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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再次集》

泰戈尔《再次集》


库帕伊河


我在心里望着

帕德玛河流入迷蒙的地极——

帕德玛河此岸的沙滩

不抱奢望,安于清贫,因而无畏。

彼岸有青翠的竹林、杧果园,

有苍老的榕树、粗壮的榴梿树,

以及不和谐地混杂其间的一堵断壁。

池塘畔是黄灿灿的油菜地,

路旁生长一丛丛荆棘。

一百五十年前

靛蓝主建造的房屋已破败不堪,

庭院里一株阔叶树终日沙沙地哀鸣。

拉贾种姓人的村庄那龟裂的土地上,

踯躅着他们的山羊,

离集市不远有一爿洋铁皮屋顶的粮店——

惧怕无情的河水的村庄

总让人感到在瑟瑟战栗。

帕德玛河在印度神话中久负盛名,

天界的恒河在她的脉管里流淌。

她脾性古怪——

她容忍她绕过的城镇、村落,

但不予承认。

她纯正、高雅的韵律中

交织着冷寂的雪山的回忆

和无伴的海浪的呼唤。

有一天,我远离市井喧嚣的小舟

停泊在她幽静的沙洲码头上。

入夜,我躺在甲板上,

领受大熊星座晶明的目光的爱抚。

拂晓醒来,望见启明星仍在尽职。

淡漠的河水

昼夜在我纷繁的思绪之侧流去——

犹如旅人在别人的苦乐之侧走过,

走向遥远的地方。

后来,在林木稀疏的平原的尽头,

我抵达青春的终点。

从我的寓所,可以清楚地看见

绿荫遮盖的绍塔尔人的村子。

这儿,我的芳邻是库帕伊河。

她没有古老种姓的荣耀。

她的非雅利安语姓名,

与当地世代栖息的

绍塔尔族姑娘的欢声笑语密切相关。

她拥抱着村舍,

河水和田野素无矛盾,

此岸与彼岸亲切交谈。

贴着她玉体的农田里,

亚麻开花了,稻秧苏醒泛绿了。

土路在沙滩中断,

在水晶般透明的流水上,

她为行人让路。

河边田野上,棕榈树高高地矗立着,

杧果树、黑浆果树、阿姆拉吉树,

手拉着手,肩挨着肩。

库帕伊河使用的农家语言,

决不可称为雅语。

水土甘愿受她韵律的约束,

波光和蓊郁互不嫌憎。

她亭亭玉立,

拍着手掌跳着优美的舞蹈,

逶迤地步入光影。

雨季给予她的肢体以激情,

她像喝醉酒的绍塔尔族姑娘——

不毁坏、淹没任何东西,

她旋转着水涡的罗裙,

轻拂着两岸,

格格地笑着奔跑。

暮秋,她的水流细弱、透明,

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

然而丰腴转为消瘦、苍白,

并不使她羞怯。

她不以财富倨傲,不因贫困颓丧;

两者均体现她的美——

如同舞女钏镯琤地舞蹈,

累了静静地休息,

眼神透出疲乏,

一丝笑意犹漾在嘴角。

如今,她视之为知音的诗人的韵律,

已交融在诞生她语言的水土中——

里面有语言写的歌曲,

也有语言的家务。

伴着她有所变化的节奏,

绍塔尔族少年持弓狩猎;

装满一捆捆稻草的牛车涉水过河;

陶工挑着陶罐前往市场,

后面跟着村里的一只狗;

走在最后的,是头上撑着破伞、

月薪仅三卢比的教书匠。

1932年8月




剧本


我写了个剧本,

先介绍一下内容。

雷神因陀罗的贵宾阿周那

步入天堂乐园。

歌舞伎优哩婆湿

上前敬献花环。

阿周那手足无措地说:

“女神,你是天国的名伎,

享有完美的荣誉,

你的风姿无可疵议,

容我向你施礼,

你芳香的花环应当献给神仙。”

“天国没有匮乏,”

优哩婆湿感慨万端地说,

“神仙无欲,素不索求,

我枉有闭月羞花之色。

唉,既然不存邪恶,

需为谁追求真美!

在神仙的颈项上,

我鲜丽的花环分文不值。

我向往凡世,

恰如凡世盼望我。

所以我来到你面前,

倾吐对您的爱慕,

与我缔结金玉之缘吧!

凡夫俗子流下琼浆般的泪水,

这在天国是一种渺茫的期望。”

我以为我写了个很好的剧本。

怎么,要我从信里删除“很好”两个字?

为什么?这是自夸?

不,这是从我的笔端流出的真实。

你惊异于我的不谦逊,

问道:“你敢肯定很好吗?”

“我并非绝对地肯定。”我说,

“一个时代的佳作

在另一个时代也许算不上是佳作。

我只是不假思索地

称它是这个时代的好作品。

我若犹豫,保持沉默,

沉默难道是隽永的真实?”

几十年我创作了数量可观的作品,

窃以为是上乘之作。

假如我成了我的死对头,

抨击它们,

我可就“兴高采烈”啦。

这个剧本某一天将落到那样被冷淡的境地——

所以我恳求你

允许我今天坦直地说,

这是个好剧本。

这可能引起一些误解。

情况有如大雨骤降,

四处淌着一股股浊水。

然而,我的笔仍将在纸上蹒跚地前行,

像喝了过量的酒,

醉醺醺地狂舞。

我将写完这封信,

如同航船驶入浓雾,

机器仍不停止运转。

以上谈的是剧本内容。

接下来谈谈剧本的语言,

文友们竭力主张

剧本的对白应该是韵文。

而我写的是散文。

诗是大海,

是文学太初时期的首创,

其特点表现在

格律的跌宕的波浪。

散文姗姗来迟。

它的盛宴在刻板的格律之外。

它的厅堂里,

美丑、是非互相拥挤;

破烂的披毡和绫罗绸缎

缠裹在一起;

乐音、杂音相混。

散文的号令朝天空升腾,

驾着歌声,驾着咆哮,

驾着轻柔的旋律,

驾着惊天动地的风暴。

散文时而喷射火焰,

时而倾泻瀑布。

散文世界里有辽阔的平原,

也有巍峨的山岭;

有幽深的森林,

也有苍凉的荒漠。

谁欲驾驭散文,

谁必须学会多种技法,

具有高屋建瓴的气概,

避免笔势的凝碍。

散文没有外表的汹涌澎湃,

它以轻重有致的手法

激发内在的旋律。

我用这样的散文写的剧本里,

既有亘古的沉静,

也有今时的喧腾。

1932年8月



新时代


今日清晨,

牧场挤了第一桶牛奶,

集市的商人做成第一笔生意之际,

我迎着清新的晨光,

挎着篮子,

叫卖略黄的未成熟的果实——

我在路上徜徉了几个小时;

许多人对我的果实议论纷纷,

许多人拿了又退回来,

许多人品尝而不掏钱——

一天荏苒地逝去。

时光消逝不留下足印,

然而,我们为何贮存回忆的负荷?

为何把一天的责任拖到另一天?

欠款偿还,贷款收回,

为何不坦然地面向未来?

我承认,

单卖昨天的剩货,

生意不会兴隆,

但卖一些又何妨!

日复一日,

人世的房租用现金支付。

最后一天徒劳地炫耀威力,

徒劳地锁门。

是何等的愚蠢!

所以,听见第一声钟声,

我便出门清理债务。

走到门口,

一回头,

瞅见你立在“当代”的花苑里。

今后你的伙伴

叫嚷着不需要我这个人的时候,

你心里将涌出一阵痛楚。

这是我的忧虑——

这是我的希望。

你不是来裁判孰是孰非的——

你连接你的岁月和我的岁月,

以你的心。

我凝视着你的大眼睛,

你的眼皮上泛着含愁的期望。

于是,我重又返回,

信守爱的誓言。

日暮黄昏,

我望着你的面孔,

做新的尝试。

我用你心意的首饰

装扮我的立意——

我想着你,

把它留在你路边的旅舍。

行路的朋友,

但愿你今后说,

它感动了你的心,

满足了你的需求。

我没有时间沽名钓誉。

你由衷地信任我——

把你的信任留给后人作为川资

是我的心愿。

愿你自豪地宣布:

我是你们中间的一员。

怀着这种热望,

我走进当代——

蓦然回首,

不见你的踪影。

你去的地方,

我的旧日蒙着面纱早去了,

旧岁之歌有了永恒的内涵。

如今,我独自在“新颖”之群中

磕磕碰碰地行进,

这里,

只有今日,没有昨日。

1932年8月




沙丘地


西边的果园、树木、耕地

延伸着,延伸着,

融入远方森林的紫岚;

绍塔尔族的村庄

隐没在果浆树、棕榈树、罗望子树丛里;

没有树荫庇护的红土路

蜿蜒绕过村庄,

犹如墨绿的纱丽的殷红贴边。

突兀地矗立着的一株棕榈树,

仿佛在为羁旅的迷茫指示方向。

北边绵延的绿色林带,

被捅出一个豁口,

泥土流失,

凹凸的红岩

透现沉默的骚动——

错杂其间的锈斑似的黑土,

像魔鬼变成的水牛角。

造化在自己的院落的一隅

用雨水冲刷,

营造了人们游玩的默默无闻的山丘,

山脚下流淌着

供人泼水戏闹的无名小河。

在秋日的西天

残阳简短的告别仪式上,

簇拥着驳杂的色彩——

这时,我在大地青灰的游戏上

发现了壮丽,

它使我想起

以前一个罕有的黄昏,

在红海边杳无人烟的

光秃秃的赤红峰峦上同样的景观。

在那条土路上,

年初袭来的风暴

好似古代骁勇的骑士——

高举赭色战旗,

摁下参天大树的脑袋,

震颤红木、麻栗树,

挑起幽静的竹林里的一声声叹息,

冲进香蕉园,

实行暴虐的统治。

注视着啜泣的天穹下

灰蒙蒙起伏的沙砾,

我脑海里

浮现起红海上骤起的风暴,

纷纷扬扬溅落的水珠。

年幼时我曾到过那里。

汩汩流出岩洞的清泉

曾诱发我神奇的遐思,

寂静的中午,

我独自把捡来的鹅卵石

堆成各种建筑物。

岁月如水,

以往的几十年

像岩石上滑跃的涧水,

在我身上滑过去了。

住在苍穹下赤裸的沙丘地的边缘,

我塑造了工作的形象,

如同我儿时

用鹅卵石堆建城堡。

在我写作雨曲的雨天,

与我一起把目光投向那红松,

那孤僻的棕榈树,

那成为至交的绿野和红壤的人,

对我袒露胸襟的人,

有的健在,

有的已去了。

了结了我白昼的事情的子夜,

他们在天庭对我召唤——

而后呢?

北边大地坼裂的胸脯

照样辉映血红的霞光,

南边的农田

照样生长作物,

牛羊照样在东边的旷野里吃草。

村民们照样沿着红土路,

走向集市。

西天的边沿

照样是一条蓝线。

1932年8月




我寄给你

一本装满诗的书。

密密麻麻的诗

挤在一个笼子里。

你得到所有的诗,

但得不到它们之间的罅隙。

降落在广宇般的闲暇的场所的诗,

如今被冷落在身后。

如果撷取午夜的繁星

编一串项链,

在造化的商店里

或许可以高价出售。

然而,具有审美情趣的人

懂得它为什么贬值。

贬值的虚茫的苍天,

称不出精确的重量,

但弥漫着情思。

展开你的想象:

奏响轻柔的乐曲,

无语的时光的胸中,

是一颗蓝莹莹的宝石——

何必非把它

放在首饰盒里欣赏!

毗迦罗玛迪德耶的宫殿里,

诗人天天吟诗作赋。

那时没有印刷厂这个魔鬼

抹黑诗的时空。

没有水力磨盘磨出诗的浆汁

一口口在口腔里沉淀,

诗味全得在饭后茶余

一面聆听,一面品尝。

唉,聆听的诗

终于戴上了视觉的枷锁,

诗流放在图书馆里;

爱不释手的永恒的珍异

在出版的市场上

蒙受羞辱。

毫无办法!

这是个文学团体丛生的时代。

诗歌不得不乘公共汽车

去与读者相会。

诗魂慨然长叹:

“唉,倘若我生在迦梨陀娑的年代,

倘若你是毗迦罗玛迪德耶,

将是怎样的情形……”

我生在那个年代,

恐怕也是个屈服于印刷的迦梨陀娑,

你们是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玛尔碧佳,

买了诗集,

坐在转椅上阅读。

不会闭着眼睛听朗诵;

即便听了,

也不会给诗人戴茉莉花环,

只要花一元两角钱

买本诗集便万事大吉了。

1932年8月




池畔


站在二楼窗口,

望得见池塘的一角。

帕德拉月,池塘涨满了水,

闪耀着草绿丝绸似的光泽,

拖长的树荫在水中扭动。

池畔种了几畦水芹、芋头。

微斜的堤坡上

几株槟榔树面对面地站立着;

岸边有夹竹桃,洁白的百合花,

芳香的素馨花;

被冷落在一边的夜来香,

像穷人一样可怜。

一排散沫花树形成天然的篱墙,

对岸是一片香蕉、番石榴、椰子树林;

远处,绿树掩映的屋顶平台上

晾晒着一条纱丽。

一个头缠湿毛巾、光着膀子的壮实汉子

坐在石阶上垂钓,

消磨时光。

不知不觉已是下午。

雨水濯洗的空中,

斜阳没精打采,

一副冷淡憔悴的样子。

风儿轻轻地吹皱了池水,

文旦树叶闪闪发光。

我默默地注望,

忽然觉得眼前是

逝去的一天的虚影;

穿过今时的栅栏的缝隙,

许多年前的一个人的容貌

在我脑际闪现。

她的摩挲是温存的,

言语是甜美的,

一双黑眼的目光率直而迷人。

她穿着素雅的纱丽,

很宽的红贴边覆盖着她的双足;

她在花园里铺了一张苇席,

用纱丽下摆拂去灰尘;

她在杧果树、榴梿树下汲水时,

喜鹊在枝头啼鸣,

八哥儿翘着尾翎在枣树上跳跃。

我向她告别时,

她未能流利地说几句话;

她立在门后,

从门缝里目送路上我远去的背影,

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1932年8月




做错事的孩子


你说我太溺爱迪努——

为此你很恼火。

我喜欢他,

只看到他顽皮,

看不到他闯祸。

我爱他,也生他的气,

这决不是假话。

大凡人都这样,

不是特别圆滑的话,

缺点容易被发现。

倒霉的迪努淘气得让人讨嫌,

但他本质不坏;

他的过失成堆,

但不给人以重压感。

有时看他不怎么顺眼,

心里却无反感。

他的情绪像一叶轻舟,

顺风疾驰;

夸赞他也罢,

申斥他也罢,

他不允许持续太久——

如同此岸的货物

一转眼运到了彼岸,

对他不构成压力,

他也不对人施加压力。

他生性爱好热闹,

他言语啰唆,

难免讲许多错话——

若无错话,

他言谈的绵密的织锦会断裂。

谬误不在他心里,

而在他的语言里。

懂了他的语法,

不难理解这一点。

你说他爱挑刺儿——

确实如此。

不过,

他是用夸大、扭曲了的真实

提出责问的——

被他责问的人并不真坏,

喜欢听他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

他们是受责备的星云,

他是专司责备的一颗星,

他的光华来自星云。

归根结底,

他禀性聪慧,

但不善于缜密地思考,

因而他可爱的罪过,

每每引起哄堂大笑。

而见到擅长判断是非、探究细微的人,

这样的笑声必然戛然而止;

同他们在一起,

精神压力太大,

忍受不了多久;

直到他们偶尔疏虞暴露了缺点,

才能松口气,

精神上轻松一些。

现在再来诠释何谓考虑不周——

淘气包玛坎上梵文课前,

把锅灰涂在椅子上;

先生的衬衣后面蹭黑了;

玛坎笑了,

他的同学全笑了。

唯独先生不笑。

愤怒的校长把玛坎赶出学校;

校长态度极为严肃,

是非观念极强。

瞧着他这副模样,

学生把笑声咽进了肚皮。

迪努不假思索地做错事,

随随便便地做好事,

错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借东西不注意及时归还;

别人借他的东西,

他也从不上门催讨。

事实上,

他总吃亏。

记住我的话:

要骂只管骂他,

心里可得微笑——

否则,

要酿成大错。

我不理会是非,

我在近处看他,

他是一个人。

你在远处审视,

把他置于解剖台上。

比起你来,

我更多地数落他,

更多地原谅他——

我处罚他,

但不流放他。

我就这样留他在身边,

你不要怪怨。

1932年8月




空隙


“量力而行,不可太劳累了!”

