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昌耀诗25首

拿撤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

伫候久久。……又是久久之后,

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是使徒浪子?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

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

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痛·怵惕


我知道施虐之徒已然索取赤子心底的疼痛。

——如果疼痛也可成为一种支付?

我看见被戕害的心灵有疼痛分泌似绿色果汁。

——如果疼痛正是当作一种支付?

那恶棍骄慢。他已探手囊中所得,

将那赤子心底型铸的疼痛像金币展示。

是这样的疼痛之代金。

是这样的疼痛之契约。

而如果麻木又意味着终已无可支付?

神说:赤子,请感谢恶。




怵惕·痛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

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

如果撩拨槽中添置的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一顺儿不懈地操演着同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

留有男子体征。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自己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

不时摘取一绺髯口般吊搭的发束,

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

而以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宛如咀嚼脑髓。

此一加餐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圣桑《天鹅》


你啊,兀傲的孤客

只在夜夕让湖波熨平周身光洁的翎毛。

此间星光灿烂,造境遥深,天地封闭如一胡桃荚果。

你丰腴华美,恍若月边白屋凭虚浮来几不可察。

夜色温软,四无屏蔽,最宜回首华年,钩沉心史。

你啊,不倦的游子曾痛饮多少轻慢戏侮。

哀莫大兮。哀莫大于失遇相托之爱侣。

留取梦眼你拒绝看透人生而点燃膏火复制幻美。

影恋者既已被世人诟为病株,

天下也尽可再多一名脏躁狂。

于是我窥见你内心失却平衡。……

只是间刻雷雨。我忽见你掉转身子

静静折向前方毅然冲破内心误区而复归素我。

一袭血迹随你铺向湖心。

但你已转身折向更其高远的一处水上台阶。

漾起的波光玲玲盈耳乃是作声水晶之昆虫。

无眠。琶音渐远。




莞尔——呈献东阳生氏


问浪迹何处?胡笳的清韵里风沙偏多。心照不宣的缘由,血丝在梦底浸润,总会晾一片可为凭吊的盐渍。
以苦行自况,故我才是为苦行所苦的异教徒?
穿过田野,朗极的黎明,银月照我西山,旭日徂彼东岗,在清风徐徐的节律我已面北同时朝觐两大明星体,而怀有了对于无限的渴念。
但你心存默契的异教徒,又是为甚而呢喃奔走?
生命的艺术,有似美妇红指甲的顽劣,而不安于毁灭。成为精神性存在,秋蛹在时间覆裹之下深睡,——我这样称呼仰韶湮没的彩陶罐,而将拾到的一枚残片献给你。
樱唇冰冻,透出思维坚实的珐琅质。




现在是夏天——兼答“渎灵者”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桓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人深渊如同开拓金矿的矿工

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

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

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

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人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的穷途;

我的手心茁长过稞麦,仍必同样适于稞麦茁长。

我的手心熔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熔冶。

够了。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像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

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们的忧郁。




一英雄泪


一滴英雄泪。

大巫师诅咒了:那是致命的一击。他将死。

不错,从伤口钳出的骨刺确属蛇的毒牙。

血流汹涌。但人还活着。说也惭愧竟还活着。

命运啊,你总让一部分人终身不得安宁,

让他们流血不死,然后又让他们愈挫愈奋。

目的的意义似乎并不重要而贵在过程显示。

日子就是这样的魅力么?



面谱


为那隐忍之痛,本质的人

已将笑容坚壁清野留下一片荒冷。

为了那深深的原因,情感的涓流顷刻封冰。

于是最具本质的面谱遂成为与之共存亡的义士据守其间

的铜墙铁壁:

许多具战马。许多具弃尸。

去吧,吾已颓丧。




烈性冲刺


当创造力暂蒙迷顿,你应该为他轻声唤醒,

须知惰性抗拒只是物性方式的另一种狂悖。

是无可如何。是很蹩脚。但你的判断亦欠公允。

请冷静。请再多一点冷静。

两天两宿我正襟危坐磨砺生命。

可耻。一败涂地。威信扫地。无颜见江东父老。

只是我不能忘怀你。

此生注定是永远走在一条崎岖险径,

此时是生死存亡更见艰危的一段。

雷火电光又在树梢扫过了。

那形枯影瘦的落魄者永远是我:可憎的人。

现在火焰又在烧灼。过后必信是洪水。是大风。

我自当握管操觚拼力呼叫拖出那一笔长长的捺儿。

那是狂悖的物性对宿命的另一种抗拒。




致修篁


篁:我从来不曾这么爱,

所以你才觉得这爱使你活得很累么?

