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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叶盘集》

印度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年5月7日—1941年8月7日),印度诗人、文学家、社会活动家、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代表作有《吉檀迦利》《飞鸟集》《眼中沙》《四个人》《家庭与世界》《园丁集》《新月集》《最后的诗篇》《戈拉》《文明的危机》等。1861年5月7日,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出生于印度加尔各答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13岁即能创作长诗和颂歌体诗集。1878年赴英国留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884至1911年担任梵社秘书,20年代创办国际大学。1913年,他以《吉檀迦利》成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人。1941年写作控诉英国殖民统治和相信祖国必将获得独立解放的遗言《文明的危机》。




祝福


写于克里斯纳·克里巴拉尼与南迪达喜结良缘之际

在新生活的领域,你们共同

以爱的神咒精心建立的家庭中,

让痛苦化为勇气,幸福化为美的琼浆,

让欢乐的世界坐在友情的御座上,

让笃信坚贞的情琴的心弦常弹

真挚的乐曲,甜美你们的庭院。

发出热诚的请柬,敞开门的寓所中,

你的心向所有的人表示好客的热情,

门前的路上,每日的画面累积

吉祥女神看不见的含福的足迹。

受到不倦的关怀,收到一份

纯洁、仁德、至善至美的礼品。

在你的家庭,南迪达,你的心充满

质朴甜蜜的温柔,慷慨将自己奉献。

你们的天空回响着纯光的号音,

让外祖父的祝福与之浑然交融。

桑地尼克坦1936年


1


我处于生活中

错杂聚集的苦乐里,

身边忽然跑来了

一小段美好的时光,

像是山道上的乱石堆里,

意外地捡到一颗宝石。

我多次起过为婆婆蒂

编一串项链的念头;

可是鼓不起动手的勇气,

我担心语言的贫乏,

担心匆忙草率,

必然置质朴自然而不顾。

那时我住在大吉岭公路下面

一幢幽静的别墅里,

同伴兴致勃勃地提议

登临兴吉尔峰,

在那儿过夜。

可是我对进入

修行的雪山之王肃静的宫殿

信心不足。

脚夫背起我们的行囊

和消闲的物品。

我只带一把琴、一盒点心。

朝气蓬勃嬉笑不绝的年轻人

簇拥着我。

骑术不精的那格古帕尔

骑在矮种马上,

一路上年轻人的逗乐

将他推入窘迫。

羊肠小道上,

飘绕着豪爽的笑声。

我们自信:

我们几个人

能以生活的乐趣

填补丘壑之室的空寂。

黄昏将临,

山路断绝,

我以为将出现激动人心的场面,

大家情不自禁地雀跃欢呼。

使苍茫暮色

似泛沫的美酒。

登上支撑寥廓青空的高峰,

骋目远望,

河川似线,

夕阳坠入

迢遥的西山峡谷。

西方的极乐宫里,

仙童不慎打翻

斟满金色琼浆的玉觞,

汪洋的霞光陶然着大地。

说笑的游伴们静了下来。

我默然伫立。

七弦琴静卧地上,

世界仿佛停止喧哗,

专注地仰首观察。

我们没有出生在

创作经咒的时代,

无人闭目诵咒,

不管是高亢的还是低沉的。

蓦然回首,

但见前方一轮圆月

好似友人爆发的朗笑,

又像天宫诗人一挥而就的

一首颇耐咀嚼的朦胧诗。

通晓古乐的乐师

日日弹唱。

有一天四下里无人,

金弦、银弦同时弹出

旷古未闻的相同的乐章。

那天他与弹的乐音

一道沉醉着

沉入无限的静寂,

琴弦也许已被他毁坏。

弹奏那妙乐的日子,

我降生人间,

得以发出赞叹:

美哉,大千世界!

桑地尼克坦1935年5月4日


2


卡里达斯·那加先生台鉴:

而今我悠闲的情状,

如同水稻割完的

空荡荡的稻田。

阿斯温月人们回家过节;

他们假日的远遁的江河,

在漫长的赭色土路的尽头

与我闲暇的广阔的海滨汇合。

我的闲情散布于

漫无边际的孤凄的离别;

那儿的德邦塔尔平原上

虚构的王子骑飞马

风驰电掣地奔向

死海紫雾飘绕的回忆之岛。

岛上幻影之宫的凄清的寝室里,

公主终年受苦恋的折磨。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我不停地移位。

降临我心田的憩息,

好似荷花上暮秋的静谧。

外面风平浪静,

变化尽在里面。

与两岸一起酝酿的

荣枯的热情消失殆尽。

恬淡的心潮中,

漂浮的不连贯的思绪

形成极小的旋涡,

漆黑的夜里,

它胸前的衣襟

兜满繁星的暗影。

我依然记得儿时的假期:

换空气意味着

从卧室爬上屋顶;

偷越苦读的铁栅的休息,

在无垠的蓝天

铺设离愁的浓密的空虚。

强大的引力在血管里

气势磅礴地演奏着

不可得、不可懂的愁恼

和回避失败的音乐。

青翠的美感有时倏地摒弃

窥探的未露的心迹,

沿着离歌荡漾的小径远去,

像春林里牝鹿喘息着

茫然地朝天边奔跑。

在充满莫名的离情的

无限幽静中,

我一天天认清了

度假意味着

暗暗欣赏迷人的美景。

需要换换空气——

这想法今日突然喘着气,

在家家户户

无数人心头升起。

仔细查阅火车时刻表,

打点行装,

腰里钱袋瘪了。

为四十九条天衢上的风

套笼头的,

在高空望着他们忙碌,

笑了起来。

我发现了他的笑容,

所以搬张椅子,

静坐在庭院里。

我看见,

雨季扛着卷捆的黑毯归去。

北风迟疑地撞击

九月瓷实的闷热。

绍塔尔族少年

卖完了一束束露兜花。

旷野里游荡的黄牛,

在斯拉万月、帕德拉月

饱餐芳草,

行动迟缓,

不知它们的满足,

是在淹没脸的丰茂的碧草里,

还是在脊背上

暖阳酿造的松快里。

我没有接受换空气的责任;

承担此任的

是雷罗耶车站外面

司方向的八位神仙。

他们是创造人世

度假乐趣的技师。

他们的新笔

饱蘸奇妙的光的色彩,

涂抹夕阳冉落的西天。

阳光照耀的缀满花朵的

达迦尔枝丫上,

他们遣差的一群蝴蝶,

纤翼翩翩跳着缤纷的舞蹈,

引起枝叶一阵阵喝彩。

最近的光阴伴着

花园里几株玉兰花

开放、凋落的节奏,

迹象表明

它们将隐退幕后;

素馨花急于上台;

茉莉花尚未告辞。

初七的月光

照临雪白的芦花——

拜神的吉期,

明月蒙一方

雨水新涤的绡纱。

今日河流陆地上

不花钱可换空气。

顾客躲避它,

走进商店市场。

天帝珍贵的赐予

藏在不标价的景观里,

易得的面幕下面,

是难得的珍宝。

今日他把许多清贫的假日

从人群撤回到

几位固执的野夫的茅屋。

在他普通的厅堂,

为他们安排特殊的宴席,

界限无从确定。

他俯视着他们,

在无数个年代之前,

早已派来节日的乐师。

竹笛吹响,

我的双目

加入了轻云的行列,

飘向“隐逝”的渡口。

我的神魂弃家前往

安置了席位的

宁馨的幽会地,

一切的实有

踏上了“超脱”的旅程。

假期度完时,

我清静的旅行结束了。

换空气的人成群地归返,

又会来催我

完成剩余的工作。

我的回程票已经到期,

离开此地回到彼地,

中间是无边的海洋。

桑地尼克坦1935年10月15日

3


夕阳西坠,

黄昏的祭坛下,

地球,

接受我双手合十最后的顶礼!

