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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暴风集Ⅱ》

黎巴嫩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纪伯伦(Khalil Gibran,1883年1月6日-1931年4月10日),出生于黎巴嫩北部山乡卜舍里,黎巴嫩诗人、作家、画家,被称为“艺术天才”“黎巴嫩文坛骄子”。他是阿拉伯现代小说、艺术和散文的主要奠基人,20世纪阿拉伯新文学道路的开拓者之一。
其文学作品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性和东方精神,不以情节为重,旨在抒发丰富的情感;绘画作品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在阿拉伯画坛占有独特的地位。
纪伯伦的画风和诗风一样,都受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的影响,所以,文坛称他为“20世纪的布莱克”。1908年—1910在巴黎艺术学院学习绘画艺术期间,罗丹曾肯定而自信地评价纪伯伦:“这个阿拉伯青年将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纪伯伦的绘画具有浓重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色彩,在纪念馆收藏。
在东方文学史上,纪伯伦的艺术风格独树一帜。他的作品既有理性思考的严肃与冷峻,又有咏叹调式的浪漫与抒情。他善于在平易中发掘隽永,在美妙的比喻中启示深刻的哲理。另一方面,纪伯伦风格还见诸于他极有个性的语言。他是一个能用阿拉伯文和英文写作的双语作家,而且每种语言都运用得清丽流畅,其作品的语言风格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东西方读者。美国人曾称誉纪伯伦“象从东方吹来横扫西方的风暴”,而他带有强烈东方意识的作品被视为“东方赠给西方的最好礼物”。
早在1923年,纪伯伦的五篇散文诗就先由茅盾先生介绍到中国。1931冰心女士翻译了《先知》,为中国读者进一步了解纪伯伦开阔了文学的窗扉。近十多年来,我国又陆续出版了一些纪伯伦作品。这位黎巴嫩文坛骄子在中国有越来越多的知音。



纪伯伦散文诗《暴风集》


自知之明

贝鲁特。
一个细雨濛濛的夜晚,赛里姆坐在写字台前,台上放着许多古书和纸。赛里姆翻阅着经典著作,不时抬起头来,两片厚唇间吐出朵朵烟云。当时,他正读一篇哲学通信,那是苏格拉底示意门生柏拉图要有“自知之明”的一篇文章。
赛里姆边细读文中那些珍贵字句,边回忆哲学家及导师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他发现,西方思想家无不坚守苏格拉底的思想,东方学者也都遵循苏格拉底的教诲。读着想着……赛里姆的思想完全沉浸在了“自知之明”题目之中,禁不住突然站起来,伸展双臂,高声喊道:
“是的,是的!自知之明乃各门学问之母!我嘛,应该知道自己。我完全了解自己。了解我的个性,细微入里。我理当揭开我心灵的幕帘,除去心灵深处的饰物,同时阐明:我的精神存在的意义在于物质存在,物质存在的秘密在于精神存在。”
赛里姆侃侃而谈,激情洋溢,异乎寻常,二目间燃烧着渴求自知的火炬。之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塑像似的站在上顶天花板、下到地面的巨大玻璃镜前,留神观看自己的身影,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容,看过自己的头形,又照自己的整个形体……
就这样,赛里姆站了半个钟头,仿佛永恒观念已将宏伟思想降予他,使他凭借其力量,足以明察自己的灵魂深处,令其内心各个角落充满光明。接着,他从容不迫地张开口,自言自语说:
“我身材矮小;拿破仑、雨果也都是小个子。
“我的前额狭窄;苏格拉底、斯宾诺莎也都是窄额头。
“我的前顶光秃;莎士比亚也有个光秃前顶。
“我的鼻子大,且有个弯儿;赛凡鲁拉、伏尔泰和乔治·华盛顿,都生着鹰钩鼻。
“我有眼病;使徒保罗和尼采亦均有眼疾。
“我的嘴大,下唇前凸;西塞罗和路易十四也都是大嘴凸唇。
“我的脖子粗;翰尼巴勒、迈尔盖斯·安东尼奥也是粗脖子。
“我的耳朵长且外凸;拜伦、塞万提斯也都生着一对扇风耳。
“我的颧骨凸出,面颊下凹;拉菲特、林肯也是这样。
“我的两个肩膀不一般平,而是一高一低;奥比塔、艾迪布·伊斯哈格亦如此。
“我的手掌粗大,手指短小;佩利科、但丁也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体态瘦弱,就像大多数思想家那样,因劳心而累垮了躯体。奇怪的是,我像巴尔扎克一样,写作或阅读时,身边总放着咖啡壶。此外,我像托尔斯泰和马克西姆·高尔基,喜与平民交往。
“我一两天才洗一次手脸;贝多芬、沃尔特和泰曼,都有这种习惯。奇妙的是,我像薄伽丘和伦勃朗,喜欢探听女人的消息,希望知道她们在丈夫不在家时的所作所为。
“我馋酒,堪与诺亚、艾布·努瓦斯、德彪西和马尔罗相比;我贪食美味,可与彼得大帝和白什尔·舍哈比国王并论。”
赛里姆先生沉默片刻,然后用指尖摸着脑门,又说道: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实际情况!古今伟人的特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具有这些优点的青年人,必定能在这个世界上干出一番伟大事业。
“自知之明乃格言之首。今夜,我已经了解了自己。自今夜始,我将开始一项伟大的工作;那是这个世界启示我的,并给我的灵魂注入了各种不同因素。我曾伴陪过人类的若干伟人,自诺亚至苏格拉底、薄伽丘及艾哈迈德·法里斯·舍德亚格。我不知道我将开始的那项伟大工作是什么。但是,像我这样一个集物质与精神两种因素于一身的人,确乎是日夜所创造的奇迹。我已经了解了自己。是的!凭安拉起誓,我已充分知道自己。愿我的灵魂长在,个性永存,宇宙久在,直至我的大业告成。”
赛里姆先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人的外观挂在他那丑陋的面孔上,边走动边用猫叫声混杂着骨头碰撞声的音调,重复着艾布·阿拉的诗句:
纵然仅留下我一个人,
也要创出空前的奇迹。
一个时辰过后,我们这位朋友身裹褴褛衣衫,躺在他那张破床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充满天空;那响声与其说像人打呼噜,不如说更像石磨轰鸣。



暴风

优素福·法赫里三十岁时逃离尘世,来到黎巴嫩北部卡迪沙河谷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禅房,开始了默默无闻的隐士生活。
附近村庄上的居民对他议论纷纷,意见不一。有的说,他是豪门富家子弟,爱上一个女人,而女人背弃了他,于是离开家园,躲到僻静之处,以便寻求慰藉。有的说,他是一位幻想联翩的诗人,避开嘈杂人世,以便抒发情思,作赋吟诗。有的说,他是一位虔诚的苏菲派,一心笃信宗教,厌弃了尘世。还有的则一言以蔽之:他是个疯子。
至于我,则既不同意这个看法,也不赞同那个意见。据我所知,灵魂里有些秘密,用猜想和揣测的办法是无法揭开的。但是,我颇想见见这位怪人,和他谈谈。我曾两次试图接近他,以便探索他心中的隐秘,了解他的目的和愿望。可我所得到的只有怒目冷眼,寥寥数语,其中饱含淡漠、疏远、傲岸之意。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正在杉树林边散步,我以最美好的言辞向他问安;而他,仅点了点头,只字未答,便匆匆走过。第二次,我看到他站在禅房附近的一个葡萄园中,便走近他,说:“昨天,我听说这座禅房是十四世纪一位古叙利亚隐士建的,您知道吗,先生?”
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谁建的,而且也不想知道。”他转过身去,讥刺地说,“你何不去问你的祖母,她年纪最大,最了解这山谷的历史。”我离开了他,对自己的莽撞、冒昧感到不胜内疚、懊悔。
两个年头过去了。这位男子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生活一直诱惑着我的好奇心,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和梦幻之中。

秋季的一天,我正在优素福·法赫里禅房附近的山坡上游逛,突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吹打得我东跑西躲,犹如一叶孤舟,颠簸在万顷波涛之上,巨浪摧毁了船舵,狂飙撕破了风帆。我边朝禅房跑去,边想:这可是天赐良机,不妨拜见一下这位苦行僧。这风暴恰是借口,这湿淋淋的衣服正好做媒。
来到禅房,我已是筋疲力尽,狼狈不堪。我刚要敲门,我久想见到的那位男子便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见他手里捉着一只小鸟,鸟儿头部有伤,羽毛蓬乱,抽搐一团,气息奄奄。我先向他问安,而后说:“先生,我这般模样撞到您门下,望多见谅。因为不仅风雨交加,而且离家颇远。”
他眉头紧皱,打量了我一番,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这一带有很多山洞,你可到那里躲避风雨!”
他边说,边抚摩着小鸟的头,其怜悯之情,实为我平生少见。目睹这种矛盾景况,我不禁感到奇怪:温情和粗暴同时集于一身,令我茫然不已。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我一眼,说:“暴风是不吃酸肉的,你何必畏惧而慌忙逃遁呢?”
我回答道:“暴风不喜食酸肉,也不爱吃咸肉,但它喜欢阴冷潮湿的肉。倘若我再被它抓住,无疑将把我化作一顿美餐。”
他面容略现舒展,说:“假若暴风将你一口吞下,那你便得到了不应得到的荣誉。”
我说:“是的,先生!我之所以逃到您这里来,正是为了避开我不应得的那种荣誉。”
他把脸一扭,试图掩饰他那微微一笑。而后,他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的木凳,说:“请坐下,烤烤你的衣服吧!”
我道了谢,坐了下来。他坐在我对面的一个石雕椅子上,伸出手指,从瓷碗里蘸了点油,抹在小鸟的翅膀和头上。他望了望我,说:“暴风猛烈地抽击这只小鸟,它半死不活地落在石头上。”
“先生,”我说,“暴风也将我卷到了您的门下,如今,我不知道我的翅膀是否也被折断,我的头部是否亦被撞伤。”
他有些关切地望着我的面孔,说:“但愿人能具备鸟的某些本性。但愿暴风能折断人的翅膀,打破人的脑袋。可是,人天生胆小怯懦,一看到暴风乍起,便纷纷躲到地洞石窟里去。”
我接过他的话茬,说:“是啊,鸟儿具有人所没有的尊荣。人生活在自己为自己制订的法律和传统之下,而鸟儿则只按照使地球绕着太阳转的绝对法则生存。”
他二目闪光,顿展笑颜,好像发现我是个领会得很快的小学生。“你说得好!”他说,“你说得对!倘若你相信自己的话,那么你就该离开人们,并且弃绝其传统和他们那微不足道的法规,像鸟儿一样,生活在遥远的,只有宇宙规律的地方。”
我回答说:“先生,我相信我说的话。”
他举起手,语气坚定地说:“相信是一回事,循而行之是另一回事。世上许多人说的话犹如大海,而他们的生活却近似于泥塘。许多人的头颅高过崇山峻岭之巅,而他们的心却静眠在黑暗地洞之中。”
他说完,未给我答话机会,便站起身来,将小鸟放在窗子附近的一件旧袍子上,随后拿起一把干柴,投到炉子里,接着说:“脱下鞋子,烤烤你的脚吧!潮湿对人最有害。把你的衣服好好烤一烤,不要不好意思。”
我靠近火炉,顿时热气从湿衣服里蒸腾而上。而他,则站在禅房门口,凝神注视着狂怒黑沉的天空。
过了一会,我问他:“您来这里很久了吧?”
他头也不回地说:“当我来到这座禅房之时,大地荒凉空旷,沧海漆黑渺茫,只有上帝的灵魂在水面游逛。”
我暗自说:这个人真怪,要弄清他的底细实在困难。但是,为了探索他心底里的秘密,我一定要和他谈下去。我要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化傲气为温柔和善。

