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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上海骄傲节最后一面

GS乐点 GS乐点 2021-06-09

采访、撰文|Paul.T 

图 | Ln, Lw, Ys, Pt

投稿邮箱 | gayspot_edit@163.com

 
社群聚合的时空碎裂了,碎片悬浮在窒息的气压之下——二〇二〇年的梅雨季很长。



社群是一个安全空间 

 

二〇二〇年六月,上海在复苏。夜深霹雳的梅雨既去,湿暖的阳光盖在瘟疫褪去的大城。入夏后日照的充沛,和骄傲节的如期而至一样,给人放心之感。


西藏北路,人民广场,常熟路,衡阳路,徐家汇......这一天,人们在早晨出发,抵达同一个终点。很多人自外地和远方来,这是他们在新冠肺炎爆发后的首次旅途。


偌大上海的千万网格中,骄傲节只是一片被折叠在商厦楼层中的片羽,是在茫茫烟海里,很少一群人惦记在心的小舟。

 

但它仍令你微微激动。几面以彩虹旗为底的指示牌,立在场地所在的商厦的进门处,上书各个活动所在的楼层。空气有了变化;虹色很不起眼,却已意味着一种颠覆:在这大庭广众,路人来去的地方,六色旗帜可以堂皇、安然地展出。六个色块,是敞开在阳光下的密码。


进场时,要在手腕套上骄傲节的纸环,一个鲜明的标识。入口处还有附赠的贴纸,平时羞于展露自己的人,也贴在口罩、衣服或皮肤上。这里有种安全感。


骄傲节的首日是活动最密集的一天。上午有多元家庭、包容教育、心理健康、企业多元论坛和多元招聘会,下午有小组开放日和媒体工作坊,夜里,人们涌向与骄傲节合作的主题酒吧。


名之为节庆,不免想到巴赫金(MikhailBakhtin)笔下声势浩大的嘉年华。中世纪的广场上,人们到了一个“颠倒的世界”,翻转了秩序和常轨,在森严的日常的缝隙狂欢。


在告别了广场的当下中国,上海骄傲节显然沉静端然得多。但风马牛不相及的意象之间,嘉年华的灵魂依然在场,那是一种身体的放松感。

 


“什么是社群?”我曾问林莉。


“社群是一个安全空间。”她说。


安全,意味着不用隐藏;不必遮掩着说话;不必照标准规训自己身体的模样。在安全空间中,彼此的目光不复贬斥的凝视。


社群,是让人看到彼此的共同体,也许渺远松散,却因共同的经验而得以聚合。


踏进骄傲节场地的一刻,套在我们身上的柜子多多少少都打开了些许。光线,透过玻璃落地窗静谧地照进来。


林莉此前在大洋彼岸念书。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身处的社群是校内一个少数族裔酷儿社团。皮肤有色的,或者来自第三世界的性少数者们在社群空间内,筹划各个议题上的运动,更多时候则是聚在一起聊天、读书。


向家人坦言了自己的性取向后,林莉没得到支持,家庭关系很快变得紧张微妙。对许多性少数者而言,出柜带来的是和家人的缝隙,缝隙中是深刻的不被接纳的陌生感。更毋言遭受出柜暴力,乃至被强制接受扭转治疗的人们遭遇的具身的痛苦。

“社群,也可以说是另一个‘家’。”


在社群中,林莉和朋友们相互分享了彼此的故事。在那里,她觉得被接纳和理解。像是一种相认,有相似的经验,因此懂得被压迫的疼痛。社群是支持网络,即使只是微薄的心理支持,也已让人少一些孤独:你不是一个人。

 


最初,林莉对中国的性少数社群一无所知。林莉的性少数朋友们,有非洲裔、拉丁裔、亚裔,其中的华人并不多。在美国校园,林莉发现自己生命中前十八年——和中国大陆的联系,仿佛被暂时搁置了;她的身份,首先是一名少数族裔的留学生。


数年前,她第一次去到上海骄傲节,看到了国内性少数社群的模样。


那是个暑假,她刚结束了一段亲密关系;参加骄傲节更多地是在给自己寻找纾解的出路。独自在会场中行走,她想自证“一个人也能行”。回想那时,林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今年,身处稳定亲密关系的林莉和伴侣在疫中分隔两洲,她正独自度过一段为实习、志愿工作所充实的间隔年生活。如一个小小的记刻,每年的骄傲节对照着自己的一种成长。第二、第三回来骄傲节,林莉已觉得自己的心境是笃定、主动、平和的。


骄傲节的内容如何,对林莉而言反而次要。重要的是人和人相遇、相见——看见彼此,相互支持。

 

 

 骄傲节并不完美 

 

骄傲节并不完美。


林莉觉得,它的开放性有限,吸引的观众多多少少是“熟人”。而像是小组开放日,参与者往往是走马观花地走一圈,有深入交流的多是小组之间的朋友,更像一个内部聚会。


林莉还曾参加一次骄傲跑马拉松。她惊讶的是:参与者大多不是华人。这让她有些沮丧;回到国内,为什么还要去参加一个被白人男性主导的活动?