女中俊杰,

你历来受到英雄的尊崇。

你温柔而刚烈,

秉性中糅合着

男性、女性的迥异气质;

你以不堪忍受的冲突

摇撼人们的生活。

你右手擎着斟满琼浆的金钟,

左手将其击碎。

你的游乐场

响彻尖刻的讥嘲。

你剥夺英雄们

享受高尚生活的权力。

你赋予“至善”以无上价值,

你不怜悯可怜虫。

你在繁茂的枝叶间

隐藏了无休无止的拼搏,

作物、果实里,

准备胜利的花环。

海洋,陆地,

是你惨烈的战场——

面对死亡宣布

战胜者的胜利消息。

在你“冷酷”的地基上,

建起文明的凯旋门,

稍有纰漏,

付出的最高代价是倾覆。

你历史上鸿蒙初碎的时期,

颟顸、野蛮、酷虐的恶魔,

拥有不可抵御的权势。

恶魔的手指粗硕,

不加修饰;

挥舞铁杵捣弄沧海、群山。

它的烈焰毒雾,

噩梦般地混沌了青天。

它是无生命世界的太上皇,

对生灵怀有盲目的忌恨。

此后出现了天神——

喃喃诵念

降伏恶魔的咒语,

无感觉物的气焰大为收敛;

孕育生物者

危坐在铺展的绿茵上。

朝霞伫立在东方的山巅;

西方海滨降临的黄昏,

头顶着安靖的金罍。

太初的戴镣的野蛮的恶魔

变得略为驯顺,

但兀自死死抓住你的历史,

出其不备地把“骚乱”

塞进太平盛世;

它盘纡地从你本性的

黝黑的洞穴里钻出来。

你的脉管里

残留着它的癫狂。

白天,黑夜,

天神以高亢、雄浑的声音

诵念的经文

传遍苍穹、空气、丛林。

从你胸膛的深处,

恶性未绝的蛇妖

不时吐舞芯子——

逼迫你鞭打你的物象,

破坏你自己的创造。

为着你生气勃勃的美好名声,

在你善恶皆有的足前,

我献上伤痕累累、

备受凌辱的生命的敬意;

以全部的身心,

我感觉了、接触了

你沃土下

隐秘的博大的生与死。

千秋万代,

无数人的骨殖

腐化在泥土里,

我也将遗留几掬黄土,

把我一切悲欢的总和

羼入吞噬姓氏、形态、身世的

无语的泥土里。

禁锢于不可撼动的樊笼里的地球,

从星云团中逃遁的地球,

在山岳的神圣的冥想中

入定的地球,

海涛不眠的喧豗的地球,

饱饮,你妩媚丰腴,

饥馑,你瘦骨嶙峋。

有的地方,

是稻穗垂首的丰饶的田野,

喜悦的旭日

每天以金色的罗绡

拂拭晶莹的露珠。

绿浪起伏的稼穑上,

夕阳无声地说:

“我非常欣慰。”

有的地方,

是无水无果、可怖、阴惨的荒漠,

蜃景中的幽灵

在禽兽的骷髅上乱舞。

初夏,

我看见你的风暴像黑鹰,

争夺电光之鸟啄住的地极,

云天像雄狮振鬃嘶叫,

尾巴扫过片片林野,

树神呻吟着跌落尘埃;

破屋的茅草随风飞扬,

像一群敲碎铁链越狱的囚犯。

春天,

我看见温煦的南风

把离合的嘘唏

散布于杧果花香;

天宫醍醐的泡沫

溢出月亮的玉觞;

一阵聒噪的夜风

搅得飒飒的秀木

丧失心境的宁静。

地球,

你温存而凶狠,

古老而年轻,

你诞生于

无从推算的往昔的早晨

太古创造的祭火中。

你驾舆前去朝觐,

沿途撒下

陈旧历史的无谓的残骸——

毫不痛惜地把过时的创造物

掷弃于无数遗忘的渊薮。

万物的滋育者,

你养育我们

在短暂时光的小笼里。

里面,

限制着一切的游戏,

湮灭着一切的功业。

今日我站在你面前,

不抱任何的奢望;

虽说我平常日夜编织花环,

却无意向你提出永生的要求。

你亿万年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

无量的瞬息忽闭忽合,

它的一个微小的瞬息里,

假若我提供了

一个席位的真实价值,

在一生的某个富有成果的阶段中,

假若我战胜了巨大悲痛,

那么,愿你在我的额头

点个吉祥如意的痣;

它将隐逝在

所有遗迹化为谜团的夜里

啊,冷峻的地球,

被你彻底忘却之前,

此刻,让我匍匐在

你冷淡的足下,

稽首施礼。

桑地尼克坦1935年10月16日


4


有一天雨季降临,

修竹飒飒颤动的柔枝上,

落下雨丝软化了的

紫云的浓影。

禾苗光洁的嫩叶上

拉开了

田野生命力孕育的序幕。

雨季是那样丰富,

那样充实,

那样欢乐,

天界、人间、空气、阳光里,

它的形象无比广大——

岁月狭小的范围

难以将它限制;

它不可胜数的青藤

充盈着波涛汹涌的大海那种

无限的恒久的亢奋。

一个月之后,

落下斯拉万月外表肆虐的慈爱,

胜利的征途

艰险而无尽头,

碧绿的新叶

肩负渐萌的稻穗,

一刻不停地行进。

在它自负的青春的豪放之上,

太阳普洒含笑、灿亮的好奇,

夜里倾注恬静的惊异。

一个月之后,

风中停息了疯狂的骚动,

从宁静澄明的秋空

传来法螺吹出的无声号召——

做好准备!

