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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香港看Bob Dylan演唱会的,是哪些大陆年轻人?| 三明治

赵景宜 三明治 2019-07-03


文 | 赵景宜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天会去看鲍勃·迪伦的演唱会。8月4日,晚上六点多,我从中环码头叫了一个Uber,同朋友前往两公里外的香港国际会议中心。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最早,迪伦在2011年来北京办演唱会引起了轰动,包括崔健、何勇、陈升等一批音乐人前来朝圣。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高中生,不大可能跑到外地看演唱会。但还是感觉那是我和迪伦最近的一刻。


香港司机驾驶着日产汽车,电台放着粤语歌,很快送我们到了湾仔港道一号。大厅一楼悬挂着演出海报,可以得知在迪伦演出的同一天,这里还举办了“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祈福千人斋宴活动”。它们分别用了英文与中文,看上去有些违和。




上电梯时会看到的信息公告 图/Lucy拍


同我一起下车的李可,还看到一对老年夫妇,他们都留着长头发,有种嬉皮士的感觉。吸引注意的,是手里举着一个牌子,“我们需要一张票”。这场Never Ending Tour(永不停息)巡演,从1988年开始,已经巡演了近3000多场。但这次香港演出提前三个月就在网站上售罄了,新时代没有给老年人一点机会。


演出要开始了。



 / 让人着迷的Bob Dylan / 


演出没准时开始,很有默契,观众们不算太守时。


我又一次打开手机,上面显示8:35,进场的人群仍不断涌入。这个场地不算大,只有一个入口,靠临时摆放的椅子才能装下8000多人。全场几乎没有空位。我坐在较高的顶上,正对着舞台,它看起来装饰简单,上面就摆放着架子鼓、钢琴等乐器,后面布景只是话剧演出时的幕布。


终于乐手们上了舞台,底下发出了欢呼与尖叫。迪伦出现了,全场发出了更大的呐喊、鼓掌,还有尖叫,音乐没有等着许多还在找座位的观众,就这样开场了。




观众进场


灯光很简单,几乎只有关和开这两种状态,颜色类似温暖的煤油灯。迪伦在最右边演奏着钢琴,由于隔着太远,我一度错把拿着吉他的乐手当成了他。坐我旁边的小伙子一样,一开场,他就压低声音向我问道,语气带着些期待:“现在出来的人是鲍勃·迪伦吧?”


但假如坐在前排,就能看到更多细节。坐在第一排的龙飞告诉我,“每首歌完了后,迪伦会和鼓手讲几句话,可能在做一个简短的讨论。他走过去时,好像弹跳般迈步过去,耸着肩。每次演奏完一段,或者唱完了,他就很开心的样子。我觉得他是认为这些是他的工作。”


“我感觉迪伦冲我笑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纹,穿着一条运动裤,其他乐手都穿着西裤,像一群时尚先生。”龙飞的女友Lucy说道。




香港场一直沿用了巡演的简单布置。图/李可


至少,迪伦没说话,音乐接着音乐,一共唱了20首歌。《Things Have Changed》开场,熟悉的嘶哑、不羁,带有点嘲讽的声音,我感觉像一下穿越到了很远的过去,在听二十多岁的迪伦唱歌。不过包括我和同去的朋友们,大多时候都不知道迪伦在唱什么。演出很即兴,他会改动编曲和歌词,有时连乐手们都在追着迪伦。


有人事后网上称,只能靠和弦猜歌名。但我不太在意,与其听两小时我早就熟悉的音乐,我更期待有一种全新的感受。


迪伦一直都是全新的。诗人于坚在谈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很好概括了这个音乐家一些特质:奖给了灵魂,没有奖给修辞或观念。这是向跨代的一派、向浪漫主义、向波西米亚、向嬉皮士、向口语致敬。


我们来简单谈一下迪伦吧,因为就连看演出的观众对他也有些不解。1961年,迪伦还只是来自明尼苏达州的小伙子,他二十岁。那年冬天,他来到纽约格林尼治村,在不同音乐酒吧寻找演出机会。两年后,他发布专辑《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音乐里批判核子武器、对权威发出反抗的声音,用不同排比式句子发问:“一个人要有多少双耳朵,才能听见别人的哭声?炮弹要在空中呼啸多少次,他们才会被禁止?”


