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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诗选

2017-12-18 潇潇 星期一诗社

潇潇,诗人、画家、中国现代诗编年史丛书主编、《大诗歌》《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特刊》执行主编。1993年主编了中国现代诗编年史丛书《前朦胧诗全集》《朦胧诗全集》《后朦胧诗全集》《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全集》。出版诗集有:《树下的女人与诗歌》《踮起脚尖的时间》等。长诗《另一个世界的悲歌》被评为九十年代女性文学代表作之一。有诗作被翻译成德、英、日、法、波斯语、阿拉伯语等。其绘画作品参加了“中国当代诗人艺术展”;“中国当代文人书画展”等。2009年与人策划、组织了《铭记5•12:这里是四川,这里是中国》大型诗歌朗诵会。曾获首届“探索诗”奖、“中国第三代诗歌功德奖”、“汶川抗震救灾优秀志愿者奖”、“第二届中国诗剧场•诗歌奖”、第五届“闻一多诗歌奖”、“第一朗读者•诗歌成就奖”、2013《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青年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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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台的清晨


一颗空荡荡的头颅,一阵风

的迁徙,一群飞翔的白骨之灰

手牵着手,吹进了这个黎明

那些走向天边的皮肉

使阳光伸出舌头,急骤升起来


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歌唱

是铁锤跃时肉体溅出的火星

她的速度

是手指解开衣裳的一瞬

是某个雨夜之人,万念俱灰的清晨


1995.8.28




伤痛的蝴蝶


有一阵子,我内心的伤口

象一个友好的邻居

让我一心一意渴望嫁出去

以至于音容笑貌,烹调手艺

样样都象一个好妻子


就连去年被抛弃的伤痛

在今夜的灯光下

也显得极度自然、美丽

就象一只只扑空的蝴蝶

在世纪末,涂满盲目与死亡的情调里

唯美的,动人的飞翔


从一次感伤飞到另一次感伤

直到这个被伤口滋养起来的女人

在伤痛的光辉中

用唐诗的胭脂,宋词的眉笔

浓妆艳抹,事事成熟懂事

她的气息透过语言的枝叶

从唐诗一直放荡到宋词


1997.6.6




焰火的音乐


清早,旧而挥霍的梦又重现了

洁白的床单异常轻捷,洒脱

像我一个冬天的厚雪

随便地散落,招风

看见梦中的死

一生夙愿就轻易成为纸剪

我仅仅倾听到焰火

从玻璃中游来

短暂地浸入心脏

又非常模糊地疏远了

犹如门外的故人,以及那些伤心事

让我坐在一屋景致中




关于潇潇诗歌的一场讨论


罗振亚:在与诸多熟悉或陌生的诗人所进行的精神“对话”中,我发现潇潇的诗歌文本里隐匿着一个读者也许熟视无睹实则却非常重要的事实:她常常启用一些异于他人的固定词根和与之相连的语义丛,如“酒”、血、“水银”、“疼痛”、“伤口”、冬天等意象反复闪烁于不同的抒情空间;仅仅是这里所选的几首代表作,就出现过三次“秋天”、三次“雪”、五次“死”、八次“痛”等语象或词汇。我以为发生这种现象,绝非只源于作者的用词偏好或多年养成的语言惯性,其间必然内含着主体的灵魂秘密。因为真正的诗人选择任何一个语言因素时都不可能是无谓的行为,他会在不自觉中让它浸渍上自己的情感色泽。若按西方新批评派的理论所说,一个语象在一个诗人的同一作品或先后的作品中再三重复,即会渐渐累积为一定的象征意义的分量;那么将诗歌作为灵魂“深呼吸”和精神存在栖居方式的潇潇,在诗中不厌其烦地观照、相对稳定的人文取象,恐怕就已经不再是无情之“物”,而应视为凝结着诗人某种深度经验与情绪细节的“主题语象”,也即打开诗人精神世界之门的“钥匙”。“我用疼到骨髓的伤口斟酒/一生一世,嫁给了空气”(《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冰雪是眼泪的花瓣/融进隐痛的心中翻滚”(《刺痛的雪豹》);“有时一个词可以要你飞到天上/也可以要你生不如死”(《有时,一个词》)……中心语象“痛”、“死”和骨髓、伤口、眼泪、飞、生等名词或动词绾结在一处,令潇潇的诗歌如深夜传来的箫声,听来调式婉转缠绵却低回悲戚,透着彻骨的忧伤,即便是生命欲望快感的表达也和死亡的感觉比邻而居,“骑在水上的猛兽/一次、二次、三次落进高潮/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秋天的洪水猛兽》);好在超越苦难、死亡的顽韧的“生”之信念支撑,和穿透疼痛与愁怨的“大爱”情怀压着阵脚,保证了潇潇的“生命疼痛”袒露没有沉沦为没顶的“水仙花”,而以一种精神炼狱后的旷达姿态,攀升到了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神高度。


