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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诗7首

德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轭下的飞马

(1795)


在一个马市场上——大概是在草市镇 ,

那里也有别的商品进行交流,

从前,有个饥饿的诗人,

牵来诗神的飞马出售。


这匹飞马响亮地嘶叫,

神气活现地举起前蹄;

人人都惊叹不已,叫道:

“真是高贵的龙种!只可惜,

一对难看的翅膀使苗条化为丑陋!

它去拉漂亮的邮车倒很适宜。”

他们说,“品种确是少有,

但谁要驾车往空中行驶?

谁肯把钱丢在水里。”

最后,有个农民鼓起了勇气。

他说,“翅膀虽然没有用处;

但可以扎紧,或者剪去,

这样,这匹马拉车就很便利。

我情愿冒一次险,出你二十镑;”

卖主非常满意,就廉价出让,

迅速成交。“大丈夫,一句话!”

那汉子随即牵走买进的飞马。


高贵的动物被套在车上;

它没觉得有部没拉惯的车子,

因此,一心想飞,拼命奔驰,

高贵的怒火烧得它发狂,

竟把车子拉翻在深渊的边上。

“好了,”那汉子想道,“这匹发狂的畜生,

不能再靠它拉车。聪明来自经验。

可是,明天我要送客人,

我要把它套在前面当换班。

这匹活泼的马应能顶替双马;

时间长了,性子就会变化。”


开始走得很好。它的翅膀很轻,

鼓舞着别的马匹,车子疾行如矢。

但后来怎样?它眼望着浮云,

却不习惯让它的马蹄践踏实地,

很快离开安全的车辙疾行,

改不了它那刚强的本性,

闯过沼泽、湿地、良田和灌木丛林;

邮车的其他马匹全都踉跄不稳,

呼喝也无用,拉紧缰绳也不行,

最后,使旅客大吃一惊,

颠簸了一阵,撞碎的车辆,

抛锚在陡峭的山顶之上。

“这真是我意想不到!”

那汉子说着,满脸堆着忧思,

“难道永远不能办到?

瞧吧,要制服这个疯子,

加重它工作,减少它饲料。”

他进行试验。这头漂亮的马匹,

不到三天,就很快落膘,

瘦得不成样子。“办法有了,有了!”

那汉子叫道。“行!我要叫它拉犁,

跟我那头强壮的公牛在一起!”


说到做到。牛和飞马在一道

拉着耕犁,看上去真是好笑。

这匹怪兽愤然举起它的前蹄,

尽最后努力,想要高飞远游。

徒然;它的同伴却小心翼翼,

福玻斯 的骏马只得迁就公牛,

最后,由于吃不消长久的抵抗,

全身的力量都已用尽,

高贵的神马终于不胜忧伤,

躺到地上,在灰尘之中打滚。


“该死的畜生!”那汉子怒气冲冲,

高声咒骂,同时抽了它几鞭。

“看来你连耕田都不中用 ,

我真受了流氓的欺骗。”


这时,当他还在挥着鞭子,

余怒未消,却有个快乐的小伙子,

又灵敏,又愉快,沿着大路走向这边。

他用轻捷的手指弹着齐特拉 ,

一条金色的丝带可爱地

绾住他的淡黄色头发。

“朋友,赶着两头好牲口去哪里?”

他老远地向农民喊话。

“飞马和公牛套在一根绳子上,

多好的一对!我请问一下,

你肯借给我骑上片刻时光,

让我试试你的马匹?

注意,你会看到奇迹。”


飞马被卸下了犁头,

那位青年微笑地跨到它的背上。

马匹刚感到大师的有把握的手,

它就紧紧咬住马缰,

举起前蹄,炯炯的眼睛发出电光。

它换了一副堂堂的英姿,

像天仙,像天神,昂然奋起,

突然,像卷起一阵猛烈的狂风,

舒展壮丽的羽翼,直冲云天,

就在一眨眼之间,

飞上蔚蓝的高空 。



理想和生活

(1795)


幸福的天神在奥林波斯山上,

生活就像轻风一样,

永远澄明、清如明镜而平稳。

尽管日月推移,人世代谢,

他们青春美好的盛开的蔷薇,

却在永劫之中没有变更。

对于感官享乐和心灵平安,

世人还忧心忡忡,不知取舍;

但在崇高天神的额头上面

却闪耀着和谐的光辉。


你想在世间能跟天神一样,

在冥府中得到解放,

不要采下死园中的果子 !

外表可能使人觉得悦目,

享受的无常之乐却很短促,

情欲很快就要遁逃消逝。

冥河环绕九圈,也阻拦不了

五谷女神的女儿重返阳世;

她拿了果实 ,所以永远割不掉

她跟阴曹地府的关系。


那些纺绩命运黑线的天神 

只能支配我们的肉身;

可是,幸福的自然的游伴——原型 ,

不受任何时间威力的影响,

置身在群神之中,像神一样,

逍遥于太空中的光明仙境。

你要驾她的翅膀高高飞翔,

就要把尘世间的忧苦摆脱,

从狭隘、阴沉的现实生活中逃亡,

进入那座理想的王国!