当时,他的音乐很好捕捉了当时美国社会情绪,无论迪伦是否愿意,人们把他看成了“一代人的良心”、“抗议代言人”。那时,古巴导弹危机,美国处于核阴影中,同时也开始了一系列民权运动。同年,马丁·路德在林肯纪念馆发表了著名演说,随后多位黑人歌手同下面民众大合唱了《Blowin' in the Wind》,这首歌和《We Shall Overcome》一道成了当时的“国歌”。


几个月后,像是一个回应,迪伦再次发表新专辑《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时代正在改变)》,他警告政客,办公室外面正在开始新的战争,他告知老一代的人,你的孩子不能被你掌控,跟不上变化就不要妨碍。他成了这群反战、关注社会平等的年轻人群偶像。




演出结束后,排长队买纪念品的乐迷。只能收取港币现金,在场很多人直接用了人民币购买。图/Lucy


假如鲍勃·迪伦一直享受这种瞩目感,那么他的历史可能早就止步了。很快,迪伦厌倦了这种成为民谣与民权运动代言者的感觉。他在1965年发布了全新专辑《Highway 61 Revisited(重返六十一号公路)》,在当时这就像一个炸弹一般,支持者认为这个用电吉他唱摇滚乐的迪伦背叛了运动和他们。


那一年的新港民谣音乐节上,另一位重要的民权抗议歌手Pete Seeger试图用斧头砍断迪伦的电吉他的电线。有人认为,迪伦开始摇滚音乐,是为了成为真正的大众偶像。其实,长达八、九分钟的音乐不适合当时主流电台的播放长度。


总之,迪伦远离了想要远离的一切。他一直保持一种反叛和自由品格。在许多纪录片里,我们能看到他和媒体的互动:下飞机后,他也拿着一台相机拍摄影相机,用机智语言回应记者“愚蠢”的提问,对热情的粉丝无动于衷。


在电影《工厂女孩》里,有一幕是迪伦来到安迪沃霍尔的拍摄地,他的女朋友在伊迪·塞奇威克片场工作。扮演迪伦的那个演员多少给人一点混不吝的感觉,观众能很明显感受到迪伦对这个波普艺术家不屑一顾的态度。




散场后不愿离去的观众 图/龙飞


也许,在那天香港演唱会里,新一代的乐迷也感受到了一些“不友好”。直到结束,迪伦都没有介绍自己和成员,没有说一句话。他和乐手象征性在舞台上,站了十秒钟,就离开了。人群等了一刻钟,才意识到一切结束了。


我听到一个观众对他说道:“他像是来旅游一样。他开着车来了,又开着车走了。No words.”



 / 住在重庆大厦,花1000多港币看演出 / 


“他虽然77岁了,但还是给人一种创作者的感觉。” 龙飞在看完演出后告诉我。从曲目来看也是,演出70年代以前“经典作品”只唱了6首,90年代以后写的歌占了一半,其中来自2012年专辑《Tempest》就有五首歌。


龙飞今年29岁,在上海给小朋友教雕塑,这是他第一次来香港。这份工作在没课时也需要呆在教室,这种乏味让他决定当兼职老师。收入会变少,他选择过一个相对拮据的生活,“空闲时间更多,给自己充电。”


同他一起来的Lucy一样没稳定工作,在负债中。为了节省开销,他们住在了重庆大厦,这是一个东南亚商人与“非法劳工”聚集地,因大量廉价住宿也受西方背包客欢迎。龙飞一度考虑搭帐篷在香港露营,“房间里反正都没有窗户”。在大厦同一层楼里,有许多像“台湾大酒店”、“加拿大旅馆”这样的小宾馆聚集,空间逼仄,有一定消防隐患,每天晚上都有警察在底楼巡逻。




重庆大厦内部一角 图/龙飞


“为什么票选最贵的?” 我们坐在重庆大厦底楼的小餐厅里。五个人共同分享着一份咖喱饭,还有三个咖喱团,一共50港币。印度老板很温和,他不太在意我们长久占用位置。可能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生意不太忙,我们才从演唱会结束后打车到了尖沙咀。


“来香港路费就要花不少钱,你看个500块演出,点在哪?还不如买最好的票。我觉得今晚的演出很blues很爵士。这个大爷是我唯一在世的老公,其他两个都去世了。” 另两个Lucy指的是莱恩纳多·科恩、大卫·鲍伊龙飞也认为很划算:“最贵的票比我想象便宜很多,在内地他们买五月天、陈奕迅都要2000多。我花一半钱,能顺便来香港玩一下,还是看迪伦演出,感觉太值了。”