耄耋之年,

是对我的心

讲这句话的时候了。

我开始适量地遗忘,

让时间出现一些空隙。

孩提时代,

我责任的墙壁有许多孔洞。

我无羁地驰骋想象,

游历帕拉兹村庄,

在京城摩羯陀登位,

发布号令。

如今,

我的心回归了

那时忘事的疏懒之中。

我的朋友怕我健忘,

把要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

放在我的书案上。

可我甚至忘记看这张纸,

不在书案前坐下——

生活是松弛的。

纸上没有注明天气已经转热,

但不妨碍我意识到气候的变化。

温度表喘着气

暗示我关心一下扇子在哪儿,

火车时刻表在哪儿;

查看一下火车开往大吉岭的时间。

我却无动于衷。

中午,

烈日当空,

烤灼着原野。

一阵阵热风卷扬着沙尘——

我视而不见。

仆人班纳马里

只当此时关门

符合名门望族的规矩,

却受到我的责怪。

下午四时,

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我的脚边。

门房进屋询问有无要寄的信,

我一摊手说没有,

一瞬间,

我有些惆怅,

我应该写回信——

然而到了该把信交给邮差的时候,

我的惆怅也随之消逝了。

花园曲径两旁,

达迦尔花、玉兰花的资本尚未告罄,

它们像聚在码头上的一群女人,

你推我搡,

互相嘲笑,

欢乐了我花园的气氛。

杜鹃不住地啼叫,

我真想劝它

不必如此固执地

逼我回忆森林里的幽寂。

劝它经常遗忘,

把空隙嵌入生活;

不要损害记忆的名誉,

使之不堪忍受。

我尚有追怀

几多往事、几多悲伤的许多日子。

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

新鲜的春风

融合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

习习吹来;

烤热的田头,

榴梿树下的浓荫吹奏“悠远”的情笛,

吹出听不见的凄婉。

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

我望见逃学的孩子在游逛,

怀里抱着雏鸭,

下午独自坐在池畔石阶上;

我望见新嫁娘在写信,

写了又撕,

撕了又写。

一丝笑容浮上我的面庞,

随即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1932年8月




新居


马俞拉基河畔,

我养的梅花鹿和小牛犊

整天形影不离,

情深义厚,

两者的关系

跟耳鬓厮磨的红松、穆胡亚树一样。

红松、穆胡亚树的叶子

同时落在地上,

落在我的窗台上。

上午的阳光

把东边挺拔的棕榈树的影子,

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间的墙上。

沿河踩出了一条红土路,

野花落在尘埃里;

文旦花熏香了空气;

查鲁尔树、火焰树、曼陀罗树

竞相开花,

争艳斗奇;

小篮似的萨兹纳花

在风中摇晃;

青藤爬满了

马俞拉基河边的篱笆。

红石阶爬进了河水。

码头旁立着粗壮的金色花树。

我架了座竹桥,

桥头的玻璃盆内种了

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夹竹桃。

桥下的深水里,

石块清晰可见。

洁白的鹅在河里游弋。

棕黄的奶牛和杂色的小牛

在马俞拉基河边吃草。

屋里铺着缀花浅蓝色地毯,

橘黄色墙壁画了黑边线。

我每日坐在游廊东侧,

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邻的清脆的嗓音

像舞女手镯的闪光。

她家的茅屋顶

爬上了牵牛花藤。

我从未请她唱歌,

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动情。

她丈夫忠厚、热情,

爱读我的作品。

同他开玩笑,

他在恰当的时刻

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

他说的话极为通俗、平易,

可是在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

在马俞拉基河边的红松林里,

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叫人不得不眼

假意夸他是一位诗人。

屋后是几畦菜地,

两亩稻田,

一座树篱环围的

杧果、波罗蜜果园。

拂晓,

我的芳邻哼着小调

从牛奶里搅制黄油。

她丈夫骑着红鬃矮种马,

去巡视农活。

河对岸的土路钻进茂密的树林里,

从那儿

隐隐传来绍塔尔族人吹出的笛声。

冬天,

耍蛇艺人在马俞拉基河畔

搭起简易帐篷。

其实,

马俞拉基河畔

现在、将来都建不成我的新居。

我从未见过马俞拉基河,

从未亲耳听见它的名字。

它的名字

是眼皮上抹了幻觉的乌烟,

用想象的目光看见的。

不过,

我觉得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我恬淡的心灵

期待着辞别这里的一切,

前往马俞拉基河畔。

1932年8月




相逢


雨,

下了一夜,

一团团黑云

像精疲力尽的逃兵,

蜷缩在天际的一隅。

花园南端,

曙光照临柚子树波动的新叶,

惊动了树下的阴影。

时值斯拉万月,

喷薄的旭日像不速之客,

簌簌的笑声在枝头流荡。

于是,

沐浴阳光的情思,

在邈远的心空飘游,

时光仿佛凝结了。

下午,

突然响起的隆隆雷声,

似在发出信号。

顷刻之间,

云团离开倒卧的所在,

膨胀着,呼啸着,

飞驰而来。

堤坝囹圄的池水

变得黑黝黝的。

沉重的幽暗落在榕树底下。

远处的树叶

奏响了下雨的前奏。

转眼间大雨滂沱,

天空白茫茫的,

地上一片汪洋。

年老的林木甩动着

蓬发似的枝梢,

像是戏耍的顽童;

硕大的棕榈叶,

翠竹的枝条,

失去了惯常的恬静。

不多久,

风止雨停——

青空像被擦拭了一般。

一钩纤弱的弯月

仿佛刚离弃病榻,

脸上挂着慵倦的笑意,

在天宇漫步。

心儿对我说,

我见到的一切细小的东西

都不愿自行消亡。

无数鲜活的瞬间

登上我七十岁的渡口,

随即驶向了“无形”。

只有几许懈怠的时日被我留住,

留在了平庸的诗歌里;

它们告诉后人

一件不平常的事——

我曾观赏过这些美妙的景象。

1932年8月




美艳


如同白金戒指镶嵌的钻石,

一抹阳光透过满天云霭的缝隙,

斜照着原野。

风还在呼呼地吹着,

木瓜树惊魂未定,

北面的田畴上,

苦楝树显出一副抗争的气派,

棕榈树梢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时间大约是一点半钟。

潮湿林木闪闪发光的晌午,

跃入南墙北墙开着的窗户,

在我心头

涂抹一层缤纷迷离的色彩。

霎时间,

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这一天

酷肖悠远的那一天。

那天不承担任何责任,

没有急迫的事情要做。

那是扯断了现代的碇链,

悠然飘动的一天。

我看见它是往昔的海市蜃楼,

那昔日是什么情形?

在什么地方?

属于哪个时期?

莫非超越永恒?

那时,

我的爱侣

仿佛在他世就已认识——

那时有天堂,

是真实的时代,

绝非其他时代能够感触。

同样地,

畅饮了翡翠似的绿荫和金子般的阳光

酿造的余暇的醇醪,

畅饮了田野上

挥舞雾纱的迷醉雨天的甘美,

我也感到若有似无——

像天之琴弦上

低回的古代孟加拉的萨伦曲调,

从一切时代的帷幕后隐约地飘来。

1932年8月




最后的赠予


孩子们的游乐场尽是干热的尘土,

长不出一棵草。

游乐场边的一棵康基那树,

找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见了它不禁想起拴在

我们家门廊里的黑毛狗。

厨房周围,

一群野狗转来转去,

满怀信心地等候布施食物。

它们争抢,挨揍,惨叫,

却享有天性的快乐。

我们的宝贝黑毛狗戴维

不时亢奋地跃起,

身子剧烈地抖动,

眼神焦渴地注视着南面,

怀着枉然的激情,

汪汪汪叫了几声——

显然是想加入它们的行列。

同样,康基那树

不是独自站在自己的绿色世界,

而是站在人脚碾成的

贫瘠的尘土上。

它眺望远方,

那儿草叶上画着林木的肖像。

春天来了,

无从知晓春风的情感

是如何渗入它的骨髓的。

不远处,

顶天立地的娑罗树

向南方海滨乍到的使者

通报新叶充盈的信息。

在高涨的绿色的喧哗中,

寿终之日不露面的使者

叩击康基那树的心扉,

在它耳边讲了

哪天最后一束阳光降临,

将在嫩叶的最后一场儿童活动中跳舞。

它毫不迟疑,

笑脸的表情在几簇淡紫色花瓣上

显露了出来。

萌发的新叶全部凋落,

它手中空无一物。

一个春天,

它掏空了它的赠物,

然后向灰褐尘土的冷漠告别。

1932年8月




轻柔的音符


我在心里

为她取名为轻柔的音符“咪”。

这名字一旦传到她耳里,

她必定疑惑地坐下,

笑吟吟地问:“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讲不清楚,

不过是纯洁的。

世上事情复杂。

有种种善恶——置身其间,

她与大家基本上是相识的。

我坐在一边观察,

她不晓得

她周身播放着一种音乐。

在安置她心灵主宰的御座的所在,

在心灵主宰的足下,

痛苦的香炉里

袅袅升起的青烟的暗影,

像遮翳明月的云雾

浮上她的眼眸,

轻轻地盖住笑意。

她的语音流露若有似无的哀怨。

她不知道

这是她的生命之琴弹出来的。

然而,她的迈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谈举止,

却配以晨曲的乐调。

我揣摩不透她何以如此,

所以称她为轻柔的音符“咪”。

我也不明白

为什么抬起眼睛看她,

心弦便流泻泪光的变奏。

1932年9月




分离


今日阴雨绵绵,

但不是写出千古绝唱《云使》的日子。

这一天禁锢在静止里。

风不吹,云不移,

细雨似绡纱直直地垂下来,

罩住白昼的面孔。

时光仿佛凝固了,

四周只有无涯的寰宇、

呆痴的闲暇。

大诗人迦梨陀娑创作《云使》的那天,

闪电耀亮青山,

乌云掠过一条条地平线,

疯狂的东风摇撼苍翠的山林,

药叉的爱妻惊呼:

“天哪,飓风卷走了大山!”

云使飞走,

离愁不曾压碎贞妇的心,

离别的自由战胜了悲痛。

飞泻的瀑布,

湍急的江流,

呼啸的林涛,

那天惊醒了世界;

离人的心声

旋律雄浑地升腾。

团圆不受阻挠的时节,

偏偏天各一方,

人世怪诞的无形的壁垒

围困冷清的洞房。

分离的时期,

无羁的愁思飞渡江河,

飞渡山冈,飞渡森林。

屋隅里的哭泣

淹没在路途的熙攘之中,

最后抵达盖拉莎山,

显出缱绻的真相。

那巍峨的宝库里,

储存着等待时的坚贞不渝的情愫。

欠缺走向完满的时候,

离愁的路途上

竖起一块块欢乐的里程碑。

团岿然不动地等待着。

花儿常开,圆月常临。

药叉独居谪地,

满怀离情。

他征服的丽人踩着蒺藜欢快地走来。

哦,可能讲错了,

团并非岿然不动。

它在吹笛,吹盼望之笛,

笛音在漆黑的路上向前飘去。

贞女的脚步和心上人的呼唤,

以同样的节拍渐渐接近。

这就是为何自古以来

江河以行路的韵律奔流,

大海一面呼唤一面翻腾。

1932年8月




回忆


西部一座城市僻静的远郊,

白日的酷暑监视着

一幢屋檐倾斜的失宠的旧楼。

楼内匍匐着终年不退的暗影,

囚禁着陈年的气味。

地上铺的黄地毯

四边织有猎手举枪射虎的图案。

楼北一棵幼树下

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

飞扬的尘土

好似灼热阳光轻飘的披肩。

楼前的沙地种了小麦、葫芦、西瓜。

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恒河,

时而驶过的船只

组成一幅炭笔勾勒的素描画。

戴着银手镯的女仆人巴吉娅

哼着单调的小曲

在门廊里碾麦子。

仆人基尔达里在她身旁坐了很久,

怀着秘而不宣的动机。

老楝树下有口深井,

花匠借助黄牛的力量

转动辘轳汲水,

吱扭吱扭的声音悲凉了晌午的氛围,

但甘冽的井水恢复了玉米地的生气。

热风中浮漾着杧果花

淡如游丝的温馨的香气,

蜜蜂在高大的楝树的新叶间聚会。

下午,邻居的少女从城里归来,

她削瘦的面孔被晒得憔悴、苍白,

却依然饶有兴味地

朗读外国诗人的名作。

于是大洋彼岸伟人心中的忧愁,

融入了与破旧蓝竹帘的阴影

羼杂的暗淡的光线,

融入了潮湿的马鞭草的清香。

我记得,如同蝴蝶

在英国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翻飞,

我初绽的青春

也曾在异国语言中采集辞藻。

1932年8月




溺死的男孩


村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颇像残壁下一棵野草——

没有园丁照料;

既领受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

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

山羊啃一口,

黄牛踩一脚,

非但不甘心死,

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

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

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

彩车不曾看见,

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

昏死了又活过来。

他迷了路,

衣服撕破,

满面灰尘,

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被人骂,

人家一松手,

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浮萍拥挤的水泽边,

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

黑乌鸦在棘条上颤悠,

白鸢凌空翱翔。

渔民把竹竿插入河里,

布网捕鱼,

鱼鹰惊觉地蹲在竹竿顶端。

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

绿藻荡漾,

鱼儿追逐嬉戏。

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吗?

听说她用金梳梳理鬘长的黑发,

波光现映出她妖娆的身姿。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

那透明的绿水,

多像龙女柔腻的肢体!

他对一切感兴趣,

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

水草缠住他的手脚——

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惊叫,

渔民急忙撑船过来营救。

把他打捞上来时,

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

我就恍恍惚惚,

眼前金星闪烁,

四周一片昏黑,

心里却清楚地看见

那个自幼丧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

“下水看看,腰里结根绳子,

一下水就把你拽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

他鄙夷地骂:“胆小鬼!”

他像小动物似的

潜入账房先生的果园。

是的,他挨了几拳头,

但远比不上他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羞耻的!

账房先生的瘸腿儿子

抡起拐杖打黑浆果,

捡了一篮,

放开肚皮吃。

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

他知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

拿着万花筒对他说:

“你看里面是什么?”

他看见斑驳的颜色,

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说,

“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

削生杧果皮,可快了,

另外再送你一个杧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

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

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

“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霉鬼反问,

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

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

扔在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

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

喂牛粪末儿,

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进先生的抽屉,

心里说看看先生见了水蛇是啥样子。

先生打开抽屉,

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

是纯孟加拉种,

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

经常食不果腹,

除了偷窃别无他法。

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

大概是报应,

打手家的黄瓜竹架

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

主人不抱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

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

人前却不掉一滴泪。

他偷偷地哭了两天,

从此茶饭不香,

再没有偷吃账房先生家

果园里熟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

邻居七岁的外甥的头上。

头顶破锅,

那小孩的哭叫

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总被轰出门。

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

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

她儿子已死了七年,

年龄同他只差三天,

和他一样皮肤黝黑,

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跟希杜阿姨捣蛋——

剪断牛绳,藏茶壶,

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

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

旁人看不过,代她管教,

她反倒为他辩解。

他的顽皮激起她慈爱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

“他是块榆木疙瘩。

小学课本上您的诗,

他一点也不喜欢读。

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

还说是耗子咬掉的,

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

“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

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

必定融合甲虫的鸣声,

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

我何曾写过

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

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1932年8月




旅伴


世界上不缺少不美的人——

比起不美的人,

我的旅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委实是件稀奇事儿。

他的秃顶与年龄不相称,

所剩无几的头发也已斑白。

两只小眼睛没有睫毛,

他皱着眉头东张西望,

好像在稻田里拾稻穗。

他的鼻子高而宽,

占据了四分之三的脸盘。

额头宽阔,

左鬓发毛脱尽,

右眼上眉毛消失。

唇髭胡须剃光的脸上,

裸露着造物主塑造的粗疏。

餐桌上谁粗心丢失的扣针,

他拿起来别在自己的西服上——

女旅客见状,

转过脸去哧哧地笑;

他收集落在地上的捆包裹的绳子,

接起来绕成一团;

别人乱扔的报纸,

他叠好放在桌上。

他用餐非常谨慎——

他口袋里装着一瓶开胃的药粉,

坐下吃饭先把药粉倒在水里饮服。

用完餐,再服一粒助消化的丸药。

他寡言少语,

说话有些结巴——

一开口让人感到他是个傻瓜。

别人在他面前议论政治,

大放厥词,

他默不作声,

无从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一些。

我与他在一艘客轮上共度了七天。

有些旅客无端地讨厌他,

画漫画讥嘲他,

把他当作一块笑料,

俏皮话越说越刻薄。

他们每天用新的言辞塑造他的形象,

以荒唐的想象丰满他这件作品,

来弥补上帝创造的漏洞

造成的某些部位的失真。

并相信这是纯正的真实。

有些人猜他是个经纪人,

有的说他是橡胶公司的副总经理;

猜测激发了打赌的兴趣。

不少旅客对他敬而远之,

他已习惯了他们的冷淡。

旅客在吸烟室打牌赌钱,

他对他们也敬而远之。

他们在心里骂他:

“吝啬鬼!下贱胚!”