所以你才称狮子的爱情原也很美么?

我亦劳乏,感受峻刻,别有隐痛,

但若失去你的爱我将重归粗俗。

我百创一身,幽幽目光牧歌般忧郁,

将你几番淋透。你已不胜寒。

你以温心为我抚平眉结了,

告诉我亲吻可以美容。

我复坐起,大地灯火澎湃,恍若蜡炬祭仪,

恍若我俩就是受祭的主体,

私心觉着僭领了一份仪奠的肃穆。

是的,也许我会宁静地走向寂灭,

如若死亡选择才是我最后可获的慰藉。

爱,是闾巷两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园般真纯,

当一方示意无心解语,期待也是徒劳。

我已有了诸多不安,惧现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为你解开辫发周身拥抱你,

如同强挽着一头会随时飞遁的神鸟,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礼向着你深湖似的眼窝倾泻,

直要漫过岁月久远之后斜阳的美丽。

你啊,篁:既知前途尚多大泽深谷,

为何我们又要匆匆急于结识?

从此我忧喜无常,为你变得如此憔悴而顽劣。

啊,原谅我欲以爱心将你裹挟了:是这样的暴君。

仅只是这样的暴君。




傍晚。篁与我


傍晚。篁与我携手坐在刈割后的田野。
晚霞逐次黯淡下去。远处,矮小得出奇的人影已如香菇游移在地沿难于分辨。月光的出现终于使一切物象凝冻而呈颗粒性弥漫。
美啊,美得不能再美了。
如果说,此前的我们还是结庐在入境的奋斗中的角色,此际的我们已是远距世间,以局外人身份安坐田堤观赏着这种角色的看客了。
我将篁的手握得更紧一些。篁以相同的方式回报我:同谋者才有的灵息的沟通。
忽然,仿佛发自体内的一声呼唤,在密闭的前方,一团焰火陡地裂开,像是斗牛的饰鬣飘展,接着是两团、三团……是火链般飞动着的斗牛的狂阵,还似乎听得见人们如醉的喝彩,如此远去。一定是麦田刈割者将地上的杂草和残剩的秸秆点燃了。
篁,与我对视。我们各自从对方的瞳仁看到了跃动的斗牛的激情:火的激情。幸福感令人眩晕:一种英雄方式的对于平庸的排拒。
美啊,美得不能再美了。
阖上眼睑。当我们再次睁眼朝前望去,黑夜的那些火堆已
不复存在:斗牛应已全部倒毙,或是逃亡。
静寂:永恒的体验——非意志所能左右的一场戏剧之终结。
自须臾体悟通古之道,打了一个寒噤,我与篁依偎得更紧了一些。




烘烤


烘烤啊,烘烤啊,永怀的内热如同地火。

毛发成把脱落,烘烤如同飞蝗争食,

加速吞噬诗人贫瘠的脂肪层。

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张皮。

这是承受酷刑。

诗人,这个社会的怪物、孤儿浪子、单恋的情人,

总是梦想着温情脉脉的纱幕净化一切污秽,

因自作多情的感动常常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见他追寻黄帝的舟车,

前倾的身子愈益弯曲了,思考着烘烤的意义。

烘烤啊。大地幽冥无光,诗人在远去的夜

或已熄灭。而烘烤将会继续。

烘烤啊,我正感染到这种无奈。




花朵受难——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蜇痛了。

她突然色变,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平生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乎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螺髻


螺髻那面,贞童的合唱应时开始:

……阿里露亚、阿里露亚、阿里露亚……

抑扬顿挫的阿里露亚响彻远近空漾。

我先只渴望休憩,继而神清气爽思维振奋,

好像天涯孤旅遽然听到山中号角。

但我终无意猎犬的角逐。

我的征途是入鞘近半之长剑。

且萌念归去。看啊,尘埃落定,大静呈样,

法林珠苑,鹿鸣呦呦绽开宝蓝光。

好像那壁厢,头戴金步摇,身佩玉如意,

有女如许,示我云鬟乌螺髻,

烟梦迷茫。路断海洲。黑色涡漩喷射生命流。

阿里露亚阿里露亚,那是何等动心的呼叫?

