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诗16首
少女
我——少女?
如果她突然,此地,此刻,站在我面前,
我需要把她当亲人一样地欢迎,
即使对我而言她既陌生又遥远?
掉一滴眼泪,亲她的额头,
仅仅因为
我们同一天生日?
我们之间有很多不同点,
或许只有骨头相同,
头盖骨,眼窝。
因为她的眼睛似乎稍稍大些,
睫毛长些,个子高些,
而且全身紧裹着
光洁无瑕的肌肤。
我们的确有共通的亲友,
但在她的世界几乎全都健在,
在我的世界则几乎无一幸存
于同样的生活圈。
我们如此迥异,
谈论和思考的事情截然不同。
她几近无知——
却坚守更高的目标。
我远比她见多识广——
却充满疑虑。
她给我看她写的诗,
字迹清晰工整,
我已封笔多年。
我读那些诗,读诗。
嗯,那首也许还不错,
如果改短一点,
再修订几个地方。
其余似乎没啥看头。
我们结结巴巴地交谈。
时间在她劣质的表上
依然摇摆不定而廉价,
在我的表上则昂贵且精准许多。
空洞的告别,敷衍的微笑,
不带一丝情感。
她在消失的当下,
匆忙之中忘了带走围巾。
一条纯羊毛围巾,
彩色条纹,
我们的母亲
以钩针为她编织的。
至今仍留在我这儿。
与回忆共处的艰辛时光
对回忆而言我是个很糟的聆听者。
她要我不间断地听她说话,
而我却毛毛躁躁,坐立难安,
爱听不听的,
出去,回来,又出去。
她要我给她全部的时间和注意力。
我睡觉时这不成问题。
在白天情况往往有别,这让她心烦意乱。
她急切地把旧信件、老照片硬塞到我面前,
翻启重要与不重要的旧账,
要我重新审视被忽略的景象,
让已逝的往事进驻。
在她的故事里,我总是比较年轻。
这很好,但干吗老是旧调重弹。
每一面镜子都带给我不同新貌。
我耸肩时她生气,
随后心存报复地搬出我所有前非,
严重,但被轻易遗忘的过错。
她直视我双眼,等着看我的反应。
最后安慰我:还好这不算最糟。
她要我只为她而活,只与她一起生活。
最好是在黑暗、上锁的房间,
而我老规划着当下的阳光,
流动的云,以及脚下的路。
有时候我受够了她。
我提议分手,从此一刀两断。
她怜悯地对我微笑,
因为她知道那也会是我的末日。
小宇宙
当他们首次以显微镜观看时,
一股寒颤袭来,至今犹在。
生命迄今以各种大小和形状
展现十足疯狂的样貌。
因此它创造了微型生物,
类别齐全的小虫和苍蝇,
但至少还让人类能以肉眼
看见它们。
而后突然在一个玻璃片下面,
过度的异类
又如此微小,
它们在空间中所占据的
只能被宽厚地称之为地方。
玻璃片根本没碰到它们,
它们未受任何一重阻碍,
空间宽裕,可恣意妄为。
说它们为数众多——还算低估了,
显微镜倍率越高,
它们就越热烈、越精确地倍增。
它们甚至没有像样的内脏。
不知性别、童年、老年为何物。
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存在——或不存在。
然而它们决定我们的生死。
有一些,瞬间停滞,就冻住了,
虽然我们不知道它们的瞬间是什么。
因为它们如此微小,
它们的时间单位
可能因此分得更细更碎。
随风而起的一粒灰尘
是来自外层空间的一颗流星。
一枚指纹是一座辽阔的迷宫,
它们可能在那儿集合
进行无声的游行,
它们看不见的《伊利亚特》和《奥义书》。
我很久以前就想写它们了,
但题材棘手,
老是往后拖延,
也许留待比我对世界更感惊异的
更好的诗人为之。
但时间将尽。于是我动笔。
因为是复数,所以用复数形,
虽然各自独立,
自有天地,因为各有其
钙质外壳。
后来时间分层地
概述它们,因为分层,
不谈细节,
因为遗憾藏在细节里。
于是摆在我眼前的
是二合一的观点:
由诸多微小的永久安息
构成的伤心墓地,
或者
自海洋浮现——
蔚蓝海洋,迷人的白色岩石,
在此处的岩石,因为它们在此。
既空无一物也充满一切?
即便敞开也密不透风,
因为所有东西
都逃脱不了?
无限度地膨胀?
若有限度,
界线究竟在哪里?