可见,潇潇的诗歌是“走心”的,并且是非一般地“走心”。如此断言绝不是意味着潇潇来不得宏大叙事,在更加宽阔的视域里驰骋诗思,如她双向见证个人体验与时代记忆的长诗《另一个世界的悲歌》,和介入时代良知、民族精神旋律的《汶川——祖国的心与你一起跳动》即是有力的明证。只是对“灵魂的健康”的关注,书写心灵成长史的原动力驱使,决定了潇潇和瞩目现实风云相比,更愿意、也更擅长咀嚼心灵潮汐,和细微平凡的的事物“对话”,围绕个人精神的“小宇宙”歌唱,这一点倒暗合了属于内视点的诗歌艺术规范。而按常理来说,人类向内的情感深掘容易走向感伤,尤其是诗人成长过程中挥之不去的深刻又残酷的精神事件的辐射与纠缠,使潇潇的诗歌自然打上了醒目的“疼痛”的精神烙印。


也许,读者从几首尽管带有一定的自叙色彩却尺幅短小的诗歌里,看不出文本之外的诗人在人生道路上曾经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但至少可以从文本之内判断她肯定遭逢过复杂坎坷的心理戏剧,隐约窥见到一场失败的恋情。只是生活中的诗人是没有被多舛的命运击倒的强者,经过一番情感的折磨、调整之后,以一种审美的方式,将生活中的悲剧经历转换成一笔难得的思想财富,在“伤口”上开出了诡奇的精神之花,“在苦难的根部一点一点触摸到诗歌的光芒”。并且因为时空距离的拉开和回望式的抒情视角运用,使潇潇的诗歌饱含着许多世事洞明的练达和智慧,有时在情绪的喧哗和性灵的舞蹈之外,成了一种思想的发现与经验的升华,情理浑然。如《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肇源于一个朋友的突然死亡。得知消息的瞬间诗人犹如遭受晴天霹雳,她“流泪,雨雪/又在我的脸上下起来”,感到死亡的味道“从指尖爬上额头”,到处弥漫。她撕心裂肺的悲恸反应,已洞穿了死亡的悲剧本质内核,在生命的偶然与不确定性因素目前,人无奈渺小得不堪一击,不知何时、何地与会和死神照面,所以焦虑和失败永在。在快餐文化时代,死亡如此,爱也依然,痛与破裂在所难免。《有时,一个词》对生命的价值、生命和酒的关系探究,更在某种意义上强化了诗歌的情感硬度,触摸到了理性乃至哲学的根部:“有人在一口气中出走/有人在一个句子中悔恨/有人在借一些词语杀人”,人在酒面前不同表现的带有辩证向度的揭示,已道出语言的正反及其正反逆转的力量,指向了情感背后困惑性体验的参悟,只是还未褪尽同诗人相伴生的秋天与生命的空虚气息。需要指出的是,潇潇的诗歌是从不化妆的,从命泉里流出的坦诚真挚的情感发生机制,和秉承内心不加掩饰的传达方式、动用生命真气的写作态度遇合,自然就具有了强劲的情绪、思想冲击力,和感人肺腑、启人心智的可能。