人类的神姿在那里徘徊流连,

没有一切尘世的污点,

闪发着完美的青春灿烂的光芒,

就像浮世的阴魂,默默无语,

在冥府恨河之旁悠闲地散步,

就像永生不朽者从天而降,

没有进入凄凉的石棺之中,

而在乐园里面亭亭玉立,

当人世斗争的天秤还在摆动,

那里已经出现胜利。


芬芳的胜利花冠在那里飘动,

并非要你把战斗放松,

而是让精疲力尽者消除疲劳。

尽管你们的肌肉渴望小休,

生活还要把你们卷入洪流,

时间也要拖你们旋转舞蹈。

可是,如果勇气的大胆的翅膀

垂了下来,感到束缚的苦恼,

那么,你就看看“美”的山上,

能飞达的可喜的目标。


如果需要去保卫,争取统治,

战士和战士互相争持,

在幸福和荣誉的路上冲杀,

也许因力量不济而丧失胆量,

战车发出嘎吱断裂的声响,

战场上飞起一阵滚滚的尘沙。

这儿,只有勇气能赢得奖品,

它在竞车场的决胜点招手,

只有强者能够征服命运,

弱者总要居于人后。


可是生命的洪流,为岩礁阻拦,

虽然冲得怒沫飞溅,

如果流过“美”的荫凉的寂境,

就会显得平稳而且和缓,

在它镶着银边的轻波上面,

会映照着曙光、晚星的面影。

获得满足的欲望在这里安憩,

融化成温存的互相爱慕,

跟优美自由自在地结合在一起,

敌意就会完全消除。


如果创造精神孜孜不倦,

要跟物质打成一片,

要把顽石造型而赋予生命,

那时,就要使辛勤的神经紧张,

就要坚持不懈,集中思想,

才能使物质要素俯首听命。

只有严肃认真,不怕费力,

才能听到深藏的真理的泉流,

大理石的脆面,经过凿子

重力敲凿,才化刚为柔。


可是,要向“美”的化境迈步,

尽让你的一番辛苦

和被它征服的材料同归尘埃。

眼前惊看到纤巧轻松的雕像,

就像从无之中跳出来一样,

不像辛苦经营出来的石块。

一切斗争,一切怀疑之心,

都因胜利的确定而默然无语;

能显示人类缺陷的一切证明

都完全被扫荡无余。


你们如带着人类可悲的弱点,

站到伟大的法则面前,

如果罪孽面对神圣的法则 ,

你们的道德会因真理的光芒

而趋于灰暗,拿行动对照理想,

会使勇气丧失而面带愧色。

任何创作者不能到达这目标,

在这万分恐怖的深渊之上,

没有舟楫可通,没有架桥,

没有可以抛锚的地方。


可是,如能超越感官的限制,

遁入思想自由之地,

恐怖的幻影就会消逝于无形,

永远的深渊就会化险为夷;

你能采纳神意作你的意志,

神就会离开宇宙宝座而降临。

法则的严酷的枷锁只是束缚

那种蔑视法则的奴隶根性;

随着人类的抵抗宣告结束,

神的威严也会消隐。


当人类的苦难将你们包围,

当拉奥孔 抗拒大蛇、

忍受那种不可名状的苦痛,

让人类起来反抗!让他的悲叹

一直传到高高在上的苍天,

扯碎你们富于情感的心胸!

让本性的绝叫获得胜利,

让喜悦的面颊变得发青,

让你们内心中的不灭的精力

终于敌不过神圣的同情!


可是,在那开朗的理想境域,

纯洁的原型居住之处,

不再听到哀号的凄风狂吹。

这里,不再有痛苦刺伤灵魂,

这里,不再看到烦恼的泪痕,

这里只有精神的勇敢的自卫。

这里,平静的晴空非常可爱,

透过忧伤的黑纱闪闪发光,

就像虹霓女神的绚烂的虹彩

映在雨云水滴之上。


从前,赫拉克勒斯屈身为奴 ,

历尽人生艰苦的道路,

曾经进行永无止境的战斗,

他曾大战水蛇 ,抱住狮子 ,

为了把他的朋友 救出阴司,

敏捷地登上渡鬼的小舟。

不肯罢休的女神 耍尽伎俩,

把一切尘世重荷,一切困苦,

降到甘心忍受的冤家的肩上,

直到他的生涯结束——


直到这脱去浮世衣衫的神,

在火焰中超脱人身 ,

把太空中轻快的空气吸啜。

他对这新鲜的飞升感到高兴,

听凭尘世浮生的沉重的梦影

一直往下方坠落、坠落、坠落。

奥林波斯的和谐的天乐之声

欢迎超凡入圣者升天归位,

面颊红得像蔷薇一样的女神 

嫣然向他献上酒杯。




理想

(1795)


你 要不忠地跟我分离,

带走你的美妙的幻想、

你的痛苦和你的欢喜,

无情地跟我天各一方?

逝者啊,难道无可挽留,

哦,我一生的黄金时代?

徒然伤逝,瞧你的奔流

匆匆奔赴永恒的大海。


明朗的太阳已经落山,

曾把我青春之路照亮;

理想 也已经烟消云散,

曾使我陶醉的心欢畅;

对于梦想产生的实体,

我已失去可喜的信念,

过去理解为神圣美丽,

已被冷酷的现实摧残。


就像从前皮格玛利翁 ,

拥抱住石像,发出愿心,

等她冷冷的面颊绯红,

顽石终于涌现出感情,

我也怀着青春的想望,

热情洋溢地拥抱自然,

等她靠着诗人的胸膛

开始呼吸而感到温暖,


分享我的如火的激情,

沉默的自然找到言辞,

回报我以热爱的亲吻,

了解我的内心的意思;

那时,由我生命的反响,

无灵魂者也有了感情,

我听到银泉淙淙的歌唱,

树木、蔷薇也栩栩如生。


临产的宇宙,正在拼命

扩张我的狭小的胸膛,

它要钻出来,获得生命、

活动、语言、形象和音响。

当它还处于含苞状态,

这个世界造型多伟大;

可是,它的花开了出来,

却是多么渺小而贫乏!


这个青年跳进了世途,

鼓起勇猛无畏的翅膀,

毫无束缚,无忧而无虑,

只陶醉于梦境的幻想。

他奋翅翱翔,大展鸿图,

飞近太空最淡的星边,

直达羽翼能飞到之处,

无法再高,也无法再远。


他扶摇直上,多么轻飘,

幸运儿还有什么困难!