夜幕垂降,山谷一片黑暗。暴风更烈,大雨滂沱。我仿佛感到洪水要来毁灭生灵,荡涤大地上的污垢了。似乎大自然发怒刺激了优素福·法赫里的心,产生了某些时候会出现的那种面对现实的镇定情绪,于是,他对我的厌恶之意变成了亲近之情。他站起来,点着两根蜡烛,然后拿来满满的一壶酒,还端来一只大盘子,上面放着面包、奶酪、橄榄、蜂蜜和水果。他与我面对面坐下,亲切地说:“这就是我仅有的食品,老弟,请吧,和我一道吃吧。”
屋外狂风哀号,大雨悲泣。我们默不作声地吃着晚饭。我每吃一口,总要看看他的面孔,期望从他的外貌上察看他心中的秘密,了解他的习惯嗜好,弄明他的意图希冀。
吃罢晚饭,他从火炉旁边拿来一把铜壶,倒了两杯芳香四溢的咖啡,然后打开满装香烟的盒子,安详从容地说:“请吧,老弟!”
我抽出一支香烟,端起咖啡杯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望望我,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点着香烟,呷了口咖啡,说:“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禅房里,居然酒、烟、咖啡俱备,你自然会感到惊愕,也许有吃能住已使你觉得意外。我不责怪你,因你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远离众人也就疏远了生活以及生活的天然情趣和欢乐。”
“是的,先生!”我回答说,“我们总以为弃绝尘世、专心崇拜上帝的人,就把世上的一切情趣、欢乐完全抛在脑后,独处幽居,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只能用青草充饥,以泉水解渴。”
他说:“在世人中间并不妨碍尊崇上帝;祈祷上帝,也无需离群索居。我离开尘世并非为了寻找上帝,因为在我父亲家里和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上帝。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的性格与他们的性格不同,我的理想与他们的理想不一。我之所以离开众人,因为我发现自己是个向左转的轮子,而他们的轮子全向右旋转。我弃绝了城市,因为我发现城市是一棵茂盛巨大而腐朽的老树,根扎地下黑暗之中,枝插天上乌云之外,而其花则是贪婪、堕落和罪恶,其果则是悲哀、苦难和忧伤。一些改良家试图对之施以嫁接术,借以改变它的本质,但都没有成功,一个个精神抑郁,在绝望和遗憾之中匆匆辞别人间。”
这时候,他靠近炉边,仿佛因为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影响而感到高兴,于是提高嗓门,接着说:“不!我之所以离群幽居并不是为了祈祷、修行,因为祈祷是发自内心的歌,纵然与千百人的呐喊混杂在一起,也可以传入上帝的耳里,至于修行,则是征服肉体,扼杀欲望。我的信仰与此毫不相干,因为上帝把躯体建成灵魂的庙宇,我们应该保卫它,使其坚固、清洁,宜于灵魂栖息。不,老弟!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并非为了祈祷、修行,而是为了远离众人,逃避他们的法律、训诫、传统、思想和他们的喧闹和哭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乐意看见那种男人的脸,他们出卖灵魂,用得来的钱去购买还不如他们的灵魂贵重的东西。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不愿意看见那种女人,她们伸长脖子,昂首而行,挤眉弄眼,得意忘形,唇带千种微笑,而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我之所以离群索居,是为了不与那些半瓶子醋坐在一起,他们只在梦中看到知识的幻影,自以为站在了知识中心,醒时看到真理的一个影子,还自以为掌握了它的绝对实质。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弃讨好那种粗俗男性,他们把温和当成软弱,将宽容视为怯懦,把不肯苟且看成自高自大。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一心发财的人打交道感到心神倦怠,他们认为太阳、月亮和星辰都从他们的钱柜里升起,而且还要落在他们的口袋之中。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政治家们相处感到精神疲倦,他们拿着民众的愿望当做儿戏,言辞娓娓动听,说得天花乱坠,完全为了蒙蔽公众耳目。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与那些神父、教士们在一起感到心烦意乱,他们口口声声训诫别人,而自己从来并不身体力行,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们却从不要求自己以身作则。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没从人们手里得到过什么,除非以我的心血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我厌恶了那被称为文明的宏伟大厦,那工艺精湛的巨大建筑物却坐落在人类骷髅堆成的山丘之上。我之所以离群索居,因为精神、思想、心灵和躯体的生命就在这幽静之中。我爱这荒无人烟的旷野,因这里阳光普照,鲜花吐香,溪水欢唱。我爱这高峻山峦,这里春来生意盎然,夏日万物思生,秋至歌声遍野,冬临严酷无情。我来到这孤独寂静的禅房,因为我想探索大地的秘密,接近上帝的宝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静下来,仿佛卸掉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两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上露出自尊自信、坚强果断的神色。
几分钟过去了。我望着他,因为我心中的疑问解除了,自然感到欢欣。我说:“您说的完全对。先生,您诊断出了社会的疾病和灾难,显然您是一位精明的医生。作为一个医生,在病人痊愈或者死亡之前,他是不会抛开病人而离去的,您同意这个看法吗?世界上极其需要像您这样的人,您可大大有益于众人,而您却躲避他们,这实在不合情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失望、苦涩的语调说:“起初,医生们都想将病人从病患中拯救出来,于是有的拿来手术刀,有的带来各种药,但是在病人治愈之前,他们全都毫无希望地死去了。倘若时代病夫能安卧在他那肮脏的病榻上,静心调理他那久治不愈的溃疡,那该多好!但是,那病夫却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每个护理人的脖子,并且将之掐死。更使我火冒三丈的是,那个可恶的病夫杀死了医生,而后合上眼睛,自言自语道:‘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医生……’不,老弟,在人们中间,有益于他人的人是没有的。一个再高明聪颖的农夫,也不能让他的田地在寒冬里长出庄稼。”
我回答说:“先生,世界上的寒冬会过去的,随之而来的便是明媚绚丽的春天,到那时,田野上百花竞相开放,山涧里溪流淙淙欢唱。”
他双眉紧锁,叹了叹气,语调忧伤地说:“但愿我能知道,上帝是否会把人的生命,乃至整个时代分成若干部分,就像一年中的四季那样更替转换,连续不断。一百万年之后,地球上的人们能够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吗?会出现一个人皆赞美的时代吗?到那时,人们无忧无虑,欣沐白日阳光,安享黑夜宁静。这样的理想会变为现实吗?在大地饱餐人肉、足饮人血之后,这样的时代会到来吗?”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高举右手,仿佛在指着另一个世界,说:“那是遥远的梦想,这禅房不是幻梦之家。我只知道一条公理,它不仅适用于这座禅房的角角落落,而且适用于这高山峡谷的每个地方。这条公理即:我是个人,能感觉出腹饥口渴,我有权从我亲手制作的器皿里拿生活的面包而食,取生活的美酒而饮。正因为这些,我才离开了众人的餐桌筵席,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
他在禅房中踱来踱去。我望着他,思索着他说的那些话,分析着他用曲线和暗色描绘人类社会的原因和动机。之后,我把他叫住,说:“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和意图,尊重您的幽居生活。但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您远避隐居而使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失去了一位能为祖国服务、振兴民族的才子。”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民族与所有民族并没有什么不同。人的本性是一样的,他们相互不同的只有那微不足道的外形和仪表。东方民族的苦难正是世界的苦难。被认为是上升的西方的东西,只是一种空虚自负的魔影。伪善,即使剪去了指甲,也是伪善;欺骗,纵然它的触角是柔软的,永远是欺骗;谎言,即便穿上绫罗绸缎,住进华丽宫殿,也不能变成真理;奸诈不能转化成忠诚,纵然坐上火车或登上飞船;贪婪不会变成知足,即使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丈量,各自的重量能够称掂;罪恶不能变成美德,纵使发生在厂房和学院……至于奴性,屈从于生活,屈从于过去,屈从于训诫,屈从于利益,屈从于衣着,屈从于死亡,那么也就永远是奴性,即使面涂油彩,衣饰鲜艳,奴性毕竟是奴性,哪怕以自由自称。不,老弟,西方人并不比东方人高贵,东方人也不比西方人低贱,二者的不同就像狼与鬣狗之间的差别。我细心观察过,发现种种社会现象背后有一种原始的、公正的法规,它将灾难、盲从、愚昧平均分配各个民族,决不厚此薄彼。
我惊异不已,问道:“照这么说,文明及文明所包含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兴冲冲地说:“虚假便是文明,文明及其所包含的一切全是虚假的。一切发明创造都是烦腻时用来消遣娱乐的玩具。缩短距离、填平沟壑、征服海空的只是一些充满烟雾的虚假成果,既不能悦目,也不能赏心,更不能提神。至于被人们称为知识和艺术的哑谜,则是金质镣铐和锁链。人们拖着它,喜欢它那闪烁的金光,爱听它那铿锵的响声。那是铁囚笼,人们早就开始锻打铁柱铁条,但他们万万不曾想到,囚笼制成之时,自己却被囚禁在笼子中……是的,人们的工作是虚假的,一切意图、目标、志向、愿望都是虚假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在生活的种种虚假现象之中,只有一种值得心向神往倾心思慕的东西,一种,仅仅一种而已。”
“哪一种,先生?”我急忙问。
他沉静片刻,然后闭上眼,双手捂在胸前,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声音甜润颤抖地说:“那就是精神上的苏醒,即灵魂最深处的苏醒。它是一种思想念头,突然闪过人的意识,使之眼界顿开,使之看到生命充满欢歌,佩戴光环,像一座光明之塔,矗立在天地之间;它是人们天良中的一把火炬,在灵魂深处突然燃烧起来,引着了周围的枯枝干柴,而后腾空而起,遨游于广袤无际的云天;它是一种感情,降落到人的心上,使之认为一切不合他的口味的东西都是丑恶、奇异之物,于是厌弃所有不合他的意愿的东西,反对所有不了解他的秘密的人——它是一只无形的手,揭去了我眼上的遮罩,使我站在亲人、朋友、同胞之中感到茫然,令我惊愕自问:他们都是何许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盯着我?我怎样认识他们的?我在哪里见过他们?我为什么生活在他们中间?我为什么和他们一起座谈?我在他们之间是陌生人,还是他们作为异乡客,来到生命为我建造并且将钥匙交给了我的房间?……”
他蓦地静默下来,仿佛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画出了许多他不想展示的图像。他伸出双臂,低声说:“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我离开尘世,来到这空旷野外,以求生活在苏醒之中,饱享思想、情感、幽静之甘美。”
他朝禅房门口走去,望着漆黑的夜色,像是对暴风说话似的喊道:“它是心灵深处的苏醒,只可意会,不可言转;不了解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它的奥秘。”

思想低声细语,暴风狂烈呼啸。一个漫长的时辰过去了。优素福·法赫里时而走到禅房中间,时而站在门口,凝视那阴沉沉的夜空。至于我,则一声不吭,默默地体会着他的情感波动,细细地揣摩着他的言谈话语,深深地思考着他的生活以及他生活后面的孤独的甘甜与苦涩。二更天过去了,他靠近我,久久地望着我的面孔,似乎想把我的相貌牢牢地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因为他向我透露了他离群索居的秘密。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我要到暴风雨中走一趟。这是我的积习。每年的秋冬两季,我总要尝尝暴风雨的乐趣,……给你咖啡壶和香烟!你想喝酒,自己去倒。如果想睡,那个角落里有被褥和枕头。”
他边说,边披上一件黑色的长袍,而后微笑道:“你明天早晨走时,请关好门,因为明天我将在杉树林里度过。”
他朝门口走去,从门旁拿出一根长长的手杖,说:“以后你在这里再遇上暴风,就赶快到禅房里来躲避。但是,我希望你教自己爱暴风,而不要怕暴风……晚安,我的兄弟。”
他匆匆朝茫茫夜色中走去。
我走到门口,想看看他的面孔,他却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我站了数分钟,他脚踏山谷石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清晨,风暴平息,乌云消散,山林沐浴在阳光之中。我关好门,心怀着一丝优素福·法赫里谈到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灵魂苏醒之意,告别了禅房。
但是,我刚刚来到人们聚居的地方,看到他们的活动,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止步暗想:是啊,精神的苏醒对人来说是最可贵的东西,而且是生存的目的所在。难道文明,包括它的外表形式,不正是精神苏醒的需求吗?我们怎能否认已经存在的事物及其存在的正当性呢?也许现代文明是短暂的偶然现象,然而永恒的规律却使偶然现象成为通往绝对本质的阶梯。
就在那年秋天,生活使我离开了黎巴嫩北部,故没有再见到优素福·法赫里。我被驱赶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暴风是温驯的,而隐居修行则是发疯。