竞令弯身大道寻拾金币的众生一齐回首。

于是我听见贞女的合唱曲随之续作一片,

好像天使布道谆谆播撒福音。

尚感抱憾!失意?沮丧?饮恨?凄楚?……

我竟已感觉自己边缘模糊与物同化渐入逍遥。

还是怠倦啊。男子汉的怠倦最足怠倦了。

软骨病早成人类之宿疾不可药救。

还试图绷紧脊椎奏出锯琴铮铮的旋律?

屈辱诸多。迸退维谷。唯大智无言。

但你卓跞不凡的螺髻为我显示了热核之反应。

我记起这经验如同四季花园剧烈转换,

失去疼痛,不觉利刃阉割竟如清风徐徐吹我。

阿里露亚阿里露亚正有驼队持牒叩关西渡流沙。

如许螺髻却是我美感的归宿。





(精神的。辐射能的。历史感的。……)

我看到天涯斑斓的色块斑斓翻卷,

永远没有声息,但却永远逼真。

我从如盖的风中听到挣扎,伸出乞讨的手

为找回输尽的世人之爱,不甘被时间淹没:

还诚然是一种掠夺。

没有什么比轮下的轰隆更恢宏了,

但一忽儿悠远,一忽儿凌厉,一忽儿隐迹不露,

故也更让人伤感。也没有什么比多部马达

相继启动时刻皮带瞬间的摩擦音更让血液沸腾,

那蜗行的刺心愉悦油然而起,似太空氧气音乐

尖厉的进行曲式,故也更让人神往。

子夜后刻的静寂中,修行者们

造型各异的塔楼尖顶悄声向着居民区密集渗透,

是一场不宣而战的侵凌。

面对一种冷场,朝觐生命寒射的光照,

如在烧红的铁板感应蹦起的鱼。




降雪·孕雪


恕我狂言:孕育一个降雪过程,必是以蒸蒸众民为孕妇,摄魂夺魄,使之焦虑、消渴、瞳子无光,极尽心力交瘁。
而雪降的前夜,又必是使蒸蒸众民为之成为临盆的产妇,为难产受尽熬煎,而至终于感受到雪之既降时的大欢喜。
我就这样卧床不起了,不绝呻吟,仰望窗牖喃喃期盼:此夜太长太苦,天为何还不见亮?为何天还不见亮呢?迷瞪瞪昏死过去,一忽儿醒转,天仍是不亮,实苦不堪受。当迷瞪瞪忽又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一觉醒来,天已透明,感到身心竟有无比轻松。奔到窗边揭开布帘朝外一望:啊,果不然么,到底是雪降了。胖胖的雪体袒陈四处正在酣眠之中,有着长途奔波抵达终点后的那般安详。外界正是如此宁静、甜润而美。一切的一切都与昨日截然有别,且涂有一层富贵乡的温柔。于是,我以一个男子而得分娩后的母亲才能有的幸福感受,心想,前此有过的种种磨难或不适对于生机总或是必需的吧,这个情债支付的人生也是永世的轮回吧。
雪孕是一件必行而艰难的事。
我自当逐一去体验我本应体验的一切。




有感而发


今晚有无感应:卿若不至,吾将有意永诀。

这誓辞听之俨然煞有介事卿或觉着可笑?