快乐的旅伴翩翩舞蹈,

走在人生大车的前面!

幸福拿着金色的花环,

爱情带来可喜的酬赏,

荣誉捧着群星的冠冕,

真理映着灿烂的太阳。


可是,唉!刚刚走到半路,

这些旅伴就已经消失,

他们不忠地各自却步,

一个接一个背道而驰。

幸福轻捷地逃之夭夭,

求知欲无法如愿以偿,

怀疑的乌云油然涌到,

它们遮住真理的阳光。


看到荣誉的神圣花冠,

被庸人戴着,受到亵渎,

可叹春光是如此之短,

爱的良辰过得太迅速!

我在荒芜的路上逍遥,

越来越觉得寂漠荒凉;

昏暗的道路,再看不到

射出微弱的希望之光。


那些熙熙攘攘的旅伴,

有谁亲密地厮守着我?

有谁给我安慰和支援,

随我同去冥府见阎罗?

温柔轻快的友谊之手,

你能把一切创伤治好,

你能分担人生的忧愁,

我早已寻你,将你找到。


还有你,你跟友谊交好,

像她一样,使心灵轻快,

工作啊,你不知道疲劳,

你慢慢完成,从不破坏,

你在建造永恒的宫殿,

虽是一粒一粒地聚沙,

却从时间的账册里面,

划掉分秒、时日和年华。




赛伊斯 的蒙着面纱的神像

(1795)


一位青年,由于热烈的求知欲

驱使,来到埃及的塞伊斯,研究

埃及祭司的秘传教义,他已

通过了好多阶段,孜孜不倦;

钻研的劲头迫使他步步深入,

这位躁急的求知者,圣师很难

使他满足。“如果没完全弄通,

这算懂得了什么?”青年说道,

“知识难道还可以或多或少?

你的真理,难道像感官享乐,

像一笔款子,可以有时多些,

有时少些,永远放在手里?

它不是只有一个,不可分割?

从和声中去掉一个音响,

从虹彩中去掉一种色彩,

只要美丽的万有缺音响、缺色彩,

留下的一切,就等于一无所有。”

有一次,他们悄悄地站在一座

沉寂的圆形寺庙里,这样交谈,

一尊蒙着面纱的巨大神像

突然映现在青年眼里。他显得

非常惊奇,望着导师问道:

“在这幅面纱后面藏着什么?”——

回答是“真理”。——“怎么?”青年叫道:

“我惟一追求的乃是真理,难道

这就是人们对我蒙蔽的真理?”


“请你去跟神道讨论,”圣师

回答说,“任何凡人,神说,不能

移动这面纱,除非我亲自揭起。

谁要是用他亵渎的、有罪的手

预先揭起这禁止移动的圣物,

那么他,神说”——“怎么?”——“就看到真理。”——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神谕!你自己,

大概从来没有把它揭起过?”——

“我自己?真个没有!我也从没有

想过。”——“我真不懂。既然只有

薄薄的隔膜将我跟真理隔开”——

“这层薄纱,”导师打断他话头,

“是一条法规,弟子,比你想象的

要重得多——对于你的手虽然

很轻,对你的良心,却重达千钧。”


青年左思右想,回到住处;

如焚的求知欲望使他不能

成寐,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到半夜,忽然跳起。不由

自主地怯生生地溜往寺庙。

他非常轻而易举地爬上墙头,

纵身一跳,这个大胆的冒险者,

就进入了圆形寺庙的院中。


这个孤独者站在那里,四周

一片恐怖,笼罩着死样的沉寂,

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那神秘的

墓穴之中引起空洞的回响。

月亮从上方、圆顶的天窗外面

射进苍白的、银灰色的光辉,

那座罩着一幅长纱的神像,

在圆寺的阴暗处闪闪发光,

森严可畏,就像真神一样。


他走近前去,脚步有点不稳,

大胆的手已快要触着圣物,

忽然全身发抖,热一阵,冷一阵,

好像有无形的手把他推开。

不幸的人,你要干什么?有个

忠实的声音在他内心里叫着。

你要试探最神圣的禁物?

神谕宣示过,任何凡人不能

移动这面纱,除非我亲自揭起。

可是,同样的神谕不也补充说:

谁揭起这面纱,就会看到真理?

“不管后面是什么!我要揭起它。”

他大声叫着:“我要看真理。”看吧!

传来一阵嘲笑的长久的回声。


他说罢,就把那幅面纱揭起。

你们要问:“他到底见到什么?”

我可不知道。第二天,祭司们看到他

失去知觉,面色苍白,直挺挺

躺在伊西斯 神像的台座旁边。

他在那里见到、碰到的一切,

从没从他嘴里透露过。他那

一生的愉快就此永远消逝,

深度的忧伤过早地送他入墓。

如果有性急的人苦苦地问他,

他就做出郑重警告的回答:

“通过犯罪寻求真理者,该倒楣!

真理永远不会再使他高兴。”




散步

(1795)


祝福你,我的山,你那红光映照的峰顶!

祝福你,和蔼地照耀山峰的太阳!