魔鬼

胡里·赛姆昂是一位博学之士,精通心理学、神学,知道罪恶轻重的秘密,掌握地牢、炼狱〔27〕、天堂之内情。
胡里·赛姆昂奔波于黎巴嫩北部山村之间,向村民们布道说教,为人们医治精神病患,教人们摆脱魔鬼的绳索纠缠。他与魔鬼不共戴天,虽与魔鬼日夜搏斗,但从不知道厌倦。
村民们待胡里·赛姆昂十分宽厚,常以金银酬谢他的劝导和祝愿;人们争相将自家树上最好的果子及地里最好的谷物馈赠予他。
秋天的一个傍晚,胡里·赛姆昂朝山谷中的一个孤村走去。他行至村外的一块空旷地方时,听到路旁传来凄惨的呻吟声。他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裸体男子躺在石头上,头上和胸前有多处伤口,鲜血直淌,求救地喊道:
“救命啊!救救我吧!可怜可怜我吧,我快要死了!”
胡里·赛姆昂愕然止步,望望那个悲苦的男子,暗自想:这是个可恶的贼,想必是拦路抢劫不成,反被人打伤,正做垂死挣扎;即使我眼看着他死去,我也是无罪的。
胡里想走开,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说:
“别丢下我!不要扔下我!你认识我,我认识你。难道我非死不可吗?”
胡里面色泛黄,双唇发颤,心想:他八成是个疯子,在旷野上迷了路。胡里又想:他的伤口实在吓人,我该怎么办呢?……心理学医生是无法医治肉体创伤的。
胡里走了几步,只听那个带伤的男子大声喊道:
“你靠近我一点!来呀!我们许久之前就是朋友了。你是胡里·赛姆昂,是位善良的牧人;我,我不是贼,也不是疯子。你靠近我一些吧!我告诉你我究竟是谁。”
胡里·赛姆昂走向那个快死的男子,弯腰定睛一看,发现他的面纹奇特:聪明之中夹杂着几分狡猾,丑陋间又透出俊秀神采,凶狠里不乏和善。
胡里猛然后退,惊恐地问:
“你是谁?”
“别怕!”那个人声音微弱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扶我一下,让我站起来,再把我带到附近的小溪边去,用你的手帕给我洗洗伤口。”
胡里大声说: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记得在哪里看见过你。”
那男子用生命垂危者的声音说:
“我是谁,你是知道的。你成百上千次地遇到过我,在各处都能看到我的面孔。我是最接近你的人。我是你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胡里高声喊道:
“好一个骗子!人近死期,应吐实言。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下,让你死在血泊之中。”
带伤的男子稍稍移动了一下,抬眼望望胡里,双唇间绽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平静、温柔、深沉地说:
“我是魔鬼。”
胡里一声惊叫,整个山谷为之颤动。他再细看那个快死的人,发现其身材、相貌与村中教堂墙壁上挂的那张魔鬼像一模一样,不禁浑身战栗。他高声喊道:
“上帝让我看到了你的丑恶面目,使我加倍厌恶憎恨你这个永远受诅咒的魔鬼!”
魔鬼说:
“你不要这么轻率!你不要说空话浪费时间了!快,快给我包扎伤口,免得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躯壳。”
胡里说:
“我的手是每天举神圣祭品的手,是不能触摸你那由地狱中的渣滓构成的躯体的。岁月和人类百般诅咒你,因为你是岁月的凶狠敌人,你干尽了灭绝人性的勾当。你还是死去吧!”
魔鬼说:
“你不知道我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对自己犯下了什么罪。你听着,听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今天,我独自行走在这孤零零的山谷里。当我来到这个地方时,遇上了天神派来的一帮大汉,他们向我突然发起猛攻,打得我遍体鳞伤。只因为他们当中有个手持双锋宝剑,凶猛无比,不然,我会把他们全部杀光。我赤手空拳,面对那位全副武装的天神,实在无能为力。”
魔鬼沉默片刻,伸手摸摸腰部的伤口,接着说:
“我猜那位天神就是米哈依尔,他是位英雄豪杰,精通剑术。如果不是因为我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的话,我定将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胡里颇感自豪地说:
“我为米哈依尔祝福,他从凶恶敌人的魔爪下拯救了人类。”
魔鬼说:
“我对人类怀有的敌意,并不比你与自己为敌更强烈。你为米哈依尔祝福,而米哈依尔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在我受伤之时,你看不起我,侮辱我,虽然我过去和现在都使你得到了幸福、安逸;你生活在我的庇荫之下,能够否认我对你的恩泽吗?或许你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不按照我的意志行动。我的过去使你感到心满意足,但可以代替我的现在和将来吗?难道你的财富多到了不容再增的程度?难道你不知道还有妻子老小?没有我,你会失去生计;我死了,你的妻小会饿死的。倘若命运注定我非死不可,那么,当大风吹走了我的灵魂之时,你将从事什么职业呢?二十五年来,你一直漫游在这些山村之间,反复告诫人们躲避我的灾难。人们感谢你,纷纷将手中的金银财宝和地里的谷物果实奉献在你的面前。假若他们得知自己的敌人——魔鬼已经死去,他们还会向你呈送什么吗?你是位精明的神学家。难道你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鬼的存在决定了它的敌人——祭司的存在!这是固有的敌对关系,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信士口袋里的金银悄悄地转移到祭司的口袋之中去。像你这样一位有识之士,难道真的不知道,随着时势的消亡,英雄也就不存在了吗?既然如此,你怎么会希望我死掉呢?要知道,你的地位将因我的死亡而丧失,你的生路将因我的死亡而中断,就更无面包填补你妻子儿女的饥腹了。”
魔鬼沉默片刻,脸上显露出央求的神情,然后说:
“你这个执拗的傻瓜,听我说!我将让你看看你我休戚与共、息息相关的事实。起初,人站在太阳前,伸展双臂,首先喊道:‘七重天上,有从善如流的伟大上帝,’然后背朝阳光,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又喊道,‘九层地下,有为恶作歹的该死魔鬼。’之后,人朝山洞走去,低声自语说:‘我处身于两个神灵之间,一个是我服从的神,另一个是我抗拒的神。’岁月蹉跎,人一直处于两种绝对力量之间:一种力量带着人的灵魂升天,人为之祝福;另一种力量拖着人的躯体入地,人报以诅咒。但是,人并不懂得祝福的意思,也不明白诅咒的内涵,人像夹在这两种力量之间的一棵树那样,夏至身穿绿装,冬来枝秃干光。当文明的曙光照耀人类时,出现了家庭,接着出现了部落,由于爱好不同,劳动分工出现了,随之产生了各种职业,有的耕种土地,有的建造房屋,有的织布缝衣,有的冶炼金属。很久很久之前,地球上就出现了祭司,这是人类创造的第一个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不需要的职业。”
魔鬼静默下来,而后放声大笑,整个山谷为之动摇。这大笑扩展了他的伤口,痛得他用手撑住腰部。他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就在那时候,地球上出现了祭司。老弟,我给你讲讲祭司出现的情况吧:在原始部落里,有一个名叫拉维斯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字。拉维斯是个聪明绝顶的男子,但他懒得出奇,既不乐意耕耘土地、建造房屋,又不喜欢放牧狩猎,他讨厌一切需要动手动脚的活儿。那时候,一切食粮都是用劳动换来的,因此,拉维斯总是空腹过夜。夏日的一个夜晚,部落的一些人聚集在他们的首领的茅舍周围,畅谈着一天的收获、见闻。突然,一个人站起身来,指着月亮,惊恐地喊道:‘你们看,夜光神的脸色都变了,光辉消逝,成了一块乌石,悬挂在天上。’众人仰脸一看,果然不错,禁不住喧哗起来,个个心慌意乱,人人坐立不安,仿佛黑煞神之手已揪住了他们的心。人们眼看着夜光神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漆黑圆球,大地表面亦暗了下来,山峦、河谷罩上了一层黑色的面纱。曾经多次看到过日食月食的拉维斯来到人们中间,双臂举到空中,一番故弄玄虚之后,诡计多端地喊道:‘跪拜吧!叩头吧!祈祷吧!捂上你们的脸!黑煞神正在与夜光神搏斗。假若黑煞神占了上风,我们就得死去;只有夜光神取得了胜利,我们才能生存。祈祷吧!捂上脸,合住眼,不要抬头望天!谁看夜光神与黑煞神搏斗,谁就会失明,而且会神经错乱,疯疯癫癫。俯首叩拜吧!用你们的心灵援助夜光神战胜顽敌黑煞神。’
“拉维斯一直用这种腔调说话,一心想创造几个新鲜奇特的词语,不断重复着刚学来的词汇。半个小时过去了,月亮恢复了原来的圆满和明亮。拉维斯提高声音,兴奋、愉快地说:‘现在终止祈祷吧!你们看,夜光神战胜了黑煞神,继续行驶在诸星辰行列之间了。你们知道,你们用叩头和祷告援助了夜光神。夜光神欣喜若狂,因此,你们才看到它更加皎洁、明亮。’
“人们终止了叩拜,抬头遥望圆月,果然发现月亮晶莹光明如初,恐惧之情顿时化为乌有,人人手舞足蹈,个个欢呼雀跃,纷纷挥动手中的棍棒,敲击铁桶铜盆,整个山谷回荡着呼喊欢笑声。
“就在当夜,部落首领把拉维斯叫到面前,对他说:‘今天晚上,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讯。在我们中间,除你之外,谁也不了解生命的秘密,我为此感到无比庆幸。从现在起,你就是本部落中仅次于我的第二号头领。我勇猛果敢,膂力过人;你通今博古,足智多谋。你是我与神之间的当之无愧的中介人。你可以向我转达神的意旨,向我说明神的功绩和秘密。为了取得神的欣喜、宠爱,你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吗?’
“拉维斯回答说:‘神给我托的梦,我将一一禀报;神有什么愿望,我定如实转达。我的确是首领和神之间的中介人。’
“首领大为高兴,随即赏给拉维斯两匹宝马,七十头牛犊,七十头羝羊,七十头母羊,并且对他说:‘我将派本部落的壮汉们为你建造一座和我的房子一模一样的住宅。每个季节之末,他们将把土地的一份收成奉献给你。你将作为一位受人敬重的头领,在我们这里永远生活下去。’
“这时候,拉维斯站起来要走,首领忙喊住他,问:‘你说的那位黑煞神是谁,它怎敢与夜光神进行搏斗呢?我们压根儿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神灵。’
“拉维斯搓了搓前额,答道:‘首领阁下,在许久许久之前,当时人类尚未出现,所有的神灵和睦共处,一起生活在银河后边一个遥远的地方。大力神本是神中之王,众神之父,知众神所不知,能群神所不能,单独保守着隐蔽在永恒规律之后的部分宇宙秘密。在十二世代的第七世纪,白塔尔背叛了他的父王。一天,白塔尔来到他父王大力神面前,说:‘您为什么对所有生灵都保持着自己的绝对王权,不让我们知道宇宙规律和世代秘密?难道我们就不是您的儿女,无权与您共享权利与永恒幸福?’
“神王勃然大怒,回答说:‘我将永远保持我的优先地位、绝对王权和基本秘密。我就是开端,我就是结尾。’白塔尔说:‘您如果不把您的权力分给我一份,那么,我和我的子孙就要背弃你。’当时,神王站在宝座上,顺手抄起银河当宝剑,抓住太阳作盾牌,一声怒吼,震得整个宇宙颤抖,喊道:‘可恶的叛徒,快滚到下界去吧!那里黑暗、阴森,你到那里徘徊游荡去吧,直至太阳化为灰烬,星辰变成尘埃。’就在那时,白塔尔离开神境,来到下界,来到群魔栖身的地方,并且暗自立下誓言,决心永远对抗父兄,为那些敬重父兄的人设立种种障碍。
“首领眉头紧皱,面色如土,问道:‘那么黑煞神的名字就叫白塔尔了?’
“拉维斯回答说:‘白塔尔是它在神界的名字;下界之后,它有了其他名字,如白阿来、兹卜尔、易卜里斯、赛塔纳伊尔、白勒亚尔、宰姆亚尔、艾哈里芒、麻里赫、艾卜东、舍易塔奴,其最通用者就是魔鬼。’首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魔鬼的通用名字,声音颤抖沙哑,就像风摇动干枯树枝发出的响声。而后又问:‘为什么魔鬼像讨厌神那样地憎恨人呢?’拉维斯答道:‘魔鬼之所以憎恨人类,并且想把人类消灭掉,因为人是其兄弟姐妹的后裔。’首领难堪地说:‘照那么说,魔鬼该是人类的叔伯、舅舅?’拉维斯用不无慌乱和暧昧的口气说:‘是啊,我的首领!但是,魔鬼也是人类的最凶恶的敌人,正是它使人们的白天充满灾难,令人们的夜晚噩梦联翩。魔鬼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将风暴引向人类的茅舍,可以放火焚烧人类的田园,为他们的牲畜带来瘟疫,给人们的身体传染病患。魔鬼是位凶狠、残暴、冷酷、恶毒的神。我们遭殃,魔鬼欢乐;我们高兴,魔鬼悲伤。因此,我们应该弄清魔鬼的特点,以便防备它的恶毒用心;我们必须研究魔鬼的品格,以便摆脱它的阴谋诡计。’
“听到这里,首领头倚着手杖,低声说:‘我明白了。原来,我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我终于弄明白了那种巨大力量的秘密。啊,原来是魔鬼唆使风暴毁坏我们的住宅,给我们的牲畜带来灾难。拉维斯,如果全体人民都知道了这个真理,他们会向你祝福的,他们会感谢你给他们透露了敌人的秘密,教给他们如何防范敌人带来的灾难。’
“拉维斯辞别首领,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为自己的才思敏捷感到不胜欣喜,深深陶醉于自己想像的美酒醇香之中。而部落首领及其手下人,则一整夜没能安睡,辗转反侧在各自床上,醒时鬼影密布周围,合眼噩梦接连不断。”
带伤的魔鬼说完这大段话之后,平静下来。胡里·赛姆昂凝视着魔鬼,发现它二目无神,双唇间泛出垂危的笑意。
魔鬼继续说:
“就这样,地球上出现了祭司,我的存在就是祭司产生的原因。拉维斯是第一个以与我作对为职业的人。他死之后,经过他的子孙的努力,这种职业发展起来,并且逐步壮大,直至变成一门神圣、精细的艺术,只有那些智力发达、灵魂高尚、心地纯洁的人才能掌握。在巴比伦,每当祭司以其说教反对我时,人们便向祭司连续磕头七次;在尼尼微,人们将佯称了解我的秘密的人看做是人和神之间的金锁链;在塞伊卜,人们将与我为敌的人尊为太阳之儿、月亮之子;在巴比勒斯、艾弗席斯、安塔基亚,人们教自己的儿女去讨我的匹敌的欢欣;在奥尔舍里姆和鲁迈,人们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唾弃、疏远我的人。在太阳下的各大城市里,我的名字是科学、艺术、哲学机构的核心。庙宇只有以我的名义才能建造;学院、学校因我的影响而诞生;宫殿、高塔也是为了提高我的地位才拔地而起。正是我,使人类产生了信念,思想中产生了计谋,手脚也勤劳起来了。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为了生存才不停止地与人搏斗。倘若人们中止了与我的斗争,那么,他们的思想将会僵化、呆滞,他们的精神将会懒散、颓废,他们的身体将会酸软乏力。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无声的风暴,飞旋在男人的头脑里和女人的胸中。我把他们的爱好引向寺院、禅房,让他们对我诚恐诚惶,自愿表彰我的功绩;或者将他们的嗜好引向花街柳巷,让他们以屈从我的意志为欢乐。静夜下,修道士虔诚地祈祷,以便把我赶走;其实呢,恰如娼妓,正呼唤我接近其床头。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以恐惧作基础,建造了花街柳巷;以嗜好为根底,兴筑了酒店烟馆。世上没有我,也就没有恐惧和欢乐,人类的理想、愿望也将随之隐没,生活将像弦断腰折的吉他,变得无声无气,冷清乏味。我是永恒的魔鬼。我主张欺骗撒谎、搬弄是非、背地咒骂、背信弃义、讽刺挖苦。假若世界上没有这些东西,人间将变成一座被遗弃的花园,除了荆棘、蒺黎之外,那里一无所生。我是永恒的魔鬼。我是万恶之源。罪孽灭绝了,同罪恶搏斗的人也便不见了,你也随之隐没,你的子子孙孙、同事友人也将销声匿迹。我是万恶之源。难道你愿意以我之死换取罪孽的消亡?难道你想用停止我的心脏跳动来终止人类的奔忙?难道你想用除根的办法来消除谩骂诽谤?我是真正的根源,你乐意让我死在这里吗?神学家,请你回答!难道你真想中断你我之间久已存在的友谊?”
魔鬼展开双臂,伸了伸脖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遍体呈绿灰色,犹如尼罗河畔久经风雨的一尊古老塑像。魔鬼睁开明灯似的眼睛凝视着胡里·赛姆昂,说:
“我已说得精疲力竭。我重伤在身,本不适于和你长谈,出奇的是,我竟然口若悬河,讲述一个你比我更明白的道理,说明一件对你更有利的事情。事到如今,就随你的便吧!你可以把我背回家去,为我医治伤残,也可以把我扔在这里,让我死于荒原。”
魔鬼说着,胡里·赛姆昂边听,边揉搓手。过了一会儿,胡里惊慌失措地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你的话,请宽恕我的愚昧无知。我知道你存在的价值在于考验事物。你是上帝用来度量人的精神力量的尺子,衡量人的灵魂轻重的天平。假若你死了,考验便不复存在,使人们保持警惕的那种精神力量也随之消亡,引导人们礼拜、祈祷、斋戒的根源也便丧失。你应该活着。倘使人们知道你已死去,他们就不再怕什么地狱了,继而会放弃信仰,为所欲为,放肆造孽了。你应该活着。有你在,人类便会远离不道德的行为。我出于对人类的爱戴,我不再憎恶你了。”
魔鬼听后,哈哈大笑,声震四方,其势如火山爆发。而后说:
“尊敬的阁下,你聪慧豁达,颇通神学。从你的学识之中,我发现了从未找到过的自我存在的理由。我明白了神学的真正道理。我们应该立即离开这里。请把我背回你家去吧!我的身子不重,而且有一半血已淌在这山谷的石头上。你看,天色已晚,快一点吧!”
胡里·赛姆昂卷起袖子,把长袍塞在腰里,背起魔鬼,朝大路走去。
夜幕笼罩下的山谷死一般的寂静。胡里·赛姆昂身背一个赤身大汉朝自己的村庄走去;大汉伤口鲜血淋漓,污染了胡里那黑色的衣衫和他那散乱的胡须。