他与船上的吉大港的水手混得很熟。

水手用水手的语言说话,

不知道他操的是什么语言,

好像是荷兰语。

早晨,水手用橡皮管冲刷甲板,

他也跳来跳去地帮忙,

笨拙的动作招致善意的哄笑。

他们中间有个少年水手——

皮肤黝黑,双眼乌亮,

头发曲卷,身材单薄——

他送给他苹果、橘子,

给他看画报。

旅客们对他有损于欧洲人的尊严举动

大为恼火。

客轮停靠在新加坡港。

他把水手叫去,分发香烟,

每人一张十美元的纸币。

送给少年水手一根镀金手杖。

他与船长道别后

匆匆走下码头。

这时他的真实姓名传开了;

吸烟室里玩牌人的心里

发出了啊呀啊呀的惊叹。

1932年8月




悲哀的世界


消沉的日子我请求我的笔——

别叫我感到疚愧;

别让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

落进谁的眼帘;

黑暗中莫蒙着脸,

别把门关死。

点亮五光十色的华灯,

啊,你别悭吝!

世界极其辽阔,

它的荣誉永不黯淡,

它的性格十分温和。

昂首于看不见的阳光下,

它不眨的眼光安详而坚定,

它的胸脯上横陈着

河流、山脉、平原。

它不属于我,

属于无数的人。

它的鼓声响彻四方,

它的火焰照亮昏暗,

它的旌旗在天空猎猎飘扬。

在世界面前,

莫让我感到疚愧——

我的损失我的苦恼,

于它是尘粒之尘粒。

当我依仗自制力忘却自身的苦痛,

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现。

我于是望见悲伤的洪流

通过密集的支流

在岁月的胸上奔流;

浩荡的心河

在千家万户人们生活的河床里流淌。

眼泪的布拉马普特拉河

波涛汹涌;

在各国家庭的河滨

酝酿沧桑变迁。

亘古如斯的人们的哀乐愁苦

刹时坠落我的胸膛;

像洪水使我的肋骨

索索战栗——

随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鸣中

消逝于“无穷”,

其动机不得而知。

今日,我请求我的笔,

别叫我感到疚愧。

让你的贡献像河水漫出岸堤。

让我的哀伤

因你的赐予而被遮掩;

让我伤心的哭泣

融进世界千万种乐曲。

1932年8月




最后一封信


由于我的过错,

空荡荡的寓所

愤懑地扭过脸不看我。

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

没有一块属于我的地方,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

我决计出租房子,

搬到特拉登去。

过分的悲怆使我许久

不敢进阿姆丽的房间。

可是房客快来了,

房间得打扫干净,

我只得开了她上锁的房门。

房间里有她一双阿格拉绣花拖鞋,

有她的梳子和装着

洗发液、护肤液的几个瓶子。

书架上陈放着她的课本,

一架小手风琴,

一本剪贴簿贴满她收集的照片。

衣架上挂着长毛巾、上衣、机织布纱丽。

小破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

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

从她的红皮书包里

取出一本算术练习本。

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来,

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

是阿姆丽稚嫩的字体。

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

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

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

拿信的一瞬间,

许多往事纷至沓来。

阿姆丽妈妈去世那年,

她刚七岁。

我莫名其妙地担心,

恐怕她也活不了很久。

因为,她神情忧郁,

过早诀别的阴影从未来倏忽飞来,

笼罩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

我不敢让她离开我一步。

坐在办公室里做事,

唯恐突然发生不测。

她姨妈从班基普尔来度假,

忧虑地说:

“外甥女学习要耽误了。

如今谁乐意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孩,

当作包袱顶在头上?”

我好生愧疚,说:

“明天我带她到贝都恩学校报名。”

第二天,她上学了,

不过放假的日子大大超过上课的日子。

她父亲经常参与让送她上学的汽车

倒开回来的阴谋。

第二年,她姨妈又来度假,

见此情形,大为不满:

“这样念书不行!

我得把她带走,

送她上贝拿勒斯的寄宿学校。

我无论如何要把她

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

她跟她姨妈走了。

因为我应允,

她是怀着一腔无泪的怨恼走的。

我出门游览巴特里那塔圣地,

从自己烦闷的心境里逃了出来。

四个月没有得到她的消息,

以为老师的关怀

已消解她心头的垒块。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暗暗庆幸把她托付给了“大神”。

四个月后回来,

我径直前往贝拿勒斯看望阿姆丽——

途中收到一封信——

还说什么,

大神已收下她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坐在阿姆丽的房间里展开信纸,

只见上面写着——

“我很想见你。”

没有别的话。

1932年8月




不同的童年


厨房是希罗娜阿姨的活动天地。

总见她夹着两只铜罐来池塘汲水——

筑了石阶的池塘

离厨房不过两铜罐的距离。

她那丧母的外甥整天光着脊梁,

脑袋里进不去任何忠告。

这个无正经事可做的淘气包

俨然是池塘的主人——

一高兴跳进池塘,

一面游泳一面朝天上喷水。

他站在石阶上用瓦片打水漂;

折根竹竿煞有介事地坐着钓鱼。

在岸边爬树摘黑浆果,

扔的比吃的多。

人们说头秃了三分之二的胖地主,

才是池塘的真正主人——

他十点前前胸后背抹些油下水洗澡

身子猛地往水下一缩,

泡两下赶紧上岸,

念叨着杜尔迦女神的圣名,

穿过竹林回到家里。

他正在打一场官司,

忙得不可开交。

池塘写在他的田契上,

但尚未纳入他管辖的领地。

希罗娜的闲得难受的外甥

统管着树林、沼泽、荒地、沉船、

破庙和罗望子树最高的树梢。

他骑上在果园里吃草的洗衣人的驴——

竹鞭抽得它飞奔起来,

得意地领略赛马的乐趣。

驴要尽驮衣的责任,

而他无事可做,

翻身上驴,

这畜生连同四条腿就归他了,

不管法官怎样判决。

做父母的均指望儿女读破万卷书,

日后高官厚禄,

光宗耀祖。

所以,教书先生派学生头领

把逃学的他从驴背上揪下来,

拖着穿过竹林,

送进教室。

他的王国在集市、河埠、旷野。

此刻,他被四壁包围,

神思被粘在书页上。

我也曾经是个孩子。

天帝也为我创造了河流、田野、长空,

可惜没有利用的机会,

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在儿童广阔的世界里,

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的巢筑在旧楼的一角——

不许随便走到巢外。

那儿仆人们哼着地方戏曲做蒟酱包,

随手把红艳艳的液汁抹在墙上。

大理石地板擦得光滑、铮亮,

百叶窗雅致非常。

楼下是有石阶的池塘,

靠墙是一行椰子树,

发髻蓬松的老榕树把粗硕的根

深深地扎入池塘东岸的地下。

上午,左邻右舍的人来沐浴,

下午,闪耀着阳光的水面上

游弋的鸭子用喙抚理翅羽。

时光潺潺流逝。

苍鹰在天空盘旋,

年老的布贩子敲着铜盘沿街叫卖。

恒河水通过引水渠流入池塘。

在广阔世界里儿童加冕为君王,

而我生下来是个穷孩子。

我只能在内心的渴望里,

眼睛的远望中,

池水的波光下,

榕树的气根拥抱的凉荫里,

椰子树摇动的枝条上,

远处晒太阳的露台上做我的游戏。

悉多得到肌肤如芊芊嫩草一样细腻的

罗摩的消息的那天,

神猴诃努曼进入无忧树林。

我的诃努曼每年雨季

驾着湿润淡蓝的新云来临,

搅得天昏地暗。

从它黑洞洞的口腔里,

传出我无法前往的远方的信息。

高楼包围的一方哀戚的云天

木然地俯视着我,

胸脯隆隆地起伏。

浓黑的乌云像振鬃眦目的野狮,

跃过榕树的头顶。

椰子树枝叶的青翠变深变稠,

池水吓得瑟瑟战栗。

飓风和林莽里,

腾起儿童生活中被压制的活力。

在东方海岸的空中,

获释的博大的神童

飞来与我结为好友。

哗哗地下起雨来

一级级石阶沉入水中。

夜里雨越下越大,

我躺在床上,

闻到飘入窗口的潮湿林木的气息。

庭院里积了齐膝深的水,

屋檐口涌出一股股粗大的水流,

滚下去与地上的积水汇合。

早晨,我跑到南窗口,

只见池塘已是一片汪洋;

外溢的池水汩汩地流过果园,

木苹果树那头发散乱的脑袋

孤零零地挺在水面上。

街坊们喧嚷着跑出去,

用长毛巾和披肩逮鱼。

直到昨天,池塘和我一样是囚徒。

上午,下午,形态各异的树荫

融入水面,

流云用阴影之笔短促地在水面上画一下。

透过榕树叶缝的阳光,

像用金勺子泼到池水中——

池塘泪光盈盈地望着高空。

今天,它自由了,

如身穿赭色道袍的游方僧,

周游四方。

我的几个哥哥跳上池塘边的木船,

解缆划桨,

从池塘划进胡同,

从胡同划到大街上,

以后不知划到哪儿去了。

我的思绪追随着颠簸的木船。

黄昏来临,

云影与暮色交融,

又与池水中榕树的黑影融为一体。

路灯亮了,

朦胧的灯光罩着路面,

家里玻璃罩灯的火苗畏葸地颤抖着。

浓重的幽黑中

隐隐望见的晃动的椰子树枝

似鬼魅的暗示。

胡同两旁所有的房屋大门紧闭,

一两扇窗户泄涌出来的微弱的光线,

好似惺忪眼睛的呆滞的目光。

不知何时,一切沉入昏眠。

深夜,万籁俱寂,

游廊里更夫萨罗卜

隔一会儿地喊几声。

每年的雨天振奋我的心绪,

摇荡我的歌曲。

娑罗树叶在絮语,

棕榈树枝在鼓掌,

翠竹在轻晃——

七叶树和豆蔻树的花瓣

纷纷飘落。

家家户户那些和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

在往风筝线上抹特制的胶水。

他们的心事只有他们知道。

1932年8月




废纸篓


“你在干什么,苏妮?”

父亲吃惊地问,

“干吗把衣服装在皮箱里?

你要去哪儿?”

苏娜丽达的卧室在三楼,

有两扇南窗。

窗户前床上

铺着考究的拉克恼床单,

对面靠墙的书桌上,

摆着亡母的遗像。

一串芳香的花条

挂在墙上父亲照片的镜框的两端。

粉红色地毯上杂乱地堆着

纱丽、衬衣、紧身上衣、袜子、手帕……

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

举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过去——

它不明白女主人为什么收拾衣服,

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达抱膝而坐,

侧脸望着窗外。

她没有梳头,

眼圈红红的,

显然刚才哭过。

苏娜丽达不答话,

只管低头整理衣服——

手微微发颤。

“你要出门?”

父亲又问。

苏娜丽达口气生硬地说:

“您讲过,我不能在家里成亲,

我到阿努家去。”

“啊呀!”莎米达叫起来,

“姐姐,你胡说什么呀!”

父亲露出恼怒而无奈的神色:

“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观点。”

“但他们的意见,我得一辈子听从——”

女儿语气坚定,表情肃穆,

决心不可动摇,

说罢把一枚别针装入信封。

父亲忧心忡忡:

“阿尼尔的父亲鼓吹种姓制度,

会同意你俩的婚事?”

“您不了解阿尼尔,”

女儿自豪地说,

“他是个有主见、胸怀坦荡的青年。”

父亲长叹一声,

莎米达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了。

钟敲了十二下。

苏娜丽达一上午没有吃饭。

莎米达来叫过一回,

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母爱的苏娜丽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他也要进屋劝女儿吃饭;

莎米达拉住他说:

“别去了,爸爸,

她说不吃是决不会吃的。”

苏娜丽达把头伸出窗外,

朝大街上张望。

终于,阿尼尔家的汽车开来了。

她急忙梳妆,

一枚精巧的胸针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尔家的信。”

莎米达把一封信丢在姐姐怀里。

苏娜丽达读完信,

面如死灰,

颓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尔的信中写道:

“我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改变父亲的观点,

岂料磨破嘴唇,

他仍固执己见,

所以——”

下午一点。

苏娜丽达呆坐着,

眼里没有泪水。

仆人罗摩查里塔进屋低声说:

“他家的汽车还在楼下哩。”

“叫他们滚!”苏丽娜达一声怒吼。

她养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脚边。

父亲得知事情发生突变,

没有细问,

他抚摩着女儿柔软的头发说:

“苏妮,走,

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举行阿尼尔的婚礼。

阿尼尔执拗地叫嚷:“不,我不结婚。”

母亲心疼地叹气:“唉,依了他吧。”

“你疯啦!”父亲勃然大怒。

家里张灯结彩,

唢呐从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尔失魂落魄。

傍晚七点左右。

位于波乌巴查尔的

苏娜丽达家的一楼里点着煤油灯,

污渍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叠报纸。

管家卡伊拉斯·萨尔加尔

左手托着水烟筒抽烟,

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

他正等听差来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尔突然来临。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乱之中忘了给喜钱,

想起了特地来一趟。”

阿尼尔犹豫一下说,

“我想顺便再看一眼

你家苏娜丽达小姐的卧室。”

阿尼尔慢步走进卧室,

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头。

床具上,窗帘上,门框上,

漾散着人昏迷呻唤般的幽微的气味,

是柔发的?残花的?

抑或是空寂的卧室里珍藏的回忆的?

不得而知。

阿尼尔抽了会儿烟,

把烟蒂往窗外一掷,

从书桌底下取出废纸篓

捧在胸前。

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

他看见满篓是撕碎的信纸。

淡蓝的信纸上是他的笔迹。

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的碎片,

四年前用红绸带

系在硬纸板上的两朵花——

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罗兰。

1932年8月




昆虫的天地


卡弥尼树的枝丫,

悬曳着露水打湿的坚韧的蛛丝。

花园曲径的两旁,

星散着小小的棕色蚁垤。

上午,下午,

我穿行其间,

忽然发现素馨花枝绽开了花苞,

达迦尔树缀满了洁白的花朵。

地球上,人的家庭看起来很小,

其实不然。

昆虫的巢穴何尝不是如此哩。

它们不易看清,

却处于一切创造的中心。

世世代代,它们有许多的忧虑,

许多的难处,许多的需求——

构成了漫长的历史。

日复一日

表现出不可阻止的生命力的活跃。

我在它们中间踯躅,

听不到它们的饥渴、生死……

永久的情感之流的流淌。

我低吟诗行,斟酌字眼,

以完成写了一半的歌曲。

对于蜘蛛的世界,蚁蝼的社会,

我这样斟字酌句是费解的、古怪的、

毫无意义的。

它们幽暗的天地里,

是否回荡着摩挲的柔声,

吸呼的妙曲,

听不清的喁喁低语,

无可表达的沉重的足音?

我是个凡人——

我自信可以周游世界,

甚至能够排除

通往彗星、天狗口啖日月的路上的障碍。

然而,蜘蛛的王国

对我是永远关闭的,

那充满我痛苦、怨恨

和喜悦的世界的尽头,

蚁蝼的心灵的帘幕是永远低垂的。

上午,下午,

我在它们的“狭小而无限”之外的路上往返,

目睹素馨花枝绽开花苞,

达迦尔树缀满洁白的花朵。

1932年9月




山茶花


她名叫卡梅腊。

我是在她的练习本上看见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带着弟弟乘电车前往学院。

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

欣赏她的披肩秀发

和柔美的面部线条。

她胸前抱着教科书和练习本。

我在该下车的车站没有下车。

此后,我制定了出门的时刻表——

这与我上班的时间毫不相关,

而与她上学的时间相吻合。

所以经常相遇。

我想,虽然我与她互不相识,

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

黑发从秀额往后拢着,

眼里闪着纯朴的光泽。

我暗暗抱怨,

为什么不发生事故,

使我在救助中显示我的人生价值?

例如街上发生骚乱,

或者哪个恶棍为非作歹。

这种事如今不是经常发生吗?

我的命运像一潭浊水,

收纳不到可歌可泣的壮举。

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

既请不到凶残的鲨鱼、鳄鱼,

也请不来雍容的天鹅。

有一天电车上特别挤。

卡梅腊身旁坐着一位

讲一句孟加拉语夹杂半句英语的年轻人。

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

抓住他的肩膀往车下扔。

可一时找不到借口,

手痒痒得要命。

这时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烟。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

命令道:“扔掉雪茄烟!”

他装作没听见,

照样吞云吐雾。

我一把抢过他口衔的雪茄,

掷到窗外,

紧握双拳怒视着他。

他一声不吭,

一步跳下车。

他也许认识我。

我在足球场上

因进攻凶猛而小有名气。

姑娘的脸煞地红了。

她低头佯装看书,

手索索发抖。

对我这位嫉恶如仇的英雄

竟不屑一顾。

同车有正义感的职员齐声称赞:

“先生,您做得对!”

