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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 人活着:记索尔仁尼琴百年诞辰

云也退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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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

——记索尔仁尼琴百年诞辰


舒霍夫从碗里捞起一勺稀粥,稀得可以见底,他把粥搁嘴里,舌头像慢进那样把粥从舌尖逐渐滚到舌根,确保每一块舌面都尝过粥的味道,然后才让它落下咽喉。他把勺子抿了又抿,重新放进碗里,撩起第二勺……他取出面包皮,刮碗边、碗底,刮一遍,放在舌头上舔干净,再刮一遍,再舔干净,反复刮到碗锃亮如新,他才把面包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慢条斯理地嚼,嚼,直到面包皮在他嘴里完全消失。


在劳动营里,舒霍夫不是个特殊的角色——不过索尔仁尼琴写道,他在简陋的食堂里吃饭时,天气再冷也要先摘下帽子,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他不肯用食堂里给的勺子,而总是随身携带一把,从靴筒里取出来用。他面对的菜汤,不论有多么单薄,总要拿勺子在汤里搅上一圈,就仿佛那是一碗浓稠鲜美、热气腾腾的东西。他吃鱼头的时候,连骨架都要吮得吱吱响,但是如果鱼头煮得太烂,连鱼眼睛都漂到汤面上,他就不吃了,他觉得吃起来不体面。


顿河修道院,索尔仁尼琴葬在这里的墓园

 

孔子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前,我所理解的一个人在困境里保持体面,便是这种“安贫乐道”的层次,可在读完《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之后,认识便不一样了。体面不是要人安于贫穷,兀自豁达,相反,体面要求一个人多做一点什么,多挑剔一点,就比如拥有一把自己的勺子。对于舒霍夫而言,摘下帽子吃饭,和不吃炖得太烂的鱼头,这都提不到“捍卫尊严”的高度上,而只是他下意识的小小坚持。只要能做,他就会做。

 

得到这个认识,并非一蹴而就。在过去,对“体面”这一概念完全不懂,我在故事中看到的都是不体面。舒霍夫明明就是个囚徒,跟其他人完全一样,被剥夺,被驯化,他摘帽子,舔盘子,幻想自己在吃一顿上好的饭菜,都是可怜虫的自我安慰罢了,就像中国那则笑话说的,穷人家把腌鱼挂墙上,父亲让孩子看一眼腌鱼吃一口饭,某个孩子看了两眼,父亲说“咸死他活该!”然而,隔了若干年再读《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却觉得舒霍夫恍在眼前了。他依然可怜,但那几个小举动,却增加了这个人的可敬。


 

他不是“乐道”之人,连求道都谈不上;他也说不出何谓体面。可是他有这个意识,或者本能,要做一点什么。有些情节,当初我觉得作者是在控诉劳动营的不人道,或者揭露人生的荒谬感了,比如,舒霍夫的面包,早晨领的,他要分出一部分面包藏在床褥里头,这一天,不管室外怎样的严寒,劳动如何辛苦,他想着收工后,可以在临睡前独自享用一块面包,就会美滋滋的。荒谬吗?荒谬的,但现在,我更多地在意舒霍夫从中得到的满足,甚或幸福。

 

这是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构筑成人的生命的原材料,是一些他不能打破、不能逾越的东西。就像西伯利亚,它也经历了一个其形象逐渐清晰化的变化过程:在19世纪普希金、赫尔岑的时代,只要从莫斯科往东流放,走到高加索就算西伯利亚了,当不服从沙皇的人被陆续送过去,沃尔康斯基等乐观的贵族,还觉得那片冰雪之地正在孕育一个热火朝天的、民主的俄罗斯呢!可过了一百年,索尔仁尼琴的时代,西伯利亚没了神秘感,它就是劳动营和监狱的代名词,舍此无他,人们必须不带幻想地去看待它。在事实面前,舒霍夫只能自己调整,他抵御绝望的办法是:不想家,想了也没用,太太是不是早已跟了他人,孩子长大成什么样,是死是活,都不想。


顿河修道院外

 

不仅如此,在他被判劳改的最初几年间,他太太来信说,家乡不少人靠经商发了财,舒霍夫还回信表达不齿,信中说:他才不乐意去做小资产阶级倒买倒卖的工作,这种事情多么无耻,他现在天天上工修一个设施,这才叫建设。写这些话的时候,他可没觉得亏心,一点都没有,那些可恨的佩枪的看守,那冰天雪地拉练的折磨,他也没有忘记。

 

既来之,则安之,即便是被迫劳动,即便已经遭到驯化,但一个人依然是可以嘴硬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自欺欺人吗?可为什么不这样呢?一切出路都封得死死了,抱有希望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舒霍夫被判的徒刑是十年,可是他服刑到九年的时候,并不热切地盼望自己被释放,因为在九年里,他看到过太多三年改五年、五年改七年的改判了。自由啊,希望啊,狠狠心抛弃这些词汇是必需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人就该形成什么样的保护色。