苏尔班

地点贝鲁特优素福·米赛莱家中
时间一九○一年秋天的一个夜晚
人物包利斯·苏尔班(下称苏尔班)
——音乐家、文学家
优素福·米赛莱(下称优素福)
——作家、文学家
希拉娜·米赛莱小姐(下称希拉娜)
——优素福胞妹
赛里姆·穆阿维德(下称赛里姆)
——诗人、四弦琴师
海里勒·塔米尔贝克(下称海里勒)
——政府职员

幕徐徐拉开,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优素福家的客厅,四壁图书,桌上堆放着书稿。海里勒贝克〔28〕抽着水烟。希拉娜小姐正在绣花。优素福吸着卷烟。
海里勒(对优素福)今天,我读了你那篇关于美术及其对道德的影响的文章,令我十分叹服。假若不是通篇充满洋式文风,简直可以说是同类题目下的最佳文章。优素福先生,我认为西方文学给我们的语言带来了不良影响。
优素福(微笑着)朋友,也许你的看法是对的。可是,你洋装在身,用洋式杯碟进餐,坐着洋式椅子,岂非与你的主张相矛盾,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此外,你喜读西方书籍胜过阿拉伯书。
海里勒这些表面现象与文学艺术毫不相干。
优素福这之间确乎存在着一种实实在在、活活生生的关系。倘若在这个题目上稍稍进行一点点深入研究,便会发现文学艺术与习惯风俗、宗教、服饰及社会传统密不可分,而且与我们社会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密切相关。
海里勒我是东方人,我将永远是东方人,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因此,我坚决反对某些欧化现象,期望阿拉伯文学保持其纯洁性,免受任何外来影响。
优素福照这样说,你是希望阿拉伯语言、文学灭亡啦?
海里勒怎么会呢?
优素福一个古老国家,倘若不吸收新兴国家的成果,必将导致道德上的灭亡,精神上的崩溃。
海里勒你的论点需要论据呀!
(这时,苏尔班、赛里姆走进客厅,在座者一一起立,以示敬重之意。)
优素福欢迎二位兄弟!(对苏尔班)欢迎叙利亚夜莺。
(希拉娜小姐面颊微红,兴奋神采显而易见,望着苏尔班……)
赛里姆喂,优素福,凭真主起誓,你不应该为苏尔班说半句好话。
优素福为什么?
赛里姆(半认真、半玩笑地)因为他不值得敬重、表扬或赞誉。他是个讲究西方道德观念的人,他是个疯子。
苏尔班(对赛里姆)我让你跟我来这家做客,莫非意在要你揭露我的短处,解释我的道德观?
希拉娜究竟怎么啦?赛里姆先生,难道你在苏尔班的品格中发现了什么新缺点?
赛里姆他的老缺点将不断翻新,直到他死亡,被埋葬,骨头变成泥土。
优素福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们讲一遍吧!
赛里姆(对苏尔班)你是让我揭露你的罪过,还是自己主动坦白交代呢?
苏尔班我希望你像坟墓一样沉默,像老者的心脏一样平静。
赛里姆那么,就让我来说吧!
苏尔班看来,你有意让我今夜苦熬时光喽!
赛里姆不!我只是想把你的故事讲给这些朋友们听听,好让他们对你的见解进行研究。
希拉娜(对赛里姆)讲吧!让我们知道一下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对苏尔班)说不定赛里姆揭示的罪过,还是你的一项功德呢!
苏尔班我没什么罪过,同样也无什么功德可言。我们这位朋友想揭露的问题,简直不值一提。此外,我不希望你们利用这消夜良辰来谈论鄙人。
希拉娜好!那么,就让我们听听新闻吧!
赛里姆(点着香烟,在优素福身旁坐下来)先生们,贾拉勒帕夏〔29〕的公子结婚的消息,我想你们已经听说过。而且知道新郎的父亲于昨晚举行过盛大欢庆晚会,请去本城显贵名流。(指着苏尔班)帕夏把这位恶人请去了,鄙人也在应邀之列,原因在于人们把我看做苏尔班的影子:他去哪儿,我必去哪儿;他站在何处,我也必立身何处。蒙安拉安排,没有我的四弦琴伴奏,苏尔班先生是从不放开歌喉的。我们到贾拉勒帕夏家的时间比较晚。我们的苏尔班先生似帝王像君主,总是最后到场。我们到那里时,看见省长及穆特朗贝克已在,且发现贵宾席上满坐美女、文学士、诗人、富翁和头领。我们落座香炉与酒杯之间,人们的目光同时射向苏尔班先生,俨然乎他是一位神仙,突然间自天而降。女士们竞相朝他走来,有的向他献花,有的向他递酒,一时场面热闹异常,恰似雅典妇女迎接自战场凯旋而归的英雄。简而言之,自晚会一开始,我们的苏尔班先生就成了被众宾敬重、款待的目标……我抱起四弦琴,弹了一曲又一曲。等我弹完第三支曲子时,苏尔班先生方才开启他那神圣的双唇,唱了一首歌……那是伊本·法里德〔30〕的一首诗,诗中云:
除了我,世人皆会淡忘往事;
除了我,谁都会背弃其情侣。
在座者人人伸长脖子,个个侧耳细听。仿佛穆苏里〔31〕从永恒幕帘后重返人间,在人们耳旁,低声唱着怡神销魂妙曲。过了一会儿,苏尔班先生中止了歌唱。人们满以为他喝下一杯酒之后接着唱,但万没有想到,他竟一直没再开口。
苏尔班(语气严肃地)我希望你至此住口。我不能再听你这种愚蠢的谈话。我丝毫也不怀疑,从他这种啰啰唆唆、空洞无物的言谈中,朋友们是找不到任何乐趣的。
优素福你就让我们听完这个故事吧!
苏尔班(原地站起)看来,你们宁愿听这种无聊谈话,也不希望我在你们中间坐一坐。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希拉娜(意味深长地望了苏尔班一眼)苏尔班先生,请您坐下。无论如何,我们总还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苏尔班坐下,脸上满堆忍耐、克制神情。)
赛里姆(继续讲)我刚才说过,苏尔班先生唱了一支歌,即伊本·法里德那首诗,便默然无语了。我的意思是说,仅仅如此,他便让那些可怜的饥民们尝到了一口神仙提供的美味,继而踢翻桌子,打碎杯碟,然后坐下,一声不响,宛如坐落在尼罗河畔沙漠上的狮身人面像。女士们一个个相继站起身来,走到苏尔班先生面前,柔声细语乞求他再为大家演唱一支歌。但是,苏尔班先生却向她们表示歉意,说:“十分抱歉,我感到嗓子疼。”显贵名流、富翁巨贾们纷纷站起,苦苦哀求苏尔班先生再开歌喉,但先生却无动于衷,毫无心软表现,反而更加呆滞、僵固、冷酷,好像安拉已把他的肉心石化,将他腹中之歌变成了媚态与风雅。夜半之后,在座者失望至极,贾拉勒帕夏把苏尔班先生叫到旁边一个房间,将一把银币放入先生的口袋里,并且说:“先生,您既能使我们的晚会以欢乐结尾,也可令之扫兴落幕。因此,我求您接受这份薄礼,不是作为报酬,仅仅当做我对您的一点心意,请你万勿让宾朋们失望。”这时,苏尔班先生的身材突然显得高大起来,随之脸上浮现出傲然神气,将银币扔到旁边的一张凳子上,操着开国帝王的语调,说:“贾拉勒帕夏,你看不起我,你在侮辱我!我到你家来,并不是为了卖唱,而是向你贺喜的。”贾拉勒帕夏一时丧失了耐心和克制力,随后吐出一串粗鲁言词,致使敏感的苏尔班先生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帕夏家门。我哟,我这个可怜人,也抱起四弦琴,尾随苏尔班离开了那一张张漂亮面孔、一个个苗条身材,还有那玉液琼浆、美味佳肴。是啊,我之所以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完全为了保住同这个顽固、执拗之人的友谊。我作出的牺牲那样大,可是时至今日,先生都不曾向我表示谢意,既没有称赞我的勇气,也未承认我对他的友情与忠诚。
优素福(笑着)真的,这件事真有意思,简直值得用针把它写在眼里。
赛里姆我还没讲完,精彩处尚在结尾;那神奇古怪的尾声,就连艾赫里曼·法尔斯和赛伊法·胡努德做梦也未曾想到过。
苏尔班(对希拉娜)看在小姐面上,我留在这里。现在,我求你让这只青蛙就此停止蹦跳吧!
希拉娜苏尔班先生,你就让他说下去嘛!不论故事结尾如何,我们总是诚心诚意与你站在一起。
赛里姆(点上第二支烟,接着说)刚才说过,我们走出贾拉勒家门时,苏尔班咒骂着那些富翁、显贵的名字,而我则暗暗诅咒他。之后,你们猜想会怎样?我俩各自回各自的家吗?你们以为昨夜晚会就这样结束?请诸位耐心听下去,定会惊讶不已的。正如你们所知,哈比卜·赛阿德的住宅与贾拉勒帕夏家仅有一个小花园之隔。你们晓得,哈比卜也是一位酒友歌迷,系苏尔班大师的崇拜者之一。我们步出帕夏门口,苏尔班停下脚步,站在大街当中,手指搓着额头,宛如一位大将军,正在考虑对某敌对王国进行征战大事。片刻过后,他突然迈开步子,向哈比卜家走去。用力按过门铃,哈比卜开了门,只见主人身着睡衣,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口中念念有词。可是,当他看清苏尔班先生的面孔,又见我腋下夹着四弦琴时,他的脸色霎时变了过来,双眸闪闪有光,仿佛顿时云消雾散,晴日当空,春风满面地说:“是哪阵香风,这么早就把你们吹来啦?”苏尔班回答道:“我们是来你家为贾拉勒帕夏的公子贺新婚之喜的。”哈比卜说:“莫非帕夏公馆令你们感到什么不便,致使你来到这寒家茅舍?”苏尔班说:“帕夏公馆的墙壁没有听赏琴声与歌喉的耳朵。因此,我们来到贵府。快拿酒菜来,不要多说什么了!”说话之间,我们围桌坐下。苏尔班没喝上一两杯酒,便站起身来,推开临着贾拉勒帕夏公馆花园的窗子,然后把四弦琴递给我,同时用命令的口气,说:“穆萨,这是你的棍子,让它变成巨蛇,令其将埃及所有的蛇吞食掉吧!弹奏一曲《纳哈万德》,弹得长一点,奏得美一些。”我身为仆从,只有俯首从命,我怀抱四弦琴,弹起《纳哈万德》。苏尔班面向贾拉勒公馆,放开歌喉高唱……
(说到这里,赛里姆沉默片刻,脸上那种开玩笑的表情不见了,遂改用沉静、严肃的口气)
