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71-74)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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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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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七十一章 夏日
陆桓城对于自己极有先见之明地向陆霖扯了一个小谎而感到万分庆幸。
因为从第二天晚上起,晏琛就不许他近身了。
作为妒心与精虫一齐上脑、趁着雨夜落井下石羞辱了媳妇的代价,陆桓城晚上沐浴完毕,撩开纱帐,发现晏琛居然睡在最里面,正慵懒地倚着床板,手撑下颌,斜挑着一双秀眉瞧他。陆霖则趴在床铺中央,晃荡着两条小细腿,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拔来的莲茎专心致志地拧笼子。
楚河与汉界,陆霖作鸿沟。
陆桓城把局势看得分明,暗叫大事不妙,却因是自作自受,心里虚得很,不敢出声异议,只好认命地和衣往床上一躺,拍拍陆霖的脑袋催促道:“笋儿,别玩了,该睡觉了。”
谁知陆霖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左右打量,竟主动撅着屁股一拱一拱爬过晏琛,笨拙地滚到了床内。
晏琛措手不及,诧异地看向孩子:“笋儿今天……不想睡爹爹们中间吗?”
“不想!”陆霖把脑袋摇得像一只拨浪鼓,“笋儿要睡里面!”
陆桓城眼观此情此景,简直忍不住要拊掌大笑。
养儿如斯,夫复何求?
晏琛莫名羊入虎口,百思不得其解。陆桓城怀揣秘密,故意隐而不宣,惬意地揽住了他的腰身,凑将上去,继续恬不知耻地相拥共眠。
然而好景不长,如是这般过去几天,晏琛终于察觉到事有异样,拐弯抹角地从孩子口中套出了实话。
他气得脸色发青,当晚就堵着房门不许陆桓城进屋,非要撵他一个人去耳房睡,任他如何求饶认错也不肯退让。陆桓城眼看城池失守,他快要流离失所,被发配到千里之外的边疆受苦,慌忙给陆霖使了个眼色求救。
父子俩默契非凡,陆霖扑上来一把抱住晏琛,慷慨轩昂,救父于水火之中:“竹子爹爹,都是笋儿不好!笋儿太想要妹妹了,才求着木头爹爹和你一块儿睡的!你要是不高兴,就把笋儿撵去耳房睡吧!”
养儿如斯,夫复何求?
陆桓城再度感叹,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陆霖一撒娇,晏琛的心都化了,弯腰抱起孩子,准备把笋季才能怀孕的事情仔仔细细说明白。陆桓城听了个开头便知事情不好,这秘密一旦说穿,他还拿什么去骗笋儿乖乖睡床角?赶紧就附耳过去,悄声道:“阿琛,笋儿什么都不盼,只盼着能有个妹妹,你忍心让他接下来半年都没指望吗?”
一句话力挽狂澜,抢回了与晏琛同榻而眠的珍贵机会。陆桓城自鸣得意,喜滋滋地奔去热水沐浴,回来以后一掀纱帐,发现床上居然多了一条褥子。
同榻不同褥,算盘落空,想摸的依然摸不着。
晏琛怀抱陆霖坐在里头,支起了下巴冷眼瞧他,唇角隐约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
幸好江南潮湿,入夏雨频,每隔几日便会有一场疾风骤雨席卷阆州。
晏琛毕竟是心属陆桓城的,不曾当真与他置气,性子又最易服软,很快就准他睡进了自己的褥子里。夜晚遇着情欲翻涌,两人会哄睡孩子,双双下床纠缠,衣衫从卧房一路逶迤到茶厅,满室喘息火烫。
六柱大床被陆霖占据,唯有耳房一席小榻能容留这对天雷勾地火的鸳鸯。可是耳房闷热,远不及茶厅开窗敞门、迎送习习凉风。
晏琛起初赧然怀羞,不肯在门户大开之处承欢,后来实在耐不住汗如雨下,被陆桓城诱着相从,坐在那结实的乌木太师椅上享了一回疼宠。此例一开,往后便百无禁忌,花窗、垂檐、亭栏、山石……处处握雨携云,再拾不回一星半点丢弃的矜持来。
晏琛被陆桓城喂得尽兴饱足,事后赤身躺在他怀中,眼神眷恋,浓情绵长,似是变回了五年前那个少年,一声声娇软地唤着哥哥,朝夕皆不愿离开郎君一步。
陆霖在床角窝了大半个月,自认牺牲巨大,应该足够感动上天奖励他一个梳起小圆髻、头插小花苞的妹妹,于是跑去佛堂与陆母咬了一通耳朵。回来以后,陆霖新添了两个爱好:观察晏琛的肚子,注意晏琛的胃口。
依照奶奶教诲,只要竹子爹爹怀上了笋妹妹,肚子就会一天天鼓起来,还会变得不喜膏粱之味,凤髓龙肝摆在眼前也难以下咽。
晏琛未到生笋时节,小腹平平,自然暂时是鼓不起来的,但他入夏以后心乏体虚,胃口确实不怎么好,有一回吃了小半碗饭便说吃饱,随手把筷子往旁一搁,陆霖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哐啷”一声撞翻凳子跳起,屁颠颠捧来一碟青梅奉上:“竹子爹爹胃口不佳吗?笋儿给你挑了几粒梅子,可甜可甜了!”
