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萨拉蒙诗10首

托马斯・萨拉蒙(Tomaž Šalamun,1941-)，斯洛文尼亚著名诗人。出生于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市，成长于斯洛文尼亚港口城市科佩尔。投身诗歌事业前，曾是一名观念艺术家。已出版斯洛文尼亚语诗集39本，近期的有《蓝塔》(2007)、《太阳战车》(2005)、《自那儿》(2003)等，被认为是中欧目前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国内外获得过多种奖项，担任过斯洛文尼亚驻纽约大使馆文化专员。他的作品常出现在各种国际性期刊上。已出版十余本英语诗集，其中《忧郁的四个问题》为其英诗选的标准选本，已四次再版。作品被欧洲语言在内的二十余种语言译介。

1941 年生于克罗埃西亚省萨格勒布市的托马斯 - 萨拉蒙，在一个叫做科佩尔的小镇长大。和许多胸怀大志的诗人一样，青年时代的萨拉蒙也有过不平凡的梦想和忧伤，他渴望在这个尘世留下印记，这源于他对自由追寻和诗歌理想的高扬。

萨拉蒙所学的艺术史成为他写作的一个利器，他由此有了广阔的美学视角和先锋的观念。他开始一边写作，一边又以艺术家的身份参加各种展览，来回穿梭于欧洲和美洲之间，各种文化的碰撞迫使他去思考，去回答人生的疑问。我刚接触到萨拉蒙的诗歌时，感到他写作上的异样，他的诗歌有别平时熟悉的阅读，有很大的陌生感，身心很快就被他《读：爱》《安德拉斯》《历史》等诗歌所俘获。他的诗歌是灵魂中的火光，照亮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事物。

在他已经翻译过来的诗篇中，《民歌》是一首冲击力强的作品：“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野兽。／他摧毁人民和他们的言辞。／他用歌唱提升一门技术，清除／泥土，以免我们被虫啃噬。／酒鬼出售衣裳。／窃贼出售母亲。／惟有诗人出售灵魂，好让它／脱离他爱的肉体。”这首诗歌可谓是萨拉蒙的座右铭，他道出了诗人之所以被称之为诗人的秘密。一个真正的诗人，内心都存在一头文明的野兽，具有强大的威慑力，有着呼啸山林的骄傲，也有独自探寻荒野的激情。强大的危险属于诗歌，因为诗歌总是走在时代的前方，像锐器一般摧毁早已麻木的人民和他们人云亦云的言辞，就连被污染的泥土也要清除，以免光明的种子被黑暗的虫吞噬。萨拉蒙说自己是灵魂的出售者，他出售公正，出售真诚，出售爱，他绝不为取阅大众而背叛自己的灵魂。

萨拉蒙说：“你在，母亲，于是，空气就不会破碎，灵魂就不会淹没／于是，我在瘟疫后闪烁，站得笔直。”母亲是生命、良知、勇气、承当、正直和爱的象征，诗人因母亲之名而站得笔直，因为相信灵魂不朽而看到更多，笑到最后。