十五年前,我就认识苏尔班先生;自打少年读书时,我们就是同窗好友。他在欢乐和悲伤时都要唱歌。我听他有时像丧子的母亲那样伤心哭号,有时像情人那样欢悦吟唱,有时像得胜者那样笑逐颜开。全城安歇、人们入梦时,我曾听到他静夜里细声吟唱;教堂的钟声将神威与庄严洒满天空时,我曾听他引吭高歌。是的,我听到他的歌声何止上千次,因此,自感对先生的灵魂之动静了如指掌。可是,昨天夜里,他却一反常态,把脸转向贾拉勒公馆,闭上双眼,唱道:
我每日倾吐心中之爱,
然而越说而情思越浓。
他唱得节奏轻快,潇洒自如,若黄叶随金风飘舞。我暗自思忖:不……过去,我对苏尔班的灵魂并不谙熟,仅知皮毛而已;现在,我才刚刚摸到核心。过去,我所听到的仅仅是先生的喉音;而今,方才闻到他的心声。苏尔班演罢一角色又演另一个角色,唱完一曲又唱一曲,直至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天上有一群情人之魂在翱翔翻飞,低声呼唤着遥远过去的美好回忆,传播着夜幕包裹中的人类纯美希望与梦想。是的,先生们,(他指着苏尔班)昨夜这位大师登着艺术的天梯,直摩云天繁星。出奇的是,直到黎明时分,他还没有落地。正如《旧约》诗篇中所记述的那样,他一声未响,就把敌人踩到了脚下。贾拉勒帕夏的满堂宾朋一听到苏尔班的歌声从哈比卜家中传出,一个个争先恐后,涌向窗子,男男女女抢座,互不相让。苏尔班每唱完一句或一节,他们便发出一阵赞叹声。有的则走到花园里,站在树下,无不兴致勃勃,人人引颈静赏,只是对这位大师的怪脾气有些大惑不解;尽管如此,他们的心间却充满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陶醉之意。有的人高声呼喊着苏尔班的名字,表示友好与祝愿之情;有的简直在狂叫,似在进行威胁与辱骂。我从一位客人那里得知,贾拉勒帕夏当时像雄狮一样吼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边咒骂苏尔班,边对宾朋们大发雷霆,尤其对那些端着菜盘、举着酒杯跑到花园里去的人们,更是格外恼火。这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全貌。你们如何评说我们这位疯狂才子呢?你们对他的怪癖性情有何看法呢?
海里勒这真是一件怪事。我的看法是:首先,我欣赏苏尔班先生的才能;尽管如此,但我要说,他昨晚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他本来可以像在哈比卜家那样,在贾拉勒公馆唱歌,好让众人们欣赏他的艺术。(对优素福)优素福先生,你说呢?
优素福我不抱怨苏尔班先生;同时,我也无意了解他心灵深处的隐秘。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个人问题,与他人无关;我还晓得艺术家的性格,尤其是音乐家的性格,与一般人大不相同,用衡量一般人工作的尺度去衡量艺术家的劳动,那是不正确,或不合理的。艺术家——我指的是以自己的思想与情感去创造新形象的艺术家——必定是不同于其亲友的古怪人;在故国,他是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位陌生人。艺术家,当人们向西走时,他偏偏向东;艺术家,往往因内心里不能展示的因素而激动;艺术家,在欢乐的人群中他悲伤,而在悲伤的人群里他却欢乐;艺术家,在强者中间他懦弱无能,而在弱者当中他却坚强英勇;艺术家,高居于法律之上,不管人们生气还是高兴。
海里勒优素福先生,你的这番话,其中心思想,与你那篇关于美术的论文中所阐述的想法没有什么两样。请允许我再说一遍,你所宣扬的那种西洋精神,必将成为我们作为一个民族而灭绝、作为一个国家而消亡的原因之一。
优素福难道你认为昨夜苏尔班的作为是你所憎恶的那种西洋精神的一种表现?
海里勒苏尔班先生的作为使我感到不解。尽管如此,我仍然很敬重他。
优素福如何展示自己的艺术才能,何时放开歌喉,莫非苏尔班先生不能自由决定?
海里勒他当然有自由决定的权利。不过,我认为我们的社会生活现实与这种自由不合拍,我们的爱好、习惯与传统不允许一个人像苏尔班先生昨晚那样行事,否则处境尴尬。
希拉娜这真是一场既有兴味、又有益处的争论。不过,鉴于这场争论自有其原因,故当事者应该有权进行自我辩护。
苏尔班(久久沉默之后)我本不希望赛里姆谈这件事,相反愿昨夜之事随昨夜过去而消失。不过,正如贝克所说,正因为我处境尴尬,所以不得不谈谈自己关于此事的看法。你们知道,而且我也很清楚,认识我的大多数人都在批评我:有的说我卖弄风骚,有的说我搞邪门歪道,还有一些人说我寡廉鲜耻。为什么会招来这么多令人伤感的批评呢?原因在于我的性格,在于我那不能改变、即使能改也不想改变的性格。究竟人们为什么那样关心我及我的性格呢?难道他们不能把我忘掉?在这座城中,有许多位歌手和音乐家,有许多位诗人和评论家,还有许多乞丐和叫花子,他们靠出卖自己的声音、思想、感情,乃至出卖自己的灵魂,以便换取一个铜板、一口残羹或一杯剩酒。我们的富翁和显贵都知道这个秘密。因此,我们看到他们在以廉价收买文学艺术家,就像把马匹车辆停放在广场和道路上那样,将他们阵列在公馆与殿堂里。诸位先生,在东方,艺术家和诗人是端香炉的人,不,简直是奴隶,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唱于婚礼,歌于晚会,号于丧仪,哭于坟茔。他们是在悲痛白日与狂欢夜下转动的机器。没有悲伤与欢乐的日子,他们则被抛弃在一边,好像没有任何价值的货物。我不怨恨那些显贵和富翁,只是咒骂那些歌手、诗人和墨客,因为他们不尊重自己,不珍惜自己的汗水。我憎恶他们,因为他们不屑于做小事;我责怨他们,因为他们宁愿跪着屈辱求生,却不肯站着自由而死。
海里勒(兴奋地)昨天夜里,人们苦苦哀求你,千方百计讨好你,为的是听赏你的歌声。莫非你认为在贾拉勒帕夏公馆唱歌是一种屈辱?
苏尔班若能在他家唱,我自然会唱的。可是,我环视四周,发觉在座者当中,不是只能听见银钱响声,而根本听不到歌声的富翁,就是压根儿不理解生活,只会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显贵。在那些应邀宾朋中,找不到一个能够区分《纳哈万德》与《莱斯德》或《伊斯法罕》与《欧沙格》的人。因此,我不能在瞎子面前敞开我的胸怀,或者在聋子耳旁述说我的心底之秘。音乐是灵魂的语言。音乐是一股暗流,波浪起伏于歌手与听众灵魂之间;如果没有灵魂听,并且能够理解所听到的乐声的话,那么,歌手便失去了说明的兴趣,同时也便失去了表露心底动静的愿望。音乐如同上着紧而敏感琴弦的吉他,只要弦一松,特性即刻消失,变成了麻线。
(说到这里,苏尔班站起来,走了几步,然后放慢速度说)
在贾拉勒帕夏公馆里,我的灵魂的弦松弛了。因为我打量了在座的男男女女,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是那样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故步自封,妄自尊大和愚昧无知。他们苦苦哀求我,原因在于我毫无表情、无动于衷、默不作声。倘若我像那些爱唱歌的青蛙一样,就不会有人重视我。
海里勒(开玩笑地打断苏尔班的话)那之后,你到哈比卜家去了。为了斗气——仅仅为了这斗气——你坐下一直唱到天明。
苏尔班我坐在那里,一直唱到东方亮,因为我想把心中的一切倾吐干净,想把肩上的重担卸掉,想责备黑夜、生活和时代。我还感到自己迫切需要紧一紧在帕夏家松弛了的那些琴弦。海里勒贝克,倘若你认为我意在斗气,当然你是有权利任意猜想的。艺术是一只自由的鸟儿,可信意在天空翱翔,也可随意落在地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束缚它的翅膀,或者改变它的意向。艺术是一种高尚的灵魂,不能出售,也买不来,东方人应该知道这一绝对真理。至于我们当中的艺术家——他们是凤毛麟角,比红色硫磺还稀罕——则应该自重自尊;因为他们的心灵是容器,安拉使其盛满了玉液琼浆。
优素福苏尔班先生,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用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方式阐述了我的思想。你是位艺术大家,而我不过是个艺术研究者罢了。因此,你我之间的差别如同甜醇酒与酸葡萄。
赛里姆苏尔班谈话如同唱歌,会令听者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里勒我还没服,而且不能服。你们的这种哲学思想,只能算是从西洋国家传到我们这里来的一种疾病。
优素福贝克阁下,假若你有机会听苏尔班唱歌,你定会佩服至极,把哲学忘到脑后去。
(这时女仆走进来)
女仆(对希拉娜小姐)小姐,奶油白糖粉丝出锅了,我放在桌子上啦。
优素福(站起来对大家说)弟兄们,请吧!我为大家备下了美味菜肴,可口极啦,其甜美程度,堪与苏尔班的歌喉相媲美。
(众人站起,优素福、海里勒、赛里姆相继出门。苏尔班、希拉娜仍站在客厅中间,面面相对,眷恋凝视,彼此明眸间闪烁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光芒。)
希拉娜(低声地)昨夜我在听赏你的歌声,你知道吗?
苏尔班(惊异地)小姐,你说什么?
希拉娜(惶恐、含羞地)昨天,我在姐姐玛丽娅家里,因为她丈夫不在,她一个人在家有些害怕,要我去和她做伴,我也就睡在她家了。
苏尔班你姐夫家离那里很远吧?
希拉娜与哈比卜家仅隔一条窄胡同。
苏尔班你听见我唱歌啦?
希拉娜我听到了你的灵魂的呼声,自夜半一直听到天明。我不仅仅听到了你的声音,还听到安拉说话。
(隔壁传来优素福的声音,只听他在喊:“苏尔班,快请啊!粉条菜都要凉啦!”)
(苏尔班、希拉娜相跟出门。)
——幕落