也是,八仙过海的人生吾已鉴赏万千种绝活,

恍若隔世的我该是早已超脱生死。

据信上帝仅为爱护人类才使人生绝少甜蜜,

但心路阻隔无疑是施虐最为残酷的一种。

气血在蒸馏中消歇,吾才如此形枯影瘦。

今晚吾若不幸永诀亦是对于卿的恶意之报偿。




一天


我只能赞许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着的人。

——帕斯卡尔

今天终于是一个痛快的日子。

自虐的人秉烛夜咏独善其身。

当玛瑙自我叩响酒宴的盘盏,

颠沛的心头已感受到了月行的韵脚。

肥羊佳禾美食,鼓乐吹歌吟诗,是百姓年景。

人生难得几回醒。

你我费猜的谜底应验了一句句谶语。

一切的终结都重新成为开头。

担承艰辛已是我们自觉的道德原则。

这道路很长很长,这日子很短很短

值得把精神全部投入。

今天,大街涌动着去海上游泳的人们。

但此刻我又见他守在路边,直是一个噩梦。

那脸孔混沌一片,好似熔融的赛璐珞。

独眼空旷红肉外翻重塑了灾变现场。

他咿呀作声向行人伸出帽兜乞讨怜悯。

人们避犹不及谁又肯于施舍。

如果必要的死亡是一种壮美,

那么苟活已使徒劳的拼搏失去英雄本色。

已经有过的种种未必难再,

展开的主题将别有一番咄咄逼人,

好比回炉再生的禁书秘籍,

思想已被漂白,偶尔见得文字的断臂残肢。

死去活来才是如此艰辛的一份义务。

身裹毡袍骑在骡马朝向西天远行,

甘愿佛光将我一时烧得面目全非。

我的眼神从山之唇释出常新的呐喊,

忽听到飞去来器途中一声折裂。

我想象踏稳地盖仰向天穹搭箭挽弓,

鹰隼霎时带起一道俯冲的疾风,

如同大纛对准我肩胛猛抽一记席卷而去。

唯有他们是蛮荒中的王者、王族、诸侯。

弗兰西喇嘛对我究竟说过些什么,

也有过对于信仰的虔诚?

也有过对于血食的妄念?

也有过对于虱虮的剿灭?

兽迹与尘垢已经朽去一百五十载。

年年辛苦,年年迷醉,

筑向天堂的高坛铢积寸累。

今天终于是一个痛快的日子,炮火连天。

连天炮火的狂欢弥散在每一寸硝烟。

这祖传的恶习总难免乐极生悲。

今天是一个弃旧迎新的日子,

面粉是新麦碾磨,香油属于头年的芝麻。

糟糕的是我将仪轨完全忽略,

没有聆听金鸡报晓。

我在山岳凭吊失声的万马。

思想着的人跋涉在哲学的迷宫,

耿耿于元始永恒之索解。

我歆羡他们环体披覆的独幅布衣,

褶襞修长舒展与修持的溪野相映成趣。

可是万物都在趋向衰老。

倦怠无疑是衰老的先兆。

厌恨老境的诗人请以自裁守住蓬勃英年。

静下心来静下心来,过一忽儿手心也就回暖。

我听到曼声细语向我传授自律的秘诀。

这语言引导近似梦魔的暗示。

记起复苏力大无穷,回味一种渊博豁达大度。

大寒的早晨再次灼痛我的耳轮。

交通值班员站在街心花圃围着炭火取暖,

至此我还见那炭火好似玻璃球柱涂着冷漠。

花旗成批悬挂城空,太阳的牙齿才有如此狂笑。

每天的节日,万千男女摩肩擦踵匆匆行走,

大街涌动着去海上游泳的人们。

底楼沿街的墙面正被凿开,闺中名嫒冲决而出,

她们披发朝前追赶,投身海上游泳的队列。

鼓号队的少年齐立城中之城热烈吹奏,

理性的光芒茁长成林具有铜器的坚挺。

红地毯使集会猛然提高了规格。

我亦将自己的尊容佩戴前襟,窥如镜中之镜。

有人碰杯,痛感导师把资本判归西方,

惟将“论”的部分留在东土。

但我更欣赏一位经济学家的智慧:

向东?向西?请予我们的战略以可操作性。

于是碰杯。于是我们同时肃立仰起脖梗,

将液体、固体和气体一齐吞咽下肚。

这是丰足之年。

千年的文明冲突凶如猛兽,

几要流尽人类血浆,

跨世纪的福音才见出一线端倪。

当伦理评价遮蔽五千年展开的视野,

历史会将恶当作通向善的中介平复后人创痛。

但为何事我又梦历鸭绿江、清川江,奔赴三八线?

