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松风 《寻访终南隐士》

在偌大的终南山里，大峪河边隐士众多。我走过擂鼓石，沿着雨季的大河往上游一路回溯，虽然是连绵大雨，但河谷里的水却是碧绿的。这碧绿的水让我想起一位住在洋河边的隐士的句子：

碧水出山门，奔流入红尘。

此去人间路，可否保洁身。

他写碧水的忧伤，碧绿的水纯洁无瑕，流出山谷就面临着被污染的命运。

在河边我与一位年轻的行者相逢，他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消瘦而儒雅，头发和胡子都很长，青衫似乎多年没洗了，变成了灰色，芒鞋竹杖，行囊沉重。我想他应该是位出家不久的沙弥。

他说，一位隐士委托他为人头山下住山洞的一位禅师送道粮。在我回头的时候看见了他的另一位同伴，也戴着高度近视眼镜。虽然他们现在远离红尘了，可是上学的经历却还是给他们留下了这一辈子的纪念。他们住在擂鼓石上面的文殊洞。辞别他们后，我准备将来找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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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雨都卧在云里面，它们随意地飞、飘到哪里就下一阵雨，无事就飞过千山去，像李白一样洒脱不羁。

通往终南山深处的桥

离开狮子茅篷的时候，我将伞遗忘在了那里。在雨中行走几个小时, 太渴望有一堆火给我温暖。

黄昏的时候我向一位山民问路，按照指点爬上了一个山谷。这山谷堆满了石头，在巨大的石头中间散落着树木，在树木下散落着泥屋。山谷中山民很少，大部分是修道人的茅篷。

山谷中间流出一泓山泉，雪白的芦苇满山遍野，站在这样的黄昏里, 我觉得自己很苍老。

在一个潮湿的柴垛后我遇见一位山民，他说这个山谷是修行人的家, 山谷里住着四五位道士、一位道姑，还有五六位和尚、一位居士。

在他的院子上面我看到一个茅篷，这位修行人正在做晚饭。放下行囊我坐到火塘前照看柴火——顺便也可以解决晚饭。

他说他懒得做饭，上午在别的地方吃过。提来泉水洗菜之后，我坐到面条前面。柴太潮湿了，为了等待这一碗面我已经咽了很多口水。

这位僧人看起来属于那种心宽体胖的人，说起话来慢极了，听他说话就像干渴的人徒手挖井，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他的这个茅篷比较宽敞，用土坯隔成了三间房。他说这茅篷看起来有，但也可以说无。他在这里住了三年，之前在太白山住了很多年，那里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刚来的时候，他找到山民的房子借住，后来这个房子的东家愿意让出家人来住，于是他就将它收拾了一番。后来房东的弟弟要将它卖掉娶媳妇，已经催几次了。他随时都有可能走。

这个山谷里的山民的房子大都卖了，一些修道人有善缘了，有人护持给点钱凑合买下来，以便有比较固定的住处，用心办道。即使自己将来不住也可以让给后来的修行人住。

他说，因为除了茅屋，那些山洞并不是每个修行人都能找到的。现在一间茅屋需要几千块钱才能买到，出家人住在深山，哪有那么多钱去买房子，那不是又像城里人一样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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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洗脚上炕，夜里只有风声吹响在屋顶上，不远处山泉奔流如兽吼。

我们盘腿趺坐，秉烛夜话。

僧人拿出他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称谓：爸爸、儿子、女婿、孙子、爷爷、哥哥、弟弟、表哥、表弟、叔叔、侄子、舅舅、外甥、师父、徒弟、领导、下属……他说这些都是你。

一个人可以很简单，但又要在这个世界中扮演数不清的角色。就如演戏，很多人在生活这场大戏剧中太入戏，进入角色却不能自拔。

很多人都知道人生是加法和减法的过程，从小到大一直是加法，要文凭、要工作、要钞票、要房子、要车子、要结婚、要生子，还要孙子, 但接下来就得往下减。实际上我们像个笨孩子抓住了却放不下，给心上放那么多东西，直到咽下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时才不得不撒手。很多人就是拿得起放不下，而出家人首先要做的就是彻底地放下。

这个茅篷在有与无之间，这个世间的一切也都在有与无之间。有一句话讲，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要那么多挂碍干吗？