 

如果人的想法是有肉身之形的,那么在《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篇小说里,索尔仁尼琴就是用贴着皮肉的笔,来写他的舒霍夫的心理。文艺作品多少得有点“造梦”的属性,美梦或者噩梦,作家会制造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回暖情节,比如主角历尽艰险后偶然重逢,或是反过来,残忍地把主角剥夺到分毫不剩。这都是带有理想化色彩的设计。但是索尔仁尼琴却清除掉了任何一种意义上的“理想化”。他的笔下,劳动营的恶,像一件合体的外衣,被囚犯们穿在身上;在与个体的互动之中,劳动营几乎没有显现什么称得上是“残忍”的地方,喜欢打骂囚徒的看守,还有分饭菜故意偏心的厨师等等书中的恶棍,都是这个有机体必需存在的一部分。

 

索尔仁尼琴,就是舒霍夫本人。

 

《牛犊顶橡树》,索尔仁尼琴的自传,里面有一段话,凭着同样程度的“贴皮肉”精神,描写了他在离开劳动营,过上正常作家的生活后,依然如同在营里时一样,整天偷偷摸摸地构思和写作。文字写出来了,但是手稿如何保存?藏到哪里?用什么工具转运?

 

“物品的体积确实最要紧,不是指创作手稿多大,而是有多少立方厘米。一系列的因素帮助我摆脱了困境:视力还没有损坏,生就的一手小字(能写得如同葱籽一般),很薄很薄的纸(如果能从莫斯科弄来的话),把草稿、计划、未定稿全部消灭(我总是只做一件事:付之一炬),写得密密麻麻,行距很小,不留页边,而且是正反面全部写满,重写之后原来的清稿也要焚毁:从在监狱里迈出文学活动的第一步起,我只承认火最可靠。”

 

这些句子中朴实的诗意让我十分钦佩。大师级的写作就该如此,有深度,却不故意制造费解,因为作者将自己裸露的灵魂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但不会使劲地把你的手腕拗到一起,强迫你唏嘘感动。其实,这些话就和舒霍夫藏面包、喝汤、热火朝天地干体力活一样,带着一种自嘲的味道,一种当着众人之面,专注地自舐其伤的味道,它们对读者提出的要求是:在嘲讽、惊奇、体恤和感动之间来来回回多次之后,找到一个立足的位置。

 


《牛犊顶橡树》写成的时候,《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篇如履薄冰地发表的小说早已成为索尔仁尼琴的成名作,但这篇小说的意义高低,与它是否带来作者的成功,根本就是两回事。在故事中,清早拥有体面意识的舒霍夫,到傍晚就做了极其不体面的事情,一个囚犯在劳动时睡着了,结果让其他人在大冷天里干等了一小时,当这个摩尔多瓦人出现时,所有囚犯都上去揍他,舒霍夫也情难自已,踹了几脚,这几脚踹出了一腔怨恨,也踹出了大斯拉夫人对少数民族的优越感。你可以因为劳动营的关系,而看不起舒霍夫维护体面的小动作,但你能不能出于同样的理由,来给他的暴力辩护,说这是环境造就的恶呢?

 

当年的书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小说发表在“解冻”时期,人们争着清算斯大林遗产,抨击个人崇拜,赞美同志情谊,要求恢复列宁所确立的党风政风,舒霍夫身上庸碌市井的一面,都被归责于恶的环境。不过,有些表达明显溢出于政治需要之外,像作家西蒙诺夫的这几句话:“你,一个读者,会感觉到,书中这些被监禁在一起的人不是别的,而只不过是我们社会的一部分,它是从这个社会上被血淋淋地撕了下来并囚禁在劳动营里的!他们同你、同你的亲人、朋友、邻居和同事是一样的人……”而另一个书评作者迪姆希茨,他的文章的标题就是三个字:人活着。

 

然后我得说一说索尔仁尼琴的墓地的样子。


 

他葬在莫斯科的顿河修道院,那片墓地在10月中旬有着湿润的黑土。俄国的土看上去都挺肥,可是俄国人似乎更愿意让它们留做森林、墓地或者种花,而不愿怎么开垦。一位主妇模样的女士从墓园出来,要去做祷告,但知道我们的要求后,又返回去给我们指路。我们从横七竖八的碑石之间穿了一阵,才看到一个一人高的东正教十字架形墓碑,索尔仁尼琴并没有雕像,就挂了一张黑白照片。墓前放着三枝花,玻璃灯箱里悬着的灯芯是熄灭的。我们刚要走时,有一对男女到这里来,站了一会儿,还擦了一下墓的基座。

 

人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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