晏琛倍感欣慰,接过碟子拣了一颗咬下,险些被活活酸死。
他是何等聪慧,面对孩子期盼的目光便大约猜到了几分真相,不露声色地将青梅咽了,笑盈盈地夸陆霖一句贴心,回去就把整碟梅子全赏给了陆桓城,逼他一颗不落地吃干净。
陆桓城养儿有方,把小笋儿教得既孝顺又懂事,连着给晏琛亲自择了三天青梅,专挑最酸的送,于是陆桓城自作孽不可活,也跟着吃了三天青梅,最后满口酸津,牙疼舌苦,被逼无奈地把孩子找来,老老实实向他解释了一番为何夏天不能生笋。
陆霖万分不解,满腹狐疑地问:“夏天怎么会不能呢?我是四月生的,竹子爹爹怀胎十月,倒推回去算,就是夏天怀的我呀!”
“你哪儿来的怀胎十月?”陆桓城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脸,一语道破天机,“你只待了六个月就蹦出来了。”
“六,六个月?”
陆霖几乎惊呆,赶紧低头一根一根地掰手指:“六个月的话,就是……就是……八月,九月……”
他来回算了三遍,怎么也算不清楚,急得眼泪直往外冒,陆桓城不禁笑道:“别算了,你是十一月来的,那会儿都秋末了。”
陆霖一听自己不是夏天有的,两条小眉毛瞬间塌成了一个“八”字,颓丧着一张小脸,神情哀怨无比,仿佛已经抱到怀中的笋妹妹被陆桓城硬生生送去了别人家。
小圆髻没了,小花苞没了,他这个小哥哥也做不成了,偌大的陆宅未来一整年还是只有他一个孩子,简直绝望得生无可恋。最可气的是他的亲爹,竟然蓄意欺瞒,害他睡了足足十多天床角!
陆霖怒目咬牙,忿忿骂了陆桓城一声骗子,再也不肯信他半句花言巧语。
第七十二章 妯娌
除了陆霖,阿玄这个夏季也不太好过。
除夕之夜陆桓城在饭桌上劝说弟弟弃文从商,本以为几句玩笑而已,谁知陆二弟弟当真受了蛊惑,搁下书卷,学着与哥哥一齐操持家中生意去了,每天朝阳一露就跑得不见踪影。
坐贾行商向来有诸多讲究,若是认真研学起来,并不比古圣先贤之言简单多少。陆桓城先与弟弟讲了货不滥入、赊不滥出、定价勿易与有帐必稽四篇,陆二弟弟听得兴致大起,点头如捣蒜,直叹行商之术高深莫测,归家以后也欲探幽索隐,便捧着一册《货殖列传》翻来覆去地习读,害阿玄夜夜独守空床。
陆二弟弟白昼行商、夜晚开卷,总之不会把阿玄摆在第一位。反观陆桓城,永远将晏琛捧在心尖上,晏琛受凉多打了几个喷嚏,家丁一声消息传来,他能撂下满屋的账房与管事风风火火赶回家。
每逢陆氏兄弟一同出门,晏琛这边如释重负,阿玄那边则愁眉不展。他蔫蔫地溜达到藕花小苑,妯娌两个空闲无事,成天搭伴消磨时光。
晏琛喜欢侍弄毗邻荷塘的那片湘妃竹,每天亲自舀水浇灌,修枝剪叶。
阿玄弄不明白那些一成不变的植株有什么可打理的,便肚皮朝天地躺在假山顶上,大大咧咧摊开四只小白爪,一边懒洋洋晒太阳,一边往后仰着脖子观望晏琛侍竹。
晏琛慢条斯理,一上午只修一根竹。
阿玄以为是剪子太钝滞,翻身跃下山石,主动伸出十根尖爪想要代劳。晏琛一见到那明晃晃的、锋利如匕首的爪子,记起从前狸子削竹毁笋的噩梦来,背后吓出一层冷汗,腹中也隐隐作痛,赶忙拦在翠竹前面,婉言谢绝,生怕他精心栽培的湘妃竹被一个不当心劈穿了。
阿玄十爪交叉在胸前,自信满满地道:“我会谨慎的。”
“不行!”
晏琛态度坚决。
乐于助人的阿玄善意受挫,只好收起爪子,退而求其次,改去找陆霖消遣。
陆霖一个五岁稚童,手短腿短,既爬不上假山又跃不过荷塘,哪里经得起阿玄一番费力折腾?他俩在小苑里玩躲猫猫,追逐打闹了没一会儿,陆霖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晏琛告状,说阿玄故意欺负他。晏琛扭头一瞧,那狸子竟高高蹲在屋檐之上,恬不知耻地甩着尾巴,公然对孩子耍赖。
有这样玩躲猫猫的吗?