演出结束后,龙飞、Lucy、李可、伯箐、我一行错过湾仔码头末班船。打车回到尖沙咀。


很多大陆年轻人都觉得香港演唱会票价便宜。这和当地演出市场成熟有关,舞台搭建费、宣传费用更低,较少的审批流程和“公关票”也降低了许多成本。不仅仅是价格因素,像Blur、Guns N' Roses、Anti-Flag等国外乐团,包括香港本土乐团My Little Airport办演出时,总会吸引很多大陆年轻人来香港,在内地他们可能看不到这些演出。


这次迪伦香港演出,进场前后会听到许多讲普通话的人。有些观众不是乐迷,可能冲着诺贝尔文学奖来的。还有一些朝圣心态,演出结束后,我碰到一个穿着“WUHAN PRISON”的朋友,他对我们说:“一点都不想来香港,不过毕竟是有生之年系列”。在场的乐迷,都或多或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迪伦最后一次亚洲巡演。刻薄一点说,说不定下个月他就没力气唱下去了。


确实很多人来了,离场时,我偶遇到了在泉州喝咖啡认识的一对情侣店主,在洗手间碰到了五条人乐队的仁科。还有乐迷碰到了从台北赶来的乐评人马世芳,他穿了一件“Bob Dylan Time Out of Mind”的T恤。两天前,他去台北场时,则特意穿了1999年在纽约看迪伦演唱会时穿的另一件“Dylan”T恤。


在重庆大厦这间印度咖喱店我们交谈的同时,我想到迪伦可能是最受中国音乐人、文化人喜欢的在世歌手了。2011年,王小峰曾有采访迪伦的机会,但他放弃了,“他更喜欢把媒体当成一个笑料来对待。媒体不顾一切想尝试界定他,试图使他钻进设定好的圈套,但是迪伦谜一样的态度让媒体无功而返。” 


乐评人李皖在读大学时,科学哲学老师要求写出心目中最伟大的五个人,他还记得自己写了爱因斯坦和鲍勃·迪伦。最近,他每天都在博客里写“一日一迪伦”,他还在继续翻译着鲍勃·迪伦的歌词。


我去过一次李皖的家。他家有一整个墙面的CD,抽屉里甚至还存有磁带,李皖是一个痴迷的音乐爱好者,他觉得自己写乐评是为了对抗“自己日渐贫瘠的思想”。当时我问了他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谁,李皖没有想多久,就回答到鲍勃·迪伦,“他是真正的父亲,罗大佑、李宗盛是他的子孙。他把民谣音乐根植于十分宽广的领域,他把所有直觉都打开了,在他的音乐里,所有东西都获得了全新的表达。他的一生都是向前的。”




香港广告牌一景 图/龙飞


“那么鲍勃·迪伦最吸引你的是什么?”我问龙飞,顺手用勺子舀了鸡肉,食物其实已经快吃完了,只不过其他人都太礼让。


他告诉我,在大学学的艺术,让他开始反思过去接受的应试教育。那段事件,他开始接触鲍勃·迪伦,发现音乐里有许多政治意味。他也读了鲍勃·迪伦写的自传《编年史》。那本书,我们能发现迪伦同他的年少偶像伍迪·格里斯一样,对人类现实有一种透彻的关注与严肃表达。在迪伦开始做音乐前,就有过大量的思考阅读训练。从许多工具书、德国印象主义画家小册子,到《资本论》《喧哗与躁动》,“我总是埋首于那些书籍.....像考古学家一样钻研着他们。”


龙飞戴着圆形黑框眼镜,看起来过于正派,他常陷入发呆的思考状。他会脱口开玩笑说,可以做些发明,让猫戴的铃铛发出声音只有人可以听到,这样不会伤害猫的耳朵。他也会因为前一阵的疫苗事件想好几天,“你陷入这个也没用。” Lucy对他说。


龙飞有点怀疑自己正在脱发,最终会变成一个秃头,“你也总想问题吗,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也可能会变成一个秃头,景宜。”