赤裸的诗和赤裸的人一样苍白,所以深谙此道的潇潇从未一览无余地直抒胸臆,而总是适时为情绪和思想穿上质感的形象衣裳。当然,如果仅仅做意象化表现在抒情方式的选择上,也便毫无值得圈点之处,也必定被诸多泡沫化的文本所淹没。潇潇诗歌意象艺术的独特在于,一方面通过高度个人化的“主题语象”,建立了相对自足的象征体系,它们对文本的介入或贯穿造成了诗歌结构空间的高层化,常充满形而上的言外之旨,简隽含蓄。在这一向度上,潇潇的幻想力如鱼得水,超拔奇崛,惊人越轨。如《刺痛的雪豹》中的“雪豹”,就既来自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里艺术形象的引发,又是西藏神秘绝伦的南迦巴瓦峰的具象化实指,更是诗人想象力巧夺天工的精神产物。


在所有的同行者为难见真容的南迦巴瓦峰震撼、赞叹的瞬间,诗人的艺术灵感被遽然唤醒,在她的凝神注视和联翩的幻想中,南迦巴瓦已不再是没有生气、灵性的死寂之山,而化为一头血肉贲张、虎虎生威、纵身飞跃的孤独的雪豹;集中幻想的痴迷中,雪豹与诗人自身渐渐交织合一,难分“你”“我”,这种经验刺激着诗人,使她不由自主地就把对雪豹的情思移诸到自我身上,移情后的“你”便既是“你”,又不仅仅是“你”,而有了现实中与象征中“你”的多重涵义,实现了你我互换互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有了雪豹的生命强力和孤独,雪豹有了“我”的挫败和被动奔波,“从一座雪山到另一座雪山/从京城到世界的边缘/从悲到喜,从合到离,从生到死”,也就成了“我”与雪豹共同的命运和生长轨迹,和“隐痛”、“卡在一团时间的乱麻中”、“挫败”、“咬着嘴唇”接合的压抑之“我”,也就从独步于尘世之上的精神象征雪豹那里获得了力之启迪,于是“我常常听见血液里/那只孤独的雪豹在南迦巴瓦/幽幽地哀鸣”,这匪夷所思的神来之笔亏诗人想象得出。


另一方面,诗人注意发挥能歌善舞和绘画方面的长处,将意象抒情和以叙述作为支撑的事态艺术融汇,使诗歌兼具音乐的流动和绘画、雕塑的凝定,疾缓有度,动静相生。如《秋天的洪水猛兽》就有很强的画面感和立体效果,又有事态的推进性和相应的叙述长度:“九月的某一个日子/带有水果疯狂的气息/朝东的阳光弯下腰来/眯着眼,从窗台上偷听/那间卧室粉红色的声音”,短短五句便将秋天里房间的成熟气息和盘托出,它是自然界的,更是人的生理上的,其间有具体的环境、时间,有拟人的动作、感觉,场景、细节与氛围捕捉俱佳,好似一幅色彩、线条、明暗绘制均妙的画,而随着水果、阳光、弯腰、眯眼、偷听、卧室、声音等意象的流动与转换,诗又像一段长度的故事的铺展,俘获了一种媚态的美感。而至下一节诗,“当秋天的尖叫在一张床上溅起浪花/左边流淌的洪水就越涨越高/骑在水上的猛兽/一次、二次、三次落进高潮/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诗已类乎于一出独幕剧,这由想象和虚拟铺就的实有抑或幻想的情境,极有分寸地艺术化了性与爱简单而复杂的人性内涵,事态化的倾向就更为浓郁,它是以叙述作为维系诗歌、诗人和世界关系的基本手段,不再那么引人注意的意象已让位于动作、心理感觉组构的“事态”流转,当然其叙述背后仍有情绪作为诗歌的生命支撑。诗人这种对叙事文类技巧的扩张和借用,克服了诗歌和小说、戏剧、散文等相比在占有此在经验、处理日常生活和复杂题材方面的不足,扩大了诗歌对现实世界的适应幅度。