晏琛心疼儿子,把陆霖抱回了屋里,一下一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柔声软语哄睡了他。等他出来再想与阿玄谈谈,屋顶的狸子早已不见了。
阿玄百无聊赖,在陆宅的各个隐僻角落慢吞吞溜达,想逮一只老鼠回去玩。
往往狸妖坐镇的地方,方圆百尺之内老鼠不敢靠近,阿玄搜罗了大半天才逮到一只笨头笨脑的小鼠,如获至宝,神气活现地把它叼回了藕花小苑,打算玩一些欲擒故纵的幼稚把戏。
谁知火候拿捏有误,不慎玩得过了,那老鼠被逼到穷途末路,直接跳了荷塘自尽。
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噗通”,晏琛大惊,握着剪子与断枝转过头来,只见岸边荷花乱颤,池中水波粼粼。又见阿玄犹如一尊石雕蹲在荷塘边,心虚地仰望天空,努力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晏琛微微皱眉:“阿玄,刚才怎么了?”
“没怎么。”阿玄扭头,面不改色道,“我踹下去一块石头。”
荷叶浮动,似有什么活物在水里扑腾。
晏琛总觉得不对,面露迟疑:“……是吗?”
“是啊!”
阿玄睁着眼睛说瞎话,笑容灿烂地向晏琛点头,余光看见那老鼠狼狈游到对岸,哗啦挣出水面,拖着一截湿淋淋的小尾巴,沿着小苑墙根一溜烟儿窜不见了。
老鼠销声匿迹,而莲叶间碧波徐徐,十几尾红白锦鲤正穿行如织。
猎物没了,食材尚在。
阿玄心情大好,趁着晏琛不注意,偷偷捞起一条最肥的去厨房蒸了,撒上葱姜蒜末,再浇上一层汤汁,出锅时满屋鲜香芬馥。他嫌光吃肉不够滋味,又拐道去自己床底下挖出了一坛美酒,抱回藕花小苑,在竹荫处支起一方小桌,佳酿配佳肴,大快朵颐。
晏琛不沾酒,便陪他一块儿吃鱼,才动了几筷子就被下了套。
阿玄指着那坛“千年忘忧”信口雌黄,说是他用霅川水与鲜梅子自行酿的,薄酒而已,百盏难醉。晏琛不疑有诈,接连七八盏灌下去,醉得头晕颈酥,面色酡红,眼前叠起了一层层发虚的重影,坐都坐不住了,浑身热汗地跌倒在桌旁,扶着一根翠竹不停喘气。
罪魁祸首阿玄则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郁闷道:“竹子,你说……明明我们都是妖精,为什么你能生笋,我却生不出猫崽?”
晏琛茫然地摇了摇头,打出一个酒嗝:“我不知道啊……我天生就是,嗝,就是能生笋的……”
“这太不公平了,我也想生啊!”
阿玄摸一摸肚子,幽怨长叹,低头往酒盏里噗噜噜地吹气泡:“只要怀了猫崽,桓康就不会成天当书呆子了,会每天都围着我转,陪我一起带孩子,还蒸鱼给我吃……竹子,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求个仙方?”
“唔,是该求个仙方,最好求个能生女儿的……”
晏琛醉得稀里糊涂,半天才迟钝地点点头:“笋儿整天跟我讨妹妹,我要是再生一个男孩儿,他就该哭了……”
阿玄的脑袋一歪,“哐”地磕翻了酒盏,佳酿倾注,在桌案上蔓延开一大片。
夏日午后,竹荫下熏风拂面。
藕花小苑静悄悄的,晏琛与阿玄一个坐地、一个伏桌,都歪头搭脑地打着盹,耳畔依稀传来小瀑从山石洒落的寂寥水声。
阿玄问:“竹子,生孩子疼吗?”
“疼啊,怎么会不疼……疼得我都快死了……”
晏琛委屈地抬起头来,想向阿玄倾诉心里的苦处。他用迷离的眼睛呆呆瞧了一会儿,忽然记起冤有头,债有主,正是这只狸子害得他难产而亡,一时怒火攻心,抄起一只酒盏狠狠砸了过去,“乓”地砸歪了阿玄的耳朵:“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使坏,要不是你作梗,我……嗝……我哪会生得那么辛苦?阿玄,你多漂亮的一只狸子,心眼……嗝……心眼怎么这么坏啊?”
阿玄吃痛,揉了揉耳朵,软若无骨地滑坐下来,一胳膊把晏琛勾进怀里:“我错了嘛……竹子,我错了……”
说着凑将上去,伸出舌头要舔他。
舔了两口,满嘴头发,阿玄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人形,不宜用舔舐表达安慰,赶忙把舌头收了回来,改用脑袋蹭弄。
晏琛酒后闹脾气,性子着实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原谅他,推搡着要他滚出藕花小苑。
阿玄劝了半天仍不顶用,急中生智,从怀中掏出一本彩页小册塞进他怀里,示好地求饶道:“喏,这个很贵的,赔给你!”
晏琛翻开册子一看,双颊涨红,猛地又合拢甩了回去。
“这个……这个不能看!”