在演出前一天,龙飞拿到了黄色门票后常盯着它看,会幻想起迪伦演唱完后把乐器送给他了。


他觉得鲍勃·迪伦在今天也没有过时,“我在香港街上,看到路上写着一句话,大概说现在年轻人比较沉默。大陆环境需要一些觉醒。年轻人不应该过于沉默,要勇敢一点。”



 / Like a Rolling Stone / 


李可也从迪伦音乐中得到一些“觉醒”。他常说“滚石不生苔”。中学时,他开始接触西方摇滚音乐,其中包括鲍勃·迪伦。《Like a Rolling Stone》,给他感觉到一种自由和反叛的力量,“听完这首歌,我了解到这个谚语,很激励我。人像石头一样,一直停在原地就会长青苔。不一定要到处走,要内心追求不停滞。”


他家在汕尾陆丰市,离深圳动车一个多小时。因为迪伦演唱会,他也第一次来到香港。李可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摇滚音乐,他会变得像陆丰当地年轻人一样生活。那是什么样?“找一个稳定不太困难的工作,交女朋友,适龄时结婚,开着摩托车,最后买杯冰奶茶回家看抖音。当地人都有一台摩托车,但他们都只是打转一样在东海镇开,很少有人会想着说开得更远一点。”李可说。




李可在陆丰老家的房间,墙面上张贴着许多演出、展览海报。




陆丰市东海镇一角


“这次演出有什么觉得遗憾?”我问他。李可称,没有听到迪伦唱《Blowin' in the Wind(答案在空中飘扬)》(事实上迪伦唱了,但做了改编) ,“我觉得音乐只是他表达思想主体的形式。这首歌是他广为人知的一首,我觉得这是他有意为之的。他的音乐有很多隐喻、文学性与个人表达,但有几首故意朗朗上口,歌词简单,这是一种波普艺术。这首歌在反战运动中合唱,我没感受过。但至少我能体验在香港这里听到8000人一起合唱。”


在一些人看来,李可过着一种不太主流的生活。他没有参加高考,在家里呆了一年多,那段时间他害怕出门。“为什么?”我问他。这个在外界口碑不太好的小城,同大多数广东地区地方一样,人们会倾向去广州、深圳工作。他感觉同龄人去了大城市后,人就变了,“他们变得好像更现实和势利了,当时很怕自己出去,也变成这种样。”


直到13年,亲戚介绍他去高尔夫球场当球童,他才开始算正式工作。每个月工资2000多,但包吃住,李可一共做了七个月。他把存下来的钱,买了台单反和笔记本电脑。这台相机帮助他得到了一份新工作,他到了武汉一家livehouse负责摄影和活动策划。如果有人问广东人为什么来这时,他就会说“滚石不生苔”。


这段工作经历,让他认识了许多音乐人,以及喜欢独立音乐、潮流文化的乐迷。他开始玩滑板,听不同类型的音乐。尽管在音乐酒吧工作薪水微薄,但李可还是满意武汉的生活。现在,他又回到广东,打算在深圳先去一个亲戚那工作。


“我对我的成长有一种侥幸的心态,如果我以前没看过某些书啦,听过某些音乐啦,我也留在城镇成为没追求的人。”李可说。




开摩托车的李可,在东海镇附近的乌坎村。


李可喜欢迪伦用这种即兴的方法演出,他和龙飞都认为,“现在迪伦还是一个创作者的心态。” 演唱会最后一首歌,迪伦选择了《Ballad of a Thin Man》,让李可印象很深。这首歌来自专辑《Highway 61 Revisited》,是鲍勃·迪伦最重要的转型之作。最开始,鲍勃·迪伦因为民谣收获了大量乐迷,他都是一个人背着吉他带着口琴。在六十年代的欧洲巡演,演出前半场是一个人的民谣演奏,后半场则是带着电吉他和乐队上台,观众们觉得这个昔日偶像变了,不断嘘声。


马丁·斯科塞斯《没有回家的路》纪录片显示,当迪伦带着乐队重回舞台,准备演唱新专辑曲目时,一个观众用很大声音喊道:“犹大!(叛徒)” 迪伦对着话筒说道:“你在说谎。我们把音乐开到最他妈的大。” 在一阵嘘声中,新的摇滚音乐在礼堂舞台上响起。


“我观察了一下,这几年的演唱会,他都把这首歌放在最后唱。我觉得这是宣告一种态度。”李可说这话时,打开了蓝牙音响,在陆丰的房间里放起了这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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