祝福你,苏醒的原野,你们,沙沙的菩提树,

在树枝上面摇晃的快乐的鸣禽,

还有你,平静的蓝天,你倾泻无限的天光,

笼罩着褐色的群山、碧绿的森林,

也笼罩住我,我终于逃出书斋的牢笼、

狭隘的清谈,欣然逃到你这里。

你那四溢的香气沁入我的心脾,

强烈的明光使我眼目清新。

繁盛的原野闪耀着千变万化的色彩,

斗艳争妍,却融成优美的一体。

草原铺着辽阔的地毯爽气地欢迎我,

亲切的绿野蜿蜒着乡村的小路。

忙碌的蜜蜂绕着我嗡嘤,蛱蝶扇动着

犹豫的翅膀飞绕红艳的苜蓿。

太阳的金箭灼人地直射,没一点微风,

只有云雀的歌声在晴空飘荡。

忽然,附近的丛林飒飒作响;赤杨

低垂着树冠,银灰的野草在波动;

甘美的夜色围住我;成荫的榉树的华盖

把我迎接到芬芳的清凉世界。

景色突然消失在森林的隐秘之处,

一条蜿蜒的小路引导我上升。

只有从枝叶缝隙之间偷偷地露出

零落的光辉,蓝天向里面笑望,

可是,帷幕突然揭起。敞开的森林

出其不意地送回炫目的昼光。

在我的眼前,展开一望无边的远景,

雾霭的世界被一带青山阻断。

在我脚下,直削下去的山麓深处,

流过明镜一般的碧绿的山溪。

上上下下,都看到茫茫无尽的碧天 。

仰看要晕眩,俯视也战战兢兢。

可是,在这永恒的高空深谷之间,

有一条装着栏杆的安全的小路,

丰饶的河岸从我的身边含笑地溜过,

绚烂的山谷炫耀着愉快的勤劳。

瞧那些划分农民田产的一条条界线,

是五谷女神编织成原野的地毯。

是维护人类的女神 留下的亲切的典章,

自青铜时代 看不到爱情以后!

可是在整齐的田亩上面,蜿蜒交错着


通达各地的大道,像一条光带,

时而没入森林里,时而攀上了山坡;

平坦的河上驶过一排排木筏。

繁茂的原野里传来各样的羊铃之声,

孤寂的牧人的歌唱唤起了回响。

河岸边点缀着可爱的村庄,有的隐没在

林中,有的高踞在山脊上面。

人类还跟田亩和睦地聚居在一起,

宁静的田野围着朴实的农舍。

葡萄藤亲密地爬上他们的低矮的窗户,

树木的环枝拥抱着他们的茅屋。

幸福的乡民!你们还不懂争取自由 ,

还欣然跟田野共守狭隘的旧规。

循环的安稳的收获限制你们的愿望,

在日常工作中消磨平静的浮生!

可是,谁突然劫走这种美景 ?异样的

精神迅速弥漫于异样的原野。

刚才亲密结合的,又在脆弱地分离,

只有同类的,跟同类并列在一起 。

我看到等级的形成 ,高傲的白杨氏族

显现出整齐的壮观,雍容华贵。

一切有规则,有淘汰,一切都具有意义;

一长列仆从预示出它们的支配者 。

辉煌的圆屋顶远远地炫耀着主人的存在,

从岩石中心兴起了巍然的城市。

林中的羊人受排挤,被赶进荒野 ,宗教

虔诚却赋予石头更高的生命 。

人与人越来越接近。外界越来越狭,

活动更频繁,内心世界更不宁。

瞧那儿,火热的斗争发挥出钢铁的力量,

竞争的成效很大,团结更生效。

千万双手受一种精神鼓舞,千万人

胸中燃烧着一种感情,跳动着

同一颗心,为祖国跳动,为宗法鼓舞;

在这儿地下长眠着尊敬的祖先。

幸福的群神从天而降,他们都在

奉祀的地区获得庄严的住所;

他们来赠送高贵的礼物:刻瑞斯 首先

赠送耕犁,赫耳墨斯送铁锚 ,

巴库斯 送葡萄,密涅娃 赠送橄榄树嫩枝,

波塞冬 也把威武的骏马牵来,

大神母库柏勒 驾着狮子拉的车子

以市民身分进入好客的城门。

神圣的石城!从你处涌出人类的移民,

到海外诸岛传授道德和技艺,

在拥挤的城门前,贤士们进行审判 ;

英雄们 为了保卫家乡而出征。

怀抱婴儿的母亲们登到城墙上面,

她们目送着征人消逝在远方。

然后,俯伏在天神的祭坛之前祈祷,

为你们祈祷荣誉、胜利和凯旋。

你们光荣了,胜利了,但只有荣誉归国;

感人的石碑记载你们的战功:

“行人啊,你如去斯巴达,请传告,你曾目睹

我们在这里安息,没违背法令 。”

亲爱的人们,安息吧!你们用鲜血灌溉的

繁茂的橄榄树 已欣然结出佳果。

自由的贸易盛行,人人各享其所得,

蓝发的海神在芦苇丛中招手 。

树干上响起丁丁的斧声,树精在长叹 。

伐倒的大树轰轰地从山顶滚落。

石坑的石块,被杠杆举起,摇摇晃晃;

矿工钻到山下的深谷之中。

锻冶神 的铁砧跟铁锤合拍地齐鸣,

在铁拳之下飞迸出钢铁的火花。

金色的麻线绕着跳动的纺锤闪光,

织布梭弹着棉线弦唧唧作响。

领港人远在泊船处叫喊,载着本国

货物的船舶正等着开往外国;

也有远洋货船洋洋得意地开来,

高耸的桅杆上飘着华丽的花环。

市场上熙熙攘攘,起重机忙个不停,

惊奇的耳朵听到稀奇的语言。

商人的货栈堆满了世界各地的产品,

烈日照射的非洲土地的出产,

阿拉伯食品、极远的图勒 供应的土产,

阿玛尔忒阿把羊角装满了珍爱品 。

于是幸福配才能,生下神圣的子女 ,

欢乐的艺术吸吮自由之乳成长。

雕刻家以栩栩如生的作品使人悦目,

石头被凿出生命,通灵而能言。

爱奥尼亚式纤巧的圆柱 支撑住屋顶,

万神殿包括了整个奥林波斯。

桥架横越过汹涌的大河,像虹霓女神

跳过太空,又像离弦的羽箭。

而在沉静的书斋里,哲人在沉思,设计

奥妙的图形 ,探究创造的精神,

试验物质的强力 ,观察磁铁的爱憎 ,

研究空气的传声,大气的透光,

通过偶然的奇迹探寻可靠的规律,

透过现象探寻静止的终极。

文字给沉默的思想赋予血肉和音响,

立说的纸张 使它耐得住时劫。

于是,惊讶的眼前,消散了妄想的迷雾,

黑夜的形象 在白日之前隐退。

人类粉碎了枷锁 。幸福者!恐怖的枷锁

断了,可别也扯断羞耻的缰绳!