住山人最终要面临的-个问题是归真，归真就是你的心最终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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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过一些住山人，住山很好，功夫也得力，后来下山去建寺院, 是非就来了，烦恼也跟着来了。因为你要有所为就会生起想法，有想法要付出，在你做一件别人也能看得到的事情的时候，就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把握的，这时候就有是非了。当你得到之后却往往不知道将自己的心往哪里放。这种例子很多。

他没有兴趣办道场，他现在要做的是先待下来。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修行会用功的很容易入手，不会用功的一生到头还在起点上。

睡眠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后半夜我醒来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了, 山僧在打坐中睡去了。窗外流水声在空气中生起却又刹那消失，但听起来却从没有停歇。

清晨金色的阳光从合叶木窗里透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新的一天开始了，鸟鸣将山谷的空间无限地放大了。我去泉边掬一把水洗脸, 再挑一担回来用，僧人已经煮了小米苞谷粥，吃完饭我去拜访几位住在山谷上面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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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沿途摇曳着野菊花的山径将我带到了一座没有围墙的茅篷前, 两位道士正在院里的柿子树下晾晒松子。

他们都是谭道长的弟子，谭道长下山去八仙庵了，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多年。

阳光下，我坐在院子里和这两位年轻的道士聊起来。

王道长来自山东崂山，前不久他刚从太白山的深处来到这里。他说在那里仍有很多道士，不过他们大多年龄已经很大了。在那里他种的土豆还没来得及挖，都留给别人了。

他在山谷的上方找到一块巨石，下面有一个两间屋子大的山洞，旁边有从大石头下流出来的山泉。我参观了他正在改造中的这个洞府，已经砌好了一个朝阳的小窗子，洞中潮湿，石头间还在渗水。谭道长带他们将洞中地面挖开了两道很深的水渠，作为下水道，打算在水渠上盖上石头，那样住上去就好多了。经过改造后这里会成为一个理想的居所。在这里没有建造好之前他就暂住在谭道长那里。

在王道长的屋里，我看见了挂在书橱上的洞箫。他经常登上对面的山顶去吹箫，在那里他有一位伙伴——一只白狐。据说白狐都是修行千年的，它们可以幻化成人形。那只白狐经常来与王道长做伴，他说它似乎一点也不怕人，他经常与它说话。而它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固定的时间，时常会突然出现。

我调侃建议王道长可以将那位白狐发展为神仙眷侣，王道长羞涩地 笑了，他说，谁不希望有神仙眷侣一起修行？

王道长的性格像一位古代的书生，安静而优雅。他请我吃他为冬天准备的一些松子，比山外市场里出售的那些好吃多了，我第一次吃生的松子，唇齿间满口生津。王道长说我与道有缘，山民们是不敢吃刚采的松子的，那个味道很苦。

凝神

山谷后有一座山峰高入云天，在朝阳洞看它形状像一条龙，龙头婉蜒到朝阳洞前与山谷对面的太兴山对应。太兴山是另一条巨龙，龙头上有一座天然山峰，像一位仙人骑在龙头上，那座山叫人头山。人头是一块被搁在山顶上的方形的巨石。朝阳洞是两条龙聚会的地方。在它前面的那座龙头峰，王道长有一次去那里采药，找不到下山的路，那个山峰顶上很小，半亩地大，但是怎么走都没有路，四处都是悬崖，山顶上雾又太大太浓了，简直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他听到身边的大雾里有人说话，但山顶上就他一个人，找不到第二个人，最后他坐在山顶上等到大雾散去后才下山。

王道长不喜欢说话，只对止语感兴趣，半天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 他总是不停地操劳着，收拾过冬的道粮；一堆晾晒的松子，一堆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松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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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有把无弦琴，常常坐在溪边弹奏，只有知音能听懂。谭道长的另一位弟子黄道长有一架古筝。淡蓝的山顶上有个山洞，洞前常常有鹿或者狐狸的蹄印，那是一个被世人遗忘了的地方。

黄道长就住在那里，早上的时候太阳从对面升起来，岩石变成了金色；晚上月亮在头顶的山冈上，月光像宣纸一样铺展在山上。他常常携筝坐在泉边的岩石上，拨弦给明月听，从道祖老子的著作里他选了两个字，用“若水”作了自己的道号。

黄道长个子很高，老家在遥远的东北。他说自己出家是因为思想和习惯很自然地走上这样的道路。当他放下所有一切的时候，是这一生世俗生活中最富有的时候，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舍弃了。