露水沐浴的仪式宣告结束。

一个月之后,

从喜马拉雅山吹来的凛冽的秋风,

在“葱绿”身上

镌刻“枯黄”的预兆,

光照赐予的颜色中

变幻着大地赐予的色泽。

一群鸿雁飞落河岸,

沙滩泥路上

飘散着芦苇的花絮。

一个月之后,

黄昏将斜阳推入暮霭,

金色的稼穑

陷入黑暗的包围。

之后,空旷的田野里,

往日的痕迹

抓住死根苟延数日——

末了被火舌舔成黑灰。

又过了一个月,

田塍上走过赶牛的牧童——

没有任何损失,

没有丝毫悲哀。

地边一棵孤独的菩提树

沉浸在自己的凉荫中,

像面对朝阳拨珠诵咒的隐士。

晌午,

树下执笛的牧童

吹奏古老的乡曲,

笛音缭绕的青铜般温和的晴空,

浩荡的长风

是旧岁的落潮中

漂游的悠悠时空的一声长叹。

流年,旅人,

一日也不会找到

通往身后过夜的驿馆的路。

桑地尼克坦1935年10月19日


5


西海里沐浴完毕,

黄昏披散着湿发来临。

痴梦的一缕轻烟

升向神秘的星空。

迷离、沉寂的时刻——

我不提她的姓名。

她刚刚梳妆,

身着天蓝色纱丽,

独坐在凄冷的露台上唱歌,

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我立在她的身后。

她唱的兴库调的歌词是——

你若颖悟你将归去,

我不会决不会挽留你,

一似我不挽留启明星。

聆听间,

世俗的帷幔不翼而飞,

好似异卉奇葩的

看不清的美妙的舒展;

淡淡的芳香弥漫天际;

不可获取之物的慨叹,

是历经磨难的

未赍之愿的微语。

超度亡灵的吠陀经咒

曾揭开世界的幕布说——

人世的尘土是甜蜜的。

我的心用同一种声音说——

人世的尘土是乐曲。

死亡,哦,甜美的死亡,

展开你歌的翅膀,

携我飞往来世。

我眼里的她

像是坐在幽暗石阶上的仙女,

绯红的纤足浸在黄昏黝黑的水里,

无岸的湖里

荡起乐音的漪澜,

我起伏的胸膛震颤的微风,

抚摩着她的周身。

我眼里的她,

像花烛熄灭的洞房里的新娘,

企盼的缱绻在即,

脉管里热血沸腾。

北斗星凌空不瞬地俯视,

柔风送来婉转动听的情曲。

我眼里的她,

仿佛已返回前世

似曾相识的迷惑之中。

她撒开一张歌曲之网,

捕捉那个时代遁逸的信息,

以乐音探触,

反复搜寻

失落已久的交往的细节。

超过露台的胡桃树梢上面,

升起了下弦月。

我叫了她一声。

她霍地站起,

转身瞅着我,

皱着蛾眉说——

“讨厌,干吗偷偷摸摸?”

我无言以对。

我不曾说“不要无谓地责怪”,

不曾说“你可以亲昵地说声‘来呀,

见了你我特别高兴’”。

甜情蜜意蒙上了灰尘。

第二天有集市,

我坐在窗口眺望。

烈日烤灼着毗邻的空阳台,

以澄清的光

荡涤昔年春夜的痴醉。

阳光贵贱不分地照耀平畴,

照耀高利贷者的铁皮屋顶,

照耀一摞摞可装蔬菜的竹篮、

一捆捆稻草、一堆堆铁锅,

照耀样式新颖的陶罐。

太阳的点金棒触点着

树冠圆大的苦楝树的花蕾。

路边的菩提树枝

缠绕着棕榈树干,

失明的托钵僧在树下

击钵吟唱——

今日归去,明朝复来,

我瞻望未来的岁月。

贸易的杂乱有趣的背景上,

民间谣曲绣上了

凡世热切的心语:

瞻望未来。

两只水牛眼神阴郁地拉着货车,

脖上的铜铃当当响,

从转动的木轮

挤出凄凉的呻吟。

今日天光仿佛

展布着泥土之笛的乐音。

一切令人心旷神怡。

我的心

又以吠陀经文的韵律唱道——

甜蜜呀,人世的尘土!

煤油店门口,

当今的一位行脚僧

映入我的眼帘。

他穿着缀补的道袍,

腰间系一只手鼓。

四周聚集了不少人。

望着形态古怪的僧人唱歌,

我哑然失笑。

他也来完美集市的景观!

我把他叫到窗前,

他继续唱道——

我赶集寻觅不可把握的东西,

众人将我硬拽到这里。

桑地尼克坦1935年10月25日


6


好客的主人哟,

招呼羁旅的行客

进入你的厅堂,

打消他的顾虑!

他徘徊在黄昏的贫民窟里,

自己的黑影与他相随,

时而在前,

时而在后,

误认为黑影是真实,

他满心悲苦、忧悒。

站在门口高举你的明灯,

驱散他的暗影,

止住他的惊悸。

年复一年,

他在你楼宇外面逡巡,

没有勇气进去,

他是怕丢失

外面的财物。

在你的神庙,

展现属于他的天地,

那儿廓清了

“过于熟识”的暝黑,

清除了“陋习”的残骸,

绽放着隽永的美色。

他住在旅舍,

胸前抱着

他的座位他的卧榻,

唯恐随时失去

为之付出租金

借以度日的东西,

他建造物质的屏障。

让他在樊笼外面

品尝一回家庭安恬的趣味!

他不曾赢得认识自己的时间,

他被厚韧的泥幔覆盖;

揭开泥幔,

展示阳光、欢乐,

展示他与你形象有相同之处。

召唤他生活的甘苦

跃入你祭坛的圣火,

点燃勇敢的火焰,

让该成为灰烬的

成为灰烬!

哦,好客的主人,

招呼他进入你的厅堂,

让以旁人面貌出现的他

还原他的本相!

桑地尼克坦1935年10月24日


7


眼眶里盈满睡意,

却一再地苏醒。

好像洇湿泥土的第一阵新雨,

渗入林木的根须,

雾季新鲜的光束

贯透睡意

直抵我朦胧的心底。

下午三时,

秋阳映照的洁白的云片

缓缓移动,

有如幼神的纸船。

从西方吹来的疾风

摇晃罗望子树的枝条。

北面牧牛人村落的路上,

一辆牛车

扬起的灰黄的尘土

在淡蓝的天空扩散。

正午宁静的时刻,

我的心魂

驾着无虑的白昼的扁舟,

在清闲之河里漂流。

人世的码头

这扯断缆绳的日子,

不受任何琐事的束缚,

渡过彩色之河,

黄昏消失在

微波不起的睡眠的黑海。

在光阴之叶上,

用淡墨写的日子的笔迹,

渐渐漫漶。

人的命运之书上的日子,

用粗重的字母记载,

两者之间有巨大的空隙。

树木的枯叶落地——

偿还泥土的债务。

我疏懒的时日的落叶,

未将任何东西

归还人群之林。

然而我的心儿说:

受纳是偿还的一种形式。

我的身心

承受空中降落的创造之霖。

一似稻田,

一似林莽,

一似漂泊的秋云,

我的生活,

被彩色的雨丝染得五彩缤纷。

它们共同丰满了

今日的世界肖像。

我的心里

交射着多种光束,

雾季暖融融的烟雾

触动我

恒河、朱木拿河交汇般的

半睡半醒——

这难道不曾融入

世界肖像的背景?