不少人将潇潇的诗歌归入浪漫主义序列,我以为什么主义并不重要,诗歌史上更不存在后现代主义、现代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一层比一层优秀的进化论逻辑,后现代主义同样可以平面、浅表化,现实主义和先锋也完全能够同构,评价一个诗人作品的标准关键是看它写得好不好。其实,潇潇很多诗歌属于有难度的写作,不是特别容易解读,其相对私密情绪的意识流淌动,语法的反逻辑和奇幻想象的跳接,象征性意象的间接寄托,和克制锤炼的语言态度,有时把意欲表达的主旨内“核”藏得很深,如果用一目十行的急躁的阅读方式难以得其要领。如多次被选录、朗诵的《秋天深处的妹妹》,全诗只有八行,局部清明,每一个句子都素朴干净,明白如话,语义固定,一点也不复杂,但八个句子组合到一块,形成一个自足的结构空间时,它的意蕴却变得朦胧含混起来。秋天是什么?秋天意味着成熟,也意味着腐败和接近死亡,而对于一个成熟的女人这“秋天深处的妹妹”而言,身体内部生理节奏的更替,对于青春不再的逝去时间的敏感,使她“灿烂”的表象背后是冰冷的季节“流放”,心理上繁富的感受远比四季更为深长,远比“伤秋”更为浓重,那是一种亘古的生命悲歌,一种常人心底皆有的隐忧。对该诗任谁都似乎能够把握一种情绪的存在,但“秋天深处的妹妹”和“语言”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被“亮剑”放逐,如何又在“火焰上远走他乡”?读者会觉得读起来舒服上口,节奏鲜活,有种朦胧之美,只是也会有许多缠绕和不解,恐怕谁也无法将其内涵完全彻底地落实,把它说得十分确切到位。也许,这种介于明白与朦胧之间、显露与隐晦之间的不可完全解读性,就是它的魅力所在,对之只要大体上捕捉到一种悲伤的情绪、思想或一点感觉,就算读懂了它的主体,至于其他大可不必一字一句地去凿实,过于这个问题还是施蛰存先生当年说得好,既要求解,又要不求甚解,做到仿佛得知即可。


判断一个诗人是否成熟的标志,是视其有无获得自觉明确的方向感。从这个意义上说,潇潇是幸运的。作为一个天性的诗人,超人的悟性、直觉和幻想力,使她最初顺利自然地走进了缪斯之门,若干年里,左冲右突,不懈探索,让苦难测试出了诗歌尊严和光芒。臧棣以为潇潇诗歌所涉及的经验范围相对“狭窄”,郁郁指认潇潇诗歌有种呓语般的“絮叨”,实际上他们看到潇潇诗歌局限的同时,也凸显出了潇潇诗歌的优长。正是在“狭窄”之路上,潇潇把女性的生命、情感及其挫败的“疼痛”感引向了纵深的表现,正是在“絮叨”和克制“絮叨”的过程中,潇潇逐渐摆脱了自白派诗歌的艺术失控和过于强烈的性别色彩,日渐暗合人类深层的经验和情感律动,从而使自己的文本在当下同质化倾向极其严重的诗歌时代,拥有了比较理想的清晰的辨识度,并在诗坛获得了应有的位置和尊重。



讨论



何言宏:潇潇从1980年代就开始诗歌创作,发表了大量作品,出版了《树下的女人与诗歌》、《踮起脚尖的时间》和《比忧伤更忧伤》等诗集。与其他的一些女性诗人不同的是,潇潇还主编了规模宏大的中国现代诗编年史丛书《前朦胧诗全集》《朦胧诗全集》《后朦胧诗全集》和《中国当代诗歌批评全集》,堪称新诗的巨型选本,也从一个另外的方面为我们的汉语新诗作出了贡献。我们这次所讨论的《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刺痛的雪豹》、《秋天深处的妹妹》、《秋天的洪水猛兽》和《有时,一个词》等五首诗,都是潇潇二十一世纪以来第一个十年间的重要作品,是我编选《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1-2010)》时特意选入的。实际上,潇潇在之前和之后,也有很多优秀之作,比如被很多朋友所高度评价的《另一个世界的悲歌》,那种见证、苦难、悲情,还有诗的正义,令人震撼。