理性要自由,无限的欲望也高呼要自由,

他们放纵地挣脱神圣的自然。

在岸边叫他们警惕的锚索被暴风吹断,

汹涌的狂涛猛烈地攫住他们 ;

他们被卷入无底的深渊,看不到海岸,

无桅杆的船漂在波峰之上;

不变的北极星在云后消隐 ,无一幸存,

甚至胸中的神灵 也茫然若失。

谈话没真话,生活没有信仰和忠诚,

甚至在发誓之时也口吐谎言。

契友的心中,秘密的爱情,也被谗佞

钻进,使朋友跟朋友互相猜忌。

背叛露出贪婪的眼光睨视着纯洁,

诽谤者用他有毒的牙齿咬人。

无耻的胸中的思想可以被收买,爱情

抛去了自由感情的神圣的高贵。

真实啊,你的神圣的标志 已被欺诈

霸占,自然的高贵的声音被亵渎,

贫乏的心在欢乐冲动时将它虚构;

沉默也难以表示真正的感情。

讲坛 上侈谈权利,和睦却躲在茅屋里,

法律的幽灵侍立在王座之旁。

这种木乃伊 可以保持千百年之久,

栩栩如生的假象可经久不变,

直到本性苏醒,直到危急的时代 

伸出铁手,摇撼这空心的建筑,

像一只雌老虎,冲出铁格子牢笼,突然

恐怖地想起努米底亚 的森林,

人类燃烧着犯罪、苦难的怒火站起来,

在城市废墟中寻找失去的自然。

啊,城墙,打开吧,让这些囚徒获得自由!

让他们逃生,回到被弃的原野!

可是,我在哪里?路断了。险峻的谿谷

张开大口,阻拦住进退的道路。

花园、绿篱,这些密友,都抛在身后,

人类活动的痕迹也背离了我。

只看到堆积着素材,这是生命的胚胎,

粗坯的玄武岩等着雕刻的妙手。

急湍穿过岩石的裂缝哗啦啦冲下,

在树根下面愤怒地打开了出路。

这儿荒凉而凄寂。漠漠的空中只有

苍鹰在飘浮,将天地结合在一起 。

没有鼓翼的轻风载着人间苦乐的

远隔的音响传送到我的高处 。

我真是孤独?自然啊,我又投入你怀抱,

靠在你心头,刚才只是个幻梦,

它以人生的恐怖形象 凄然攫住我,

这噩梦已沿着陡峭的深谷沉坠。

我从你纯洁的祭坛上收回更纯的生命,

收回青春有为的快活的勇气。

意志的目标和规律虽永远在变,

行动的形式却永远反复循环。

可是,虔敬的自然,你总是恪遵古法,

永远年轻,你的美不断变化!

孩提时代、青年时代对你的信任,

你都替成人保持在可靠的手里,

不同的年龄,都受到你同样的哺育;

在同样的碧空下,同样的绿野上,

远远近近的世代的人们都联袂同游,

荷马的太阳,也对着我们微笑。




大地的瓜分

(1795)


“把世界领去!”高踞天上的宙斯

吩咐人类,“世界要属于你们。

作为继承的遗产,永久的采邑;

你们要去和睦地瓜分。”


有手的人,都去匆匆地部署,

老老少少,各自忙碌不停。

农夫赶往田间去抢收谷物,

狩猎的贵族驰往森林。


商人看中的,是要充实仓库,

修院院长选中贵重的陈酒。

国王封锁一切桥梁和公路,

说道:“什一税归我征收。”


一切早已分妥,才看到诗人

打从遥远的地方姗姗来迟;

可叹,到处都已是一无所剩,

一切都有了它的主子。

“倒楣!我是你的忠实的儿子,

难道单把我一人丢在一边?”

他于是拉开嗓子,唉声叹气,

跪到宙斯的宝座之前。


“如果你在梦乡里因循坐误,”

天神回道,“就不能将我埋怨。

当瓜分大地之时,你在何处?”

诗人说道:“我在你身边。


我的眼睛凝视着你的面庞,

我的耳朵听你的天乐之声;

请原谅我的心灵,被你的天光

迷住,竟然忘记了凡尘!”


“怎么办?”宙斯说道——“世界已交出,

我不再拥有田地、森林和市场。

你如想到天上来跟我同住,

就请常来,总会为你开放。”




诗人的告别 

(1795)


诗人不吭声。脸上泛出了红晕,

他的双颊仿佛年轻的小姑娘,

他走到你的面前,接受鉴定,

他毫无所惧,懂得尊重对方,

他希望获得内行赞许的掌声,

实事求是,不惑于表面的假象。

谁的心对美具有强烈的接受感,

他才配给诗人戴上荣誉的桂冠。


这些诗歌不愿意再存在下去,

除非其歌声能娱悦多感的心,

用些更美的幻想将心儿裹住,

使它净化成更加高尚的感情;