阿玄奇怪道:“有什么不能看?这是我私藏的画本,姿势可全了。”
说着将那册子在晏琛膝上摊开,逐页逐幅,慢慢翻阅,又握住了晏琛的手,引他一同用指尖抚摸纸页上露骨勾缠的人像。
“你看,这般身子相叠、倚窗行事的,叫做春桃拈枝。这般卧于榻沿、垂腰如丝的,叫做斜桥映柳。还有一个与你最为相称,叫做……”阿玄轻盈拨过几页,将一幅画捧与晏琛细瞧,“这个姿势,叫做竹林吹箫。”
晏琛面红颊烫,慌忙把书推开了半尺,捂着脸孔不敢再看:“你,你和二弟……这些……都试过吗?”
“自然试过。”阿玄泰然自若,“我一只坏狸子,既不怕羞也不要脸,该做的自然都做过了。不像你,孩子都生了仍旧这般矜持。让我猜猜,这吹箫的活儿……你还没给陆桓城做过吧?”
“你……”
晏琛怎料他如此厚颜无耻,羞得不知如何应对,险些急哭了,扶着竹子一个劲往后躲。阿玄却不依不饶地扑上来,娇声笑道:“竹子莫逃呀,你若不会这些,我可以教你呀……”
他刚摸到晏琛的肩,手指忽然一个哆嗦,动作僵停,冷汗直下。
只见藕花小苑的圆门中央,陆家兄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到他俩的暧昧景况齐齐愣住,陆桓城的脸色一片锅底黑。
千年忘忧一坛,桌上杯盏倾翻。
玉浆乱流,酒气熏人。
阿玄喝得面若桃花,正扑在晏琛身上意欲扒他衣衫,旁边还散落着一卷香艳露骨的《龙阳十八式》。
这是要干什么?!
趁他不在家,胆子肥到连晏琛也敢染指了?
场面一度陷入了巨大的混乱,陆二弟弟如雷轰顶,差点拎着狸子给哥哥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以示谢罪。幸而晏琛尚有几分神智,一边打酒嗝一边拼凑意思,零词碎句,花去一盏茶时间,总算向陆桓城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阿玄被免去一桩淫乱家宅的大罪,只余偷盗锦鲤、擅饮烈酒与私藏艳书三项小罪。
陆二弟弟拎起醉醺醺的狸子正要回去,晏琛醉到深处,又迷迷糊糊勾着陆桓城的脖子冒出一句:“不用你教……我知道……该怎么吹箫……”
陆桓城脸都绿了,指着阿玄怒道:“把它给我捆起来,这个月都不许放它出门!”
他七窍生烟,抱着不省人事的晏琛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狠狠在那《龙阳十八式》上踏了好几脚才算解恨。
次日晌午,阿玄踩过房梁,蹑手蹑脚地来探望晏琛。
晏琛正揉着酸疼的后腰坐在床头,见他来了,匆忙拢紧衣衫,将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尽数掩住,向他含怨诉苦:“不就是饮了点小酒么,饮酒就不算好竹子了?他凭什么……”
凭什么折腾我一整晚?!
阿玄感同身受,凄楚地握住了晏琛的手,也含怨诉苦:“对啊,不就是饮了点小酒么,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狸子,多饮几杯酒又能如何?他凭什么……”
凭什么冷落我一整晚?!
第七十三章 晚霜
九月末,残荷凋敝,晚霜流丹。
这一年的夏季在喧闹与喜乐中悄然过去,红秋染遍阆州,山林深,浮云浅,水岸汀洲开了丛丛荻花,西风里万朵丁香凤尾轻然摇曳,扬出一片蓬松的絮海。
晏琛虽已修出了灵体,根骨深处却仍是一竿竹,他依赖天地四时而活,也比旁人更加惧怕草木萧瑟、万物枯衰的悲秋。
这忧愁刻进了魂魄深处,陆桓城生而为人,再是爱他,也始终难以感同身受。
那天拾掇荷塘,晏琛看见曾经与人齐高的芙蕖一朵朵零落成泥,往昔灼烧似火的花瓣皆不见踪迹,而山石旁一片湘妃竹依然苍翠葱郁,不由得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到自己若不是四季常青的竹,而是一朵夏莲,朝夕枯荣,命途艰险,在这寒秋凋花之际……又会变作什么模样?
会不会畏寒生疾,终日辗转病榻,只有躲在厚重的帘帐后面怀抱暖炉才能喘息,再不能像现在这样,手提竹篓,在藕花小苑自在行走,做一个安然的拾花之人?