敬文东:振亚谈到了潇潇诗歌中的语汇问题,提到她特别钟爱的一些语词,比如酒、血、疼痛、伤口、死等等。如果对潇潇三十年来的创作有一个通盘了解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词都有其发育和生长期。也就是说,它们是长出来的,不是造出来的,诗人只不过给它们施了肥、浇了水。《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开头一句就是:“这些年,我一直在酸楚……”语句平静,但道明了何为长出来,何为造出来,以及两者之间的差别。是酸楚培育了这些词,酸楚是这些词得以成长的肥料和水,并且水是清澈的,肥料是有机的。和其他语言操持者相比,诗人和语言的关系更为致命:语词是诗人的脸。有何种心性,就有何种语词,也就是脸:脸为心画。扬雄说得好:“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在稍通相面术的人看来,脸是骗不了人的。有人越长越慈祥,有人却越长越凶悍,这取决于心性,而心性是修炼的结果或产物。有酸楚在,潇潇笔下那些看起来有可能夸张的词语并不夸张,反倒显得安静、素朴、倾心于自身的修正比,却并非没有力量:“有人借着酒劲用假象来支撑,却忘了/有时一个词可以要你飞到天上/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有时,一个词》)



张清华:《痛和一缕死亡的青烟》属于典型的“自白式”抒情,自白派的遗风在潇潇这儿显然有很好的留存与接地。她的抒情从来都是质朴和饱满的,有时不加遮掩和装饰,这当然也是当代中国女性诗歌写作的共性所在,是自白派所主张的尖锐与彻底的表现。但是潇潇对爱的表达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表达对于伤痛、挫折、失去、甚至绝望的接受,但奇怪的是她却并不给人以“强势的脆弱感”,而是一种深沉的接纳与承受,她甚至表现出了某种“柔弱”,但实际的效果却反而是强大。当然,还有一点就是她也同样擅长格言或警句的创造:“我用疼到骨髓的伤口斟酒,一生一世,嫁给了空气”;还有情节性的描写与暗示,这些都增加了这首诗的事件性与情景感,增加了它的空间与意义张力。



何言宏:潇潇诗中的语汇,确实有振亚与文东所注意到的特点。我们知道,衡量一个诗人是否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看他是否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语汇和意象系统,这是诗人有意无意地构建自己独特的诗歌世界的重要方面。在这方面,我以为潇潇是很突出的,它们也是潇潇独特的精神表达,是她自己的精神语汇。潇潇洒脱、仗义、热情、豪爽,但在内里中却多悲情,所以振亚与文东所指出的潇潇所常用的意象和语汇,都呈现了潇潇诗歌的精神特征,是她对个体自我的生存、命运和对世界、历史的精神感怀,但不管如何,潇潇的诗中,总有一个自我,她的种种感怀,均从个体出发,发觉和表现着个体。比如《痛和一屡死亡的青烟》,据潇潇的创作谈,这首诗的创作,应该源自于一位朋友的死。但在作品中,潇潇所写的,仍然是自己的悲痛与酸楚,并以这种悲痛与酸楚返观于自己的命运,个体生命对苦难的承受表现得令人动容。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个体都是最为真实和最基本的存在,所以,潇潇和很多人一样,往往注目于个体,注重表达个体自我在世界与时间中的复杂处境。不过在潇潇这里,她对个体的注重,却又并未走向自我的形而上学,走向很多女性诗人所经常患有的“自恋”。