不一会儿,姑娘提前下车,

改乘出租汽车走了。

以后接连两天我没有遇见她。

第三天我看见她乘黄包车上学,

立刻省悟我鲁莽地做了件错事。

姑娘自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用不着我插手。

我暗自悲叹我的命运确是一潭浊水,

英雄行为的回忆像青蛙呱叫,

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

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

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换换空气。

她家的别墅名为“摩迪亚”,

坐落在距山道不远的茂密的树林里,

皑皑雪峰遥遥在望。

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来了。

我正打算踏上归途时,

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汉拉尔不期邂逅。

他是个瘦高个儿,

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镜,

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鲜空气中

得到了些许慰藉。

他对我说: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见您一面。”

泰努卡像个影子,

身材单薄到了无法再单薄的程度,

学习的兴趣远远胜过对饮食的兴趣,

对我这位足球名将

怀有不可思议的敬慕。

她以为我同意和她谈天说地

体现我对她别有意味的关切。

唉,命运的捉弄!

我下山前两天,

泰努卡含蓄地对我说:

“我要送您一样东西——

一盆使您时时想念我们的花。”

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厌烦。

“这是珍贵的植物,”泰努卡说,

“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么名字?”我问。

“山茶花。”

我心头一震,

与山茶花语音相近的一个名字,

闪电般掠过我昏暗的心空。

我含笑喃喃自语:

“山茶花,不容易获得她的心。”

我不晓得泰努卡

明白了此话有什么含义。

她骤然两颊绯红,

兴奋得全身微微发颤。

我携带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车,

我发觉安顿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

我把它藏在双人包厢的盥洗间里。

这趟旅行到此结束。

以后几个月的琐事恕不赘述。

在祭神节的假期里,

闹剧的帷幕在绍塔尔族聚居区重新拉开。

这是偏僻的山区,

我不想说出地名——

换空气的阔佬从不光顾此地。

卡梅腊的舅舅是铁路工程师,

家安在娑罗树影遮护的“松鼠的村庄”里,

从那儿望得见天边的青山。

附近的沙砾地里淙淙流淌着清泉,

帕拉斯树枝上结了野蚕茧,

哈尔达基树底下,

赤裸的绍塔尔族牧童骑在水牛背上。

这里没有旅馆。

我在河边搭了顶帐篷。

除了那盆山茶花,

没有别的旅伴。

卡梅腊是和母亲一起来的。

太阳升起之前,

她撑着花伞,

沐浴着凉爽的晨风,

在娑罗树林里散步,

野花竞相吻她的纤足,

竟未引起她的注意。

她有时涉过浅清的小河,

到对岸希苏树底下看书。

她不理睬我,

由此我断定她认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见他们在小河边野餐,

我多么想走过去说:

“需要我为你们效劳吗?

我会汲水、打柴,

从附近的树林里

兴许还能弄来一只温和的狗熊哩。”

我发现一个年轻人穿着英国绸衬衫,

坐在卡梅腊身旁,

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

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蔷薇,

旁边放着一本英国文学月刊。

我如梦初醒,

在这绍塔尔族人聚居的巴尔格那幽静的河谷,

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我是一个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

我应该知趣地离开,

然而,暂时不能走。

我得耐心地住几天,

等山茶花开了,

派人送过去,

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白天打猎,

傍晚回来给山茶花浇水,

静观花苞的变化。

这一时刻终于到了。

我大声叫为我弄柴火的

绍塔尔族姑娘进帐篷,

我要借她的手,

送去用娑罗树叶包的山茶花。

我在帐篷里读一本侦探小说,

等待着。

外面传来甜蜜的声音:

“先生,叫我干什么?”

我走出帐篷

一眼看见山茶花夹在她的耳朵上,

她黝黑的脸闪着欣喜的光彩。

“叫我干什么?”她又问。

“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样。”

说罢我动身返回加尔各答。

1932年8月




黄鹂


我疑惑这只黄鹂出了什么事,

否则它为何离群索居。

第一次见到它,

是在花园的木棉树底下,

它的腿好像有点瘸。

之后每天早晨都看见它孤零零的,

在树篱上逮虫;

时而进入我的门廊——

摇摇晃晃地踱步,

一点儿也不怕我。

它何以落到这般境地?

莫非鸟类的社会法则

逼迫它四处流浪?

莫非鸟族的不公正仲裁

使它产生了怨恨?

不远处,窃窃低语的几只黄鹂

在草叶上跳跃,

在希里斯树枝间飞来飞去,

对那只黄鹂却是视而不见。

我猜想它生活中的某个环节

兴许出了故障。

披着朝晖,

它独个儿觅食,

神情是悠然的。

整个上午,

它在狂风刮落的树叶上蹦跳,

似乎对谁都没有抱怨的情绪,

举止中也没有归隐的清高,

眼睛也不冒火。

傍晚,我再没有看见它的踪影——

当无伴的黄昏孤星透过树隙,

惊扰睡眠地俯视大地,

蟋蟀在幽黑的草丛里聒噪,

竹叶在风中低声微语,

它也许已栖息在树上的巢里了。

1932年9月




普通的姑娘


我是深闺内院里的女子,

您不会认识我的,萨拉特先生。

我拜读过您的最新小说《枯萎的花环》。

您笔下的女主人公埃鲁克茜

三十五岁溘然去世。

她曾与二十五岁的情敌激烈搏斗,

我看得出,您非常仁慈——

您让她赢得了胜利。

现在说说我自己。

我年纪尚小,

但韶华的魅力

已打动了一个人的心。

得知这一情况,

我激动得浑身哆嗦——

忘记自己是个普通的姑娘。

像我这样的孟加拉姑娘千千万万,

她们也秀丽可爱,

拥有妙龄的神咒。

我恳请您

写一部关于一位普通姑娘的小说。

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如果她心灵深处

沉淀了非凡的情感,

她该如何昭示?

有几个男子能把它发掘出来?

他们的眼睛为花容月貌所眩惑,

但他们的良知并不探寻真实。

我们以蜃景的价格出卖我们自己。

容我说明一下我说此话的根由。

您可以假设

看中我的那一个叫纳雷斯·桑。

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还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漂亮的姑娘

映入他的眼帘。

我既没有勇气相信

也没有决心不相信他的赞辞。

后来,他去英国留学。

我偶尔收到他的来信。

我常常胡猜乱想:罗摩啊罗摩!

成群的英国姑娘出入公共场所,

她们个个出类拔萃,

聪慧过人,神采飞扬;

她们已经发现了

昔日埋没在印度百姓之中的纳雷斯?

果然,上回他来信说

他与丽姬一道下海游泳——

丽姬像优哩婆湿似的浮上水面时,

他情不自禁地朗诵了

孟加拉诗人赞美优哩婆湿的诗句。

然后,他俩并肩坐在沙滩上

面对着翻涌的蓝色海浪

和满天明丽的阳光。

丽姬语调徐缓地对他说:

“你来的那天和你回国的日子,

好似贝的两张壳,

让一颗罕见的浑圆的无价泪珠

充填其间吧!”

她委婉地表达爱慕的手法何等高超!

纳雷斯还在信中写道:

“即便她胡诌,那又何妨!

说得实在太感人了——

嵌玉的金花难道是真花?

但何尝不给人以美的享受!”

您明白了吧,

他信中比喻的隐义,

像无形的钢针

刺入了我的胸膛;

并且提醒我,

我是个普通的姑娘。

我没有回报门第高贵的情人的足够资本。

唉,我无力改变现状,

终生是个债务人。

萨拉特先生,求求您,

写一部关于普通姑娘的小说吧——

这位不幸的姑娘

必须同六七位才貌出众的女性竞争——

如同俱卢战场上阿周那之子阿维马努

单枪匹马与七位凶悍的骑士厮杀。

我知道厄运已落到我头上,

我已经输了。

但请您允许您笔下的女主人公

代替我获胜,

使我读了扬眉吐气。

让您的生花妙笔

传递檀香般芬芳馥郁的喜讯吧!

为您的女主人公起名马拉蒂,

这也是我的名字。

不必担心被读者发现,

孟加拉平原上有无数个马拉蒂,

都是可以信赖的心地淳朴的姑娘。

她们不懂法语、德语,

只懂得委屈落泪。

您准备如何让她获胜?

您的灵魂高尚,您的笔触神圣。

也许您打算导引她

走上自我牺牲的道路,

忍受不堪忍受的痛苦,

和沙恭达罗一样。

原谅我吧,萨拉特先生,

让她下来站在我的位置上。

长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

她向天神祈求的巨大恩典,

不会赐给我,

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

写纳雷斯在伦敦混了七年,

处在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包围之中,

一次次考试不及格。

然后,您的笔锋一转,

写马拉蒂在加尔各答大学数学考试中

独占鳌头,

获得硕士学位。

但您如果在这儿收笔,

您小说之王的桂冠会被玷污。

不要管我处境如何艰难,

不要收缩您的想象力。

您和天帝一样是不吝啬的,

送马拉蒂去欧洲深造。

写那儿的一群学者、圣哲、英雄、

诗人、艺术家和君主簇拥着她,

像天文学家发现星球那样

发现她不单才华横溢,

而且性情温柔。

不是在愚昧的国度,

而是在有圣人、慈善家,

有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的地方,

揭示她征服世界的魔力的奥秘;

举行举世瞩目的盛大集会,

对她表示热烈欢迎!

描写她头上落下赞颂的甘霖,

她落落大方地穿过人群,

像海面上滑行的一艘帆船。

人们一看她的秀目,

交头接耳地说印度的雨云和阳光

交融在她迷人的眼神里。

(顺便说一句,

造物主的爱怜

确实融化在我的眼神里。

不过我必须承认,

命运尚未让我遇到欧洲的有识之士。)

纳雷斯和那些出类拔萃的女士

尴尬地站在会场的一角。

以后呢?

我的故事到此结束,

我的梦幻破灭。

可怜啊,普通的姑娘!

唉,白白浪费了天帝的创造力!

1932年8月




一个人


一位已届暮年的北印度人——

身材瘦高,唇髭银白,

胡须剃尽的脸

宛如干瘪的水果。

上身是一件方格背心,

下身围着围裤。

脚穿土布鞋,

右手拄着拐棍儿,

左手撑着布伞进城去了。

时值八月,

朝阳眩目地抚摩着薄云;

裹着黑幔的夜

早已气喘吁吁地遁去。

雾湿的风漫不经心地

摇晃着阿穆拉吉树的嫩枝。

飘忽着幻影的我的世界的尽头,

出现一个旅人。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人,

没有姓氏,没有意识,

没有感情,没有需求,

仅仅是八月的一个上午

踽踽走向集市的人。

他也望见了我,

在他的世界的大漠的尽头

那流荡的紫岚中,

人与人毫无干系,

我,仅仅是一个人。

他家有牛犊,

有笼中的鹦鹉;

他的妻戴着粗陋的铜手镯,

推磨碾麦。

他有洗衣为生的邻里,

与杂货店的老板熟识,

欠喀布尔商人的钱。

我不在他们中间,

我——仅仅是一个人。

1932年8月




玩具的自由


穆妮小姐卧房里的日本木偶

名叫哈娜桑,

穿一条豆绿色绣金花日本长裙。

她的新郎来自英国商场,

是没落王朝的王子,

腰间佩带宝剑,

王冠上插一根长长的羽翎——

明天一对新人盛妆打扮。

后天举行婚礼。

黄昏,电灯亮了,

哈娜桑躺在床上。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只黑蝙蝠

在房里飞来飞去,

它的影子在地上旋转。

哈娜桑忽然开口说:

“蝙蝠,我的好兄弟,

带我前往云的国度。

我生为木偶——

愿意在游戏的天国

做度假的游戏。”

穆妮小姐进屋找不到哈娜桑,

急得大叫起来:

“哈娜桑,你在哪儿?”

庭院外面榕树上的神鸟邦迦摩说:

“蝙蝠兄弟带着她飞走了。”

“哦,神鸟哥哥,”穆妮央求道,

“请带我去把哈娜桑接回来。”

神鸟展翅翱翔,

带着穆妮飞了一夜,

早晨到达

云彩的村寨所在的罗摩山。

穆妮大声呼喊:

“哈娜桑,你在哪儿?

我接你回去做游戏。”

蓝云上前说:

“人知道什么游戏?

人只会用游戏

束缚与他游玩的人。”

穆妮小姐问:

“你们的游戏是怎样的呢?”

黑云隆隆地吼叫着

灼灼地朗笑着飘过来说:

“你看,哈娜桑化整为零——

在缤纷的色彩中,

在罡风和霞光中,

在各个方向各种形态中度假。”

穆妮万分焦急:

“神鸟哥哥,

家里婚礼已准备就绪,

新郎进门不见新娘会发怒的。”

神鸟笑嘻嘻地说:

“索性请蝙蝠把新郎也接来,

在暮空的云彩上做婚礼的游戏。”

“那人间只剩下哭泣的游戏了。”

穆妮一阵心酸,泪如雨下。

“穆妮小姐,”神鸟说,

“残夜消逝,明天早晨,

雨水清洗的素馨花瓣上也是有游戏的,

可惜你们谁也看不见。”

1932年6月




写信


你给了我一支自来水金笔

和其他文具——

各种印花信笺,

镀银裁纸刀,

剪刀,虫漆,红绸带,

玻璃纸包的红色、蓝色、绿色铅笔。

还有一张核桃木书桌。

你叮嘱我每天写一封信。

上午洗完澡,

我坐下写信。

我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

目前我只有一条消息——

你走了。

你也知道这条消息,

不过,你似乎并未深刻理解

这条消息的内容。

所以,我想首先告诉你——

你已经走了。

我一次次提笔,

一次次体会到,

这条消息并不简单。

我不是诗人——

我没有用语言表述我的心声

和顾盼的能力。

一张张纸让我撕了。

已经十点了。

你的侄儿帕古要去上学,

我得照料他吃饭。

我最后一次写“你走了”,

其他的话,

全写在横七竖八涂改的笔画里了。

1932年6月




名声


尼斯兄:

我十九岁那年,

你二十五岁左右,

已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

《康达姑妈》和《潘珠的怪癖》。

此外,《时代的车轮》月刊上

正连载你的小说《血痕》。

你的成就轰动了全国。

我在学院的文学研讨会上

赞扬你比般金·钱德拉·查特吉更伟大,

引起一场打破脑瓜的混战。

我哥哥揶揄我是你盲目的崇拜者。

大学毕业之后,

我搞到了县长助理的差使。

不久,全国掀起

如火如荼的反殖爱国运动,

我毅然辞职。

之后,我交了好运——

成为你的挚友。

过从甚密的那段日子里,

我不曾说过你一句坏话。

我甚至假笑着

袒护你大大小小的缺点,

把它们化入你的崇伟之中。

我的坚韧不拔和目光的和善

都是从你那儿学到的。

我深知

你最擅长塑造瑕不掩瑜的风云人物。

你一再地督促我:

“提笔写小说吧,

在作家的舞台上,

你本应有尊贵的席位。

是你的自卑感,

使你屈辱地坐在读者的长凳上。”

后来我犹犹豫豫地拿起笔,

开始练习写作。

我的第一部小说

以我们这个时代为背景。

主人公是邦迪加达地区

被追捕的政治犯。

他潜伏了七个月,

有天深夜冒着生命危险

回家看望母亲。

他的叔叔向警察告密。

他在一个渔家女的草房里躲了几天。

他的叔叔提供了可靠的情报,

致使他落入敌人之手。

渔家女做了伪证,

也被捕入狱。

他叔叔爬到了副县长的位置上。

你读了我的小说,

赞不绝口。

亲自把稿件送到编辑萨姆普·桑德尔家里,

要他马上在《时代的车轮》上发表。

果然,小说第二个月开始连载——

如同干芦苇塘着火迅速蔓延的火势,

我很快蜚声文坛。

《短笛》杂志上一篇评论文章中写道:

“在这位文坛新星面前,

著名小说家阿苏先生黯然失色了。”

你读完开心地一笑。

《番查加那》杂志上发表的

拉地甘达·迦斯的文章说:

“孟加拉文苑终于

诞生了真正的传世之作。”

等等,等等。

你看了这篇文章没有笑。

之后,

你我之间

蔓生了名声的荆棘。

此刻,请听我一句话,

我的名声

是在“现代疯狂”的薄土中滋生的,

根子扎得不深,

不结果实,

只有叶子的茂密,

原因是不懂得虚怀若谷。

你塑造的主人公潘珠

是孟加拉的堂吉诃德,

他的怪癖将千秋万代

遗传给不同肤色的狂人。

我小说中的主人公贡杰拉尔

像一个爆竹,

在空中一闪便熄灭了——

只能迷惑傻瓜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多么高尚,

我岂能为窃取虚假的荣誉的资本

而出卖你的友谊。

打开纸包看吧,

里面是我作品的灰烬。

我的作品明天必是一撮尘土,

干脆今天就付之一炬!