悲秋生忧思,恻怆惔如焚。
晏琛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戚,像一场不具名的病症,令他陷入了无休止的消沉与低落。
每晚的梦境里都充斥着死气沉沉的枯黄,光秃的枝桠在头顶大肆伸展,将天空无情地割裂。乌鸦盘桓嘶叫,天际残阳如血。脚边滚落了无数腐烂的果实,汁水横流,散发出一阵阵逼人掩鼻的恶臭。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凋亡。
晏琛沉溺于生死之念,不喜饮食,更不思情欲,昼夜郁郁寡欢。纵然天高云淡的好天气,陆桓城说想带他一同策马散心、登高远眺,他也打不起一点精神来,只得婉言推拒。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日子安宁如初,毫无波折,可他偏偏……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仿佛不知从哪一天起,心魂里缺失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必须寻到它,填满它,这无端的惶恐才能终止。
夜晚他偎入陆桓城怀中寻求庇护,十指交握,彼此细碎亲吻,然而这也成了一场徒劳,没法带给他一点点的踏实。甚至某一晚,噩梦中的枯黄终于蔓延到了竹庭,三百年苍翠一朝毁坏殆尽。他站在西窗前,眼睁睁看着大片绿竹接连枯死,枝叶槁悴,铺落满地,只剩下毫无生机的焦黄。
晏琛从噩梦中浑身冷汗地惊醒,指尖和额头一片冰凉。
他颤抖着转过身去,本能地、紧紧地搂住了陆霖。凛凛秋意中,孩子体内散发出一股清甜的气息,那是生长与萌芽的味道,也是晏琛如今唯一的安慰。
阿玄端着一大碗红烧排骨来探望他,往榻上盘腿一坐,嘎嘣嘎嘣地啃起了骨头:“竹子,你最近怎么回事,不想活了?”
“嗯。”晏琛低落地应声,“心里难过。”
阿玄大方地递来一块肉,晏琛摇了摇头,说没胃口。
“至于么,你们竹子四时如一,伤春悲秋也这么严重?”
阿玄反手就把排骨塞回了自己嘴里,用力大口咀嚼,唇角流出一滴油:“我认得几株牡丹精、海棠精、芭蕉精什么的,春天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蜂蝶围着乱舞。一到秋天,稀里哗啦地掉叶子,就剩光秃秃一根花杆子杵在那儿,丑得没眼看,人嫌狗不待见的,也没见谁像你这般寻死觅活。”
晏琛抱着膝盖,闷闷地瞥了阿玄一眼:“你若想嘲讽我,趁早现在就回去,省得我向桓城告状,待会儿劳烦二弟亲自教训你。”
“别别别!我这么纯良正直!”
阿玄的尾巴耷拉成了一卷蚊香,肉也顾不得细嚼了,匆匆咽下,捶了捶差点噎住的胸脯,一脸浮夸示好:“乖竹子,俊竹子,阿玄是天底下最贴心的狸子,你且与我说说,心里怎么难过了?”
晏琛不愿开口,可他憋闷得厉害,偌大一个陆宅,除了阿玄也寻不到第二人可以谈心,半晌终于委屈地说:“我也不知如何难过,总之就是……提不起精神来,觉得活着没意思……眼下深秋了,哪儿都寸草不生,花也谢了,叶也凋了,总有一天竹子也是要死的。我早上起来瞧了瞧,院子里没有新芽,没有嫩枝,连棵小笋都没有,心里就……堵得要命……开心不起来…”
阿玄若有所思,转了转碧色的眼珠,委婉地提醒他:“竹子,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是……想生笋了?”
“啊?”晏琛茫然抬起头来,“真的吗?”
阿玄撑着腮帮子,手里一块排骨啪嗒啪嗒敲打桌面,郁闷地点头:“真的啊,瞎子都看得出来。”
晏琛有些惊讶:“已经结霜了吗?”
“立冬都过了!”
阿玄无力地伏倒在桌上——最近他求仙方而不得,猫崽遥遥无期,日子过得相当糟心,见到老鼠都恨不得连母带崽一窝踹,而这呆笨竹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居然连笋季到了都毫无察觉。
真是要活活气煞他这个不能生的。
晏琛灰霾的情绪一扫而空,如同雨后放晴。他欢悦地跃下卧榻,从橱柜里抱出一床云纹新褥,撅着屁股拱了拱阿玄:“好狸子,你来帮帮我。”
“干什么?”
“铺床呀。”晏琛低垂着眉眼,掩不去浓郁的喜色,“今晚……我要种笋。”
阿玄的心口再度被重重捅上一刀,鲜血如瀑,哗啦啦地涌出来,捂都捂不住。
初冬寒峭,昼短夜长,街角才起了袅袅炊烟,城郭烟霭暮色已然转暗。
陆桓城在铺子打烊前遇见了几位老主顾,坐下来奉茶相谈,聊了聊货品,略微耽搁了一些时辰。待他迎着风霜策马归家,府里该歇的都已歇下了。
万籁寂静,藕花小苑黑漆漆的,窗户里不露一丝灯光。
往常不论他多晚回来,晏琛一定是醒着的,会为他留一盏滴蜡小灯、一壶新烹热茶,而今夜……竟破天荒地没有等他。
他站在小苑里,想起晏琛这些日子意懒神倦的疲态,不由叹了一口气——那无名的忧愁害得晏琛心事重重,沉郁难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好得起来。
他怕惊扰晏琛安眠,推门的动作格外轻手轻脚,怎料合拢房门时,一阵香风忽然从身后袭来。他微微怔愣,便被一具温热的身子扑住了后背。
“桓城,你回来得这样晚,酒都要冷透了……”
晏琛嗔怪他,带了点儿惹人心疼的小委屈,然后把脸颊贴在陆桓城背上,用力搂得紧紧的,不愿留出一寸间隙,索求着极致亲密的拥抱。
陆桓城诧异于晏琛的变化,亦惊亦喜,转过身来,怜爱地捧起了他的脸。
“阿琛,今天怎么了?”