敬文东:自恋是现代恶疾、暗疮、不死的癌症,是意识或意志的艾滋病,丧失了起码的免疫系统。一般来说,女诗人更乐于诗歌向自述状靠拢,更容易自我抚摸、感伤和自恋。多年来,这样的汉语诗歌我们见得太多了。潇潇也许很早就懂得在诗中删除自恋的重要性。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刻,诗都得以“我”为中心进行书写,“我”有可能从逻辑上导致自述状,但并不必然导致自恋(虽然很有机会自恋)。潇潇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她采取的方式,是在诗歌中使用低音量,态度坚决、冷静。潇潇和我同为四川人,我们都知道四川人说话时惯用高音量,并且是咬牙切齿的,滔滔不绝的。这种语言音量上的潜意识万难克服,因为语言的音量带有强烈的宿命感。也许潇潇在维护诗的本性时,跟自己的语言潜意识做过长时间的较量,直到将潜意识克服掉。如此,我们才会看到如下诗行:“当秋天的尖叫在一张床上溅起浪花/左边流淌的洪水就越涨越高/骑在床上的猛兽/一次、二次、三次落进高潮/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秋天的洪水猛兽》)诗歌的内容较为夸张、激烈、性感,颇有蛊惑力,但音量极低,并且是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逐次递减,把来自于自己对自己的同情全部封堵的诗外,最末那个漂亮的句子必须用低到地平线的语气去读。如果让另外的女诗人处理同样的题材,或许会在最后一行加高音量,以博取读者的同情,从而加固自己对自己的同情。展览自恋并以自恋为荣的人,我们该怎么说他(她)呢?最好的回答也许是:我们都不是你爹,也不是你妈,找你爹妈去。



何言宏:《秋天的洪水猛兽》会让我们想起伊蕾当年的《独身女人的卧室》,有女性写作独有的“房间意识”。类似弗吉尼亚·沃尔夫的“房间意识”在女性写作中流贯至今,特别是在中国的女性写作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也有着丰富的内涵。这首诗中的迷离与激情,有很鲜明的特点。我注意到,诗中的女性主体,她的迷离、疯狂与激情,她的情欲的激发与完成,虽然封闭于“房间”,但所对应的,却都是自然,是“九月”、“阳光”、“水果”、“水”、“猛兽”和“蜂蜜”这样一些原初和自然的事物,而不是女性主义所通常反叛与逃离的“男权文化”、“男权社会”等属于社会文化方面的东西,在这样的意义上,这首诗,就有超越,就有纯净的美。



张清华:我不太有把握谈好这首诗。通常说来,凡涉及隐秘经验的写作必须要将之隐喻化,否则会比较危险,有可能会被从字面上理解——即便是隐藏得不够深,也同样危险,即使是作者亲自出来解释,也不一定就能说服读者。如果直露地理解,它可以认为是关于一场具体的爱,当然也可以超脱些,理解为幻觉和无意识的某一刻。总之这首诗的可解读性比较有限,对于一个批评家来说更是陷阱,我还是躲开一点的好。最好是一句是“这时的死亡含有蜂蜜的味道”,这是更引发诗的想象的句子。



敬文东:麦克卢汉认为,“如果没有一种反环境,一切环境就是看不见的。”“艺术家的角色就是创造反环境,用反环境去创造感知手段,让反环境去给人打开感知的大门,否则人们就处在难以明察的麻木状态之中。”潇潇的诗,至少是在她诗歌中不少成功的时刻,制造出的反环境凸显了现实的荒谬;但更重要的是,她制造的反环境在更多的时候并不是针对外部,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自己。她这样做,或许是为了警醒自己,是为了让自己免于自我麻木状态,从而能够以敏感的触角介入现实,但尤其是自我的现实。潇潇在《刺痛的雪豹》中如是说:“你被生活强行推到了远方/光阴在撕裂的半路上倒下/我被卡在一团时光的乱麻中/用一寸寸挫败喂养岁月的乳牙。”自我反环境在此出现了:被卡着的“我”在用可被量化的挫败喂养岁月,所谓一寸寸,所谓乳牙。如此,诗成为反观自己,尤其是反观自我现实的镜子,不再针对别人,并且在这样的过程中,关闭了自恋,更重要的是关闭了抱怨之门——多少写诗者在诗中把自己弄成了怨男弃妇啊。



何言宏:对女性的自恋,文东似乎体会颇多,耿耿于怀似的。但文东的这些体会,使自己特别留意女性对自恋的突破,或者说是突围,如何走出自我的囚牢,是女性写作时应警惕的问题。从潇潇这里,文东发现了这种突围的重要途径,那就是“自我反观”,我觉得,这是一种可贵的经验。