诗人巴勒贝克

公元前一一二年。巴勒贝克城。
国王端坐金黄宝座,四周华灯高照,香烟缭绕。将领、祭司分坐国王左右两侧;兵士、奴仆面对国王肃立,犹如一尊尊塑像直立太阳神前。
时过不久,歌罢乐休,一切声息俱淹没在夜神的衣褶之间。首相站在国王面前,用老年人那种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国王陛下,昨天,一位印度贤哲抵达本城,其人相貌非凡,说道广博,皆为我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号召人们笃信:灵魂从一个躯壳投生到另一个躯壳,从一代转移到另一代人,直至完美无缺,加入神灵行列。今夜,这位贤哲要求晋见陛下,向您陈述他的见地。”
国王点点头,微笑着说:
“既然他从印度带来了宝贵真经,不妨唤他进来,听他一番说道。”
不一会儿,一位褐色皮肤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表情严肃,浓眉大眼,面孔圆阔。不用多言,便知其人心底藏有隐秘,气质奇异非凡。他向国王行过鞠躬礼之后,抬起头来,二目光芒闪烁,开始论述他的新教义,细说灵魂如何从一个躯壳转入另一个躯壳,怎样按自己选择的中介因素步步升高,又如何依据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在荣誉的阶梯上逐级攀登,与使其幸福或悲凉的爱情同眠共生……而后,他又开始讲灵魂怎样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寻求它所需要的东西,赎过去犯下的罪过,收获在另一处播种下的谷禾。
话语冗长,国王面露腻烦神情,于是首相靠近贤哲,耳语道:“先谈到这里吧,有机会再说。”
贤哲退后,坐在祭司们中间,闭目养神,仿佛因凝视万物而感双目不胜倦怠。
一阵寂静之后,国王左顾右盼,问道:
“我们的诗人到哪里去了?我许久不见他了……过去,他每天晚上都来做客,现在,他究竟怎么啦?”
一位祭司说:“一个礼拜之前,我看到他坐在阿施塔特庙门廊里,两眼呆直,惆怅难堪,望着遥远的晚霞,仿佛他的一首长诗丢在乌云间。”
一位将领说:“昨天,我发现他站在松柏杨柳之间,我问他好,他没回礼,而是一直沉没在他的思想、梦幻的海洋之中。”
大宦官说:“今天,我见他在御花园里,我靠近他一看,发现他面色焦黄,眼泪纵横,抽泣哽咽。”
国王温情地说:“赶快把他找回来,我真为他担心。”
仆役、兵士们出外寻找诗人,国王及其左右手们急切等待,人人沉默不语,个个思绪繁乱,似乎感到一种看不见的魔影矗立在殿堂当中。
片刻之后,大宦官回来了,像中了箭的鸟儿一样,倒在国王脚前。国王呼喊道:“有消息吗……究竟怎么回事?”
大宦官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我们发现诗人已死在御花园里了。”
国王顿时面罩愁云,神色颓丧,然后站起来,朝御花园走去,前面有侍从掌灯照路,后有将领、祭司簇拥。他们来到栽满巴旦杏、石榴树的后花园,在黄色灯光下,看到一具僵尸,犹如凋零的玫瑰花枝,横卧在草丛之间。
一位侍从说:“你们看,他怀抱吉他,就像怀抱着一位美丽的少女,情切切,意绵绵,相约同归伊甸园。”
一位将领说“他依旧凝视着天空,仿佛在星辰之间,看到了无名神影。”
大祭司对国王说:“明天,我们将把他安葬在神圣的阿施塔特庙旁,全城居民为他护送灵柩,少年们咏唱他的诗歌,少女们向他的陵墓敬献花束。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让我们隆重祭葬他吧!”
国王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诗人那蒙盖着死亡面纱的脸孔,缓慢地说:“不,不!他在世时,身影游遍全国,芳香播满苍穹,而我们却轻视他;如今,他死了,我们倒要给他嘉誉美名,这样,神灵会奚落我们,草原神女、河谷仙子也会讥笑我们。我们就把他埋葬在这里吧,让他怀抱吉他,灵魂归天。谁想慰藉他的在天之灵,请到他家去,告诉他的儿子,就说国王忽视了他,致使他孤独寂寞,惨淡终生。”
说完,国王四下环顾,问道:
“印度贤哲何在?”
贤哲走上前来,说:“国王陛下,我在这儿。”
国王说:“贤哲先生,请你告诉我,神灵还会让我脱生成国王,让我再转变为诗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吗?神灵会将我的灵魂附着在一位伟大王子的躯壳里,把诗人的灵魂注入一位盖世诗人的体躯之中吗?自然法则会让诗人在永恒世界面前停下脚步,令他以生命赋诗,也使我有幸向他馈赠礼品,让诗人赏心悦目吗?”
贤哲回答道:“灵魂所期望的一切,均会如愿以偿。冬去春来的规律,将使你复生为显赫君王,使他再脱生成卓越诗人。”
国王笑逐颜开,精神抖擞,随后朝王宫走去,边走边思考着印度贤哲的话语,自言道:“灵魂所期望的一切,均会如愿以偿。”

公元一九一二年。埃及开罗。
明月初升,银白色的光带遍洒全城。国王依坐宫殿阳台上,望着清澈的夜空,思虑着经过尼罗河畔的代代先人,探究着狮身人面像前历代帝王和开拓者的功业,检阅着为时代所驱使由金字塔拥向阿布丁宫的群众队伍。
当他的思想范围逐步扩大,幻梦舞台渐次展开时,回头望了望坐在身后的朋友,说:“今夜,我颇想欣赏一下诗歌,请你给我唱几首呀!”
朋友点了点头,随即唱起一位蒙昧时代诗人的长诗。国王打断歌声,说:“唱首更新的嘛!”
朋友再点头,唱起一位跨时代〔32〕诗人的作品。
国王又打断,说:“更新的……更新的!”
朋友点头,又唱安达鲁西亚二重韵诗。
国王说:“请给我们唱首现代诗吧!”
朋友手撑额头,仿佛欲呼来现代诗人的全部作品。片刻之后,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开始唱起一首幻想诗,其韵味神奇,诗意细腻新颖,比喻妙趣横生,令人神醉心倾。
国王望着他的朋友,喜不自胜,只觉得一只无形之手正把他拉向遥远的地方。他问道:“这首诗出自何人手笔?”
朋友说:“系诗人巴勒贝克所作。”
诗人,巴勒贝克!两个陌生的字眼在国王耳际里翻腾,一种模糊而清晰、稳固而薄弱的形象在他心中油然生成。
巴勒贝克,诗人!两个陈旧而新颖的词汇,使被遗忘了的画面重新回到了国王的心间,唤醒了国王胸中沉睡了的记忆,在国王的眼前,用近似云雾般的线条勾勒出了一幅画面:青年诗人抱琴静卧草丛,王宫大臣、将领、祭司静默地肃立在四周……
如同晨来梦隐那样,这种景象在国王眼前突然消逝了。国王站起身来,双臂合抱胸前离去,口中念叨着先知训词:“你们本是死者,上帝使你们复活,然后又让你们死去,再次让你们活过来,之后让你们回到上帝那里去。”
国王回头望望朋友,说:“我国有巴勒贝克这样的诗人,使我们感到欣慰。我们将永远祭悼他,尊崇他。”稍停片刻,又低声说,“诗人是飞鸟,具有独特长处,从天而降,来到这个世界歌唱;假若我们不尊重它,鸟儿会展翅高翔,飞回故乡。”
夜,过去了,天空脱下了它那镶嵌着繁星的华丽服饰,换上了用晨曦织成的淡雅衣衫;国王的灵魂蹒跚摇摆在万物奇景与生命秘密之间。