黑暗中晏琛并不言语,只牵起了陆桓城的手,领他往耳房走去。
小门被“吱呀”推开,昏热的空气携着酒香扑面而来,一时满室如春,令人恍惚。眼前半帘纱帐轻扬,榻上锦衾帛枕皆是崭新的。尺宽小案,梅酒两盏,指粗的红烛结了灯花,噼啪轻炸,幽微火光浮动在酒水表面,似碎银星星点点。
“这是……”
陆桓城愈加发怔,犹疑地回头看向晏琛,然后便彻底惊呆了。
他从未见过晏琛这个样子。
赤足踩地,双肩袒露,一件香缎薄衫衣襟松敞,堪堪用手按拢在了胸口处,颜色是妍丽的胭脂红。及腰长发刚洗过,还泛着一丝湿意,不曾绾起,却梳得顺滑整齐,乌瀑似地垂在身后。
而他白净的左颊上,翠墨轻点了一笔,正是一枚玲珑的竹叶子。
晏琛也不习惯自己这副模样,面容显出几分羞怯来,一手按胸,一手扶门,目光低敛着不敢近前,忐忑地搓了搓白玉似的脚趾。
阿玄下午教了他几样媚术,可他一见到陆桓城……就全给忘了。
他反手轻轻合拢房门,努力酝酿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酥声唤道:“陆哥哥。”
陆哥哥。
这求人怜宠的爱称,陆桓城已经多少年不曾听到了?
旧时的一滴雨,落在旧时的一裁春绸上,拨颤了密密错织的丝线。水色晕开,洇漫入心,那一声唤出来,他们仍是旧时的一对璧人。
少年十七,姓晏名琛,遇得郎君二十有五,年岁正般配。
赠君一根碧叶竹枝,可作定情物。
第七十四章 讨笋
红烛映纱帐,浅染一层朦胧暖色。
晏琛并不说话,往前走近了几步,一手搭着陆桓城的肩膀将人慢慢推在榻上,俯身欺近,痴痴地凝望着他。眼梢含着媚意,分明动了情欲,眸中甜腻的蜜浆流淌,顺着眼神春波荡漾,覆遍了陆桓城全身。
两盏梅酒,递与陆桓城一盏,自己留一盏,彼此未说一句话,却心念相通地饮了交杯。
素玉杯沿触碰,叮咚一声脆响。
陆桓城的忍耐熬到尽头,呼吸瞬间发紧,眼神深沉,反客为主地一把勾住晏琛的脖子将人压在身下,狠狠吻了上去。
唇齿留香,吻得深了,酿出几分幽长醉意来,越发勾魂夺魄。
丝滑的胭脂红缎敞开了大半,铺于晏琛身下,衬得两瓣瘦肩、一截细腰白皙胜雪。粉嫩的乳头颤巍巍挺立起来,像两滴红翡镶在白玉之上。陆桓城伸出手指拨了拨,晏琛羞赧,用小臂胡乱遮挡,却被一把捉住,牢牢摁在耳朵旁边。
“深更半夜,你是哪儿来的妖精?”
陆桓城在晏琛鼻尖轻刮了一下,唇瓣凑近皮肤,将离未离,沿着脸颊与颈子仔仔细细一路嗅闻了下去。晏琛痒极了,缩着身子想闪躲,可他哪里躲得开?不一会儿便受不住,从鼻腔里发出揉碎的软吟,皮肤泛起了大片绯红。
陆桓城笑道:“藏在竹子里的小妖精,今晚忍不住出来勾我魂魄了?”
晏琛摇了摇头,扑闪着两片睫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我不要你的魂魄,我……我来讨另一样东西。”
“是么,你想讨什么?”
......................和.......................谐.......................
这亲昵的爱抚让晏琛一下子哆嗦起来,绷紧了十个脚趾,颤悠悠地喘着气。
“我来……讨笋,讨陆家的笋。”他小声回答,“你肯给么?”
陆桓城温和地笑了:“竹子讨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连命都能给你,何况区区的一根笋……再说,我从前分明给过你一根,你不记得了?”