诗歌并不想传之后世而常驻,

它只是随着时间而消长升沉。

它的诞生出于瞬间的兴致,

而在时序的曼舞之中消逝。


春天醒来了,在暖洋洋的牧场上

朝气蓬勃地爆出快乐的生命,

灌木给空气注入甘露的清香,

天空充满了快乐的合唱歌声,

老老少少都走到户外徜徉,

竭尽耳目之娱纵情欢腾。

春天去了!花谢了,结出种子,

随春天同来的一切全都消逝。

钱 春 绮 译




汉 俳 革 新 的 现 身 说 法 :
汉 俳 的 形 式 与 题 材

如何使汉俳起到这样的作用呢?以下以笔者尝试写作的百首汉俳为例,就汉俳创作的革新问题略抒己见。
首先,在文体形式上,俳句有“五七五”格律、“季语”、“切字”等三个基本要素。关于“五七五”格律,汉俳既然是属于俳谐、俳句,就一定要有“五七五”三句十七字的外形,这样才能与汉诗的对偶、对仗、对称的诗型相区别,否则汉俳就失去了基本的外形特征。汉诗五言句或七言句,一都已偶数句分节和结尾。因而从外型上,看上去是方正的、板正的,而汉俳的诗歌型则相反,它在句数是三句,是奇数,无法对偶和对称;三句的字数分别是五七五,也都是奇数,当然也不能对偶和对仗。要充分意识到,从纯外形的角度上,不对偶、不对仗、不对称的汉俳,是对传统诗歌外形的一种突破。
第二,关于“季语”,就是每首俳谐中都要有表现春夏秋冬四季中某个特定季节的词语,这是古典俳谐的基本要求,但在所谓“杂句”(无季语的俳谐)和俳谐的变体——“川柳”——中,“季语”可以不要。汉俳在这一点上可不拘泥,要季语、不要季语均可。
第三,关于“切字”,在日本俳句中是放在三句的某一句句尾的感叹词,如“や”、“かな”等,可以起到煞尾断句、调整音节或加强咏叹意味的作用,有时使用,有时不使用。若不使用可以视为省略。汉俳在“切字”的使用上,可以与俳谐相同,必要的时候,在句尾(特别是第一句、第三句的句尾)使用“啊”、“呀”、“呢”等感叹词。如《老与小》:
没牙的老太
抱着没牙的婴儿
一同大笑呢
除了上述的日本俳谐所具有的三个形式上的特点外,汉俳还应该根据汉语在音律上的特点和优势,必要的时候在句尾押韵。正如有的学者所主张的,押韵的可以叫“韵俳”,如《黄河漏斗》:
黄河滚滚流
流到此处遇漏斗
滔滔入壶口
不押韵的、散文化的汉俳,可以叫“散俳”,如《落发》:
呆呆端详着
决然弃我而去的
又一根落发
“散俳”是与“韵俳”相对而言的。比之韵俳,散俳在形式上更为自由,但须有较为浓郁的诗情画意。因此散俳看起来比较好写,但实际上很难写好,因为它不以外在韵律见长,而以内在的诗情画意取胜。散俳以“寂”为最高审美追求,如——
《小鸟》:
小鸟惊飞去
抖落了樟树枝上
那一串露珠
《红叶扁舟》:
像一只扁舟
在白浪上漂着的
那片红叶啊
《岸柳》:
一长排岸柳
站在微暗的秋夜
背靠着远山
《雪花》:
冰凉的雪花
飘落在我的眼帘
化作了热泪
《木铎钟声》:
重重的木铎
从铜钟上敲飞了
悠扬的钟声
《赠礼》:
我的孩子呀
你是你送给我的
最高的赠礼
“韵俳”是句末押韵,最好是三句都押韵,但只是后两句押韵也未尝不可,不必太严格,只球琅琅上口即可。如果说,“散俳”更能表现平淡、轻妙、清新的趣味,那么,“韵俳”则较能体现诙谐幽默的谐趣。如——
《观地图·日本》:
那边是东瀛
趴在海面不蠕动
像只毛毛虫
《观地图·中国》:
昂首似雄鸡
面向东方声声啼
脚蹬高屋脊
《蜡烛》(二首):
洒一行热泪
燃尽洁白的妩媚
化屡屡香味
节日最遭罪
一根一根全得废
上火又流泪
《向日葵》:
向日葵花啊
阴天找不到日头
头往哪边扭
《买书如相亲》:
买书如相亲
先看相貌后知心
取回是缘份
俳谐的基本题材,与和歌、连歌相比还是较为广泛的,但俳谐主要着眼于风花雪月、鸟木虫鱼等自然景物及这些自然景物中的人与事本身。古典俳谐要求有“季语”,也是为了将题材限定在风花雪月、四季变迁的范围内。事实上,俳谐不适合表现政治的、道德教训、社会批判的内容。汉俳作为俳谐的衍生诗体,应该在这一点借鉴和继承古典俳谐的传统,以便摆脱传统汉诗的“泛政治化”和“泛社会化”倾向,而专门着眼于人情物理,使汉俳在题材上获得纯审美的品格。
为此,最适合的汉俳的题材,主要可以分为四种,一是写生,二是自况,三是讽喻,四是酬唱。
首先说“写生”。所谓“写生”是日本古典俳谐的一种理论主张和艺术手法,主要指事物的客观化的、如实的描写,包括自然景物的写生,也有人物、静物的写生。在日本俳句史上,江户时代的著名俳人与谢芜村以写生为特色,近代的正冈子规极力推崇芜村的写生俳句。芜村是个画家,他将俳句与画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俳画”这一独特的艺术样式。相比之下,古典汉诗中也有很多“写景”的诗,但强调的是情景交融的“意境”,往往将人凌驾于自然景物之上,强调托物言志、借景抒怀。而俳句的写生则强调纯客观性,以呈现和描摹自然为宗旨,不做说教,不带教训,没有说理,尽量压低主观倾向,只表现一种印象或感叹,从而坚持一种“原始自然主义”的倾向。在这一点上,汉俳的写生可以直接继承俳句的写生。一首写生的汉俳,就是一幅简笔素描画。如——