◎民歌

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野兽。

他捣毁人民和他们的言辞。

他用歌唱提升一门技术，清除

泥土，以免我们被虫啃噬。

酒鬼出售衣裳。

窃贼出售母亲。

惟有诗人出售灵魂，好让它

脱离他爱的肉体。

◎读：爱

读你的时候，我在游泳。像只熊——带爪的熊，

你将我推入天堂。你躺在我身上，

撕裂我。你让我坠入情网，直到死去，又第一个

出生。只用了片刻，我就成为你的篝火。

我从未如此安全。你是极致的

成就感：让我懂得渴望来自何处。

只要在你之内，我便是在温柔的墓穴里。你切割，

你照亮，

每一层。时间喷发出火焰，又消失无踪。凝望你的

时刻，

我听见了赞美诗。你苛刻，严格，具体。我

无法言语。我知道我渴望你，坚硬的灰色钢铁。

为了你的

一次触摸，我愿放弃一切。瞧，傍晚的太阳

正撞击着乌尔比诺庭院的围墙。我已为你

死去。我感觉着你，我用着你。折磨者。

你灭绝我，用火把点燃我，

总是如此，而乐园正流进你摧毁的地方。

◎安德拉斯

我的兄弟赤身露体

美若新春，他迈步穿过

大厅，用爱杀死

羔羊

我们边吃边琢磨着这一意象

雪橇生锈，在冬天之间，天空低垂

变得潮湿

大地孕育草莓

士兵们站着，饥肠辘辘

在黄若黑夜的水仙中间，

一名清澈、纯净的警卫

百叶窗，关闭，拴紧

标示山路的人在森林和山中

哦，卡文山，空气里挤满天使

军用通道，面包，面包

哦，西比尔，分裂的变硬的色彩

坚定不移、恒久不变的痒

◎红花

红花在天空生长，花园里有簇影子。

光在穿越，却不可见。

那么，影子如何可见，花园里有簇影子，

散布在硕大的白石周围，我们可以坐在上面。

周围的山丘正如地球上的山丘，只是更低。

它们看上去极为温柔。我想，我们也是，极为轻盈，

几乎触摸不到地面。当我迈出一步，

红花好像缩回了一点。

空气芬芳，清冷，又如火。新事物

在慢慢靠近，有只看不见的手稳稳地将它们置于草地，

它们美丽，安静。我们全都汇集于此。

它们中有些，游向此地时

在空中被翻转，切断。

顿时消失，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们，它们呻吟。

此刻，我的肉身仿佛在一个火焰的坑道里，

面团似的站起，细雨般洒落在星辰里。

天上没有性，我感觉不到手，

但是所有事物和生命紧密相连。

它们四处奔突，只是为了变得更为一体。

色彩蒸发，一切声响恰如眼中的海绵。

现在我知道，有时我是雄鸡，有时又是雌马鹿。

我知道子弹留在了我的身体里，它们正在瓦解。

我呼吸着，多么美好。

我感觉自己正被熨烫，但一点都没被灼伤。

◎虚空……

虚空，

我唯一的爱，

让我安息。

◎词语

你用别针取水，

水变成烂泥。

你用手指指树，

树开始燃烧。

你用影子划分线条。

你为爱和死亡开门。

◎你拿着那块铁……

你拿着那块铁，对吗？

它是红的。因此，它之前也是红的，对吗？

那么，红是什么？红仅仅是白的一部分，对吗？

铁是一点雪。你是一点白。

◎鹿

悬崖，令人敬畏，白色的欲望。

水从血中涌出。

让我的外形变窄，让它碾碎我的肉身

以至于万物归一：矿渣和骷髅，一撮泥土。

你啜饮我。枯竭我灵魂的色彩

你舔食我，仿佛小船里的一只苍蝇。

我的头被涂抹，我看见

山如何被造，星辰如何出生。

你从我身下拽出你的山顶。瞧，我站在

空中。在你之内，排干，一切

都是我的。在我们下面，金色的屋顶向上弯曲，

小宝塔长出叶子。我在丝滑的糖果中

轻柔，强韧。我拢起雾送入你的

呼吸，你的呼吸又流进我花园的神灵：鹿。

◎我有一匹马

我有一匹马。我的马有四条腿。

我有一台录音机。我在录音机上睡觉。

我有一个兄弟。我的兄弟是位雕塑家。

我有一件外衣。我用外衣为自己保暖。

我有一棵植物。我用植物为房间增添绿意。

我有玛茹什卡。我有玛茹什卡，因为我爱她。

我有火柴。我用火柴点烟。

我有肉身。我用肉身做我正在做的

世上最美好的事。

我有破坏物。破坏物为我招惹许多麻烦。

我有夜晚。夜晚通过房间的窗户来到我身边。

我有赛车乐趣。我赛车，因为赛车是种乐趣。

我有钱。我用钱买面包。

我有六首真正的好诗。我希望还能写出更多。

我二十七岁。所有这些时光闪电般流逝。

我还算勇敢。我用自己的勇气

同人类的愚蠢搏斗。

我有一个生日：三月七号。我希望

三月七号那天天气晴朗。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女儿名叫布蕾迪扎。夜晚，当他们

将她放到床上，她会说萨拉蒙，然后坠入梦乡。

罗伯特·弗罗斯特：一 首 诗 的 形 迹

对于哲学家，“抽象”已是老生常谈。但是今天，在我们艺术家手里，它还是个新玩意。为什么我们的诗歌不能有我们认定的新的特质呢？我们的思想中可以有。如果我们不实践，它就会僵化。我们活着就为它。

也许，只有学者才会重视：一首诗只是一种声音。声音是矿石中的黄金。现在，我们将把声音单独提炼出来，抛弃那些不必要的东西。直到我们发现，写诗的目的就是要应用尽可能多的不同的声音：元音，辅音，标点，语法，词汇，韵律，光有这些还不够。我们还需要借助语境、意义和主题。这才是使诗歌得以丰满的最重要的东西。语言上能做的就这些。韵律也一样——特别是在我们的语言中，韵律其实就两种，严格的抑扬格和宽松的抑扬格。古人虽有多种用法，但还是显得贫乏，如果他们全凭韵律。我们的某些韵律家，为了让一句诗听起来不致单调，会把一个短音从整个音步中拿掉，这样生拉硬拽，实在让人看了难受。冲破呆板的音律，可能的和谐、戏剧性的意义之音远无止境。再说，诗歌只是一种表达的艺术，有声或无声。有声或许更好，就更深远更广阔的经验而言。