1932年7月




短笛


卖牛奶的吉努居住的小巷边

有一幢二层楼房,

一楼窗户钉着铁条。

湿漉漉的墙壁泥灰驳落,

到处是褐色的斑痕。

用美国布做的门帘上

画着财神迦奈斯。

除了我,租用一楼房间的

还有一个生灵——蜥蜴,

它与我的区别

在于它不缺少食品。

我是商业厅最年轻的文书,

月薪二十五卢比。

下班后辅导“达特”种姓人的孩子

复习功课,

报酬是一顿便饭。

然后到瑟亚尔达车站

消磨黄昏,

省下点灯的花销。

听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

汽笛声,旅客的喧嚷声,

苦力的叫喊声……

挨到十点半钟,

才返回黑乎乎凄凉的住所。

我的姑母的村庄

坐落在达勒斯瓦利河畔。

她的侄女曾与

我这个命途多舛的人缔结姻缘。

成亲的吉期在迩,

我“犯上作乱”的罪行败露——

只得仓皇出逃,

新娘摆脱了“灾难”,

我亦如此,

新娘未能步入洞房,

但每日在我的心房进进出出——

她身裹达卡绸纱丽,

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

近来,阴雨绵绵。

电车票价又涨了,

薪水却被克扣。

小巷角落里,

榴梿和杧果的皮核、

鱼鳍、小猫的尸体、

炉灰——堆积着,腐烂着。

我使用的千疮百孔的旧伞的现状

颇似七扣八扣的薪金。

办公室沉闷的氛围的唯一装饰品,

是膜拜保护大神毗湿奴的

乐天派库比康特的俏皮话。

淫雨的黑影

潜入潮湿的斗室,

像坠落陷阱的困兽,

昏迷不动。

白天黑夜,

我感到我与半死不活的世界

死死捆在一起。

住在巷口的甘达先生

有一头细心梳理的波浪形黑发

和一双大眼睛。

他性恪豪爽,

自小爱吹笛。

岑寂的午夜,

夜色阑珊的拂晓,

光影交叠的下午,

小巷恶浊的空气中,

常萦绕他的笛音。

有天黄昏,

他吹起沉郁的“兴都”“巴鲁亚”曲调,

暮空弥漫着万古不变的离愁。

顷刻之间,

小巷恍如

哀绝的醉鬼呓语般的虚幻。

我陡地感到,

我——穷文书哈里帕特,

与莫卧儿的皇帝阿格巴尔无甚区别,

破伞与华盖

循着凄婉的笛音

一齐飞向天国。

这笛音听来尤为真切的地方,

流淌着达勒斯瓦利河。

无尽的黄昏,

河畔黑棕榈的浓荫里,

空寂的庭院里,

她在等待,

身裹达卡绸纱丽,

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

1932年7月




步步高升


楼梯口右面的走廊里,

我每天上午

跟尼勒穆尼学习英语。

破墙旁边有棵高大的罗望子树,

结果的季节,

猴子在树上蹦来蹿去。

我的目光

不由自主地离开英语课本,

追踪猴子摇动的尾巴。

每每此时

先生拧我的耳朵,

以证实

我与红眼猴在理性上的差异。

放了学,

我在植物家族里执教。

园子里有黑浆果树、酸果树、

一排排槟榔树。

沿墙自生的一棵幼枣树

是我的学生。

我一面用板尺揍枣树

一面训斥:

“瞧你这笨蛋,

参天的黑浆果树结果了,

可你又矮又小,

不求上进。”

我恭听父亲的教诲,

常听见“上进”两个字。

听他一再地讲拾破烂的

卖一篮篮碎破璃,

最后成为百万富翁的故事。

听着,听着,

“上进”的概念

在我眼前变得具体而清晰。

人无不想成为富翁——

起码也得像巴吉德普尔镇

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那么富裕。

连同黑浆果累累的园子,

我家这幢楼房

已经典押给他了。

我天天教育枣树,

要以帕珠·马雷克为楷模,

快快长高。

我一天两次用棍子测量枣树的高度——

我的火气越来越旺,

它却视而不见,

不长高,也不结果。

盛怒之下,

我挥舞木棍

噼里啪啦狠揍了它一顿。

我越拧它的耳朵,

它的叶子落得越多,

进步越是缓慢。

这时,我当税务员的父亲

调到了巴尔达曼县。

我转入加尔各答一所高级英语学校,

迈开大步,

向高官显爵的顶峰攀登。

父亲谢世不久,

我在秘书处奠定了

步步高升的基石。

可是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龄,

我不得不托人求情,

借了一大笔债,

好歹操办了她的婚事。

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明年二月九日,

新春的暖风体内体外吹拂的时光,

就——

晴天霹雳,

我被人从我的职位上撸了下来。

我的境况

恰似害虫啮噬的、

外表光亮的生果子,

狂风袭来,

咚地坠地。

春天的花事出了问题,

只怨我时乖命蹇。

公事房的财神

别转脸不再垂青于我,

家里的财神

早已另觅新筑的金莲台了。

我拿着文凭四处寻找工作,

奔波了数日下来,

我形容枯槁,

眼光呆滞,

肚子瘪了下去,

鞋跟断裂,

肤色和旧床单相似——

我登门向达官贵人求助,

几乎跑断了腿。

这时我突然收到一封信,

因借款到期无力偿还,

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

依法没收了我家典押的房产。

我匆匆赶回老家,

上楼推开窗户,

碰到一根树枝。

我心里恼火——

用力一推,

一看,

原来是我的“学生”!

枣树枝繁叶茂,

向我表明它已“高升”了,

同上门占房的帕珠·马雷克

一模一样。

1932年7月




怯弱


高中一年级学生

巴特克里斯达说话尖酸刻薄,

是胆小的同学心目中的恶魔。

他无缘无故地

为苏尼塔起了个绰号“白鹤”。

绰号后来变为“小鸭”,

最后成为“纯种鸭”——

绰号本身并无特殊的意思,

不过是恶作剧罢了。

憨厚的人惧怕奚落,

但常常成为奚落的对象。

残酷者的队伍日益扩大,

到处乱射怪笑的毒箭。

巴特克里斯达的喽啰

也怀着莫名的厌恶,

用目的不明的嘲弄之针,

刺伤苏尼塔。

可怜的苏尼塔为了解脱

只好转学。

过了许多日子

他的血管里仍流着

往日在人前局促不安的拘谨。

蛮横黧黑的恶煞巴特克里斯达

把生活的不公正和无情的冷嘲热讽

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扉。

巴特克里斯达摸透了

苏尼塔的脾性,

路上遇见他,

总叫醒他心中昏昏欲睡的恐惧,

以此取乐,

炫示他拥有暴虐手段的骄傲。

他仍叫苏尼塔的绰号,

仍对他怪笑。

大学毕业后,

苏尼塔试图跻身于律师的行列,

但律师的行列没有空隙容他挤入。

他缺少挣钱的机会,

但不缺少时间——

他弹琴,唱歌,

填补生活的空虚。

后来索性拜艺术家亚玛德为师,

悉心钻研音乐。

他的妹妹苏妲

在英国人创办的达耶森学院

已获得学士学位,

并发誓要戴上数学硕士的礼帽。

她身材苗条,

步履轻盈,

一副近视眼镜后面

闪着好奇的光芒,

身心充满欢乐和甜笑。

钦慕她的女友乌玛拉妮

说话柔声细气,

睫毛下微漾着摄魂的暗影,

纤圆的手腕上戴两只精致的镯子。

她攻读哲学,

讨论问题,

口未开脸先红。

苏妲并非不曾窥见哥哥的隐秘,

但在他面前竭力按捺着笑声,

免得他难堪。

星期天,苏妲请乌玛拉妮来喝茶。

天下着暴雨,

街道沉入水中。

苏尼塔独坐窗前弹着雨曲。

他知道乌玛拉妮在隔壁房间,

这喜讯融合他的心律,

在弦索上战栗。

苏妲突然来到哥哥的房间,

夺下他的琴说:

“乌玛拉妮特意要我转告你,

请你为她唱歌,

不唱她决不饶你。”

乌玛拉妮羞得满面通红,

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言辞

抗议苏妲姐姐编造假话。

黄昏之前

幽暗已浓;

房门在风雨中急躁地晃动,

斜雨拍打着窗破璃;

门廊里茉莉花散发着清香;

街上积了齐膝的雨水,

汽车在水中哗哗地行驶。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

苏尼塔动情地边弹边唱:

“细雨霏霏,

哦,来吧,

我的心上人——”

他的心飞往乐曲的天国,

尘寰的一切喧杂

融入了完美的乐音,

无际的流年的碧水里,

绽开了一朵“美”的百瓣莲花,

他坐在莲花上,

脱胎换骨。

黄昏来临,

阵风停息,

路灯闪着暗湿的光。

邻居的一个男孩摇头晃脑,

背诵要考的几课书。

蓦地,楼梯口传来狞笑和吼叫:

“喂,纯种鸭在吗?”

肥胖的巴特克里斯达

睁着血红的眼睛闯进屋子,

惊愕地看见苏尼塔立在门口,

两眼喷射着坦然冷静的忿恨,

像是雷神因陀罗

朝粗野的嘲讽掷过去的霹雳。

巴特克里斯达窘迫地要说什么,

苏尼塔大喝一声:“闭嘴!”

有如一脚踩扁癞蛤蟆的聒叫,

巴特克里斯达的干笑

戛然而止。

1932年7月

朝觐者

我们冒着严寒起程——

这是时机最糟糕的极其漫长的旅程。

道路迂曲,

朔风刀一般锋利,

寒冷不可抵御。

驼峰磨伤、脚痛难忍、脾性暴烈的骆驼,

不时趴卧在融化的冰雪上。

想起春天山底下的宫苑,

衣着华丽、手擎盛满芳醴的杯盏的

名媛淑女,

心里好不沮丧。

牵骆驼的脚夫骂骂咧咧,

怨声不绝,

一个个溜之大吉,

寻找烈酒、女人去了。

火炬已经熄灭,

找不到打尖的旅舍,

经过的城市满布敌意、猜疑;

村落肮脏,

且漫天要价。

困难重重!

最后我们决定通宵赶路,

累了打个盹。

听见谁在唱歌——

准是疯子!

黎明时分,

我们进入凉爽宜人的山谷;

雪下是潮湿的沃土,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林木的气息,

山涧淙淙流淌,

水车的叶片拍击着幽暗。

天边屹立着三棵树。

浑身雪白的老马在山坳奔驰。

我们走到门上挂着葡萄藤的酒肆前,

只见两个人脚踏着空酒坛,

在洞开的大门口掷骰子赌钱。

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我们继续前进。

时光飞逝,

傍晚,

我们到了目的地——

应该说,这段经历是令人满意的。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往昔,

又仿佛是有意发生在现在,

写下,请写下这句话——

如此迢遥的地方

牵引我们来寻死还是觅生?

“生”已有过一回——

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

在这以前,

我见过“生”也见过“死”,

自忖两者不是一码事。

然而,这“生”是非常冷酷的,

它的折磨是惨毒的,

像死,像我们的死。

我们返回自己的国家,

返回自己的王国。

但在陈规陋习中,

没有丝毫的安宁,

周遭不可亲近的人,

抱着各自的神像。

我死了反倒轻松。


不朽形象的福音


好似天狗啖食丽日的漆黑巨口,

黄昏的阴影提前吞没了院落。

外面响起了怒吼:“开门!”

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状,

哆哆嗦嗦地顶着门,

插上门闩,

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

又是雷鸣般的怒吼:

“我是土壤王国的使者,

时候到了,特来索债。”

门上的铁链咣啷咣啷响,

四壁剧烈地摇晃。

屋里的空气唉声叹气。

空中飞禽双翼的扑扇,

像夜阑的心跳。

咚咚咚一阵擂击,

门闩裂断,

门板倒地毁坏。

生命颤抖着问:“哦,土壤,哦,残酷者,你要什么?”

“躯壳。”使者说。

生命长叹一声:

“这些年我的娱乐活动在躯壳里进行,

我在原子里跳舞,

在血管里演奏音乐。

难道一瞬间我的庆典要遭到破坏——

笛箫折断,手鼓破裂,

欢乐的日子沉入无底的黑夜?”

使者不为所动:

“你的躯壳欠了债,

是还债的时候了——

你躯壳的泥土必须返回泥土的宝库。”

“你要讨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讨回。”

生命不服地说,

“你凭什么索取更多的东西呢?”

使者含讽带讥地说:

“你贫瘠的躯壳似疲惫瘦弱的一钩弯月——

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生命争辩道:

“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属于你。”

使者哈哈大笑:

“你从躯壳上剥得下形象,只管剥去好了。”

“我定能剥下。”生命发誓。

生命的知音灵魂,

星夜赶往举行庆典的光的圣地,

合掌祈求:“啊,伟大的光华!伟大的辉煌!

啊,形象的源泉!

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边否定你的真理——

不要辱没你的创造!

他有什么权利摧毁你拥有的形象?

他念了哪条咒语令我潸然泪下?”

灵魂入定苦修。

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

生命悲啼不止。

路上一刻不停地运送盗窃的形象。

生物界昼夜回荡着祈祷:

“啊,形象塑造者!啊,形象钟爱者!

‘僵固’这妖魔攫住你的赐予,

收回你的财宝吧!”

一个个时代逝灭了。

隐隐传来天庭的懿旨:

属于泥土的回归泥土,

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

我许诺,泯灭了的形象再度显露,

无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

将出席你目光的盛会。

法螺呜呜吹响,

形象重返抽象的画中,

从四面八方奔来了形象的爱慕者。

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

生命依旧痛哭。

生命期冀什么?

生命双手合十说道:

“泥土的使者用残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咙,

说:‘喉咙是我的。’

我反驳说,

泥土的笛子是你的,

但笛音不属于你。

他听了冷笑一声。

上苍的旨意啊,

听我含泪的申诉吧,

板结的泥土的傲慢将成为胜利者?

他眼瞎耳聋,

他的哑聋将永远闷住你的妙音?

承载‘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

岂能允许建造‘僵固’的凯旋柱?”

天庭又传来圣旨:

不必担忧,

云气之海上听不见的福音的波涛不会敛息,

灵魂苦修终成正果,

这是我的祝福。

萎缩的喉咙融入泥土,

永生的喉咙载负旨意。

灵魂的彩舆

将泥土的妖魔驾车抢劫的迷茫的福音

送回无声的歌曲里。

凡世响彻胜利的欢呼。

无形体的形象和无形体的福音

在生命的海滨那躯壳的乐园里结合。

1932年12月18日




圣洁


罗摩难陀成了庙宇的长老——

白天拨弄着念珠诵经;

黄昏,他供奉祭品,

内心服用了神的赏赐,

他的饥饿即刻消除。

举行庙会的一天——

国王和王后驾到。

此外,从各地来了

一批满腹经纶的学者

和佩戴标记的各个教派的信徒。

晚浴完毕,

罗摩难陀照例在神足前上供——

但心中得不到神的恩赐,

他咽不下食物。

停食两天以后,

罗摩难陀虚弱不堪,

稽首说道:

“神啊,莫非我犯了罪愆?”

“你当我住在波伊昆吐仙境吗?”

神气愤地说,

“那天未能进入我庙宇的庶民

全身也领受了我的抚摩,

融合我足触的圣水的生命之泉,

在他们的血管里奔流。

对他们的轻慢使我愤慨,

今日你的供品是不纯洁的。”

“主啊,礼法必须维持呀。”

罗摩难陀忐忑不安地

注望着神的面孔。

神双目喷出怒火:

“我亲手创造的大千世界的花苑里,

请来了芸芸众生,

你竟然企图在这儿建造礼法的壁垒,

限制我的权力,

真是胆大包天!”

罗摩难陀惶愧地说:

“明朝我走出礼法的界限,

从你创造的世界清除我的狂妄。”

深夜,繁星似在沉思默想。

罗摩难陀突然惊醒,

听见神在催促:

“时候到了,履行你的诺言。”

罗摩难陀双手合十:

“这会儿夜深路黑,

栖禽不啼,

我正等待黎明。”

“黎明总是在夜尽之时升起吗?”

