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生活 | 从从从前前前慢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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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性生活

从 从 从 前 前 前 慢 慢 慢

by 云也退

有时我会有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上午下单买一台冰箱

下午就送到，

那么，它到底是不是

一台真正的冰箱？

住在武汉而家里不安空调，算是一种极限体验了吧，可是，家住武汉，非但缺少空调，屋里曾经连个冰箱都没有，这种体验你能想象吗？我们家的武汉亲戚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虽没在他们家住过，但读过他们写来的、可以说是“字字泣血”的信。

我奶奶用一个草板纸做的盒子存放这些信，信里的字是用蓝黑墨水笔写的。她是拆信员和读信员，当众读信，一人念给多人听，也算是我们这个无神论家庭办的一种法事。

“……到了晚上，扇子一刻都不能停，”我奶奶念得很慢，“停下来了就睡不着觉。”

不摇扇子睡不好，但要睡踏实了，这扇子还能摇一宿吗？印象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遇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二律背反。武汉的亲戚处在一个荒谬的、无解的循环之中。然后，我从信里得知，他们在考虑一件事。

买冰箱。

具体词句我当然忘了，记得的是，他们买冰箱需要排号。这一封信的结尾是说，已经排上号了，连三轮车都雇好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买。

在我们的暑假，等待来信是一种乐趣。离家半里路就是一个邮筒。邮差每天开邮筒的时候，我都会去看。学校里也整天宣传，往邮筒里面扔炮仗是一种严重的违法行为，肇事者是可以判刑的。听了这话，我是既警惕，又激动。宣传得多，当然是因为这种事时有发生，于是总盼着亲眼目睹一次邮差被炸伤的全过程。

我是分不清炮仗跟定时炸弹的区别的，还以为邮筒上的“开箱时间”给了犯罪分子以可乘之机呢。

又一封来信到了。我奶奶照例当众朗读。从内容中我们得知，亲戚们已经看见冰箱什么样了，但距离把它搬回家还有一步之遥，说是少一个什么票证之类。看来三轮车夫一时还用不上，等待出工的时日，足够他们跑几个长途来回。

我奶奶挂念着亲戚们。不过，她的挂念很快就从“他们什么时候能拿到冰箱”转换为“他们很么时候来下一封信”。媒介不仅仅是一个工具，媒介本身就是内容，决定着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具体感受：挂念归挂念，我奶奶可一点都不焦虑，她让我爸在回信里关照他们，一定不要着急，宁可晚拿几天，也要确保收到手里的冰箱是完整的。

我每天傍晚都去守邮筒。又一大摞信从那大铁家伙里倒出来了。邮差装了满满一包，骑着小绿车，吹着口哨就走了。我跟在后头跑，心里很紧张。他一家一家地送信，快到我家时，他看都不看就从门口一掠而过。我停下了尾随的脚步。

行了，我想，现在爆炸吧。

信终于来了。是我收的，然后邮递员像个恩人一样大摇大摆地离去。

在读信之前，就是抽信也有仪式感：食指和中指并拢，像夹一块金箔那样从信封里把折成三折的信纸夹出来。我认为这也是一种仿生学，是人类根据镊子的形态以及杠杆力学原理发明的动作。

好消息，亲戚们到底赶在夏天结束之前办齐了所有手续，现在，冰箱已成为他们家的有机组成部分。我奶奶念完信，把它仔细地收起来，隔个几天就拿出来再看一遍。

她那时七十多了，依然缺少时间观念。时间不等人？不等不等呗，我等时间还不行吗？每一次看信，对她而言都是一种读档重来：亲戚们买了一回冰箱，又买了一回冰箱，又又买了一回冰箱，又又又买了一回冰箱……好像亲戚们突然产生了金融意识，用持续买入冰箱来规避通胀风险。

而且，买的东西越大，意味着来信的间隔时间就越长。买台冰箱需要近一个月，三封信；买一台收音机，约一星期来信：“新买收音机一台，频道多，天线很长。”买一个苍蝇拍，第二天就来信：“新买苍蝇拍一个，很犀利。”要是买点针头线脑，压根就不来信了——还不够邮票钱。

“XX区一部正在为您派件”，后边的时间是13：08。我看看手机，现在已经17：20了。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我拨了投诉电话。

拨通了，我抢先用充满敌意的口气喊出了“喂！”

“您好，请问有什么问题可以帮您？”

真是训练有素。接线员说了这么多字，但是比我说一个字的口齿还清楚。

“我的件送到本区都四个小时了，怎么快递员还没来？”

我知道接下来的程序是什么：报出单号，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正在查询”、晚一点给我回复的承诺。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打这个电话，告诉她我定的是食品，迟到会很严重。

“晚一点我会给您答复。”

哪怕你发出死亡威胁，接线员还是这副口吻。真是虱子多了不痒。

门铃响。我一个箭步蹿到门口，拎起电话，打开门禁，然后跑到电梯间，看着电梯的数字。迟迟没有变化，太慢了，快递员在干什么？大概是内急了吧？底楼开了一家家政公司，经常有人去里面蹭厕所。我又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门里，透过猫眼往外看。必须对快递员矜持一点，他们休想得到当初邮递员从我这里得到的待遇。

门铃又响了。我抓起电话：“你怎么还不上来？”

“把煤气表数字报给我。”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焦躁不安的感觉像一件风衣那样裹住了我。一旦钱以数字的形式从我的账户里流走，我就觉得每一个快递员都是奔着我来的，他们争相按我家的门铃，甚至为此动起手来，打得头破血流，我家楼下经常是血迹斑斑，家政公司被迫自己留下个钟点工天天打扫。活该，谁让他们浪费我时间。

晚上在饭店，我冲着一个宣称“大约要等十五分钟”的服务员嚷嚷了两句，然后觉得很累，很无聊。偏偏那天我们还点了秋葵和藕，吃完后觉得整个人都是中空的。

我让自己安静了两天，第三天重拾状态的我又拨通了电话，这一次，我态度沉稳了很多。

“喂，”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吧？”

没管对方回答什么，我兀自说了下去：“已经两天半了，我这里显示的仍是‘XX区正在为您派件’，我再也不会用你们的快递服务，我也会通知商家终止与你们的合作。我定的是——食品，是最新鲜的，要是晚到了，你们自己考虑一下会是什么后果。”

这一次，接线员也胆怯了，她跟我说，要不先跟商家商量让补一份货过来。

“我投诉过了，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说。

当晚，问题少女打开冰箱看了一眼，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酸奶，把冷藏室的一大格都给占了。

“两盒是快递公司补来的，两盒是店家赔我的。”

我问心无愧，这东西就是新鲜食品，虽然哪怕是半年后才到货，我也吃不出它的馊来。作为庆祝，睡前我做了一件奢侈的事：把一大勺酸奶抹在下巴上，然后拿出了剃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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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云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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