水、土、天的“情味”的祭坛上,

与菩提树鲜灵的新叶

一道闪光的

我的莫名的欢愉,

在世界历史上不留下印记,

但世界的表演

包含它的艺术。

这充盈“情味”的时刻

是我心湖的红莲的果实。

在时令的殿堂,

莲子编成我欢乐的

永恒生活的一串项链。

平凡的默默无闻的今日,

并未造成莲子项链的缝隙——

相反,

它是新缀的一颗。

昨夜窗前独度。

下弦月挂在青林的额际。

同样的人世,

通晓古典音乐的艺术家,

以朦胧月色的韵律,

改换它的曲调。

途中奔波的世界,

此刻呈现为

花苑里铺裙安卧的沉静。

不理会近处的家庭,

它在倾听星光中讲的神话,

回忆鸿蒙时代的童年。

林木肃立,

全身仿佛凝聚夜的静寂。

斑驳的树荫

落在草丛的暗绿上。

白日的生活旅程的路旁,

树荫是殷勤的侍者;

炎炎的晌午送来安谧,

为牧童提供憩息的场所。

月夜他们无事可做,

兄弟姐妹一齐在月色的身上,

随心所欲地挥毫作画。

我白昼的魂魄,

改变自身的弦乐的音符。

我仿佛飞至与地球相邻的行星,

用望远镜方能看见。

我把充实心灵的深沉的情愫

注入万物创造的中心,

在我的感知里,

那明月,那繁星,

那黑黝黝的树林,

浑然一体,

完整,阔大。

世界获得了我,

在我的中间发现了它自己,

这是倦怠的诗人莫大的欣慰。

桑地尼克坦1935年10月


8


赠给我的一种花,

叶子是草绿色,

紫花似精巧的盈光杯。

我询问花名,

得不到答复。

它是

容涵无名星星等

无量未知的

宇宙家族的成员。

我在幽秘的私人知识库里

为它起名为“杯形花”。

应邀在花园就座的

还有天竺牡丹、晚樱花、金盏草。

它享有不被考证、围观的自由,

未戴上种姓的枷锁,

是脱离社会的游方僧。

“杯形花”眼看着凋谢了,

风儿不曾把凋谢的声音

送进耳朵。

分子般密集的瞬息

组成它的星相,

它胸中的蜜

凝成微粒。

短暂的时光里

有它完整的旅程,

它单一的意象中

现映

太阳舒张火焰的花瓣的历史。

司掌节令的神明

用极细的笔触,

在纤小的叶片的一角

记叙它的身世。

与此同时揭示宏伟的历程,

目光却不从一页移向另一页,

世纪的流水

像一个拖长的音节之波。

汪洋中沉浮一座座丘冈,

大海沙漠发生沧桑变化,

岁月的长河中,

创造的冲突

锤炼这小花的初始的信念。

亿万年走在盛开、凋残的路上,

“杯形花”古朴的信念

变得新颖、鲜活、生动,

它最终的形象尚未显露。

它无形的信念,

不用线条勾画的肖像,

存在于

哪种不可目睹的冥想之中?

看不见的情景

富于无穷想象,

融合了我,

也记录了所有人的

过去和将来的历史。

桑地尼克坦1935年11月5日


9


暴风呼啸着寻衅滋事,

乌黑的云团

翻越落日的彩墙,

须臾间冲到外面。

仿佛天宫的象厩着火,

雷神因陀罗的坐骑生的

那头黧黑的幼象,

甩着长鼻嘶叫着奔驰。

黑云映射的红光

像它伤口涌流的鲜血。

闪电在云间跳跃,

挥动寒光闪闪的巨钺;

地平线喷发着雷鸣。

西北边的杧果园里,

传来粗重的喘息。

接踵而来的

是昏暗和呛人的尘土,

枯枝败叶满天飞舞。

坚硬的沙粒打得脸生疼。

天空像着了魔。

行人趴在地上,

浓密的冥暗中

失散的黄牛在哀哞。

远处河埠上响起

慌乱的叫唤声。

弄不清哪个方向

乒乒乓乓

发生了怎样的破坏。

心里怦怦直跳,

猜想着出了什么事。

乌鸦匍匐在地,

喙咬住青草,

双翼扑扇,

拼命地挣扎着。

翠竹被暴风摁在水面上,

竹梢左右摇晃,

似在忿恨地咒骂。

凌厉的暴风磨刀霍霍,

刀尖刺透“幽暗”的胸膛。

天空、水中、田野上

旋转着恐怖。

突然,

平原发出泥土味的叹息,

随即大雨倾注,

斜风把雨滴劈碎,

轻薄的雨雾覆盖树林,

遮掩神庙的尖顶,

捂住铜铃当当的声音之口。

后半夜风敛雨止。

夜色像黑乎乎的试金石;

只有蛙噪与蛩鸣

遥相呼应,

点点流萤忽明忽灭,

从梦中惊醒的夜风中,

树上的水滴淅淅沥沥地垂落。

桑地尼克坦1934年


10


肉体长期载负

几许卑微时刻的

气恼、忧虑和欲望的垃圾。

污染的表皮

遮盖心灵自由的真貌。

戴着真实的面幕

掩盖着真实;

用死的泥团

塑模自身的偶像,

从中发现死的征兆,

立即惶悚地央告。

它为诓骗自己而做游戏,

又竭力忘却游戏。

以费尽心机储存的财富

生产死亡的祭品。

贬褒的泡沫浮荡,

啼笑的旋涡急转。

它把哀号的火焰

喷出胸腔,

从虚空回收灰烬——

一天天累积成堆。

每日清晓,

地球以元古初创时

不倦、纯洁的神的面目出现,

循着它睁眼射出的阳光,

我寻觅我的内心世界。

心灵将

无数瞬息的错杂的脏网

缠裹的躯体

放逐的所在,

已麇集黑夜

各种徒劳、多余的愁闷

和遗忘的日子

不经意攒积的拙作——

它们的邀请是无声的,

但已做出答复。

那时,浮想联翩,

哦,太阳神,

隐居的骚人曾对你祈祷:

“啊,太阳,

你的金觞里隐藏着真实,

揭去罩盖吧!”

