癌症，并多次因癌症和其他并发症入院治疗。在接受化疗的日子里，她将疗程设置在周五，将周末用以休整，以便在周一参与庭审。直到逝世，她只缺席过两次法庭辩论。
在她第二次罹患结肠癌之后，金斯伯格开始健身。
她的私人教练后来多次向媒体披露金斯伯格相当高的训练强度：“她十分自律，从不说‘我不行’。”她自己也非常自豪地说起自己能做10个引体向上，还能做20个“货真价实的俯卧撑”，并举起两个15磅的哑铃。
金斯伯格穿着“超级女神“运动装锻炼身体的图片一度风靡互联网，八十岁的她给予无数年轻人鼓舞。
（图源：盖蒂图片社，CNN）
金斯伯格深知，自己的健康牵系重大。
她在为著作汇编《我自己的话》作序时写道：
“能健康地履行作为一名律师和法官的义务是很大的幸运。我深知，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可能敦促立法机关和法院将男女平等的公民身份作为一项基本宪法原则。”
04
“她对时代有着非同寻常的信心”——鼓舞我们伸手去够星空
她没有停止战斗，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亦不该止步。
金斯伯格已经成为年轻人心中的时代偶像，基于她的形象创作的周边产品风靡互联网。
在万圣节，越来越多的家长将孩子装扮成大法官金斯伯格，传递着致敬和期许。
在万圣节被打扮成大法官金斯伯格的小婴儿。
（图源：Facebook）
金斯伯格改变了美国女性的命运，她让许多人第一次认识到，“身为女性，我们的权利是被宪法保障着的。”
作为最高法院自由派的至关重要的力量，金斯伯格的逝世也被看作影响美国政治版图变动的重大事件。在美国，大法官席位的更迭甚至比大选有更大的政治影响。
就在去世前几天，金斯伯格还向她的孙女克拉拉·斯佩拉(Clara Spera)提到：“我目前最热切的愿望是，在新总统就任前，我不会被取代。”
纵使遗憾，纵使风云难定，我们不能遗忘她生前对世界非同寻常的信心：
“我坚定地认为，我生长于灿烂的恒星之下。”
豆瓣用户@carrie柔光在纪录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的短评区说道，“和她活在同一个满目疮痍的时代，我也似乎平平添出一点信心来了。”
（图源：截自豆瓣）
大法官金斯伯格是照亮我们时代的星辰。
前路晦暗不明，她已为我们留下了火把。
参考文献
[1] 纽约时报为金斯伯格所作的悼文
https://www.nytimes.com/2020/09/18/us/ruth-bader-ginsburg-dead.html
[2]纪录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美国），朱莉·科昂、贝奇·韦斯特导演。
[3]伊琳·卡蒙，莎娜·卡尼兹尼克著. 异见时刻：“声名狼藉”的金斯伯格大法官.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
[4] Jeffrey Toobin. Heavyweight: How Ruth Bader Ginsburg has moved the Supreme Court. The New Yorker. Retrieved from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3/03/11/heavyweight-ruth-bader-ginsburg
撰稿丨姚佳
编辑丨余涵萱 罗方丹 刘文利
视觉丨张昱凌
排版丨那琳娜
校对丨韩艳梅
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性教育课题组 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