口蜜腹剑

秋天,黎巴嫩北方一片金黄。一日清晨,图拉村居民聚集在教堂周围,相互询问、交谈着有关法里斯·拉哈勒突然出走的消息。法里斯丢下他那刚刚过门六个月的年轻妻子,奔向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遥远地方。
法里斯·拉哈勒是本村的长老和头领,这是他从父亲、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职位。虽然法里斯年方二十七岁,但却赢得了乡亲们的由衷尊敬和爱戴。去岁仲春,他和苏姗·白尔卡蒂结婚时,人们争相祝贺,说:“多么有福的小伙子!年龄不满三十,便得到了人们今世向往的一切!”
但在那天清晨,图拉村民刚刚醒来,便听说法里斯长老带着所有的钱,骑着马,未向一位亲属朋友告别,就离开了村庄。乡亲们纷纷揣测,互相询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别村民,抛下新娘、家院住宅、田地、葡萄园而远走高飞。
黎巴嫩北方的生活,近似于另一种意义的社会主义。出于现实主义的天然倾向,那里的人们同甘苦共患难;村里一日发生什么事,居民们便聚而研究情况,商讨对策,事事如此。
正是这个原因,图拉村民抛开他们的日常活计,聚集在教堂四周,就法里斯·拉哈勒出走交换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村上的牧师胡里·艾斯泰凡垂头丧气地朝他们走来。人们靠近他,探问究竟,但他总是揉搓手,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牧师说:
“你们不要问我了!孩子们,听我说!天亮之前,法里斯·拉哈勒来敲我的门,我打开门一看,只见他手握马缰,面部表情痛苦难堪。我吃惊地问他想做什么,他说:‘阿伯,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到海外去了,我决不活着回这个家园。’接着,他将一封信递到我手里,信封上写的是他的朋友奈吉布·马立克的名字,要我亲手转交。之后,他翻身上马,未等我弄明事情缘由,法里斯便扬鞭策马而去了。我就知道这些,你们不要再多问我了。”
一个人说:
“毫无疑问,那封信将告诉我们法里斯出走的原因,因为奈吉布·马立克是他在村中最亲密的朋友。”
另一个人说:
“阿伯,您看到法里斯的新娘子了吗?”
牧师回答:
“晨礼拜之后,我拜访了她,见她坐在窗旁,失神落魄地望着远方。我问她时,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而后抽噎起来,继而孩童似的号啕大哭。”
牧师话音未落,村东传来一声枪响,人们惶恐不已。接着,人们听到一个妇女的呐喊声,整个旷野为之颤动。刹那之间,村民们乱作一团,人人面布恐慌、凄楚神情,男男女女争相跑去观看。村民来到法里斯·拉哈勒住宅周围的花园时,一种意外景象,使人们血液凝滞,头脑昏厥:只见奈吉布·马立克倒在地上,树叶面粉糊正从他的肠子里向外喷涌;法里斯·拉哈勒的妻子苏姗·白尔卡蒂站在奈吉布身旁,披头散发,撕扯着自己的衣裙,凄惨地喊叫:“他自己杀害了自己!他对着自己的胸口开了枪!”
众乡亲惊呆了,仿佛死神的手已经抓住了他们的灵魂。牧师走向前去,发现死者右手里握着一封信,这正是他亲手传递的那封信。死者紧紧攥着那封信,仿佛信变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牧师拿起那封信,悄悄地放入口袋里,做了个鬼脸,向后退去。
乡亲们将奈吉布的尸首抬到他可怜的母亲家里;母亲一见她那独生子的尸体,当即昏迷,不省人事。
一些妇女护送法里斯的妻子苏姗回到家中,这时,她已陷入半死不活的境地。
胡里·艾斯泰凡回到家里,关起房门,戴上眼镜,取出从奈
奈吉布兄弟:
我决计离开这个村庄,因为我在这里,给你、给我妻子,同时也给我自己带来了麻烦和不幸。我知道,你是位灵魂高尚的人,决不会背弃你的朋友、邻居。我知道,我的妻子苏姗纯洁无疵。但是,我也知道,爱情已将你和她的心紧紧联结在一起;爱情凌驾在你俩的意志之上,你无法清除它,就像你无力中断卡迪沙河的流水。
奈吉布,你是我的朋友。从童年时代起,我们就一道在田间,在教堂广场上玩耍游戏;在上帝面前,你仍然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像过去那样,将来也记着我。明天或者之后,当你看到苏姗时,请你告诉她,我爱她,我可怜她;请你还要告诉她,当我深夜醒来,看到她跪在耶稣像前哭泣、捶胸的样子,我万分难过。当一个女子站在爱她的男子和她爱的男子之间时,她是最难以生活下去的。可怜的苏姗常常处在这种矛盾斗争之中。她本想尽她做妻子的责任;但是,她无法扼杀她的感情。至于我,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不再返回这个家园,因为我不愿意做你们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
奈吉布兄弟,最后,我希望你忠实于苏姗,永远保护她,她是为你而牺牲了一切,但她应该得到失去的一切。我已经说过,你是位灵魂高尚、心胸宽广的男子汉,留下吧,奈吉布!上帝保佑!
你的兄弟法里斯·拉哈勒
胡里读完信,将它折叠起来,放回口袋,然后坐在窗旁边,望着幽静的河谷,多皱的脸上显露出深思的神色。
时隔不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仿佛经过一阵沉思,透过表面现象,发现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细微而巨大的秘密。他突然喊道:“法里斯·拉哈勒,你何等聪明!我已经明白了,你怎样杀死了奈吉布·马立克,而你却清白无辜。你给他送去了含毒蜂蜜,你给了他一把外裹丝绸的利剑,你给他送去了一封装着死神的书信。当他的枪对准自己的胸口时,你还握着他的手;而他的愿望却被包括在你的意志当中……啊!法里斯·拉哈勒,你真聪明!”
胡里·艾斯泰凡摇晃着脑袋,用手指梳理着胡须,坐了下来。他微微一笑,笑中夹杂着比悲剧更为可怕的涵义。片刻过后,他从身边取出一本书,开始朗诵起圣徒艾夫拉姆·席尔亚尼的二重韵诗;间或抬头遥望,静听自村中传来的妇女们的呼喊声。



披风后面

夜半时分。拉希尔睁开眼睛,朝天花板望了片刻,然后合上双眼,深深地断断续续地叹了口气,声音近乎喘息地说:
“晨光照亮了山谷,我们去会见他吧。”
此时,牧师靠近她的床头,摸摸她的手,发觉凉如寒冰;遂将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发现她的心静若坟茔。牧师垂下头,双唇发颤,仿佛想喊出夜下山谷里的魔鬼常呼叫的那个神圣字眼。他将拉希尔的双臂合成十字,轻搭在她的胸前,望了望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男子,深情怜悯地说:“你的妻子已去见上帝了。老弟,站起来,跪在我的身旁,让我们一起为她祈祷吧!”
男子抬起头,面色如土,两眼直瞪,仿佛在天花板上发现了无名神灵的身影。他静站稍许,然后朝妻子床边走去,跪在牧师身旁,祈祷,号哭,不时地在脸上和胸前画着十字。
牧师站起来,手搭男子的肩膀,说:
“老弟,站起来吧!请到另一房间去,你需要安睡、休息。”
那男子没有表示反对,站起身来,朝对面房间走去,接着直挺挺地躺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仿佛已被忧虑、熬夜折腾得精疲力竭。
没过几分钟,男子便像孩子躺在母亲怀抱里一样熟睡了。
牧师呆若塑像似的站在房间中央,眼噙泪水,望着少妇的冰冷尸体,间或回头看看她那熟睡的丈夫。
一个小时过去了。这一个小时较一生漫长,比死亡更可怕。牧师站在两个静卧的男女之间:男子如冬眠大地,梦思着春天的来临;女子与过去的时光共枕,永远漫游在梦乡。
牧师走近少妇床边,就像跪在祭坛前那样,跪在她的面前。他拿起她那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抖动的唇边,望着她那蒙着死亡面纱的面孔,声音平静如夜,深邃似海,他说:
“拉希尔啊,拉希尔,你是我灵魂的姐妹。拉希尔,现在我能说话了,请听我说:死神已经打开了我的口,以便向你透露比死亡还深奥的秘密;悲痛松开了我的舌头,以便向你揭示比痛苦更严酷的事件。你旋飞在天地之间的灵魂啊,请你听听我灵魂的呐喊!你可记得那些青年,每当你从田野归来,他们因羞于望见你那俊俏的容颜,便猫腰藏进树丛之间;你可记得那位侍奉天主的牧师,他因为你已抵达天城,而毫无惧色地将你呼唤。”
牧师低声呤罢这些语句,伏身亲吻她的前额、双眸和脖颈。热烈的长吻,无声神圣的亲吻,揭示了深居牧师心中的爱情与凄楚的秘密。
牧师突然后退,倒在地上,周身战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仿佛与冰冷女子面孔的接触,唤醒了他的懊悔情怀。他跪直身子,双掌捂面,暗自说道:
“主啊,宽恕我的罪过吧!神灵啊,原谅我的懦弱吧!我难以忍耐下去!生命掩埋在我心底的秘密,历时七年之久,而死神则只用一分钟就揭穿了。饶恕我吧,我的主!宽容我的软弱,我的神灵……”
牧师如此恸哭、悲哀不止,左右摇头,他担心泄露心中之秘,避而不看少妇尸首,直到东方破晓,晨曦将它那玫瑰色的饰带搭在那标志着爱情、宗教、生存和死亡的实体的画面上。