我每日也在

东方地极放射的霞光中

播布我的苏醒;

我祈求:

啊,太阳神,

摒弃我的肉身和躯壳——

在你光体的火的微粒中

制造的我那肢体看不见的原子里

有你吉祥的容貌,

让它显露吧,

显露在我明净的视野里。

我最深邃的真实,

与太初时代

未成形的地球一起

融化在你的恢宏里,

那真实是你的。

世世代代,

时而在碧波荡漾的河畔,

时而在波斯海湾,

时而在喜马拉雅山麓,

在你光华的稳定的中心,

人们目睹自己的高尚形象,

快慰地说:

“我们明白了我们是神的儿子,

看见了黑暗的彼岸出现的

太阳般灿烂的伟人。”

桑地尼克坦1935年11月7日


11


如同法尔衮月

林野缤纷的旖旎

一天天退化为

维沙克月贫困的干枯,

啊,娇柔的丽人,

你毫不怜惜地舍弃了

荡人魂魄的魅力。

你曾亲手把痴迷

注入我的双目,

把奋跳注入我的血液,

啊,殷勤的侍女,

你曾把醺醉斟满我的心杯。

而今,你神奇的甘浆

倾倒在地上。

你漠视我的赞扬,

忘记呼出我瞳仁里的惊诧;

你的服饰不泄露激情,

听不见你钏镯文静的琤——

它曾赋予我的姓名以韵律。

我听说

云雾曾环绕月亮,

那时它有五彩的艺术、

乐音的神秘

和崭新的风采。

此后为何渐渐失意落寞,

自身的娱乐之流趋于干涸?

她的倩姿为何慵倦?

她身上爆发

丧失友谊的光影的矛盾——

从此花儿不再开放,

清涧不再流动。

对于我,

如今你就是默默无言的冷月,

心里没有烦恼,

没有忧愁。

你曾用我爱的色彩

将你装饰成

令人销魂的新奇女性。

可你今日蒙上亘古的黑幕,

无色也无语。

你越是忘记奉献自己,

你获得的自己越是奇妙。

你欺哄我,

等于剥夺你的成功。

你鲜妍的时日的碎片,

一层层堆积我的心头——

昔日的牌楼、

楼宇的基石,

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径。

我居住在

你倾圮的富丽之夏的废墟里,

在泥土下的黑暗中寻觅,

聚集手触到的一切。

你住在

吝啬的灰暗的沙漠,

那里没有解渴的水,

也没有诱惑干渴的海市蜃楼。

桑地尼克坦1936年2月16日


12


下午我坐在

码头最后一级石阶上,

碧澄的河水漫过我的赤足,

无声地流去。

多年生活的残羹剩饭狼藉地

遗弃的餐厅

远远地落在后面。

记得消费的安排

常常欠妥,

手头有钱的时候,

市场上生意萧条,

货船泊在河边,

散集的钟声可恶地敲响。

早到的春晓唤醒了杜鹃;

那天调理好弦索,

我弹起一支歌曲。

我的听众已梳妆停当,

橘黄的纱丽边缘

掖在胸前。

那是炎热的下午,

乐曲分外倦乏、凄婉。

灰白的光照出现了黑色锈斑,

停奏的歌曲,

像熄灯的小舟,

沉没在一个人的心底,

勾起一声叹息。

灯再没点亮。

为此我并不悔恨。

饥饿的离愁的黑洞里,

日夜流出激越的乐曲之泉。

白天的阳光下,

它舞蹈的广袖里,

嬉戏着七色光带。

淙淙流淌的碧清的泉水,

融合子夜诵咒的音律。

从我灼热的正午的虚空,

传来古曲的低语。

今日我要说,

被播弄的生活富于成果——

盛放死亡的供品的器皿里,

凝积的痛楚已经挥发,

它的奖赏

置于光阴的祭坛上。

人在生活旅途上跋涉,

是为寻找自己。

歌手在我心里闪现,

奉献心灵的

尚未露面。

我望见绿荫中

我隐藏的形象,

似山脚下

微波不漾的一泓碧水。

暮春池畔的鲜花凋败,

孩童漂放纸船,

少女用陶罐

汩汩地汲满泛沫的池水。

新雨滋润的绿原

庄重、广袤、荣耀,

胸前簇拥活泼的游伴。

年初的飓风猛扇巨翅,

如镜的水面不安地翻腾,

烦躁地撞击环围的宁谧——

兴许它蓦然省悟:

从山巅疯狂飞落的瀑布

已在山底哑默的水中屈服——

囚徒忘掉以往的豪放——

跃过巉岩,

冲出自身的界限,

在歧路被未知

轰击得懵头懵脑,

不再倾吐压抑的心声,

不再急旋甩抛隐私。

我衰弱,憔悴,

对从死亡的捆绑中

夺回生命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一无所知,

头顶着糊涂的坏名声

踽踽独行。

在险象环生的彼岸,

知识的赐予者在黑暗中等待;

太阳升起的路上,

耸入云际的人的牢狱,

高昂着黑石砌成的暴虐的尖顶;

一个个世纪

用受伤的剧痛的拳头

在牢门的铁环上

留下血红的叛逆的印记;

历史的主宰拥有的珍奇

被盗藏在魔鬼的钢铁城堡里。

长空回荡着神王的呼吁——

“起来,战胜死亡者!”

擂响了鼓鼙,

但安分的无所作为的生活中

未苏醒搏杀的犷悍;

协助天神的战斗中,

我未能突破鹿砦

占领阵地。

在梦中听见战鼓咚咚,

奋进的战士的脚下

道路的震颤

从外面传来,

融入我的心律。

世世代代的毁灭的战场上,

在梦尸场巡回着

进行创造的人的明亮光环,

在我的心幕上暗淡了下来;

我谨向

以登上人的心座为目标、

以牺牲的代价和痛苦的光华

建造人间天堂的英雄

躬身施礼!

1936年


13


心的无数无形的绿叶,

千年万代

一簇簇在我的周围舒展。

我隐附于林木,

它们是渴饮阳光的

执着的化缘僧,

每日从青天舀来光的甘汁,

把贮存的看不见的

不燃的光焰

注入生命最深的骨髓;

从繁花,

从百鸟歌唱,

从情人的摩挲,

从深爱的承诺,

从噙泪献身的急切,

提炼醇香的美的结晶。

被遗忘的或被铭记的

美质的众多形态

在我的条条血管里

留下琼浆的真味。

各种冲突促发的苦乐的风暴,

摇撼散发着我情愫的

心林的叶片,

加添密集的喜颤,

带来羞辱的喝斥、

忐忑不安的窘迫、

污染的苦恼

和承受生活重压的抗议。

是非对抗的奇特的运动

澎湃了心灵的情趣的波澜,

激情把一切贪婪的意念

送往奉献的祭殿。

这千古活跃而警觉的

绿叶的听不见的絮语,

使我清醒的痴梦遁入

苍鹰盘旋的天边

那杳无人影、蜜蜂嗡鸣的

正午的闲暇里。

在泪花晶莹、握手并坐的

恋人无言的缠绵上,

落下它们绿荫的同情,

它们轻拂着

榻上卧眠的倩女

起伏的柔胸上的纱丽边缘。

它们的摇曳

把激动的抖颤带往

情侣期待的心慌的吉日良辰。

由于心林展开的

追求旨趣的绿叶的关怀,

我与世界所有的财富

连在一起。

它们捕捉到细微末节,

捕捉到事物的往昔;

把节奏赋予听不见的歌韵。

它们从女性的心里

给我的心

送来元古时代

生命艺术最初的感染力,

送来一对对新人

动情的神态中

亘古如斯的

意乱神迷。

它们在男子胜利的螺号中搏动;

男子临凡

具有一往无前的气概,

以死的光辉

扩展自己的不朽,

在水域、陆地、天空,

勇猛而坚毅地战胜艰难险阻。

我晓得

今天是我的叶簇

凋枯的日子。

我仰天发问:

“创造的乐园的主宰在哪儿?