高丽人的巨型牛车停放在月下田园,

好像无数加农炮、榴弹炮……

好像所有火炮顷刻成了高丽人的巨型牛车。

一次次我撑臂跃过竞技的木马,

那位同龄女孩不断喝彩:小嘎儿跳得好!

似乎母亲已被农会关押在故乡的板仓了,

幺妹子啼哭不止。母亲吁请农妇积个善德

给女婴寻一条活命的路。

三十年后我听到了这一情节。

世界需要理想,是以世上终究不绝理想主义者。

我们都是哭泣着追求惟一的完美。

下雪了。向日葵眩目的色彩照亮空间。

我见公园缤纷的气球在儿童手心里牵动。

但在我的心际仍留有彼得堡飞雪的大街,

耶稣和十二门徒随着诗人勃洛克的红旗行进。

一天长及一生,千年不过一瞬。




踏春去来


想起春天呜咽的芦梗像是翠生生的指关节。

我深知从芦梗唇间吹奏的呜咽是古已有之的呜咽。

因此快些进入秋天吧。那时秋之芦梗将是成熟的了。

已经饱受生命之苦乐的芦梗将无惧霜风

而视死如归。只有春天的不幸最可哀矜。

因此快些进入秋天吧,对于一切侵凌秋是解毒剂。




在一条大河的支流人口处


他俩是这片水渚的仙客。她是他的爱。他是她稳定的陆地。女人枕着男人的腿股稍事歇息:做十分钟的梦。这言语连同允诺使爱着的人脸上泛起一抹柔光。
他俩是在一条大河的支流人口处,林木伐尽的滩头布满藕孔似的伤洞,浸泡在波影让人垂怜。蛙鸣清幽,而河音澄净。几个裤脚管高高挽起的少年,从浅水走向前边不远一面水瀑高悬的拦河坝。他们已经走得很高很高了。坝的那面必是一片光明——他做如此之感想。
她是他期待的舟渡。他为她监看蚂蚁。为她遮阳。他们共有一种穿越磨劫远赴圣土朝拜的感觉(一种相约携手的默契)。——“假如万一肉体不能支撑?”不,肉体会听命于灵魂。
这是五月里的一天,我的情绪安详,内心充实。在我前面潴留的浅水波纹细细荡起,令视觉白花花一片。我感觉身边睡卧的爱人在梦里拈花含笑踏行清波如履自动扶梯逐次升高,发髻之后有一缕蓝光似烟,透射出思维深邃的彩幅……




意义空白


有…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辨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阒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堂·吉诃德军团还在前进


东方

堂·吉诃德军团的阅兵式。

予人笑柄的族类,生生不息的种姓。

架子鼓、筚篥和军号齐奏。

瘦马、矮驴同骆驼排在一个队列齐头并进。

从不怀疑自己的镴枪头还能挺多久。

从不相信骑士的旗帜就此倒下。

拒绝醍醐灌顶。

但我听到那样的歌声剥啄剥啄,敲门敲门。

(是这样唱着:啊,我们收割,我们打碾,我们锄禾。

……啊,我们飞呀飞呀,我们衔来香木,我们自焚,

我们凤凰再生。……)

从远古的墓茔开拔,满负荷前进,

一路狼狈尽是丢盔卸甲的纪录。

不朽的是精神价值的纯粹。

永远不是最坏的挫折,但永远是最严重的关头。

打点行装身披破衣驾着柴车去开启山林。

鸠形鹄面行吟泽边一行人马走向落日之爆炸。

被血光辉煌的倒影从他们足下铺陈而去,

曳过砾原,直与那一片丛生的锁阳——

野马与蚊龙嬉戏遗精入地而生的鳞茎植群相交。

悲壮啊,竟没有一个落荒者。

冥冥天地间有过无尽的与风车的搏斗。

有过无尽的向酒罍的挑战。

为夺回被劫持的处女的贞洁及贵妇人被践踏的荣誉义无反顾。

吃尽皮肉之苦,遭到满堂哄笑。

少女杜尔西内亚公主永远长不大的情人,

永远的至死不悟——拒绝妖言。

永远的不成熟。永远的灵魂受难。

永远的背负历史的包袱。

饭局将撤,施主少陪,

堂·吉诃德好汉们无心尴尬。

但这是最最严重的关头,

匹夫之勇又如何战胜现代饕餮兽吐火的焰口?