张清华:《刺痛的雪豹》,这是从海明威的小说里跑出来的,也是从里尔克的诗里窜出来的一只豹,也是诗人自己内心从未显形过的一只豹。它不像前一首那样有很具体的故事,有很具体的创痛,而是直接表达自我生命中的一个定数,这是一只从不肯从生命的雪山走下的,一只高傲的、勇敢的、天生和命定要历险的雪豹,事实上它也是生命本身,是热血之中的热,是生命中无法规训的内核,是属于诗的那颗灵魂的幻形。她一只在潜伏与飞跃之中,一只在孤独和骄傲之中。平心而论,这是潇潇最棒的诗篇之一。里尔克写得是文明的异化,从豹身上映照的是人性的弱点,但潇潇所表达的却是不屈与坚持的意志,生命中内在的不变的坚定与美,这种回应是具有意义的,是真正的对话。而且在笔者看来,这也是女性高于男性的地方——辩证、正面,虽然也充满对终极结果的接纳。



敬文东:我注意到潇潇的诗中语句转换和语词转换的高妙处。阿多诺曾说,要想读懂本雅明,就必须注意他每一个句子后面的转折。潇潇掌握了一套语句转换和语词转换的秘笈,她有时故意在跟读者捉迷藏。比如“朝东的阳光弯下腰来”、“在秋天深处的妹妹”,初看上去很费解,对于不懂得语句转换和语词转换之秘密的读者确实很费解。潇潇在征用语词以成诗行、征用诗行以成诗篇时,充分运用了语词的关节、诗行的关节的摆渡作用,很巧妙地将一个语词摆渡给下一个语词,将一个诗行摆渡给下一个诗行,语词与语词、诗行与诗行之间,彼此互为关节的关系,而最后一个词、最后一行诗,则是坐享其成的爷爷或姑奶奶。读读《秋天深处的妹妹》的最后一节,当能体会到什么叫摆渡,什么叫转换或关节:


在气候心脏的妹妹

有一种情怀比季节更深长

被一柄宝剑放逐

在摇晃的火焰上远走他乡。



张清华:所谓隐藏在秋天深处的“妹妹”,也可能就是指诗人自己。都是那喀索斯的兄弟与姐妹,自恋性是诗人的本质。这首诗所表达的,在我看就是一种情绪,一种瞬间的自我体认,自我欣赏与自我抚慰,带着淡淡的忧思,几许失落与慰藉的混合。“说不清”可能也是一种境界,“无解”是最好的命题,把内心真正要说的“藏起来”,欲说还休,欲言又止,也是高手的一种习性。若是猜测一下,这首诗的语感或者灵感,或许是来自对海子诗歌的一种的欣赏或感应也未可知。它的句子品味起来有一种高远与空灵,一种深长的迷失。另外,我想多说几句的,是潇潇的《有时,一个词》。这首诗堪称杰作,是一首“元诗”——在一首诗里谈论诗歌写作,我以为是很难的,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是古代的杰作,曹雪芹《红楼梦》的第一回也是,都是在一部作品内谈有关这一部作品,或者其他作品的写作,这样的写作,美国的新叙事学理论家们将之称为“元写作”。潇潇不愧是一位久经战阵的老手,虽然她一直追逐着写作的感性和感性的写作,但对写作的甘苦和奥秘还是心知肚明了然于胸。这首诗见出了她在写作上的真知灼见,这是用理论所无法描述清楚的。当然,这可不是一首呆头呆脑的理论诗,字里行间,你也可以感受到一个现场,一个人生无处不相逢的现场,语言在交流、交锋、较劲、较量,在杀伐和好勇斗狠,在刀光剑影杀机暗藏。潇潇用极其简约的字句就把这些奥秘,这些隐含于世俗、语言、诗歌与观念中的命题,跃然纸上地传达出来。这首诗让我足以对潇潇说:致敬,对于好的作品我从不隐瞒我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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