神申斥道,

“你的心苏醒听见我发话的时刻,

黎明业已来临,

去吧,履行你的诺言。”

罗摩难陀诺诺连声,

出庙上路。

头顶着璀璨的北斗星。

他出了城,

穿过村庄,

来到河边的焚尸场。

一个昌达尔种姓人正忙着焚烧尸体。

罗摩难陀伸手把他搂在胸前。

那人神色惶遽:

“师父,我叫那瓦,

是昌达尔种姓,

我的行当受人鄙视,

您不要这样让我成为玷污您的罪人。”

“我在心里已经猝死。”

罗摩难陀痛心地说,

“我昏昏沉沉,

所以一直看不见你。

现在我特别需要你——

没有你,我心中死者的葬礼无法举行。”

说罢,罗摩难陀继续前行。

晨鸟啁啾,

启明星在朝晖里隐没。

卡毗尔坐在院子里,

哼着小调织布。

罗摩难陀在他的身旁坐下,

搂着他的颈项。

卡毗尔慌忙自我介绍:

“师父,我是穆斯林,

以织布为生,

职业低下。”

罗摩难陀语气温和地说:

“朋友,不和你在一起,

我在心里赤身裸体,

我的心沾染了灰尘。

今日,穿上你织的纯洁的布衣——

我的羞耻荡然无存。”

几个徒弟在院子里找到罗摩难陀,

责怪道:“师父,这成何体统!”

“我在失去神的地方又找到了神。”

罗摩难陀坦然说道。

太阳冉冉升起,

金色的阳光照亮罗摩难陀欢悦的面庞。

1932年11月17日




染衣女


桑格尔通古博今,

能言善辩,

名扬四海。

他敏捷的思维如山鹰的尖喙,

屡次闪电般啄断对方论据的翅膀,

使之垂落尘埃。

南印度的雄辩家奈亚伊克慕名前来,

提议御前辩论。

辩论的胜者将获得国王的奖赏。

桑格尔接受挑战后,

发现缠头巾脏了,

急忙前往染衣房。

穆斯林查希姆的染衣房

在树篱围绕的菜地旁边。

他女儿叫阿米娜,

芳龄十七,

唱着歌儿

碾细颜料,

正调颜色。

她的发辫系着红缨子,

披着棕色披肩,

身穿天蓝色纱丽。

她把颜料碗递给染布的父亲时,

桑格尔走进染衣房,说:

“查希姆,国王命我上殿辩论,

请把我的缠头巾洗净染成金黄色。”

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菜地;

阿米娜在渠边桑树阴影里洗缠头巾。

春天和煦的阳光映亮了渠水,

斑鸠在远处杧果树上欢啼。

阿米娜洗净了缠头巾,

摊在青草上晒,

忽然看见上面有一行诗——

你的妙足垂临我的额头。

她凝神沉思起来,

听不见杧果树上斑鸠的啼叫。

末了,她从染衣房取来丝线,

绣了一行诗——

但内心感受不到爱抚。

两天后,桑格尔来到染衣房问道:

“谁在我的缠头巾上绣的字?”

胆战心惊的查希姆施礼道:

“先生,是我不懂事的女儿,

请原谅她的冒失行为。

上殿辩论吧——

没人看得见弄得懂那句话的。”

桑格尔转向阿米娜,说:

“染衣女,你使妙足的爱抚

离弃高傲缠绕的额头,

沿着你的花丝线走进我心里。

我通往王宫的道路消失了,

今后也不会找到。”

帕拉纳格尔1932年12月




解脱


马拉提国王储

巴基拉奥·波索亚的灌顶大礼

定于明天上午隆重举行。

民间艺人格尔达尼

未被准许进入御庙,

他坐在庭院角落一株菩提树下,

弹罢单弦琴,

喃喃自语:

“神啊,是谁让你

端坐在坚硬的金椅上的呢?”

午夜,上弦月冉冉下坠。

远处宫门前灯火辉煌,

鼓乐喧天。

格尔达尼唱了起来:

“我沿着林径走来,

听见碧草在啜泣。

它们耳贴着尘土,

期待胸脯上落下无忧的足迹。”

献灯仪式完毕——

庙堂大门关闭,

人群拥向王宫。

格尔达尼继续唱道:

“生命之神啊,

石龛中幽禁你是他们的目的?

预见你我的摩挲交融,

你从天国降临人世。”

漆黑的菩提树下,

格尔达尼独自弹唱,

巴基拉奥在远处谛听着——

“你呼唤我冲出锁闭的深宅,

共游山川镜湖,

你消除流浪的孤寂,

在心里获得自由。

傲岸的铁丝网围绕的石牢,

任他们昼夜守护!”

早晨,启明星淡漠地立在霞光中。

宫门前鼓乐齐鸣,

祭司送来了圣水,

灌顶大礼即将开始。

冷清的御庙里,

烛火困惑、暗淡,

神像前凌乱地供放着祭品。

巴基拉奥悄然出走,

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1933年1月




爱的金子


鞣皮匠罗比达斯正在扫地。

路是他的亲人,

孤独是他的伙伴。

行人远远地躲着他走路。

长老罗摩难陀晨浴完毕,

走回寺院。

距他一丈之遥,

罗比达斯匍匐在地,

行叩拜大礼。

罗摩难陀惊诧地问:

“朋友,你是何人?”

他听见这样的回答:

“我是路上干燥的尘粒——

师父,您是天上的云彩,

您如果降落爱的甘霖,

哑默的尘埃放声高歌,

遍地鲜花怒放。”

罗摩难陀把他搂在胸口,

给了他爱。

罗比达斯生命的花丛里,

吹进了歌声悠扬的春天的和风。

歌声传入

吉托尔国王后佳莉的耳中,

她不禁黯然神伤,

支派宫女做事,

眼泪簌簌滚落。

抛弃王后的尊贵,

佳莉找到罗比达斯,

皈依了毗湿奴教派。

王族中年高德劭的祭司闻知此事,

悲愤地对王后说:

“可耻呀,王后,

罗比达斯种姓低贱,

挥动扫帚扫地,

你竟称他师父,

丢尽了你王国婆罗门的脸面。”

王后庄重地说:

“听我一言,

尊敬的祭司,

你日日夜夜专打清规戒律的死结,

不知道爱的金子已经丢失,

是我手沾灰尘的师父

从尘土里把它捡了起来。

你可以骄傲地抱住

那些毫无意义的打结的绳索,

可我是爱的金子的乞丐,

宁可头顶着尘土的赠予。”

1933年1月




圣浴


罗摩难陀面对东方,

肃立在恒河里。

晨风吹拂,

流水潺潺,

似被点金棒点触了的河水闪耀着金光。

他遥望着蔷薇般的朝阳,

在心中喃喃自语:

“啊,大神,

您慈祥的容貌怎不在我心头闪现,

揭去您的面具吧。”

朝阳升上娑罗树梢。

渔民们扬帆起航。

一群白鹤飞上阳光灿烂的天空,

飞向对岸的沼泽地。

大师的圣浴迟迟不结束,

弟子焦急地说:

“师尊,耽搁不得了,

祭神的时辰到了。”

大师说:“我的肉身未净,

恒河至今远离我的心田。”

弟子坐下思怔: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光洒满芥菜地。

卖花女在路边卖花。

养奶牛的女人头顶奶罐前往集市。

大师若有所思地出水上岸,

穿过黄鹂歌唱的灌木丛。

弟子疑惑地问:

“师父,您去哪儿?

前面不是上等人的村落。”

罗摩难陀说:

“我正走在完成圣浴的路上。”

河滩尽头是一座村庄。

大师走进桑树浓荫夹裹的小巷,

猴子在枝头跳跃。

小巷深处是制革人维强的房子,

从那儿飘出牲畜的生皮的臭味,

兀鹰在空中盘旋,

路边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啃骨头。

弟子双眉紧蹙,

站在村外,

默念“罗摩,罗摩”。

维强敬畏地向罗摩难陀叩头施礼。

罗摩难陀扶他起来,

与他拥抱。

维强惊慌地说:

“师父,不可这样,

贱民屋里的污秽

会损毁您圣洁的身体。”

“远离你的村子下河沐浴,

我的心不能与涤净万物的恒河相通。”

罗摩难陀欣慰地说,

“这会儿,净化万象的圣水

贯通了你我的躯体。

今天,我未能顺利地膜拜太阳神,

我说太阳神啊,

我体内那类似你拥有的灵光

为什么不闪现呢?

此刻,它在你我的额际闪耀——

从此我不必再进庙堂。”

1933年2月




第一次膜拜


传说天界神匠毗舍迦罗莫

在元古时代

为三界神王的庙宇奠基,

巨猴诃努曼运来建庙的大量岩石。

据历史学家考证:

栖息在森林里的基拉特族人

造了这座神庙,

神祇原本属于他们。

舍帝利国王曾占领这个国家,

杀戮信徒,

神庙里血流成河。

神祇改名换姓,

藏在新的教规后面,

幸免于难。

数千年古老的虔诚之河改变了流向,

而今,基拉特族人沦为不可接触者,

他们通往神庙的路被堵塞。

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基拉特族的村舍

分布在恒河东岸。

他们虔信天神,

唱颂神歌,

但没有寺院。

他们的手灵巧,

目光的判断从不出错。

他们擅长砌石墙,

擅长在黄铜器皿上镶嵌银花,

通晓大理石神像的内在韵律。

刀剑掠夺了他们昔日的御座,

砍去了他们的服饰和举止的尊严的标记,

剥夺了他们享有知识的权利。

他们只能遥望

屹立在西边地平线上的神庙的金顶,

只能遥拜神庙,

但想象中的神庙依旧那么熟稔。

十月十五日是祭神节。

临时搭的高台上击鼓敲钹,弹琴吹箫,

遍野帐篷,幡幢猎猎飘扬。

路边摆满商品——

铜器,银首饰,神像画,

绸布,孩子玩的拨浪鼓,泥娃娃,

叶笛,供品,花环,水果,

香烛,一罐罐圣水……

魔术师尖声怪气地耍魔术。

民间艺人绘声绘色地讲《罗摩衍那》。

身着耀眼制服的卫兵骑马巡逻;

大臣歪坐在大象背上的软榻上,

士兵在前面吹号开道。

豪门贵族的太太小姐坐在绣帘彩轿里,

仆人家丁前呼后拥。

五个树干支撑的榕树底下

坐着长发蓬乱、面色青灰、

一丝不挂的游方僧;

脚边是信女们布施的水果、牛奶、

甜食、奶酪、大米、土豆……

一阵阵“胜利属于神王”的欢呼声

响遏行云。

明天是国王首次祭神的黄道吉日。

国王将乘大象驾临,

必经之路两边的香蕉树挂上了花环。

绘有吉祥图案的铜罐口

盖着杧果树叶。

隔一会儿洒一遍香水,

驱压浮尘。

十三日深夜,

庙里钟声缓缓隐逝。

明月像蒙着黑纱,

朦胧的月光恍若剧烈的眩晕,

夜风凝滞——

空中聚集着雾霭,

林木受了惊吓似的呆立不动。

狗莫名其妙地狺吠,

马望着无形物竖起耳朵嘶鸣。

突然,地底下响起沉闷骇人的声音——

地狱的妖魔仿佛一齐擂响了战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庙里的挂钟急促地摇响,

象群挣脱绳索,

吼声震天,

如云狂奔。

地下的风暴快速地升腾——

骆驼,水牛,黄牛,山羊,绵羊,

喘气蹦窜。

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满目惶惑,

分不清亲属、陌生人,

辨不清东南西北,

互相踩踏,

惊叫着逃命。

地面裂开,

冒出一股股热水,

腾起一缕缕烟尘——

池沼的清水漏入下面的沙层。

飞檐上的钟当当地摇摆,

随着一声訇然巨响,

钟声寂灭了。

大地沉寂的一瞬间,

将圆的月亮从西天下垂。

一顶顶帐篷着火,

冲天的浓烟

如同蟒蛇缠绕月光。

第二天,到处听见失去亲人的哭号。

为防不测,

御林军包围了神庙。

大臣、星相家、骚人墨客相继赶到,

只见山墙倒塌,

庙顶塌落在神坛上。

星相家启奏:

“陛下,下个月十五日之前,

庙宇务必修缮完毕,

否则,神明将离去。”

国王下令:“立即修缮。”

大臣上前奏道:

“只有基拉特族人会雕塑神像,

但决不能让他们下贱的目光

玷污神像。

神明的圣洁被亵渎,

修缮是枉费财富。”

国王下令召见基拉特族头领玛达卜。

玛达卜年逾花甲,

白发银髯,

头缠干净的白色缠头巾,

紫铜般的上身裸露着,

下身围一条黄色土布,

两眼透出忧悒的恭敬。

他小心翼翼地在国王脚前献上一束素馨花,

倒退几步,

伏地礼拜。

国王启口道:

“朕闻修缮庙宇非汝等不可。”

“这是神灵对小民的恩宠。”

说罢,玛达卜朝着神庙跪拜。

“蒙上眼睛,汝能雕琢神像否?”

“心灵的主宰指示小民劳作,

雕琢时不用睁开眼睛。”

数百名基拉特族人在庙外砌石墙。

玛达卜双目缠了几层黑布,

在庙里雕琢神像,

昼夜不许外出——

他冥想着神的慈颜,

哼着歌儿雕镌。

“快干,快干,

时间过得很快,

吉期快到了。”

大臣常来催促。

玛达卜合掌说道:

“是谁的事,谁自会拼命干,

我不过是他的工具。”

朔日过去,望日将临。

蒙眼的玛达卜用手指的触摸和石头说话,

石头有问必答。

卫兵在旁边监工,

防止他解开布条。

星相家也来询问:

“十一日之夜,

是国王首次祭神的吉日,

能否如期竣工?”

玛达卜合掌答道:

“我没有资格回答,

心灵的主宰哪天降恩,

我哪天禀报。

在这之前,

任何人来打听只会延误工期。”

初六、初七过去了,

凄冷的月光透过庙门,

落在玛达卜的银发上。

夕阳西坠,

十一的月亮升上了灰暗的天空。

玛达卜长长地叹口气,

说:“喂,卫兵,去送个信儿,

神像雕好了,

莫错过吉日良辰。”

卫兵急忙跑出庙堂。

玛达卜解掉蒙眼的黑布,

只见十一的月光照临庄严慈悲的神像。

他跪在地上,

双手合十,

凝视着神王,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今天实现了几千年来

基拉特族信徒瞻仰神王的夙愿。

国王进入庙堂,

看见玛达卜头贴着神坛底座,

恼怒地拔剑砍去,

玛达卜登时首身分离。

这是玛达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在神王的足下膜拜。

1933年8月




找错地方


查梅利树和穆胡亚树

依附同一个藤架,

摩肩接背地共度了十年。

每日阳光的筵宴上,

初绽的绿叶快活地宣告:

“我们入席了。”

它们交叉的枝条难免发生权力的矛盾,

但喜悦的心坎上没有一块憎恨的印记。

不知哪个不吉的时辰,

无忧无虑无知的查梅利,

伸出柔软碧绿的新枝,

一圈一圈缠住了电线,

显然不晓得两者的种姓迥然不同。

八月中旬,

一朵朵白云垂临娑罗树枝梢。

金灿澄清的上午,

查梅利开了许多花儿,

得意扬扬。

哪儿也没有纷争,

蜜蜂频频往返,

摇颤着素馨花的倩影,

斑鸠啼叫得中午的时光

分外令人倦怠。

果实丰熟的秋日,

夕阳西沉、云霞变幻的时刻,

来了几位巡线工,

一见查梅利不守本分,

眼里凶光毕露。

供人玩赏的等闲之物,

竟向空中干枯粗皴的现代必需品

伸出勾引的手!

他们用锋利的钳子

夹扯缀满花儿的嫩枝。

胸口受到死的打击,

无知的查梅利终于省悟,

电线属于别的种姓。

1932年9月




弃家


如同风暴中脱碇的航船

飘落异域,

他从德国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

他口袋里没有钱,

但毫无怨言;

每日辛勤教学,

领取一份微薄的工资,

按照当地的习惯,

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

他从不唯唯诺诺,

也不妄自尊大。

他昂首阔步,

毫无侘傺失意的颓丧表情。

他凭毅力

征服白日的每个瞬息,

弃之身后,

决不回首瞻顾——

他不为自己谋一丁点私利。

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参加体育活动,

与人交谈

开怀大笑。

无论哪儿

都不曾遇到不习惯的障碍。

他是唯一的德国人,

却不感到孤寂,

心情轻松地消度侨居的岁月。

我每次遇见他,

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在师生中间,

他是那样随和,

那样平易近人——

矫揉造作与他的禀性无缘。

从他的国家又来了一个人。

他到处游览,

画下他迷恋的景观,

不管别人看不看,

称赞不称赞——

他俩并肩走在石子路上,

像两朵潇洒的秋云。

他俩是旅人,

不是根深蒂固的树木——

他俩的志趣播布各国、各个时代,

他俩的辛劳遍布天涯海角。

他俩的心灵像滔滔江流

滋润万物——

不在一处停滞片刻。

汇同其他离家别国的学者,

他们在修筑

通往不同肤色的人民的大道。

1932年8月




过节的准备


祭神节将临。

金色花映着朝晖,

露濡的凉风习习吹拂。

茉莉花的幽香

如纤手柔爽的摩挲。

仰望天际悠游的白云,

神思便难以集中。

老师在教室里讲解

褐煤的形成过程。

一个学生两腿晃悠,

脑海里浮现一幅画——

荷塘破败的码头附近,

斑吉家墙边

番荔枝树上果实累累。

河边的小路

七绕八弯地穿过牧牛人的村落、亚麻地,

向集市延伸。

经济系的教室里,

一个戴眼镜的荣获奖状的学生

在练习本上起草采购计划——

一部当代长篇小说,

哪家书店有卖需要打听;

“心心相印”牌纱丽一条,

德里出产的一双红绒拖鞋,

一对嵌金贝壳手镯;

此外,一本丝绸封面、

装帧精美的诗集,

书名一时想不起来。

伐巴尼普尔一幢三层楼房里,

粗嗓门尖嗓子在热烈地讨论——

去阿布巴哈尔还是马杜拉?