贪心的紫罗兰

在一座孤零零的花园里,有一株紫罗兰,花瓣艳丽,芳香四溢,幸福愉快地生活在同伴当中,得意洋洋地在群芳之间左右摇动。
一天早晨,紫罗兰戴着露珠桂冠,抬眼环视四周,看到一朵玫瑰花,躯干苗条,翘首天空,恰似一柄火炬,插在宝石灯上。
紫罗兰咧着她那蓝色的嘴唇,叹息道:“唉,在群芳当中,我最不走运;在百卉之中,我地位最低!大自然把我造就得如此低矮渺小,我只配伏在地上生存,不能像玫瑰那样,枝插蓝天,面朝太阳。”
玫瑰花听到邻居紫罗兰的哀叹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说:“百花群里,你最糊涂。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大自然赋予你芳香、文雅和美貌,这都是别的花草所没有的。你还是赶快打消你那些奇异念头和有害想法吧!满足于天赐予你的福气吧!你要知道:虚怀若谷者,地位无比高尚;贪得无厌者,永远贫困饥荒。”
紫罗兰答道:
“玫瑰花,你之所以这样安慰我,因为你已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你之所以用格言来掩饰我的低下地位,因为你伟大高尚。在倒霉者的心中,幸运儿的劝诫是何等苦涩;在弱者面前慷慨陈词的强者,何其冷若冰霜!”
大自然听了玫瑰花与紫罗兰之间的对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继之提高嗓门,说:
“紫罗兰,我的女儿,你怎么啦?我了解你,你朴实无华,小巧玲珑,温文尔雅,莫非贪欲缠住了你的身,或者虚荣占据了你的心?”
紫罗兰乞怜道:
“力大恩深的母亲,我谨向您倾诉我心中的恳求和希冀,万望您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变成一株玫瑰,哪怕只有一天。”
大自然说:
“你不晓得你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华美外观后所隐藏的巨大灾难。倘若你的身躯变高,外貌改变,成为一株玫瑰,恐怕到时后悔莫及。”
紫罗兰苦苦哀求:
“改改我的外貌吧!让我变成一株身材高大、昂首蓝天的玫瑰花……到那时,不管怎样,我的愿望总算实现了。”
大自然无奈:
“叛逆的傻瓜,我答应你的要求!倘若遇到灾祸,你只能抱怨自己呆傻。”
大自然伸出她那无形的魔手,轻轻触动紫罗兰的根部,一株高出群芳之首、色彩斑斓夺目的玫瑰花,顿时出现了。
那天傍晚,天色突变,乌云急聚,狂风骤起,撕破世间沉寂,电闪雷鸣,疾风暴雨一齐向花园袭来。刹那之间,万木枝条尽折,百花躯干弯曲,枝长杆高的花木被连根拔掉,幸免者只有伏在地面上、隐身石缝间的矮木小草。
与此同时,那座孤零零的花园也遭受到了其他花园所经历的浩劫和冲击,而且有过而无不及。
风暴未息,乌云未消,已见园中花落满地。风停云散,只有隐蔽在墙根下的紫罗兰安然无恙。
一位紫罗兰少女抬起头来,望着园中花木败落的惨状,得意地微笑了。她当即呼唤同伴:
“姐妹们,快来看哪!看看风暴是怎样对待那些盛气凌人的高大花木的吧!”
另一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低矮,匍匐在地面上,但经过暴风骤雨,我们安然无恙。”
第三位紫罗兰姑娘说:
“我们的体躯虽然微小,但风雨没把我们压倒。”
就在这时,紫罗兰王后走了出来。她发现昨天还是紫罗兰的那株玫瑰就在自己身边,只见它已被暴风连根拔掉,叶子散落在地上,仿佛身中万箭,被风神抛到了湿漉漉的草丛之间。
紫罗兰王后挺起腰杆,舒展叶片,大声呼唤:
“女儿们,你们仔细看看!这棵紫罗兰为贪欲所怂恿,变成一株玫瑰,挺拔一时,不久被抛入万丈深渊。但愿这能成为你们的明鉴。”
那株玫瑰战栗着,用尽全身力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知足安分的傻姐妹们,听我对你们说:昨天,我像你们一样,端坐绿叶中间,满足于天赐之福。知足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将我与生活的风暴隔离开来,使我心地坦然,无忧无虑,无难无灾。我本来可以像你们一样,静静匍匐在地面,冬来以雪花裹身,没有弄明大自然的秘密,便与同伴一起步入死一般的沉寂。我本来可以避开那令人贪婪的事情,弃绝那些超越我自身天性的东西。可是,我在静夜里,听上天对人间说:‘存在的目的,在于追求存在以外的东西。’于是,我背弃了我的灵魂,一心想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东西。正是这种贪欲,使背弃心理变成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的内心渴望变成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于是,我要求大自然——大自然不过是我们内心梦想的外观——将我变成一株玫瑰花。大自然立即让我如愿以偿。大自然常用她的偏爱与渴望改变自己的形象。”
玫瑰花沉默片刻,又自鸣得意地说:
“我当了一个小时的皇后。我用玫瑰花的眼睛观看了宇宙,用玫瑰花的耳朵听到太苍窃窃私语,用玫瑰花的叶子感触了光明。诸位当中,谁能得到我这份光荣?”
而后,玫瑰花的脖子弯下去了,用近似喘息的声音说:
“我就要死去了。我心中有一种特殊感触,这是我之前的紫罗兰不曾有过的。我就要死去了。我终于了解到自己生活天地之外的一些事情。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这就是隐藏在昼夜间发生的偶然事件背后的真正实质。”
玫瑰花合上叶子,浑身一抖,便死去了。此时此刻,她的脸上绽现出神圣的微笑——愿望实现后的微笑——胜利的微笑——上帝的微笑。



诗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远离故土,孤独寂寞,痛苦难耐,却使我永远思念我不认识的神秘故乡,使我的梦境里出现了我望不到的遥远故土的影子。
我远离了亲人、朋友。假如遇到一位乡亲,我定会自问:这是何人?我如何与他相识?什么缘分使我与之相逢?我为什么与他接近,和他坐在一起?
我不熟悉自己的灵魂。我听到自己的嘴在说话,我的耳朵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讶。也许我会看到自己的内心在欢笑、哭泣、惊悸,于是,我的天性孤芳自赏,我的灵魂自问自答。但是,我一直默默无声,云雾裹身,沉寂缠心。
我对自己的躯体感到陌生。当我站在镜子前时,从我的外表上发现了我心中未曾感觉到过的东西,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的灵魂深处不曾隐藏过的秘密。
我漫步在城市的大街上,一伙青年跟在我的背后喊叫:“这是个瞎子。给他一根棍子,供他探路行走!”我急忙躲开他们。我又遇到一群姑娘,她们扯住我的衣角,说:“他聋得像块石头。让我们对着他的耳朵,唱首青春情歌!”我立即离开她们。我又碰上几个壮年人,他们站在我的周围,说:“他是个哑巴,活像一座坟墓。来呀,让我们把他的弯舌弄直!”我甩开他们,慌忙逃去。此后,我见到几位老年人,他们用颤抖的手指着我,说:“他是个疯子,盛怒之时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我游历过大地的东方和西方,没有找到自己的故乡,也没有碰到认识我的人,更没有人听我诉说衷肠。
清晨,当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囚禁在漆黑的洞穴里,但见毒蛇倒悬穴顶,地上爬满蚁虫。我走出洞穴,去见阳光,只有我的影子跟随着我,思想却已远去,不知奔向何方。夜幕垂降,我回到洞穴,躺在用鸵鸟羽毛和骆驼刺树枝铺成的床上,不禁种种奇思异想缠住我的心头,苦甜悲喜,百感交集。夜半时分,无数昔日魔影与众多民族亡灵,一同冲出岩缝,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望望他们,他们也望望我;我征询似的与他们谈话,他们微笑着回答。我有心拉住他们,却见他们顷刻化为一缕青烟,转瞬踪影不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我心灵的语言。
我漫步在空旷的原野上,看见溪水从山谷深处涌出,直上崇山之巅。我看到光秃的树木,转眼换上绿装,继而开花、结果、落叶,枝条落到谷底,一眨眼变成一条条抖动的毒蛇。我看到鸟儿展翅飞翔,时高时低,阵歌阵啼;转眼间,群鸟落地,变成裸女,个个披头散发,人人脖颈长美,目光含情脉脉,双唇微开笑溢;她们向我伸出手来,那手细嫩洁白,芳香阵阵扑鼻;刹那之间,裸女隐去,如云似雾,却听到天空中回荡着嘲弄我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个异乡人。
我是一个诗人。我用生命写的散文作诗,借生命作的诗写散文。我是个异乡人。我将永远是个异乡人,直至天年竭尽,叶落归根。



言语与夸夸其谈者

我已厌烦了言语和夸夸其谈的人!
我的精神对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也感到疲倦!
我的思想就丢在言语和夸夸其谈者中间!
清晨,我醒来时,看到言语坐在我床旁边的报纸、杂志上,用狡猾、恶毒、虚伪的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下了床,靠窗边坐下,想喝杯咖啡,驱赶眼里的困意,言语随我而来,站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狂呼乱叫。我伸手去拿咖啡杯,言语的手紧紧跟随,接着和我一道喝起咖啡。我拿纸烟,言语也拿;我放下,言语也放下。
我去工作,言语紧追着我,在我耳旁叽叽喳喳,在我周围嘀嘀咕咕,在我脑海里噼噼啪啪地响作一团。我想把它赶走,它却格格大笑,而后又复叽喳、嘀咕、噼啪。
我上街去,看到言语站在每一家店铺门前,贴在每一家墙壁之上。我看到言语挂在沉默者的脸上,随着他们或动或静,而他们却察觉不出。
假如我与友人坐在一起,那么言语便是第三个人。倘若我遇到了敌人,那么言语就会膨胀、伸延,然后分身,变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其首在大地东方,其尾在西海之滨。当我离家远走的时候,言语的回声一直响在我的腹中,搅得我胃口欠佳,不思饮食。
我来到法院、学院和学校,发现言语以及其父兄让欺骗穿上外衣,让诡计蒙上头巾,给词语穿上鞋子。
我来到工厂、机关、办公室,看到言语站在它的母亲、姑姑、祖母中间,摆动着两片粗厚嘴唇之间的舌头,而她们却朝着它笑,同时也朝着我微笑。
我来到寺院、庙宇访问,发现言语高居宝座,头戴做工精细、式样美观的王冠。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日间听到的那些言语像蛇一样倒垂房顶,像蝎子在洞中生殖繁衍。
言语居于天空云外,言语遍布地上地下。
言语栖宿苍穹云霄之上、大海波涛之间,言语布满森林、洞穴和大山之巅。
言语无处不有。那么,喜欢安稳、寂静的人到哪里躲藏呢?
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把我带入哑人的行列?上帝能怜悯我,赐予我以聋哑天质,让我在永恒寂静的天堂中幸福地生活吗?
难道世界上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那里听不到咬牙嚼舌,无卖无买?
天哪!在地球上的居民当中,有不把自己尊为夸夸其谈者的人吗?在人类中,谁的口不为言语盗贼所忌妒呢?
倘若夸夸其谈者只有一种,我们就甘愿忍耐了,然而种类繁杂,不计其数。
一种曰“自卑型”。白天生活在沼泽里;夜幕降临,便靠近岸边,将头露出水面,发出凄楚叫声,令人耳嫌神烦。
一种曰“蚊虫型”。蚊子也是沼泽的产物,围着你的耳朵飞来旋去,高唱无聊的鬼歌,其经是烦恼,其纬是厌恶。
一种曰“拐磨型”。这是奇特的一伙,各自心中都有一盘用明矾和酒精转动的石磨,发出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的响声,其最轻者也比拐磨的声音重。
一种曰“黄牛型”。他们吃足干草,站在街头巷尾,声声鸣叫,其最悦耳者也比水牛叫声粗犷。
一种曰“夜猫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生活的坟丘之间,将黑暗中的寂静化为啼哭,其最欢快者也比猫头鹰叫得凄惨。
一种曰“锯子型”。他们只能看到生活中的木料,整天分割生活,发出沙沙响声,其最甜润者也比锯子的响声虚弱。
一种曰“鼓皮型”。他们用大锤敲击自己的心灵,空口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其最柔和者也比鼓声粗重。
一种曰“游闲型”。他们没有工作,没有活儿干,哪里有座位,坐下便聊天,咕咕噜噜,说个不停,究竟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清。
一种曰“无聊型”。他们和人们捉迷藏,相互捉迷藏,和自己捉迷藏,并以幽默的名义求援;而幽默是严肃的,他们可不知道。
一种曰“织机型”。他们用风织布,但他们一直没有衣裤可穿。
还有一种,名曰“钟铃型”。他们只呼唤人们入庙,而他们却从不入内。
夸夸其谈者门类繁杂,不胜枚举,无法描述,其最奇异者属于冬眠类,整个宇宙都能听到他们的鼾声,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我已对言语及夸夸其谈者表示了嫌恶之意。我认为自己像一位有病的医生,或是一个罪犯,我伤害了言语,然而又是用言语来诋毁言语。我认为夸夸其谈者是不祥之人,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名。上帝在送我至没有言语、没有夸夸其谈者的思想、感情、真理森林之前,会宽恕我的罪过吧!?( 李 唯 中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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