生活的幽茫的深处,

日日夜夜,

我绿叶的使者

所携的不可估量的至珍的积蓄

完整精细地凝成我的形象,

我将古往今来

大千世界上

这独一无二的形象

置于哪位高超的乐师、

哪位鉴赏家的眼前?

谁的右手的妙影下,

它被认为是不可详析的?”

桑地尼克坦1936年


14


妙龄女郎啊,

悠远的古代

与当今的新时代相仿。

那个时代的我,

在南风中摇曳。

是林花的清芬引导我

沿着烟雾迷蒙的路径

跨入你的新时代。

可能的话,

把我当作你的良朋。

我别无所长,

只能在

你与心上人幽会的夜里

奉献几首恋歌——

杳远的无眠之夜写下的歌曲。

你会从中得到

你喜爱的遥远的新奇,

发现自己处于

躯壳之外的昔时的河边。

今日,我携来了

那时春天的竹笛,

吹奏赞美恋人的古曲。

将它收藏在

你微闭的媚眼

和细绵的呼吸里吧!

我的情义的印迹将被遗忘,

如落花的一缕残香

融入你新春的和风里。

古时的幽怨

将奇怪地在你的心胸骚动,

于是你便省悟,

那时并非没有你,

你躲在

广阔的青春舞台的帷幔后面。

啊,永生的女郎,

我的竹笛今日特来相告——

你告别人世之后,

将永远生活在我的歌里。

我此行的目的,

是用寻觅到的新名字

呼唤我那逝去了的过去。

啊,美貌的女郎,

视我为你的知音——

你往世的挚友。

桑地尼克坦1936年


15


他们是密咒驱逐的下等人,

被经营礼拜的商贾

拒之于神殿之外。

他们在神住的地方——

一切樊篱外面

质朴、虔诚的阳光下,

繁星闪烁的夜空,

鲜花怒放的林野,

亲人离别、团圆的深沉的情感里,

寻找着神。

建造高墙重门,

因袭的模具

浇铸的瞻仰神明的仪程

不容他们掌握。

多少年,

我望见他们的苦修者

独自披着晨光

立在莲花河畔。

莲花河毫不犹豫地

冲毁坚固的神庙的墙基。

我望着他弹单弦琴,

泛舟民谣之河,

行进在

寻觅心中人的幽静的路上。

我是他们中间的诗人——

我不懂经咒,

不遵守种姓法规,

我的祭品

送不进神的监狱。

拜神的信徒走出庙堂,

含笑问我:

“你见到了你的神?”

我说:“没有。”

他觉得奇怪:“你不认识路?”

“是的。”

他又问:“你没有种姓?”

“是这样。”我答道。

一年年过去;

今日我扪心自问:

“谁是我的神?

我膜拜了谁?”

我在别人口中

听见他的名字,

我在各种语言的经典中

读到他的故事,

我想象我皈依了他。

我之所以一直膜拜他,

是因为我将证实

他可以为我接受。

可我发现

我的生活中无法证实。

因为我不懂经咒,

不遵守种姓法规。

行至半闭的庙门口,

我的礼拜飘向地极——

一切樊篱之外,

繁星闪烁的夜空,

鲜花怒放的林野,

亲人离别、团圆的

情感的崎岖道路。

孩提时

我在欣喜的心中

获得地球诞生的原始经咒——

光咒。

我独自坐在我花园里

苔藓斑斑的残垣上,

抚弄椰子树枝的缨络。

从太初生命的火泉

溅起的莹莹浪花,

给予我的脉管

无可言喻的搏跳。

元古模糊不清的信息

暗暗撼动我的知觉,

太阳古老的浩大的气体中

包含我躯体放射的

难以描绘的光线。

注望雾季庄稼割尽的田野,

我在我血液的流动中

听见光的无声的足音

在前世旧岁的旅途中

随我而来。

当我想到,

在光的创造的圣地,

那亿万年前

我的未来曾酣睡过的光焰中

我如今清醒地生存着,

我的心

便惊喜地扩向无限时空。

在这苏醒的喜悦中

日日自行完成我的祭拜。

我不懂经咒,

我不遵守种姓法规,

我不晓得礼仪限制之外,

自然而然遗忘的祭拜

对着哪个方向。

童年时我没有游伴,

我出神地遥望远方,

独自消磨时光。

我出生在悖违习俗、

不受称道的家庭,

抹掉了陈规的标志,

推倒了陈规的壁垒。

街坊的房屋有重重围墙,

我是外面一个

姓名无人知道的孩子。

他们造了稠密的房子——

我从远处

观望他们的路上人来人往,

我不接受种姓,

种姓的行列里

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囿于礼教的人不承认我是人,

所以我无友的游戏

在数条路的交叉处进行。

他们撩起长袍的下摆,

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走过。

他们按照教典的规定,

采集拜神的鲜花——

把同一轮太阳的照耀下

世代繁衍的万国的花卉

留给了我的神。

我在团体中受到怠慢,

在无墙无人守卫的客房里,

我怀着万民欢聚的渴望

日夜徘徊。

住宅区外面

我结识的恬静的友人

来自伟大的历史时代,

带着光华、武器

和崇高的信条。

他们是苦修者,

是战胜死亡的英雄,

与我同姓,

与我同族,

与我亲密无间,

在他们的圣洁中

我得以圣洁。

他们是真理之路的旅人,

是光明的探索者,拥有不朽。

越过所有的国界,

我遇见窄圈里丢失的人,

我合掌对他说:

“啊,永生的人,

万民的人,

从烙上差别印记的

狭隘的狂妄中,

拯救我吧!