去达尔赫斯还是普利?

或者再去一趟大吉岭……

我看见

车站前张灯结彩的大街上

拴着五六只预购的山羊。

它们枉然的哀鸣

在芦花飘飞的宁静的秋空回荡,

它们是否明白

献祭的时刻正在临近?

1932年8月





心扉上我画死亡之像。

我遐想,

极虚的弥留时刻已经到来。

属于我的

全部给故土和时代——

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灵,

一切理想,一切努力,

一切希望和失望的冲突,

依旧分布各国,

分散在千家万户的人的心里。

时代之海的无边的胸中,

由近及远,

一条条星体运行的轨道上,

未知的无尽的能量

旋转着爆发。

这些还在我感知的

最后一条微颤的界线之内。

我一只脚仍在界线这边,

另一只脚跨了过去。

那边,混沌的来世在等待,

拨着昼夜悠长的光影的念珠。

“无限”中包盈的无数实体,

向着往昔和未来铺展。

那密集的群体中,

一刹间没有了我。

这岂是真实?

狂放的“不存在”终归会获得位置。

原子不是还有罅隙吗?

死亡若是虚空,

那罅隙里

岂不要沉没尘世之舟?

果如此,

则是对宏大的整体的粗暴的抗议。

1932年9月




人类的儿子


为感悟闻讯赶来观看的人,

耶稣在十字架上

献出了不朽的生命。

自那时起,许多个世纪过去了。

今日,他从天国降临人世,

极目四望,

只见旧日刺得人遍体鳞伤的罪恶凶器——

狰狞的矛戟,

狡诈的匕首、短剑,

残忍狠毒的巨钺,

在吊着一面乌烟熏黑的旗子的工厂里,

飞快地霍霍磨砺,

飞溅出眩目的火花。

而新近制造的死亡的箭矢,

在刽子手的手里闪着寒光;

教徒以尖利的指甲

在上面镌刻着姓名。

耶稣手捂胸口,

恍然省悟他死刑的执行期

远没有结束;

科学的殿堂里试制的新式矛戟,

一一刺进他的关节。

那天站在宗教庙宇的黑影里

杀害他的凶手,

一群群地复活了;

而今站在庙宇神坛的前面,

诵经似的命令行刑的士兵:

“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人类的儿子悲怆地仰天长叹:

“哦,上帝,世人的上帝,

你为什么把我抛弃?”

1932年8月




儿童圣地


1


几更天了?

没有回答。

蒙昧的光阴在亘古的迷津里徘徊,

望不见陌生的路的终端。

山底下的暝暗像倒毙的恶魔的眼珠;

叆叇的浓云压迫苍穹的胸脯;

洞穴里一团团黑雾,

看似剁碎的夜阑的肢体;

天边刺目的火光

忽明忽灭——

那是无名煞星红眼的窥视?

抑或是原始的饥渴伸抖的滴血的舌头?

“蜕变”的泪滴般的狼藉的杂物,

仿佛是生灵未完的游戏的残骸;

是恣意挥霍的权势的破损的牌楼,

湮没的河道上被遗忘的腐朽的桥梁,

神祇离弃的天祠里蛇洞迂曲的祭坛,

未做成便腐蚀了的隐入虚无的阶梯。

蓦地,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

那是禁锢的山洪冲出隘口的轰鸣?

还是疯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诵的骇人的经咒?

大火包围的森林自毁的惨叫,

可怕的喧嚣下面,

流动着轻微的音流——

好似火山喷发的熔岩;

里面融合着嫉贤妒能的窃窃私语、

卑鄙的飞短流长、

愚蠢的尖厉的傻笑。

那里,人像历史的纸屑,

随风飘荡——

火炬的光影中,

他们满面是恐惧。

一天,无端的猜疑

驱使一个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邻居;

不公正的裁决立即激起广泛愤怒的争吵。

一个妇人绝望地哀号:

“唉,唉,我们迷失方向的儿子堕落了。”

一个美女裸露着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躯,

咯咯地笑道:“区区小事!”


2


虔诚者坐在山巅皎洁的宁静中,

不眠的目光寻觅星光的暗示。

云团凝聚、夜鸟哀鸣飞翔的时刻,

他说:“别害怕,兄弟,记住人是伟大的。”

他们不以为然地说:

“太初的力量是兽性,

兽性是恒久的。

诚实实际上是自欺欺人。”

蒙受打击时,他们惶恐地打听:

“兄弟,你在哪里?”

听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边。

黑暗中不见他的身影。

他们议论纷纷——

那话音是陷入恐惧产生的幻觉,

虚妄的自慰。

在暴虐的荆棘丛生的大漠里,

为占有海市蜃楼,

人们累世经代地互相残杀。


3


云散天晴,

东方地平线上跃出了启明星。

大地的胸膛徐徐呼出一声惬意的长叹。

林径上荡漾着绿叶簌簌的絮语,

鸟儿在枝头唱歌。

“时辰到了。”虔诚者肯定地说。

“什么时辰?”

“起程的时辰。”

他们不解其义,

坐着胡猜乱想。

晨曦的爱抚渗透泥土深处,

世界的根须里泛起生命的活力。

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

“向‘完美’的圣地进发吧!”

这激动人心的崇高的声音

迅速在人群中传播。

男人仰望天际,

女人合掌覆额,

孩子拍巴掌嬉笑。

红日在虔诚者的眉宇描了个金色吉祥痣;

人们齐声欢呼:“啊,兄弟,我们赞颂你。”


4


旅人从各个角落出发——

从尼罗河流域,

从恒河之滨,

从西藏冰冷的河谷,

他们漂洋过海,翻山越岭,

穿过无路的沙漠,

在葛藤如网的密林里开辟道路,

在城墙环护的都市大门前走来了。

他们有的徒步,

有的骑马、骑象、骑骆驼。

他们的战车上飘扬着中国的绸旗。

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

诵念着不同的经文焚香前行。

护卫帝王的军卒的刀戟寒光闪闪,

擂响的鼓声如同雷鸣。

托钵僧披着破烂的袈裟,

王公贵族身着耀眼的缀金缎带绸袍,

健步如飞的求学的年轻人,

推着为学识的荣誉和高龄的重荷

压得步履蹒跚的老学究。

无数母亲、处女、新娘说说笑笑,

托着盛放白檀香膏的圆盘,

提着灌满香水的铜壶。

行列中还有跛子、瞎子、病人、残疾人,

娇声娇气、香水味儿刺鼻的妓女,

出售神灵、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贾。

何谓“完美”?!

无人讲得清楚。

以往所做的阐释,

不过是在私利上粘贴高尚的标签,

赋予无上的价值,

为有恃无恐的盗窃带来无穷的机会,

以龌龊肉体的不倦的贪欲

构筑臆想的天堂。


5


乱石横卧的山路崎岖、艰险。

虔诚者在前面带路,

身后是强者和弱者,年轻人和老年人,

统治者、半饥半饱的农夫……

有的脚底起泡,精疲力尽,

有的满腔愤懑,

有的产生怀疑。

他们计算迈出的步伐,

不时询问:“还有多远?”

虔诚者以歌声作为回答。

他们听他唱歌,皱起眉头,

但不敢走回头路。

人流的惯性和朦胧的希望驱策他们向前。

他们减少睡眠,

缩短休息时间,

展开互相超越的激烈竞赛,

唯恐落后蒙受欺骗。

一个个黄昏尾随白昼来临,

一条条地平线落在身后。

未知的邀请以看不见的信号向他们招手。

他们的表情变得冷峻,

抱怨越来越刺耳。


6


入夜,

跋涉了一天的人们在榕树底下铺席坐下。

一阵风吹灭了灯,

稠黏的幽黑宛如昏眠

人群中呼地站起一个人,

指着带路人吼道:

“骗子,你骗了我们。”

一个个喉咙迸发出严厉的责问。

女人们咬牙切齿,

男人们破口大骂。

末了,一个胆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猛击他一拳。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

一个个人站起来,

拳脚相加,

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倒在地上。

死寂的夜。

远处隐隐传来涧水声,

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7


旅人们惊慌失措。

女人嘤嘤啜泣;

男人厉声呵斥:“别哭!”

挨了鞭子的狗惨叫一声,

停止狂吠。

长夜漫漫。

男男女女激烈地辩论,

谁应承担责任?

他们吼叫、咆哮,

行将拔刀动武的时候,

夜色稀薄了——

霞光掠过山峰,

布满天空。

他们骤然平静下来;

太阳伸手痛惜地抚摩

血迹斑斑的死者的安详的额头。

女人们放声大哭,

男人们双手捂脸。

有人想溜之大吉

但脚挪不动,

罪责的锁链把他与无辜的牺牲品拴在一起。

他们痛楚地互相问道:

“谁为我们指路?”

“我们打死的人为我们指路。”

东方的一位老人说。

大家默默地垂下头。

“怀疑使我们抛弃了他,”

老人继续说,

“暴怒使我们杀害了他,

现在爱使我们又接受了他,

他的死使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复活,

他是伟大的死亡的战胜者。”

他们全站了起来,

齐声高呼:

“胜利属于死亡的战胜者!”


8


年轻人呼吁:

“向爱和力量的圣地前进!”

千万个喉咙迸发誓言:

“我们要战胜今世和来世!”

他们看不清楚目标,

但怀有一致的热情;

他们共同的炽热愿望藐视着死亡的危险。

他们不再问路有多远,

他们心里没有疑虑,

走路不感到疲劳。

死去的引路人的灵魂在他们心里,

在他们的前方——

他超越死亡,

跨越生命的界限。

他们走过播下种子的农田,

经过装满谷物的粮仓,

穿过消瘦的身躯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贫苦的土地,

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

越过渺无人烟的沉寂的荒原,

那里既往的岁月静默地将破碎的功绩抱在怀里;

他们目睹的破落户的颓垣后面,

卧榻曾嘲讽食客。

途中熬过了维沙克月烈日烤灼的漫长时光,

夕阳暗淡下去的时候,

他们问预言家:

“前方是不是我们至高希望的阙顶?”

预言家答道:

“不,那是暮云的峰峦上的落日的余晖。”

年轻人鼓励道:

“不要停步,朋友,

踏尽夜的黑暗,

我们将抵达不死的光的国度。”

他们摸黑前进,

路意识到了使命,

脚下的尘土以无声的触抚指示方向。

通往仙界的天衢上,

星斗以无声的歌词鼓舞他们:

“旅伴,勇往直前!”

引路人凌空传递信息——快到了。


9


第一抹朝晖

在树林沾露的绿叶上闪烁。

星相家说:“朋友,我们到了。”

路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风中摇荡,

大地的欢声响应着云霓色彩的变幻。

从山麓到河湄,

一座座村庄里,

每日平静地流动着人流——

陶工制罐的轮子欢快地转动,

樵夫担柴前往集市,

牧童在旷野里放牛犊,

少妇头顶水罐,

沿着河边的绿径往家走去。

然而,哪儿是帝王的城堡?

哪儿是金矿?

哪儿是辑录杀人惑人的咒语的古圣梵典?

“星斗的示意是不会错的。

他们的信号陨落在这里。”

星相家说罢,

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边。

泉眼里涌翻的泉水似液态的光华,

黎明在融合笑泪的乐曲的大潮中轻漾。

一箭之遥的棕榈树林里,

一间茅舍沉浸在无可言喻的静谧之中。

来自海滨的一位诗人

在门口吟唱:“母亲,开门!”


10


一束阳光斜照着柴扉。

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里

听见洪荒年代创造的偈语:母亲,开门!

门开了。

母亲坐在草榻上,

怀抱的婴儿似朝霞怀里的启明星。

等待的阳光照临婴儿的脸。

诗人弹琴,

歌声在天空飘绕——胜利属于人类,

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

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齐双膝跪地,

齐声欢呼:“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

属于永生的人!”

1931年7月




禳解诅咒


贡达卜·所罗逊是天宫的名伶。

他的情人玛杜斯丽

前往北极山脉朝拜太阳的那天,

他神不守舍,

胡乱地拍击长鼓,

致使舞女优哩婆湿舞步紊乱,

扫了嘉宾的兴致。

萨吉满面羞红,

神色尴尬。

由于众神的诅咒,

英俊的贡达卜变得相貌丑陋。

他被谪下凡,

投生坎达尔王族,

取名奥鲁内夏尔。

玛杜斯丽归来,

向萨吉稽首施礼,哀求道:

“不要拆散我俩,

让我俩谪落人世,

同甘共苦。”

萨吉愁苦地望着雷神因陀罗。

因陀罗动了恻隐之心:

“我成全你,下凡去吧——

你为他受苦,

也给他痛苦,

痛苦中消除他搅乱宴乐的罪孽。”

玛杜斯丽投生马特罗王族,

取名卡姆莉佳。

一天,坎达尔国王奥鲁内夏尔

见了马特罗国公主卡姆莉佳的肖像,

朝思暮想,

夜不成寐,

于是派大臣前往马特罗国求亲。

马特罗国国王大喜过望,

启口道:“此乃公主之洪福。”

二月十五日吉祥的时辰,

国王奥鲁内夏尔的一把七弦琴

搁在象背上嵌珠镶玉的御座上,

送到马特罗国王宫。

未奏喜乐,

公主与奥鲁内夏尔的象征——

七弦琴举行婚礼,

随后日夜兼程赶往坎达尔国。

先后进入不点灯的暗室,

国王和王后鸾倒凤颠。

几天后,卡姆莉佳说:

“我渴望瞻仰陛下的尊容。”

国王说:“你在歌里看得见我。”

黑暗中,国王一边弹七弦琴

一边围绕王后跳天国的舞蹈。

这舞蹈成为贬谪的伴侣,

附在他的肉体上。

好似子夜扑打沙滩的海潮,

舞中洋溢的情爱

使王后心潮激荡,

泪水涟涟。

一天四更时分,

东方天空闪烁着启明星。

卡姆莉佳把柔润的发丝覆盖国王的双足,

请求道:“请允许我

在第一抹霞光中第一次看见陛下。”

国王婉言拒绝:

“王后,不可损害不见面的甜蜜结合。”

“我观瞻陛下的愉快难道永远被剥夺?

这是比眼瞎更可怕的诅咒!”

王后怨愤地转过脸去。

国王让了步:

“明天是朕与诸位爱卿

在纳克格斯树林里共舞的日子,

你站在王宫顶上观看吧。”

王后长叹一声:“如何认出陛下?”

“你可以自由地想象,

想象即真实。”

第二天夜里王后又在暗室恭迎国王。

王后说:“我看见的舞蹈,

如同吹拂萌发新叶的娑罗树的骀荡的春风。

跳舞的个个像月中人一样清秀,

唯独一个人丑得要死,

极像天狗的帮凶,

令人呕心。

他凭什么赢得进入树林的权利?”

国王沉默半晌说:

“丑陋里至上的感情是对美的呼唤,

阳光宽慰羞惭的乌云,

在乌云的额际描绘彩虹。

天堂怜悯被诅咒的人世的漫漫荒漠,

荒漠展现葱郁的美景。

心上人啊,

那怜悯未使你的心充满柔情蜜意吗?”

“没有,陛下,没有哇!”

王后双手捂脸。

国王用带着哭音的声调说:

“你同情那个人,

你的心可以变得充实,

你为何硬着心肠厌憎他呢?”

“我无法容忍糟蹋艺术趣味的不和谐。”

王后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国王摁着她的手:

“奉献真诚情感的那天,

你就能忍受了。

丑陋所做的自我牺牲中

孕育着‘美’的胜利。”

王后秀眉微蹙:

“我不明白陛下袒护‘不美’的用意。

薄暗中感受到光明,

杜鹃才啼叫欢迎朝霞。

我期望今日红日东升的时刻,

陛下出现在我的目光里。”

“你会如愿以偿的。”

国王下定决心,

“让胆怯远离我吧!”

王后在阳光下见到了国王的真实的相貌,

恩爱的支柱訇然崩坍。

“残酷的虚伪!残酷的欺骗!”