“记……记得……我还养着他呢,替你……好好养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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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土犁松,雨水充沛,正是一年中生笋的好时节。秋冬万物枯索,唯有陆桓城怀中这一根俏丽的青竹想要逆节气而行,为陆家孕育一个孩子。
晏琛已经盼了很久很久。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怀上这棵小笋,想看它安宁地睡在腹中,骨血交融,昼夜相伴,从一团精气慢慢长成活泼好动的胎灵,十个月后在这藕花小苑里平安诞下。陆桓城会守在床边陪他,与他一同捱过最痛苦的那段产程,用丝绒襁褓裹起孩子,抱在臂弯里,温柔地哄睡它。
从孕育到降生,十月怀胎的每一天,他身边都有陆桓城相陪,或许依然辛苦,却不会有一滴血泪。
五年前不曾实现的美梦,晏琛想……好好地重来一次。
他盼得心焦,情潮翻涌不歇,与陆桓城滚在帐中颠鸾倒凤、耳鬓厮磨,仿佛深山浓雾里迷失了方向,一时不知来路与归处。
竹叶簌簌落下,被汗水打湿,覆在晏琛雪白的后背与颈间,每一枚都是动情的证据。
陆桓城低头叼起一枚,衔在嘴里,用它蹭了蹭绘在晏琛左颊上的竹叶。晏琛满面绯红,觉得这比浑身吻痕暴露在天光之下还要羞耻,呜咽着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说什么也不肯看了。
情至浓处,欲射未射之时,陆桓城猛然记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阿琛,这回怀胎……我可能会有几个月不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注意些。”
晏琛身子一僵,迷离的快意霎时消散无踪:“你要去哪儿?”
陆桓城简单解释了几句,说是定下了明年开春与几位管事往夷南走一趟。那儿盛产冷杉与沉香,皆是江南稀罕之物,又与西域往来贸易频繁,奇珍异宝无数。此番前去,与从前的潦河北行相似,约莫也要耽搁大半年。
晏琛紧张起来,立刻道:“我陪你一同去。”
陆桓城不置可否,淡淡地笑了:“等到开春启程时,你这肚子都快显怀了,再随我一同上路颠簸,岂不是太辛苦?”
“不辛苦的,一点儿不辛苦。”晏琛又慌又急,勉强扮出一丝笑来,强作镇定地为自己辩解,“从前潦河北行,我怀着笋儿一路陪你,那时候,不也好好的没出事么?”
他怎么舍得离开陆桓城?
莫说漫漫半年,夷南与阆州又相距千里,就算只一夜,陆桓城宿在家中别处……晏琛也舍不得。
陆桓城心中主意已定,抚摸着晏琛热汗涔涔的脸,劝道:“那时是迫不得已,让你在外头怀上了,我但凡还有一点别的办法,就决不忍心带着你东奔西走。这回路途遥远,往返一趟拿捏不准要耗多少时间,你若跟我同去,万一赶不及回家,把孩子生在了外头……”
“那就生在外头,我不在乎!”
晏琛嘴笨,磨破嘴皮子也说不过陆桓城,生怕被他丢在家里,急得情欲退尽,连笋都顾不得讨了,口不择言地道:“笋儿……笋儿就是生在外头的,你不记得了么?那会儿没有稳婆,也没有大夫,我一个人照样把他生下来了,不缺胳膊不少腿,健健康康、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桓城,你看,生在外头没事的,你就带我同去吧,你不陪着我,这家里……和荒郊野岭有什么两样?”
他一提当年的事,陆桓城的表情就有些稳不住,心口抽紧似地阵阵作痛。
但越是这样,陆桓城越不能容忍再让晏琛冒一次险,更由不得他拿身体任性妄为,思来想去,仍是作一副耐心样貌,好言劝慰他:“阿琛听话,你的身子要紧,不可随性胡来。我这一趟行程不算太远,手脚麻利些,一定能赶在孩子出世前回来。你在家安心养笋,乖乖等着我,只要等上个把月……”
“我不想等!你听不懂吗,我一天也不想等!”
晏琛几乎在一瞬间失控了,他凄厉地尖叫起来,扬手推开陆桓城,从他身下奋力挣脱出去,挣扎时一个不慎,肩膀重重撞在床板上,满头青丝皆乱。陆桓城惊得脸色大变,怕他弄伤自己,正想扶他,却错愕地看到他紧紧抱住了褥子,容色青白,哆嗦着两片唇,身体畏寒般地剧烈发颤。
过了一会儿,晏琛抬起头,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桓城,你去了夷南,真的还会回来吗?”
陆桓城一下子被问懵了:“阿琛?”
晏琛的神情很古怪,陆桓城看在眼里,突然感到周身发冷。
“不会回来了,所以才不肯带我走,是不是?”晏琛把怀里的褥子揉紧了些,嗓音轻飘飘的,眼神一片空荡,“你把我扔在这儿,骗我等你,我就一个人守着门,黑灯瞎火地等,等一个月,等一年,等到死,你也不肯回来看一眼……桓城,我这么喜欢你,你能不能……别作践我了……”
陆桓城猛地反应过来,扑上去按住晏琛的双肩,逼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厉声道:“阿琛,你看着我,醒一醒!”