出家以前他从没缺过钱，家里他最小，很多事都不用管，很多事都有依赖。他说这几十年他一直不醒悟，直到有一种病找到了他。当他想 好玩的、吃好的、俗人想拥有的很多享受时，病就折磨他。

2006年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当中，前三天他一口水都没喝，东西也没有吃。人们都说七天不食则亡，后来他一顿吃两个水果，到第七天的时候他也害怕了，就把想到的都写下来留给亲人.。们给他的东西太多了，他无以为报，他的姐姐、妻子和孩子。

后来当他的心渐渐放下来的时候，都无所谓了，那个时候感觉很好，很精神，很清醒。很多病都是人吃进去的。现在人都要把自己吃得肠肥脑满了才满足，古人是很多东西不能吃，而现在人没有忌讳，还在讨论天上、 地下、海里有哪个东西没有吃过。

他本来想待一个月的，那种感觉太不可思议了。那段时间里他想到很多，他三十几年的人生都想到过。他感觉整个人都在改变。

后来的种种作为，假如是以前的他，也觉得很奇怪。他在福建学雕刻的时候，穿了一双北京老布鞋，有个人见到很喜欢，他就真买了十双全部送给了那个人。

当他做了这些事情的时候就问自己真的能放下吗？

那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要出家。

他从小就很喜欢远行，经常一个人背着包四处走。他在大理旅游的时候，在街头遇见了他的师父，师父背着一个包，上面写着“为你医百病”。这让他很好奇，因为他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病而起，他想自己的病二十多年都没治好，这个道人有什么高深的医术呢？

师父在大理街头买银饰，他怕自己上当就一路跟着，师父走到哪儿他就跟到那里，他也不好与师父答话，后来他一走神的瞬间师父就不见了。这个街道两头五六十米都没有人，他更好奇了，放下东西向前追去, 在一个电话亭门口他看见师父在那打电话，当时师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后来两个异乡人就在一起相处了七八天，虽然能与师父在一起很莫 明其妙，但那种感觉胜过了父子。后来师父收他做弟子，指点他去重庆的老君洞出家修行。他跟师父一路走过很多地方，师父为人治病不要钱。他与人结缘，人家给五毛、一块，回来一数竟然经常都有五六十块，很奇怪出家人不想要钱还能得到钱。

师父是云游的，从新疆到西藏，从西藏到云南，走过很多地方，从不停留。他年龄那么大，背几十斤重的东西走路还像风一样。

师父对他说先学做人，将来才会传一些东西给他。

很早以前出家学道，师父会先教弟子一些用来弘道的手段，但是有些人将手段、术、法用在不道德的事情上，后来师父先会教求道者怎样做一个合乎道德的人，然后才能谈其他的。

黄道长说，你知道，道不是一天就能被悟到的，道是隐的，像金子一样被深埋着。太阳一直在天上，有时候会被乌云遮住，但是太阳还在。

太平盛世，大家将道德丢在一边，在大难来临前才会想到它。这些是我们最好的良药，当人们意识到该吃药的时候病就已经很严重了。我们忽略了道（道德）危机就来了，但是我们不觉得，像渔网捕鱼，鱼不知道什么时就进了网，当知道的时候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黄道长

人在灾难面前才能醒悟，在大的灾难面前人才有真感情，知道反省。 但是时间一长人又会犯糊涂。我们总不知道为何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只是我们不能认识它。只有少数的智者才能看清楚这一切。我们现在的人连自己都认识不清，更不用说通天地，我们将古老的智慧丢弃很久了。

所以一部分人用出家这种形式在人群的边缘观察着，这样可以相对 清楚地看到大部分人的问题和危机。看到身边的一些人，就会知道更多的人；看到身边的一切，就知道整个世界。

我们的心就像一位君王，自人出生后一天天长大，慢慢地“强盗”来了，你看的越多，想要得到的东西就越多，这时候你的器官都把持不住，眼睛啊手脚都不听话了。欲望变成了国王，诸侯不再听命了，这时候你这个国家等于已经被强盗占领了。强盗做主的时候就要收复失地, 恢复本来的清净。修真悟道就是这样的道理。小孩子清净，各种形态的生命都能看到，有色无色，有形无形。慢慢长大了，有思维了，会讲话了, 起心动念，有了虚妄，灵性却失掉了。