无视形而下的诱惑,用长矛撑起帐幄,

以心油燃起营火,盘膝打坐。

东方游侠,满怀乌托邦的幻觉,以献身者自命。

这是最后的斗争。但是万能的魔法又以万能的名义卷土重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背后就是易水。

我们虔敬。我们追求。我们素餐。

我们知其不可而为之,累累若丧家之狗。

悲壮啊,竟没有一个落荒者。

悲壮啊,实不能有一个落荒者。




大街看守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

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们的歌喉

撕扯着人心,准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

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

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

安寝的婴儿躺卧在摇篮回味前世的欢乐。

只有半失眠者最为不幸,他的噩梦

通通是其永劫回归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贯注其间,

摇滚的幽蓝像钢材的镀层真实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魉暂时不复困扰。




毛。泽。东


史诗中死去活来的一章翻揭过去。

但是觊觎天堂乐土的人们还在窥望着。

如若乐土福音是神性的培养基,

那么神性失落是好事抑或不幸?

我们曾有过无数执着的使徒。

我们是以上兵的首级筑起老城的垛口。

人心不该冷冻。

钟声的召唤被饥渴的耳朵捕捉。

信仰是至上之然诺,一种献身,构成合力。

假如毛泽东今天从长眠的官寝启程,

我不怀疑天下的好汉仍会随他赴汤蹈火,

因为他——永远在前面。

因为他,就是亿万大众心底的痛快。

时间是成熟的发酵罐。

但时间不会从虚无生长出参天巨树。

时间是一部蒸馏器,只有饶富魅力的精神

才上升为云霓,一种象征,一种永恒追忆。

苦闷的灵魂无须基地,

但需在一个感觉充实的高境筑巢。

一篇颂辞对于我是一桩心意的了却。

对于世纪是不可被完成的情结。




薄曙:沉重之后的轻松


薄曙之来予我三重意境:

步行者橐橐迫近的步履。

苇荡一轮惊鸟戛然横空。

漫不经心几响犬吠远如疏星寥落。

焦灼的日子留下焦灼的烙印,

一瞬黎明给予我清凉的油膏。




推荐阅读:

陈敬容《雨后》

何其芳《夏夜》

唐祈《女犯监狱》

穆旦《春》

李金发《弃妇》

废名《十二月十九夜》

昌耀《斯人》

冯乃超《苍黄的古月》

俞平伯《孤山听雨》

余光中《天问》

苏金伞《夜巷》

昌耀《回忆》

张枣《春秋来信》

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

张枣《何人斯》

张枣《历史与欲望》

张枣《空白练习曲》

张枣《杜鹃鸟》

王独清《但丁墓旁》

汪静之《伊底眼》

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冯至《蚕马》

纪弦《一片槐树叶》

傅天琳《七层塔顶的黄桷树》

袁可嘉《上海》

席慕容《莲的心事》

席慕容《一棵开花的树》

成仿吾《序诗》

顾城《远和近》

洛夫诗20首

顾城《一代人》

臧克家《有的人》

戴望舒《烦忧》

舒婷《这也是一切》

闻一多《口供》

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徐志摩《偶然》

闻一多《太阳吟》

周梦蝶诗50首

徐志摩《偶然》

徐志摩《沙扬娜拉》

艾青《我爱这土地》

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洛夫《子夜读信》

洛夫《边界望乡》

徐志摩《再别康桥》

刘向《九叹》

王逸《九思》

余光中《乡愁》

余光中《乡愁四韵》

戴望舒《雨巷》

戴望舒《烦扰》

卞之琳《断章》

闻一多《七子之歌》

闻一多《红烛》

郑愁予《错误》

洛夫诗95首

郑愁予《水手刀》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以梦为马》

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张枣《镜中》

舒婷《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

舒婷《船》

欧阳江河《草莓》

欧阳江河《最后的幻象》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