《榕树下》:
高大榕树下
悠然觅食的家鸡
瞌睡的小犬
《荷叶青蛙》:
一只小青蛙
蹲在池塘荷叶上
怯怯地张望
《小鸟秋千》:
一只小鸟儿
把路边的高压线
当成了秋千
《芦花》:
秋末的芦花
在月光下摇曳啊
闪着银白色
以上的写生俳句,是写动态中的一刹那间的情景,应该在动感中表现出一种张力,才能凸现其画面的灵动性。
也有静物的写生,如——
《初雪绿叶》:
忽来的初雪
厚厚重重地压着
油油的绿叶
《稻田》:
黝黑的稻田
布满刚刚收割的
金黄的草垛
静物题材的“写生”汉俳,一定要写出独特的结构感和色彩感,从而给人强烈的视觉刺激。上述的《初雪绿叶》,是雪白色与油绿色的搭配;《稻田》是黑色的田埂与稻垛的金黄色的搭配,显出一种构图感。
汉俳的写生,继承俳句的“寂”的美学理念,表现出“寂声”和“寂色”。
所谓“寂声”,即指有声时的寂静,要写出幽静的气氛,沉静的思绪,清静的心情,寂静的意境——
《春晨鸡鸣》:
湘南的春晨
几声悠扬的鸡鸣
划破了清梦
《听雨》:
夜半窗前卧
风推树摇窸娑娑
听似雨点落
《秋风抖动》:
远处的犬吠
和着身边的虫鸣
抖动的秋风
《夜的喘息》:
窗外传来的
微微起伏的风声
是夜的喘息
表现“寂声”之外,还要表现“寂色”——即陈旧、灰暗、衰老、破损、伤残乃至枯萎死灭等一般认为不美的事物中,看出审美的价值。在日本古典俳谐中,芭蕉的俳句“黄莺啊,飞到屋檐下,朝面饼上拉屎哦”;“鱼铺里,一排死鲷鱼,呲着一口白牙”,都是将本来令人恶心的事物和景象,写得不乏美感。笔者也写了表现“寂色”的俳句,如——
《残破的荷叶》:
凄寒水潭中
一片枯萎灰暗的
残破的荷叶
《黄叶子》:
几片黄叶啊
懒散而无又聊地
横卧在路边
《背顽童》:
古松披紫藤
仿佛老妪背顽童
腿弯腰又弓
《茅草》:
干枯的茅草
依然倔犟地坚挺
抵抗着寒风
《断枝》:
被雪压断了
伤口露出白骨的
那根断枝啊
《老人》:
坐在家门口
茫然看着街景的
白发老人啊
以上作品中的基本色调和人物,都和陈旧、残破、衰老有关,呈现出“寂色”这样一种基本色调,由此而表现出了一种苍寂之美。
汉俳的写生,不是科学地反映事物,而是艺术地描写事物,因而汉俳并非完全不能带有主观色彩,那不但做不到,而且也没有必要。汉俳要在自然主义的写生中去“客观”自然万物,同时,也要表达俳人的“诚”,就是松尾芭蕉所谓的“风雅之诚”,即忠实地传达自己的眼睛所做的审美观察、尊重内心所有的审美感受,如——
《白云写草书》:
一缕缕白云
在蓝空随风飘舞
挥写着草书
《海市蜃楼》:
远处的城市
在朦胧的夕照下
如海市蜃楼
《星星坠湖》:
湖面的灯影
混着天上坠下的
一颗颗繁星
若按自然科学的观点看,上述几首汉俳所描写的都是假象,但是,就汉俳而言,它是俳人所观察到的审美的真实。
汉俳的第二类题材,是“自况”,也就是自我描写的自画像。
在日本俳句中,以自我为描写对象的,是自况句,此类俳句很多。自况并非只是如实的、客观的自我写生,而是独抒性灵、将审美的状态和心境描写出来,如此才有“俳意”和“俳味”,也就是审美的状态和心境,这首先表现为一种怡然自得的闲适之心——
《贪睡》(二首):
心广体未胖
九点未起恋寝床
醒来见午阳
懒觉起床晚
时至中午道早安
时至九点半
《梦中飞》:
手脚变翅膀
翻山越岭跨河江
哪知在梦乡
《看茶》:
午后沏杯茶
呆呆地盯着等着
茶叶变绿芽
《赏书法》:
躺在床上啦
端详墙上的书法
手还瞎比划
《采摘》
果园采摘行
边摘边吃喂馋虫
吃到肚子疼
《自种葡萄》:
一天天盼着
自种的葡萄熟了
舍不得摘下
《快事有三》:
凉啤第一口
自著新书头次瞅
闲时会好友
《王门》(二首):
学生已成群
只因从师王某人
皆称是王门
王门又聚餐
王某当然是领班
饮酒侃大山
审美的状态和心境还表现在对生活中本来属于消极负面的东西,加以积极的转化,通过自嘲,实现一种自我释然和达观,从而带来会心一笑的谐趣,如——
《宅男》:
洗衣又做饭
写字看书拖地板
快乐作宅男
《稀发》:
稀发自己剪
七年未进理发店
省了一笔钱
《覆面膜》:
男人覆面膜
照着镜子像修罗
哪里还像我
《喷嚏咏》(二首):
打了个喷嚏
鼻腔发痒流清涕
要感冒咋地?
一声大喷嚏/
吓得空气撞四壁
惊天又动地
《新书》:
新书刚到手
又摸又闻亲不够
自作自享受
《节约用腰》:
间盘曾突出
正襟危坐不舒服
角度四十五
《关大脑》:
爬上床睡觉
电灯手机全关掉
却难关大脑
“自况”有时也可以包含“自悟”,就是对生活有所感触、有所体悟,是一种心理自况,如——
《看》:
看花能养眼
看书养心又养颜
看人会花眼
《活着》(二首):
活着极简单
渴了喝水饿了饭
困了床上眠
活着不简单
望天顾地观人间
折腾没个完
《睡》(二首):
目垂就是睡
闭上双眼万事费
去了还得回