“桓城……”
“你在想什么?!这座宅子,陆家世世代代住了三百年,我的根基在这里,母亲、孩子和你都在这里,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晏琛闻言怔了怔,空茫无神的眼睛扑闪两下,恢复了一线清明。
他有些惊惶,双臂抱着那床柔软的褥子,低头道:“桓城,你别介意,我,我不该说那些胡话……夷南离阆州有点远,你早些去,也记得早些回来……我听你的话,安心在家等着,给你养孩子……”
他努力朝陆桓城笑了笑,淡淡的,像不经意间抽动了唇角——没关系,才分开半年,也许运气好的话……他不会真的疯掉。
然而心跳却越来越快了,嘭咚嘭咚,一声声鼓噪得让耳膜疼痛。
陆桓城不知道的是,自从五年前那场风波过后,晏琛一直没能真正安宁下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何况是死过一回的教训。
晏琛患得患失,总怕陆桓城又一次去而不返,也开始惧怕分离,因为再短的分离都意味着等待。发展到后来,他甚至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在藕花小苑里心无波澜地等陆桓城归家。
清早陆桓城起床,哪怕最轻的声响也会惊醒枕边人。
晏琛睫羽微颤,虚闭着眼睛,偷听他更衣洗漱的动静。不一会儿,房门开启又关闭,传来极轻的一声“咔哒”,心脏跟着一沉,便知道新一日难熬的等待开始了。
夜晚陆桓城回到家里,晏琛总能第一时间听见他的脚步声,双眸一瞬亮起,飞快地搁下手中书卷,连外衫都来不及披好便出门迎接。卧榻旁永远摆着一壶茉莉香片,一碟槐花酥糕,小间里永远备着沐浴用的热汤与皂角,连晏琛自己的身子……也收拾得清清爽爽,任他予取予求。
有时候陆桓城赴宴晚归,披星戴月拖到子时,藕花小苑的窗户依然是亮的。
晏琛一直等着他。
等他回来,踏实地睡在身边,才好做一场安宁的美梦。
陆桓城同样不知道,只要他一出门,强烈的焦虑就会在晏琛心间徘徊。
正午时分,艳阳移过头顶,焦虑会变得浓一些。寂聊的午后,日头再向西移,焦虑会变得更浓。待到傍晚暮色四合,小苑门口仍然空无一人,晏琛静静地盼着,抬头望见那片铺满云霞的赤色天空,突然就陷入了巨大的惶恐。
胡思乱想的念头是蒿草,在他荒芜的心田里一丛接一丛地疯长。
他想,陆桓城或许不会回来了,又或许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回来过。这座藕花小苑只是一样粗制滥造的赝品,不是他们真正的家,更不在阆州城内。他还被囚禁在穷山恶水的杉林里,依赖着旖旎的幻觉而活,整整五年,始终做着同一个循环往复的梦。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春去秋来,他总在等同一个人,那个人却不来接他。
陆霖在身边时,晏琛还能保持七八分清醒,可陆霖一旦若去了别处,晏琛独自一人站在小苑里,恍惚间便会看到无数灰白的杉枝伸出墙沿,在头顶交错成一张遮天蔽日的枝网。涸土填满荷塘,屋檐悬起蛛丝,砖瓦破陋,旧褥酸臭,猎猎大风吹破了俗艳的窗纸,也吹得脸颊刀割般疼痛。
一层又一层浓重的寒意与湿气盖下来,钻进骨缝深处,让他冷得牙齿打战、手脚冰凉。
嗓子眼里诡异的干渴突如其来,他必须喝很多水,喝到吐出来,才能缓解那火烧似的裂痛。
晏琛知道自己大约是病了,病得不轻,可他不敢告诉陆桓城。
怕扰乱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更怕陆桓城引咎自责。
便只能在陆桓城归家时紧紧抱住他,让男人熟悉的味道安抚自己,然后借着那一点儿可怜的抚慰,熬过第二天新一轮心如灼烧的等待。
晏琛不知道这病症还会持续多久。
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或许未来的某一天,悄悄地就痊愈了。
可是现在,他一天也离不开陆桓城。
如果陆桓城一定要走,他就别无选择,只能躲进竹子里,昏昏沉沉地睡上大半年,直到陆桓城从夷南归来。
他这般落魄,连孩子也无法亲自照顾。
晏琛悲戚而绝望地看着陆桓城,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桓城,你让我跟着你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要笋了,等明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不出远门了,我们再种笋……”
不要紧的。
时光还很从容,不必急于一时,只要你与我仍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慢慢来。
“阿琛……”
陆桓城在他眼中看见了一层薄如纸、韧如丝的执念,那样薄,再多一句劝说就会破裂,又那样韧,仿佛就算疼极了,也要死死支撑到最后。
陆桓城终于妥协,许诺年后带他同去,只是这么一来……千盼万盼的笋季又要遗憾错过。
可晏琛一点也不在意。
他得到了与陆桓城同行的机会,明朗地笑起来,像一朵早春的栀子花,笑得清甜而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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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桓城笑了笑,搂着他双双滚进床褥。片刻后只听一声哭叫,便有幽幽竹香自褥中飘出,好似霖雨湿苍苔,漫开了一室春意。
PS 原文鲜嫩多汁,但由于微信审核很严,所以河蟹比较多,请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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