啊,伟人,

你无比光荣,

从黑暗的彼岸望见你,

我没有种姓,

不遵守种姓的法规。”

春天,

娇美的情人般的女性,

走进我无伴的花林,

为我的歌配曲,

给我的韵律以舞姿,

把琼浆注满我的梦。

心海涌腾起的洪波

漫过沙滩,

淹没一切情话,

口中说不出她的名字。

她站在树底下,

回眸看见

我惶惑、愁楚的面孔,

快步走到我身旁,

双手捧着我的手说:

“你不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

我琢磨着今日为何相遇。”

我说:“两个不认识之间,

你我共筑永恒的桥梁,

这个谜底

在茫茫宇宙的中心。”

我爱她,

温存地围绕她的爱情之流,

颇像乡间常见的浅清的小河,

极慢地流向

情人每日藏身的平坦岸边的树荫。

悭吝的旱季使它瘦弱,

慷慨的雨季使它丰盈。

在谦卑的幕布下,

它像不甚夺目的普通的妻室,

时而受到嘲弄,

时而得到宠爱,

时而受到打击。

我的爱情的支流

融合沧海博大的暗示。

高贵的佳人沐浴完毕,

从海底升起,

作为无量的遐想

进入我的身心,

完美了我和我的心志;

在我理性的幽秘的深处,

点亮永别的华灯。

借助灯光,

我看见她在无限的美中。

在春天花丛的波澜中,

在希苏树摇颤的嫩叶的闪光中,

我听见她快捷弹拨的弦乐。

在时令的舞台上的光影中,

我看见她挥动变幻的彩色纱巾,

正在跳舞。

我看见

她端坐在天帝左面

历史创造的御座上;

当“美”受到亵渎,

受到酷虐的秽物的浸染,

她的第三只神眼里,

喷出毁灭的烈火,

焚烧瘟疫隐蔽的温床。

我的歌曲里

一天天储存

创造最初的奥秘——

光的四射

和创造最后的奥秘——

爱的甘露。

我不懂经咒,

不遵守种姓法规,

在各种庙宇的外面,

从天界到人间,

对空中头罩光环的人

和心里的人,

我充满喜悦的礼拜

今日结束。

桑地尼克坦1936年


16


太古的混沌时期,

自轻的造物主一回回

砸毁自己新塑的物象。

他烦躁不安、

频频摇头的时刻,

凶猛的大海伸手

从东方的怀里

攫走了你——非洲,

把你幽禁在

密林守卫的

吝啬的光的内室。

孤寂的时刻,

你收集莫测的奥秘,

识读水、土、太空的

不可理解的符号。

造化的看不见的魔术

在你意识寡少的脑际

激发诵经的欲念。

你装成丑陋的模样,

冷嘲“恐怖”,

急骤地擂击鼓鼙,

以磅礴的气势为自己壮胆,

借此战胜心头的惶恐。

唉,以浓荫遮面的女人,

浑浊的鄙夷的目光下,

你那黑色面纱后的容貌

鲜为人知。

他们来了,

拎着铁链手铐,

指甲的锋利甚于

你森林里的豹齿,

他们是来逮人的。

他们的骄横

比不见天日的丛林

还要昏黑。

“文明”的野蛮的贪婪

暴露了无耻的灭绝人性。

惨雾笼罩的林径上

回荡着你无声的涕泣,

你的血泪

浸浊了尘土。

强盗们的钉靴

蹂躏的荒凉土地,

在你受辱的历史上

留下永久的痕迹。

可是大海的彼岸,

他们村落的教堂里,

早晚响着礼拜的钟声和

对慈悲的上帝祈福;

婴孩在母亲的怀中嬉笑;

诗人的歌声

抒发对美的追求。

当席卷西方地平线的风尘

窒息了黄昏,

当野兽爬出秘窟,

用不祥的怪叫

宣告一天的死期,

脱颖而出吧,

划时代的诗人!

披一身夕阳的余晖,

站在失却贞操的女人的门口,

恳求说:

“请你宽恕。”

让此话

在充满杀气的叫嚣声中

成为你文明的最后的祝福。

桑地尼克坦1937年


17


战鼓擂响,

日本士兵梗着脖子,

眼睛血红,

牙齿咬得咯咯响。

为给阎王的筵宴

呈送鲜嫩的人肉,

他们列队出征,

首先进入慈悲的佛祖的庙宇,

期求神圣的祝福。

战鼓咚咚,

军号阵阵,

世界瑟瑟战栗。

鸣钟击磬,

香烟缭绕,

祈祷声袅袅升天:

“大慈大悲的佛祖,

保佑我们旗开得胜。”

他们将用刺刀

挑起惊天骇地、

撕心裂胆的惨叫,

斫断千家万户爱情的纽带,

把太阳旗插入

夷平的村庄的废墟。

他们将摧毁知识的宫殿,

粉碎“美”的圣坛。

为此他们特来接受

仁慈的佛祖的祝福。

战鼓咚咚,

军号阵阵,

世界瑟瑟战栗。

他们将计算

他们的枪口下

死伤的人数;

随着报告成千上万

死伤者数字的节奏,

敲打胜利的锣鼓;