如此，就有了一个表达的问题：声音的自由度。让我们再假定：自由度和声音同样是构成一首诗的主要部分。如果它是自由的调子，那就是诗。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作为现代抽象主义者，我们要保持这种原生纯粹，要自由自在，但不可杂乱无章。我们招来了不守规矩的人，给予的道路漫无目的，浮想联翩，迫使我们从一个主张到另一种联想，就像炎热的午后，一只蚂蚱的胡蹦乱跳。只有诗歌的主题能让我们安定。正如第一个谜，单调的韵律怎么会产生丰富的音调，同样，一首诗既要保持自由度又要表达主题，同样让人满意，这是第二个谜。

一首诗，它本身应该很情愿为我们揭开谜底。一首诗创造形迹。它始于愉悦，终于智慧。这种形迹就像爱情，没有人会真以为欣喜静止不动。开始，它是欢乐，接着，变得冲动。写下第一行，诗就有了方向，然后就是一个幸运的奔向一首诗的过程，最后在对生活的澄清中戛然而止——没有必要是什么伟大的澄清，像教派的建立那样，只是对混乱暂时的遏制。它有结局，一个无法预料的结局注定如此，从第一个原初心绪的图像——确切而言是从真正的心绪开始。如果意在笔先，将最精彩的留到最后，而没有保持整体的酣畅，那么，它就只不过是一首炫技的诗。它一路走，一路寻找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它发现最好的措辞在后面等着它，在某个智慧而悲戚的诗行里——那种快乐——就像悲欣交集的酒歌。

作者不流泪，读者不流泪。作者不惊喜，读者不惊喜。对我来说，最初的喜悦便是突然间想起似是而非的东西。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就像是从云端下来，或像从地底钻出来。一种失去已久的喜悦的认出和事物的跟随。接着，一点一点，意外的惊奇源源不断。最有益的印象好像总是那些我不曾意识到的，没有时间注意到的。结果，我们总是像巨人，把过去的经验奋力抛在我们自己面前，为未来铺平道路，但是有一天，我们不期而遇的某处也许与我们经过的某处相反。道路不是笔直的才更有意思。我们都喜欢手杖有直有曲。现代精密仪器把直的东西弄曲，这在过去是靠眼睛和手。

我知道，为什么逻辑化的自由比紊乱的自由更好。但逻辑是向后的，回溯的，后于行为。诗歌必须看得更远，像预言一样。它肯定是一个启示，或一系列启示，为读者同样为诗人。因为诗的素材一定在诗里面进行，并且超越时空，超越时空之前的关联，超越一切，除了内在关联。我们总空谈自由。我们总是呼吁学校的自由教育，孩子不到十六岁就不许离开学校。我已放弃自己过去的民主观念，我同意给下层人民自由，完全让上层阶级来照顾。政治自由与我无关。我左右消受不起。我所能保持的一切自由只是我运用素材的自由——身体和精神的状况，不时对我经历的巨大的混乱作出反应。

学者和艺术家在一起，常常为搞不清他们的分歧在哪里而烦恼。他们都运用学识工作，但我认为，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如何获取学识。学者们一丝不苟，依据逻辑得到他们的学养；诗人则傲然，书里书外都是。他们不刻意追求，而是像经过田野时那样，随便让毛刺粘到身上。没有获取就没有支配，更何况是自赋其值。这第二种本质的学识在原生的思想和艺术中更为常见。一个正上学的孩子，可以按照顺序把他学到的东西一五一十讲出来。艺术家则应当珍视，从之前的有序的时空中抓住某物，干净利落地将之放到一个全新的秩序中去。

不止一次，我已经不能让自己的精神激进，如果对于年轻的信仰者，激进在冒险中还能具有独创性。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的国家具有主动权和独创性。对于我自己，独创性仅仅在于一首诗进行时的清新饱满，像我刚才说的，“始于愉悦，终于智慧”，诗歌的形象和恋爱一样。像熊熊炉火上的一块冰，诗歌必须驾驭它自身的融化。一首诗可以修正，当它已经形成，但不必忧虑如何形成。诗最可贵的特质保证它自身的进行，并且带着诗人一同前行。请读一百遍：诗将永葆清新，如同金属永葆气味。惊奇中显现的意义一旦展开，就绝不会失去。( 徐 淳 刚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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