在上海骄傲节,的确能看到跨国资本和西方文化的痕迹。这与历史脉络和其脚下的现实紧密相关。


骄傲节的最初一届在二〇〇九年,是一些在上海的外籍性少数者举办的派对。其规模和形制一年年地扩大,以至成为一个代表中国的骄傲月活动。在骄傲节的变化中,在地元素的扩大有目共睹:很快,骄傲节已不被视作洋人圈子的聚会,而是以中国各地性少数社群现身的一处时空。本土化的努力是主动的,且要付出代价。

审查的压力在十二年间从未消散。今年的场地一再折叠,正是妥协的证物。和所有性别公益所面对的状况相似,骄傲节从来都在缝隙和阴翳处求存。建制力量的缺席和挤压下,商业的、跨国的元素便凸显了,这是其果。


而身在十里洋场,上海骄傲节还带有精英化的大都会气息。大海感叹:“参加的人,大多数还是比较优裕的,所谓阳光中产。”


大海是西部身份一个校园性别社团的负责人,他受邀到上海骄傲节的小组开放日。

 


但大海和林莉一样,不愿苛责骄傲节。大海认为,骄傲节已相当不容易了。


而且,“和欧美或台北的骄傲节相比”,林木,另一个校园社团的核心成员指出,上海骄傲节的商业化尚不深入,且保有更强的公共性,公益的面向很是明显,比如各种论坛的讲座。


骄傲节也是难得的公共空间,提供一个不同人相见的机会。“当你接触到生活中‘具体的人’,感觉和社会附加的刻板印象是相去甚远的,会发现那些偏见是多么地让人无法接受。”参加骄傲节的异性恋男生赵亮觉得,“线下的真实的参与,让我想起一句话——于具体中渐渐地消弭不平等。”


大海还特别提到期间的心理培训,帮助组织成员纾解行动中遇到的障碍和心结。在小组开放日,全国各地的性少数公益组织面对面地交流,向人们分享各自在做的事。他们发现,彼此的困境和纠结很类似。


夹在权力、金元、异性恋和父权矩阵中的不只是骄傲节,那种挤压也是每个在做事情的人所共同面临的。同处一个时代的人们,在骄傲节这条小舟上相对,当然迷惘,但也有所希冀。

 


 当个老实人 

 

午饭时间,大海一行人到楼下吃汉堡。为了下午开放日上社团的摊位,成员们准备了很久。他们设计了几款贴纸,自己作画,自己印制,揣了一大背包带来上海。


去年,大海第一回来骄傲节。今年则有社员陪伴,更见到许多老友。不一样的是,大海即将大四,他投入了备考研究生的忙碌。


他们的社团也面临着交接人手的不足,这是大海烦恼的。难得的是,社团和学校的关系很融洽;坐在大海身旁的朋友,她之前所在的社团,已经被勒令关闭。


办社团并不容易,运营和创新之外,有很多力气花在行政成本上——和权力的协商。这种压力的加剧,肉身可感。


三年前大海刚入学时,发现身边的同学对性别社团有种偏见的想象。有朋友提醒他要慎重加入,因为“里面尽是淫靡和混乱”。成为社员后的大海知悉,社团无非是在做些公益工作:组织性和性别的知识普及讲座,分发安全套,做HIV快检……和大家的认识天差地别。


大海也因此时常思考,性少数公益是否仅局限于同温层?他希望今后的努力方向是,能够让公众也了解得更多。

 


此刻,大海面对的是精力分配的抉择。过往他可以把更多时间花在社团上,但此后就要困难得多。把公益作为主业,对大海来说很不可能。即将毕业之际,大海很清楚,自己要把生活重心放在自己未来的职业上了。今后他还是会做一些事,但是以志愿者和业余的身份。


“我们大部分学生的家庭,都不那么丰厚。是现实导致的无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觉得很多从事校园性少数公益的学生,想法跟我差不多。”大海出生在服务业工人家庭,家里条件不好。他不愿辜负家人的付出。


但投身公益是自然而然的,甚至“非如此不可”。自小,大海因为瘦弱的体格、内向的个性在学校中面对针对性别气质的排挤。上了中学,性别暴力愈演愈烈,语言攻击外,甚至遭受肢体暴力。


晦暗的青春期后,大海庆幸自己没有因暴力的风暴而变得阴暗。也许因此,他反而更加能够共情弱者。做一些事情,不过是想让世界变得更好,自己的过去不再复制。


大海咀嚼汉堡,忽然打趣地感叹了一句:“毕业以后,就做个社畜了,当个老实人。”


几个临近毕业的友人,要么附和,要么微笑地沉默下去。


一个告别。

 

 


最后一面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是和上海骄傲节的最后一面。


“上海骄傲节很遗憾地宣布,我们将取消所有即将举行的活动,并且终止未来的活动计划。我们深爱着我们的社群,也很感激和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无论如何,我们都会保持骄傲——希望您也如此。”


忽如其来的告别,宣示着十二年未绝的传统戛然而止。林莉对照成长的生命刻度折断了,大海回望青春的怀旧时分不再有。社群聚合的时空碎裂了,碎片悬浮在窒息的气压之下——二〇二〇年的梅雨季很长。全球变暖的步伐有增无减,未来的雨量不知几何。


在六月的那个晚上,当我们穿过老上海的楼房,在清凉的夏夜步入小小的酒吧,并不知道那是一场“告别圆舞曲”。


人们在深红的光线下摇摆:疫情的封锁、日月地理的阻隔后,五湖四海的人们又见到了彼此。而且,这是一个安全空间,带着一种骄傲,社群的伙伴们放松地舒展自己的身子。鼓点溶在狂欢的脚步中,人们彼此对视、大笑,为每一个去到钢管下的舞者鼓掌,或是坐在一旁安静地想着些什么。


博尔赫斯说,“人群是个幻觉,我是在与你个别谈话”;摩肩接踵的场,笑的、跳的,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骄傲节消散了,但那些一个个有幸福、有疼痛、想要骄傲地生活的人还活着。因此,即便云雾诡谲、泥沙俱下,社群也将长在——“哭有时,笑有时,悲恸有时,跳舞有时”,聚合也必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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