用遍地儿童、妇女

血肉模糊的尸体

招引鬼魅的狞笑。

他们唯一的愿望,

是把虚伪的诵经

灌满世人的耳朵,

在他们的呼吸中

羼入毒气。

他们怀着这种心愿,

进入仁慈的佛祖的寺院,

接受他善意的祝福。

战鼓咚咚,

军号阵阵

世界瑟瑟战栗。

桑地尼克坦1936年


18


你用文字砌墙,不分黑夜白天,

这会儿你该休息了,诗的宫殿

砌得越高,你垒砌的无限狂热

越发高涨。没有一天甘愿低落,

你创作的热情。你忘了完美的辍笔

是写作的解脱;忘了无语的神祇

一朝登上高坛,无话的沉寂中

诗作的殿堂便听到至美的佳音。

为高尚的沉默放弃剩余的机会,

不要困扰甘露的琼阁,在素材堆里

制造摩天的赝品。染上滥造的习气,

创作便是一种负担,没有丝毫情趣。

明知到了该憩息的日子,却照样

营巢,鸟儿在长空翱翔的翅膀

必然萎缩。你休息吧。暮色降落,

安谧的预示在日光洒脱的展放中闪烁。

无影之光的聚会上,白昼的言辞耗损

自己,亏空由夜晚的温馨加以补充。

这些年,你在情琴上系的百根琴弦

从未得到休整的机会,一直拨弹

激越的舞曲——容它告别听众,

在令人怀念的绕梁的余音中

步入后台,让可以描绘的音流

在无从描绘的无边音海找到归宿。

白 开 元 译




公 安 派 的

文 化 心 态


所谓新文学,一个最鲜明的特征就是推倒古人的偶像。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宣称,时代不同了,古代有古代的情况,现代是现代的情况,硬要模仿古人声调说话,就好像在冬天里穿起轻薄的夏装一样,可笑而且不合时宜。他们断言,跟在古人后面亦步亦趋地爬行,永远也别想有所建树,必须与古人分庭抗礼,才能各垂千秋。公安派辛辣地嘲笑复古派“粪里嚼渣,顺口接屁”,“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现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袁宏道《与张幼于》),态度之坚定、严厉,决不亚于七子派当年。革新派的这种攻击把古典派苦心构筑的大厦冲得摇摇欲坠,逐渐失去了原来的声势和号召力。
这场论争看上去是古与今之争,实际上并非那么简单。革新派们所真正要反对的,不仅是那已经过时、变得僵硬且毫无生气的语言形式,或者复古派们亦步亦趋、迂腐可笑的学古态度,更重要的,他们根本上就认为古人的审美价值观、文化立场与自己格格不入。前引袁宏道所言冬季和夏装的比喻是值得反复玩味的,其实当时的台阁体和八股文就属于“时文”,但那是新潮派们更加不屑一顾且要加以摈弃的东西。革新派想要创立的,不光是一种拥有当代语体的文学,且更是一种具备崭新内涵的、跟时代发展趋势相一致的文学,这是问题的实质。他们的口号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人们因而称他们为性灵派。
这个口号里面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是挣脱格套,直抒真情。其实复古派也是倡导真情的,他们以此反对过台阁体和八股文,但是复古派无法彻底贯彻自己的主张,尚古情结令他们失去了抒发真情的能力,传统士大夫的身份约束又使他们不愿意面对业已变化的生存现实,真情于是落空了。李梦阳在晚年时承认说,“予之诗,非真也”,“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诗集自序》)。性灵派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要挣破一切格套,自由地抒写内心,“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宏道《叙小修诗》)。这一层意思可以概括为:跟古人决裂。
第二层是解放自我,背叛传统。“性灵”一词虽非革新派所首创,但显然被他们赋予了新的内涵,它指作家个性、禀赋、天才和灵感的综合,一句话,是一种完全个体化、心灵化的东西。新潮作家们把属于个体的因素强调到高于一切,甚至独一无二的地步,这是对传统文化压抑个性的公然反叛,也是一种更彻底的自我解放。我们知道,在那个时代,除了权威文化的压制、古人亡魂的规约之外,文士的角色意识也在制约着人们的心灵。复古派的两支,一为兼济天下,一为隐居田园,代表了文人的两种价值取向。假如“性灵派”不能从这两种角色意识当中跳出来,那么所谓新文学,所谓性灵,其实还是在老框框里兜圈子,不可能有真正的建树。“独抒性灵”这个口号的提出实际上含有与传统意识决裂的意思,这才是更深一层的解放。此一层意思,可以概括为跟旧我决裂。两层决裂使我们看清楚了,这场文学革新事实上是一次深刻的文化转型。
性灵派作家的文化心态与前人相比,确乎有了很大不同。首先,他们厌恶做官。袁宏道说:“觉乌纱可厌恶之甚。”(《龚惟长先生》)“在官一日,一日活地狱也,人亦何为而乐地狱也哉?”(袁宏道《罗隐南》)其次,他们也不愿意做清高的隐士,更不相信神仙道化。袁氏兄弟中的老三袁中道表白自己:“非官非隐,亦疑仙。”他的二哥中郎说得更为生动:“是官不垂绅,是农不秉耒,是儒不吾伊,是隐不蒿莱。是贵着荷芰,是贱宛冠佩。是静非杜门,是讲非教诲。是释长鬓须,是仙拥眉黛。”(《人日自笑》)看上去这像在自嘲,实际上却表明,新潮人物不屑于认同传统角色,宁愿让自己处于一种不对号、不确定的状态。新角色诚然难以确认,但对性灵派来说,人生的追求还是比较明确的,袁宏道曾经谈到过人生有五大乐事:
……然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龚惟长先生》)
这种极其真诚的心灵坦白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旧文人都不敢说,也不可能说出口的,实实在在地托出了性灵派作家的审美理想:一种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充分舒展、畅快尽致的人生。可以看出,性灵派文人的审美观、价值观与旧式文人已经大不同了,岂止不同,简直是背道而驰!有意思的是,这种以享乐为美的人生观倒是与市民阶层比较接近,它与当时整个的社会风气正相呼应。



向 俗 文 学 靠 拢


其实公安三袁的文学主张在当时明显受到了平民思想家李贽的启发。李贽作为明末思想界的怪杰,本从王阳明学派的营垒中杀将出来,他的思想带有鲜明的叛逆倾向。在痛斥假道学、攻击旧伦理的同时,他对市民阶级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赞扬:“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做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听之忘厌倦矣。”(《答耿司寇》)这对三袁无疑是一种深刻的启迪。李贽还提出了著名的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说》)正当袁氏兄弟为复古派声势所惑,感到迷惘、疑虑,缺乏自信时,李贽的点拨令他们心目大开,“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为心师,不师于心,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盖天盖地。”(袁中道《吏部检讨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
这一转变最明显地体现在诗歌领域。袁中郎说过:“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序小修诗》)诚然,类似的话,李梦阳当年也讲过,如“真诗乃在民间”之类,但复古派绝难真正效仿民歌,他们至多只能羡慕而已。相反,性灵派却欣然将其当作营养吃下去,并且化为自己的诗歌创作。袁宏道说:“世人以诗为诗,未免为诗苦,弟以《打草竿》《擘破玉》为诗,故足乐也。”(《伯修》)袁中道也声称:“俚语虽可笑,多存韵致,套语虽无可笑,觉彼胸中烂肠三斗,末易可去。是以文人有俚语,无套语也。”(《江进之传》)在很大程度上,公安派的诗歌改革就是向民歌靠拢,化格套为俚俗。请看袁宏道的两首诗:
文窗斜对木香篱,胡粉薄施细作眉,贪向墙头看车马,不知裙着刺花儿。(《大堤女》)
天上一昏一旦,人间甲子周年。不分黄姑织女,夜夜乌鹊桥边。(《七夕偶成》其一)
此类作品跟市井间流行的俚曲相当接近,明显是仿效民歌而作。从民歌当中摄取灵感,成为“公安派”诗人改造正统诗歌的一条途径。过去,不少人把性灵当作阳春白雪式的东西,实际上并非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它还挺俗的。在任性而发这一点上俗与性灵正相通,所以“公安派”以俗为荣。
这派作家不光在创作上借鉴民歌,他们还从审美理论上对之进行阐述。袁宏道有一段著名的“趣”说,可视为性灵的一方注脚:
世人所难得者惟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惟会心者知之。……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叙阵正甫会心集》)
这一段妙论显然受到了“童心说”的启示,文中所谓趣不是别的,就是人的本性流露。学问积多了,理学毒害深了,有可能丧失本性。要恢复本性,就必须返归自然,哪怕是酒肉,哪怕是声伎,也不失为一帖良药,“公安派”自己不就是这么做的吗?过去已经有不少优秀的文人作家自觉地向俗文化靠拢,如元代的关汉卿、白朴、马致远,当朝的罗贯中、施耐庵、徐渭、汤显祖、冯梦龙以及“吴中派”作家等等,然而将正统的诗文拽入俚俗的轨道,并从美学角度论证雅俗贯通之理的,以前还未有过。雅文化的转型到“公安派”手里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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