卡姆莉佳尖叫着跑出王宫。

她居住的王家森林里的幽静的行宫,

像羞涩地藏在云雾中的启明星。

夜半时分,半睡半醒,

她隐约地听见

七弦琴弹奏的悲苦的曲调,

这曲调是那么熟悉,

像梦境中远方的暗示。

日复一日

漆黑的树底下影子般跳舞的人,

她肉眼看不见,

心幕上却看得清清楚楚,

犹如望见空阔的雪松林里

摇动的枝叶间

南海飓风哀号的神态。

王后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

绝望的离别唤醒了她的眷恋?

泥灯的火苗引燃了金灯?

清醒的夜鸟飞越冷凄的巢,

振翅的声响激奋了宿鸟的翅翼?

七弦琴弹着哀婉的乐曲,

繁星有如苦修的黑夜的无声的咒语。

王后在卧榻上坐起,

披头散发,

失魂落魄。

琴声在夜空正开辟没有尽头的重逢之路,

她的思绪在这溟蒙的路上逡巡。

她找谁?

找未见面早相识的人?

一天,苦楝树的清香

把妙不可言的邀请送入王后的寝室。

王后走到窗前,

再次目睹那熟稔的影子的舞姿,

那离恨的洪涛!

王后瑟瑟颤抖了起来。

蛩吟凄切的夜里,

下弦月徘徊在地平线上,

朦胧月光下的树丛在梦呓。

寂静的青林把无声的天籁传入王后的肢体,

使她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

这是今生今世的舞蹈,

也是往生往世的舞蹈!

又过了两夜,

相会的路延伸到了窗口,

琴弦上跳荡着激越的乐音。

卡姆莉佳在心里说:

“哦,哀绝的人儿,

别召唤了,

我不再迟延。”

然而,她到谁的身边去?

肉眼看不见的那个人?

怎么可能?

心幕上见到的人把肉眼看不见的人

裹胁到了海边神话的国度?

哪儿是连接神话国度的路?

一天后是月亮隐逝的朔日之夜,

“幽暗”的呼唤越发急切,

在王后脑际无路的洞穴里,

激荡起雄浑的回声。

七弦琴以渐渐明朗的乐调

模糊地叙述天界的往事。

“今天我非去不可,

我不怕我的眼睛。”

王后自语着出了行宫,

踩着枯叶走到老菩提树下。

琴声消失,

王后停下脚步。

“别害怕,亲爱的王后。”

国王的话语如雨云的轰鸣。

“我不害怕,

陛下胜利了。”

王后取出纱丽遮掩的灯,

慢慢地举到国王面前。

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国王,

半晌才说:

“我的主,我的陛下无比俊美。”

1932年1月




闲暇


给我闲暇,

让我描绘一个去处——

那里,荡漾着希里斯花香的小径上,

蜜蜂终日翩飞。

无垠的青天飘移着云彩。

晚星升起之前,

清溪低回地吟唱。

那里,停止了一切咨询——

雨夜,空寂的寓所里,

往事的回忆不再咕哝着搅扰酣睡。

那里,心神像村径旁牧牛的旷野里

一棵安静的榕树——

有人走到树下憩息片时;

令人困倦的中午,

有人放下新娘的彩轿,

席地而坐,

吹响情笛。

二十六日夜里,

下弦月柔弱的清辉

在蛩鸣中与树影浑然交融。

那里,往返之河日夜奔流不息——

没有留存的兴致,

没有被置于“邈远”的恚恨。

晨光中,夜里的星星漂放了梦灯,

径自离去,

不留不可循的踪迹。

1932年9月




歌的殿堂


喜结花烛的良辰,

你们这两只鸟儿的歌喉

为什么沉默?

好似一簇火花迸出爆竹的厚胸

纷纷扬扬地垂落——

你们灼烫的相思之苦

已经散落在彻夜弦乐缭绕的树丛中了。

作为歌的形象它们不会被发现——

风儿已把它们

融入天边的树影。

作为凡人,

我们为爱建造殿堂,

用乐曲奠定永恒的基石;

寻来不老的福音,

砌成坚固的高墙。

属于人类的情歌,

安置亿万情人的心座,

播散开来

传遍万国,

流传千古,

它来自泥土,

超越泥土,

昂首于意象的天堂。

你们欢乐的生活富于淳朴的韵律,

富于羽翼高翔翩舞的节奏。

温馨、微颤的胸中,

你们的爱情之巢

营造在飞鸟的世界——

那儿处处是生命的甘浆

哺育的甜美的葱绿;

以蜜蜂不倦的嗡嘤,

以光泽摇颤的新叶,

以兴奋不已的繁花,

常新的时令的魔笔

涂抹新鲜的色彩——

记忆,忘却,像一对蛱蝶

在幽静的所在扇动纤翼与光影嬉戏。

我们以自身痛苦的色彩、浆汁,

构筑逃离尘埃的虚幻的殿堂,

为了爱,

又把那迢遥的场所圈围起来——

那就是我们的歌。

1932年9月




阿斯温月初一


阿斯温月初一,

微风中有了一丝令人发抖的凉意。

晓月的清辉

融入白夹竹桃的光泽。

好似顶礼的朝霞的红袍散发的香气,

白素馨的气息在带露的碧草上流荡。

啊,今天是阿斯温月初一!

透明的曙光在东方天空吹响了法螺,

腹腔的共鸣澎湃着热血。

古往今来,

多少国家的征服世界的豪杰

在死亡之路上策马飞奔,

艰难地寻找不朽的生命。

他们那胜利法螺的无声余音

飘袅在露水浣洗的阳光中。

他们对下属发出的抛家别妻的呼吁,

又在阿斯温月初一响起来了。

财富的负担,名誉的负担,忧虑的负担,

他们一股脑儿地扔进尘土,

镇定地冲向错综复杂的险境。

阴谋者用污黑的手

朝他们的眉宇投掷诋毁的石块;

他们如慧星从天降落,

拔尽灼烫的艰苦的征途上

隐蔽的狡猾的细小的蒺藜。

他们得不到安闲憩息的机会,

但他们从不回头。

他们圣洁的幡旗

在阿斯温月初一秋晨的云间飘扬。

苏醒吧,我的心!

莫胆怯!莫贪婪!莫急躁!

向着素锦般的芦花伏身致意的朝阳

引吭高歌地行进!

从流血的躯体剪去颓丧的指甲,

拔掉幻想的根须,

把贪欲踩成齑粉!

跨越死亡之门,

莫让失败的沉重和懊恼压低你的头!

今天,阿斯温月初一,

纯净的秋阳下,

历史上征服自身和世界的豪杰的呐喊——

莫怕!莫怕!

在无声的沉默中震响。

白 开 元 译




古 英 语 诗 歌

最初的古英语诗歌不是英格兰本岛人的创作,而是侵入到岛上的三个日耳曼部族——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裘特人——从欧洲西北部带来的,所以题材、背景都不是英格兰的,语言也是侵入者的语言。
像许多民族的最初诗歌一样,它先是口头流传的诗歌,后来才写成文字。经过时间的销蚀,至今只有三万多行诗保存在四个中世纪的抄本之中。
现代人绝大多数只能通过译本——包括现代英语的译本——才能了解这数量不大的古英语诗。然而一旦接触,印象深刻。
它的题材之一是人在大自然力量面前的孤独和忧郁。
一首题为《航海者》的诗里有这样的段落:
郁积胸口的痛苦。
多少次随船航行,
大浪可怖,立在船头
通夜守望不眠,
贴岸颠簸。彻骨的寒冷,
风霜冻僵了双足,
铁链如冰。怨恨
砍劈我的心,饥饿使我
厌倦人世。
这是痛苦的海行,大自然阴森无情。然而尽管这样,航海者还是爱海如狂:
   我心激动不已,
定要再到深海飘荡,
欣赏盐味海浪的游戏。
但是最后却归结到对上帝的赞颂:
上帝之乐使我开怀
胜过这短促的死一般的生
在陆地上
这里渗入了基督教精神,使得有些学者以为下半部是后人所加;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它是原诗的自然发展,海行者感到尘世无依,生犹如死,最终乃归上帝怀抱。显然,这里有日耳曼文化和基督教教义的混合,而使人印象深刻的仍是诗的上半对海上凶险的风浪的真实性描绘。
另一首性质相近的诗是《流亡者》。它写一个失去了保护人即“恩主”的人在外面流浪的痛苦心情。他曾在恩主那里得到过快乐和安全,乃有一腔不胜今昔之感:
看过这城墙的智者,
沉潜黑暗的此生,
回首当年流过的血,
深思而太息,说:
“战马何在?众人何在?共享宝物者何在?
宴会厅何在?厅中作乐之声何在?
唉!夜光杯!唉!金甲武士!
唉,不世的君王!如何盛时已逝,
逝入夜之黑盔,就像从未来过!

赳赳武夫曾立处
如今只剩雕龙的高墙,
诸侯尽倒梣木的矛下,
矛尖饮血如渴。光荣的命运!”
航海者说“死一般的生”,流亡者也说“黑暗的此生”,对于人的命运充满了悲剧感。所不同的是,在《流亡者》中还出现了“他们何在”(ubi sunt)的感叹,而这一叹声是在整个欧洲中古诗歌里都能听见的,直到15世纪法国的维庸还在吟着:
去年之雪今安在?
古英语的诗歌之所以有这种奇异的感人的力量,还由于它有独特的诗律。它一行分成两半,各有两个重拍,重拍的词以同一辅音或元音开始,因而形成头韵,而行与行间并无脚韵。这就是为什么这一诗体称为头韵体。举一原文的例:
Wons'æli wér wéardode hw'ile
行中有撇处是重拍所在,辅音w四度出现,是头韵所在。这种连续的重拍产生一种粗粝声音,一位英国历史家曾经形象地说,这节奏犹如古日耳曼武士“在酣战中一下一下的刀砍” [1] 。此外,古英语中多成串的辅音,也增加了诗歌的突兀紧促的效果。如现代英语仍用的strength一词就是从古英语流传下来的,其中“七个辅音几乎把一个元音绞死了”(法国学者E. 勒古易语 [2] )。
因为这样,这诗律适宜于写短兵相接的格斗。古英语诗中就有一首《马尔登之役》,它写的是991年丹麦人入侵,英格兰居民在马尔登(今艾塞克斯郡内)抗击,虽然失败,浩气长存,有两行诗表示他们复仇的决心:
力虽不支,但志更坚,
心更勇,气更猛。
这就是说,古英语诗有一种刚毅之气,伴随以一种北海航行者的忧郁。
当然,它还有其他题材和气氛的诗,如基督教宗教诗。传说有一个叫作凯特蒙的放牛人本来不识字,一次从别人唱歌作乐的聚会上退了出来,回到牛棚睡觉,睡梦中有人叫他唱歌,他说不会,经那人坚请,他居然开口唱了:
现在我们赞美天国之王,
创世主的威力和宏图,
人之父的业绩,永恒的主
造成了神奇的每一开始。
他唱的是“创世之歌”,即基督教《圣经·创世记》的内容。
《十字架之梦》是另一首值得注意的宗教诗。它的主体是十字架向梦幻者叙述耶稣如何被钉在它的身上:
他们把我树起,我举着强大的王,
上天的贵族。我不敢弯身。
他们把黑钉打进我身,伤口清楚可见,
张着口的仇恨之伤!我不敢斥责,
他们把我们两个一起嘲弄。鲜血如露
降我身,出自伟人之体。……
正是这些叙述事实的段落,比祷告之类更能够表现古英语诗的锋芒。
* * *
最能够表现古英语诗的思想和艺术特点的则是史诗《贝奥武甫》。
此诗原是公元五六世纪时流传在北欧日耳曼族中的民间传说,跟随盎格鲁撒克逊人进入英格兰之后,写成古英语诗。现存最早的文本属于十世纪,多数学者认为是由一个基督教僧侣抄写的,所以在主要是异教徒(pagan)的英雄故事之中,掺杂有基督教的情绪。
全诗共3183行,由两大故事组成。其一是青年贝奥武甫杀死二妖,其二是50年后贝奥武甫与一火龙格斗。贝奥武甫杀妖是为民除害,50年前同侵袭到部落领袖的宴会厅里来的半人半兽妖怪格伦德尔斗,重伤他之后又与其母水妖斗,把两者都杀死了。50年后,贝奥武甫已是部落之主,但已年老,遇到一条火龙骚扰他的百姓,仍亲自出战,虽受致命伤,终将毒龙杀死。
史诗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故事讲得动人。它能烘托气氛:
泽地雾气迷濛,魔鬼偷偷摸来:
带着神的诅咒。妖怪为非作乱,
计划今夜再次结果几个武士。
妖怪穿过沼泽雾障,终于找着鹿厅——
君王极乐的金殿,金碧辉煌的宴堂。
怪物光顾王宫,已经来过多次。不过
今夜就要倒运:冤家即在眼前。
往昔侥幸活着回还,此后死活还很难断。
怪兽张牙舞爪,直奔正厅而来:
隐忧萦绕心头。宴堂门虽已加固,
但是经受不住怪兽稍稍地一碰。
妖怪怒气冲冲,破门闯入中厅;
四处横冲直撞,目光灼灼炙人,
流露凶狠亮光,好似两团烈火。
(范守义译文,下同)
更会写格斗:
      怪妖跨进一步,
伸爪就要揪住静心假寐的健儿;
魔爪未至,武士坐直,
先发制人,抓住兽爪。
魔鬼马上明白,漫游广袤天涯
也没遇见一个如此有力的英雄;
不觉心惊胆战,决计立即脱身。
狰狞怪兽,奋力挣扎,
欲趁夜色,逃之夭夭,
回到湖底,重会群妖:这回
可是享受殊遇,毕生仅是一次。
英杰贝奥武甫,记起夜间讲话;
倏忽而起,双手使劲,
骨节格格作响,妖怪苦苦格斗;
武士逼近,妖精心悸——
异想眼前,夜幕掩护,
不辨方向,见机逃脱;
妖精觉得,精疲力竭:
鹿厅之行,甚是凶险。
武夫伏妖,翻天覆地;
从厅中传来厮杀之声,
留守武士动容失色;
双方都想夺抢宴堂,
人吼兽嚎震撼大厅。
等到格斗达到顶点,更是痛快淋漓:
     怪兽寿数已尽,
今朝即将与生命痛苦诀别,
灵魂已经在悠悠离开妖精,
登上抵达撒旦国度的旅程。
阴险的妖精出于仇与恨,
同人类为敌,为所欲为;
它作恶多端,对抗帝神,
此时此刻,它才觉察到
肌肤筋骨即将被肢解——
其臂已经被紧紧揿住。
正是:人妖竞雄,殊死拼搏。
    骤然之间只见——
妖精震颤,肌肉撕裂,
筋腱崩断,肩胛脱臼。
英雄一举赢得降妖胜利;
妖精失去巨臂一撅不起——
踉踉跄跄,落荒逃回老巢;
即使栖息穴室,休想得以歇息,
它已气息奄奄,毙命只在旦夕。
生死之战终于取胜,
妖孽已除如愿以偿。

英雄渡海越洋来自远方;
他深谋远虑,英勇意坚,
解救了金殿,免受妖精侵扰,
因此鹿厅今天才会如此恬静。
夜间的战绩,豪杰的壮举——
英雄回忆起来,依然洋洋得意。
武士无愧于王公民众,
许下誓言终于实现;
民众曾在妖魔淫威之下,
备受煎熬,悲惨生活;
眼下一切不幸一扫而光。
贝奥武甫将妖精的爪、臂、肩——
整个上肢挂在山墙之上,
以使众人观看这一战果。
如果我们略一研究,就会发现这里不纯是叙述,而是夹叙夹议的。写人物的性格,也已比较复杂,如贝奥武甫不屑用刀剑助战,而定要徒手格斗,就表现其性格英武无畏的一面,后来又写他爱民之心如焚的一面和他的正直、守信、公道、对人有礼等等美德。这里也多处出现古英语诗中常见的命运感,如在临战之夕武士们所感到的:
他的战友搭档,纷纷躺倒睡下;
个个都有预感,英雄今夜告别,
此后不会生还,会见患难父老,
顾盼故乡国土。
这就加深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气氛。诗也穿插社会背景,如点明这场胜利的受惠者是人民(“武士无愧于王公民众/……眼下一切不幸一扫而光”)。加上古英语诗的强劲的诗律和修辞手法(如用“代名词”,称国王为“颁赏金杯者”,武士为“持盾者”,太阳为“天空之烛光”,大海为“鲸鱼之路”,等等),使得这首中世纪的英雄史诗深厚而不单薄,豪壮而又有忧郁,不仅故事性强,艺术性也达到一定高度。
这首史诗不凡,还在于在当时的整个欧洲,没有另一部作品足以同它比美。《罗兰之歌》(12世纪)和《尼布龙根之歌》(13世纪)都比它晚,它是欧洲俗文学中第一部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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