修真不是修其他的，不管你做什么，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休息休息，哪怕五分钟、十分钟。那一刻你坐下来，什么都抛下，你这个人就会慢慢获得智慧。大多数人一直到死都没有让自己的心休息过,所以要上收心猿，下拴意马。《大学》里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它是一步一步来的，修道就意味着你要放弃一切，如果心整天挂着钱财，牵肠挂肚想着妻子儿女，修道是不现实的。那是假的。只有道心胜过一切，身心才能清净，只有将道放在第一位的时候你才能认识它。

修真悟道，道是无施的。道要是可以送人的话，作为老百姓你可以将它献给国家，作为父亲你可以将它传给儿子，这都是人的私欲。正因为道是无施的，它才是不可以言传的。想成道就必须大公无私，有一点私心都没道可言，说出来的只是理。就比如这个是台阶，台阶只是个名词，等你走上台阶你才能知道它是什么。

有智慧的人求缺，满招损，他永远不到那个极致。比如月亮，初一到十五变圆，十六之后就开始变缺，一切都是生灭，升起落下，阴阳均衡。在恰当的位置才能保证不得不失。

黄道长说，对于修道我知道自己要付出很多很多的艰辛，道是自然的，很多东西是自然而然地得来的。回头看看我的路就像八仙中的张果老倒骑驴那样，其实没有什么倒骑驴，就是告诉世人没事的时候回头看看，想想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并不是要想过去美好的东西。

他说自己没有读过太多书，这些都是自然存在的，想说话的时候它们自然就被讲出来，并不是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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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晒完松子，我们开始生火做饭。我肚子早饿了，黄道长拿出他蒸的菊花馒头，说这个也许是他这里唯一的特产。他将黄色的野菊花采来, 挑了雏菊将它们揉在面粉里蒸成馒头。吃着这些馒头有淡淡的清甜。

河水在屋子后面，我劈柴，黄道长生火，正午的烟火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它们将黄道长裹在中间，只留一个影子，像是给他穿了一件宽大的淡蓝色道袍。

一会儿附近的山民狄施主来了。狄施主是谭道长的邻居，他的哥哥多年前出家为僧，他天生喜欢与修行人往来，早年当过兵，现在在山外做保安。他认为像我这样的山外来客应该尝尝他们的洋芋糍粑。在他的怂恿下，王道长蒸了满满一锅小土豆，然后在院子的石臼里将土豆捣成浆，之后和上面粉揉成面饼切成小方块蒸熟，撒上青野菜。

我们将小桌子放在院子边的泉水旁，每人盛满一碗洋芋糍粑。吃完之后，我感觉像醉酒一样，在午后的秋阳里很想睡过去。

狄施主说离这不远有个莲花洞，他愿意带我去看看，莲花洞曾经是民国著名高僧印光老和尚出家的地方，黄道长和王道长都没去过那里, 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翻山一起去。

第二天清晨，当我在流水声中醒来的时候、狄施主、黄道长及王道长已经准备好了路上吃的馒头和松子。我们背上行囊，用了三个小时过两座山岭去往莲花洞，莲花下的泉水依然清冽，洞里住着一位老居士, 还有一位僧人照看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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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们从莲花洞返回，谭道长已经回到茅篷。

看见谭道长的时候，他正在地里挖土豆，双手长满了茧。如果不是盘起的发髻，初次见面我以为他是山中的山民。我问他在山中是如何修行的，他说什么也没有修，只是在山中种地养活自己，随缘度日。

挖土豆的谭道长

我问道长，住在这山里感觉清净吗？道长说，真正的清净要在你心里找。最美的山水也在自己心里而不在身外。住山也不是住山，只随缘度日而已。如果真要说住山的理由，那是因为它相对僻静，适合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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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道长的道袍穿了四十年了，而之前这件道袍在八仙庵的黄道长身 上已穿了二十多年。这件道袍袖子的颜色深浅不一，在谭道长穿着的四十多年中，衣袖缩短后又被缝上一节又一节，他的衣服从来不换洗。 黄道长说师父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洗澡了，这二十多年他终年只穿这件道袍。我坐在他身边只闻得到草木的清香，道人是没有尘垢的。我问穿这么单薄的衣服难道不冷吗？