累了就得睡/
睡了醒了还得累
循环复往回
《一张纸》:
人生一张纸
正面写满反面使
写错就得撕
但是,这种生活中的“自悟”,不能像汉诗、特别是宋诗那样“以说理入诗”。日本和歌、俳谐的特点之一就是排斥所谓“理窟”(りくつ),就是抽象说理。受禅宗影响很深的松尾芭蕉,写的很多俳谐都包含着他对自然与人生的悟道,但却不像汉诗那样说理。汉俳自然也不能流于“说理”或着意表现哲理,更不能流于说教,要使自悟汉俳止于个人悟性的表达,而不是表现逻辑观念。
汉俳的第三种题材,是讽喻。日本俳谐中的讽喻体,在日本叫做“川柳”,又叫“狂句”。这是江户时代后期根据创始者的姓名而得名的俳谐变体。川柳的特点,就是不受季题等规则的束缚,对人情世道、日常事物给予广泛的关心,并随时咏叹。汉俳的讽喻可以借鉴川柳,其讽喻不同于汉诗中的讽喻诗,要尽可能脱去政治性、党派性、批判性、尖锐性、严肃性,而对讽喻的对象,抱着温和、包容、善意、幽默、机智、洒脱的态度,并有一定程度地同情地理解。如——
《吃货》:
舌尖可真阔
盛下一个大中国
举国皆吃货
《科技了不起》:
科技了不起
以假乱真太神奇
万国不能敌
《口味》:
国人口味洋
呷哺呷哺吃得香
比萨又麦当
《东洋风》:
到处东洋风
春树又兼苍井空
淳一村上龙
《网购》:
网购如网恋
相知相交不相见
一见傻了眼
《脚都》:
北京是首都
长沙自许为脚都
脚丫真有福
《饭桶》:
确实是饭桶
一日两餐腹又空
何异兽与虫
《人不如狗》:
皮毛退化后
穿着棉袄也发抖
人真不如狗
《世界末日》:
地球只是球
有始无末无尽休
末日没盼头
世界末日后
天高气爽人抖擞
原是好开头
汉俳所讽喻的事物,就是这样涉及到吃喝消费等诸般事物,但并不是对所讽喻事物的彻底的否定,不能夹杂道德的义愤,而是有一种虽不苟同,也不绝对排斥的宽容态度。这样一来,就有了诙谐的俳味。
除了上述的写生、自况、讽喻三种题材之外,汉俳和俳谐、乃至诗词一样,最后还有“酬唱”即互相唱和这一类型。
严格地说,“酬唱”是从汉俳的吟咏方式来分类的,并不是题材的分类。酬唱的形式是激发汉俳创作的重要途径,相互唱和者是“俳友”。通过俳友唱和,可使人际关系高洁化、审美化。例如2012年9月9日,我的两位硕士生联名赠送汉俳祝贺教师节,曰:“秋临枣馨斋/幽玄风雅知物哀/ 意气东边来。”其中,第一句中所谓“枣馨斋”,是我以前的书斋雅号,十多年前搬进新家时,楼前是一片枣树林,刮南风时,枣花香气可从窗口飘入,故将书斋名为“枣馨斋”,然而后来枣林被汽车城取代;第二、三句,实际上含有我最近两三年出版的《审美日本系列》四部译作的书名,即《日本幽玄》《日本风雅》《日本物哀》和《日本意气》。对此,我当即和汉俳二首:
《和叶怡雯、陈婧》:
秋意浮窗外
楼前枣林已不在
愧称枣馨斋
楼前汽车城
飘来阵阵芳香烃
香臭分不清
2012年初秋,托博士生祝然去她家乡大连收集有关汉俳的资料,不久她从大连给寄来《汉俳诗刊》杂志等,并附信,信未有一首汉俳,曰:“滨城望回龙/ 汉俳诗刊千里送/ 秋浓意更浓。”我当即用手机回应一首《送汉俳》:
千里送汉俳
俳意俳香一并来
秋风荡诗怀
在日常生活中,一般的短信问候也可以用汉俳来回应,这也是一种唱和。如赴日留学的博士生郭雪妮在京都参观时,发短信说:“京都的神社寺庙太多了,使人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幽玄’。”因为我曾在那里住过两年,深有体会,当即用手机回复汉俳一首:
死活居一国
到处都供神鬼魔
京都寺社多
有一位广州俳友发短信说:“冬天广州的天气比较温暖,但冷暖不定,猝不及防。”并赋汉俳云:“今日裹棉袄/ 据说明天知了叫/ 天气变脸了。”我回复一首《北京红月亮》道:
北京的太阳
无精打采懒洋洋
倒像红月亮
暨南大学王琢教授来短信说:“记得向远兄曾说过暨南大学校园内的榕树根很好玩,试吟一首:‘活泼容树根/ 地砖拥挤地面宽/ 开心抱地砖’。”颇有俳味,我酬唱《榕树根》一首:
榕树老粗干
根须却是很缠绵
蜿蜒砖缝间
在当代生活的节奏中,用手机等通讯工具进行汉俳酬唱,克服了古代诗词唱和在媒介和载体上的局限,具有充分的即时性和便利性,同时又能发挥出汉俳所具有的社会交往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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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趋玉关道 夜度金微河 千山上明月万里涵清波
故国红颜谢 沙场白骨多 寒衣寄未及 顾影独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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