嗯,一切安好。但现在该睡觉了。
夜深了,明天还有更多急迫的事
专为你抓紧时间量身订做:
摸摸近在手边的器物,
放眼意想中的远方,
听听听力所及范围内的声音。
接着是从A点到B点的行程。
当地时间十二点四十分出发,
飞越一团团当地的云朵,
疾驶过,无边无垠,
飞逝的天空。
对家具而言:楼梯,砰砰声,卡车与运送。
对墙壁而言:画作取下后留下的方块。
对楼下邻居而言:稍解生之无聊的新话题。
对车而言:如果有两部就好了。
对小说、诗集而言——可以,你要的都拿走。
百科全书和影音器材的情况就比较糟了,
还有那本《正确拼写指南》,里头
大概对两个名字的用法略有指点——
依然用“和”连接呢
还是用句点分开。
撇开这些,他们三餐吃得津津有味,
祷告,洗脚,喂鸟,
边搔胳肢窝边讲电话,
为剪到的手指止血,
他们如果是女人会买卫生棉,
眼影,插放在花瓶里的花,
心情好时开开玩笑,
喝从冰箱拿出的柳橙汁,
晚上看月亮和星星,
戴耳机听轻音乐,
然后香甜地睡到天亮
——除非他们所想的事必须在夜间进行。
在光秃的枝桠上独自摇摆弄姿。
以此实例
暴力昭告天下
没错——
它有时喜欢耍个小幽默。
据说他在乘客名单上。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他改变主意了。
他们给了我一些药丸,怕我崩溃。
然后给我看一个我认不得是谁的人。
全身烧得焦黑,除了一只手,
一块衬衫碎片,一只手表,一枚婚戒。
我很气,因为那铁定不是他。
他不会那样对我的,以那副模样。
那样的衬衫店里到处都是。
那手表是普通款。
戒指上我们的名字
再寻常不过了。
你来了真好。坐到我身边来。
他的确应该星期四回来。
但今年还有好多个星期四。
我会去烧壶水泡茶。
还要洗头,接下来呢,
睡一觉忘掉这一切。
你来了真好,因为那里好冷,
而他只躺在一个塑料睡袋里,
他,我指的是那个倒霉鬼。
我会烧星期四,洗茶,
我们的名字再寻常不过了……
足球赛
或益智问答节目,以赢得一台富豪汽车。
我们的寿命变长,
精确度却减小,
句子也变得更短。
我们旅行得更快,更远,更频繁,
带回的不是回忆而是投影片。
这张是我和某个家伙。
那张是我的前夫吧。
这里大家都没穿衣服,
所以想必是在海滨某个地方。
七大册——饶命呀。
难道不能概述,简化
或者最好用图解的方式吗?
看过一套题为《玩偶》的系列小说,
但我嫂嫂说是另一个姓氏以“普”开头的人写的。
顺便问问,他到底是谁啊?
他大概卧床写作多年吧。
一页一页,
以受限的慢速。
但我们以五档极速前行,
而且——阿弥陀佛——还挺健康的。
也许不是那样的姿势?
色调不同?
也许身子应该再侧一点,
好像注视着什么?
手里拿个东西如何?
自己的书?别人的书?
地图?放大镜?钓线轮?
还是他该换穿别的衣服?
九月战役 的军装?集中营的囚服?
那个衣柜里的风衣?
或者——仿佛走向对岸——
脚踝,膝盖,腰,脖子,
已然淹没?光着身子?
如果加个背景呢?
譬如未修整的草地?
灯芯草?桦树?多云的美丽天空?
也许他身边少了个人?
跟他争吵?说笑?
玩牌?饮酒?
家人?朋友?
数名女子?一名?
他或许正站在窗边?
正走出家门?
脚边有只流浪狗?
还是挤身人群之中?
不对,不对,全搞错了。
他应该只身一人,
有些人是适合那样的。
也许没那么亲密,那么近距离?
远一点?再更远一点?
在画面的最深远处?
即便他喊叫
声音也传不到的地方?
那么前景该画什么呢?
噢,什么都行。
只要是一只
刚好飞过的鸟。
将群山堆放我们面前,
和现实一样稳固。
有了群山,然后是山谷,
基础建设完善的平原。
无需工程师,承包商,工人,
挖土机,推土机,建材供应——
狂暴的公路,速成的桥梁,
立即冒出的人口稠密的城市。
无需导演,扩音器,和摄影师——
群众完全明白何时该吓唬我们,
何时该消失。
无需技术娴熟的建筑师,
无需木匠,砌砖匠,泥水匠——
小径上突然出现一间玩具似的屋子,
屋内有回荡着我们脚步声的巨大客厅,
以及坚固的空气墙。
不但讲究气派而且力求优雅——
特别订制的表,一整只的苍蝇,
铺着绣花桌布的餐桌,
一颗齿印斑斑被咬过的苹果。
而我们——不像马戏班杂技演员、
魔法师、巫师和催眠师——
我们无羽毛就能飞翔,
用眼睛点亮黑暗的隧道,
以未知的语言滔滔不绝交谈,
不仅与任何人,而且与死人。
另有额外好礼——尽管享有自由,
可多方择称心合意之物,
我们被云雨之情所
迷,深陷绮境——
在闹钟铃响之前。
他们能告诉我们什么,解梦之书的作者,
研究梦的符码和征兆的学者,
备有心理分析躺椅的医生——
若有任何共识,
纯属偶然,
只基于一个理由:
在我们做梦之际,
在它们阴暗与闪烁之际,
在它们并联多样、不可思议之际,
车内拥挤不堪,喧闹,窒闷。
有一个满身是汗的矮胖主妇,
一个抽着烟斗,带着一只死野兔的猎人,
紧抱着一坛酒,打着鼾的修道院院长,
一个抱着哭红了脸的婴孩的保姆,
一个不停打嗝的微醺商人,
一个因上述原因恼怒的女士,
此外,还有一个拿着小喇叭的男孩,
一只被虱子叮咬的大狗,
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鹦鹉。
还有那个我因他而搭上车的人,
几乎淹没于其他人的包裹当中,
但他在那里,他名叫尤利乌什·斯沃瓦茨基 。
他显然一点都不热衷交谈。
他自皱巴巴的信封拿出一封信,
他一定看过很多遍了,
因为信纸边缘有磨损的痕迹。
一朵干掉的紫罗兰自纸页间掉落,
啊!我俩同声惊呼,飞快将之接住。
或许我该趁此大好时机告诉他
久藏于我心中的想法。
抱歉,先生,这事既急迫又重要。
我来自未来,我知道后来的发展。
你的诗将广受喜爱和赏识,
你将与君王们同葬于瓦维尔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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