他说，像山里的野兽一样，你说哪里会冷。

谭道长二十多年来不睡床,只在地上铺张席子。席子很小，一米见方, 猜不出他如何睡眠；他的被子从不晾晒，但一直没有发霉或受潮。

朝阳洞在山谷上面的山崖下，每天太阳可以从早上晒到黄昏，再浓湿的雾从来不会靠近这个地方。谭道长的菜地边上，野猪将山谷的土每天晚上翻一遍，但从不靠近他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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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黄道长那里听来谭道长的故事：早年的时候全国除四害，谭道长曾经打死过两万只老鼠。有一次他打死一只特别大的老鼠，后来那只老鼠常在梦里找他的麻烦。之后他的眼睛失明了，那一年里他两次梦见两位道人催他出家，后来他出家修道，眼睛就奇迹般好了。

十三年前，他反复做同一个梦，见到一处洞府，那个洞就是他后来找到的朝阳洞。

看我对住山和隐居感兴趣，谭道长说我们可以随便聊聊，不过他的湖南方言让我听起来很是吃力。他说道无所不在，中国的汉字中就体现着道。“道”字这上面的一点一撇代表阴阳，一横代表福祉，福祉生自然（自即自身），自然含日月，走字代表能量的运行。

国字的演变。“口”（最早的国字），宇宙初期，天、地、人之间没有斗争, 天地和谐，后天的心也没有动，口内是空的，清净的；伏羲画卦分出阴阳，口中含一点是后来演化的国字，表示阴阳并出；口内一个或字（國）是战国时期的国字，这一时期干戈四起，戈为干戈，戈里面一个口（或）代表大国里面又有小国，口（小国）下面的一字，代表纷争统一。建国后后“國”字简化成“国”，代表化干戈为玉帛。

他说为什么现在的自然灾难那么多，所有灾难都是自己招来的。《太上感应篇》讲：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天、地、人三皇（共五万四千年）加上现代人类社会共六万年。天地之初，人与野兽共同生活在天地间，后来人却要吃野兽，天地开始不和谐。轩辕黄帝时万法出现，丝、文字、医药、农业等，蓑衣也是那个时代产生的。黄帝时代因为人们已经开始吃野兽，那些被吃掉的野兽转生成人与黄帝交战，仇恨没办法消除，最后黄帝请九天玄女下界帮忙才平息了战乱。

汉朝开国时，全国瘟疫横生，汉高祖向一位隐士问道，高人指点说人百无禁忌哪有不招致灾难的？古代生活中的忌讳很多，讲戌时不能远行、不能操作，戌为地母。比如每个月都有一天为戌日，这一天诸事不宜。而我们现在人则毫无忌讳，地下的煤都快挖空了。地球也是个生命体, 它的生态平衡被破坏了，怎么会不招致灾难？

修道的顺序是先修人。人道难修，仙道难成，做人做得完美，接近圣人了，就离仙不远了。一个人无欲无求，清净才能生智慧，有所求就会迷失心智。你求神保佑，你的心就被迷乱了。人只要做善事神不会不保佑的。比如一个人大公无私，一心只为别人，他有困难大家自然也会来帮助他，还用得着自己去求吗？世上的事大多是求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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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前山谷深处茅庐的主人也下来了，他和黄道长谈着流水抚琴、 梅妻鹤子的话题。黄道长说多年来住山，他就喜欢听这山谷里的水声, 能听懂水在弹什么比自己会弹什么曲子有趣多了。我在一边也听着流水的声音，它们演奏的大概是一曲《高山流水》。

狄施主则与王道长一起捣土豆和核桃，山中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他们准备再做一顿土豆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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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狄施主会很多符咒，但是符咒也不是万能的。他还有很多的怪论，说蛇是很有灵性的，每到秋天蛇都要进山找灵芝草，它们嘴里没有灵芝草进不了山洞冬眠。这个说法太诡异，我没办法去考证它的真实性。

他说会观星的人看天上的星空太精彩了，就像看电视，那些星星因时间的不同而产生位置变化，从而摆出诸如一字长蛇阵、北斗玄光阵、八卦阵、罗汉阵、云龙阵等六十多种兵法里的阵法。

山中观星，天河出现在东山三百多丈的方位:，一般夜晚三点到四点 出现，天河东可以看到中国的天象，天河西边则是西方的天象。

韵

狄施主不愿意有人来找他算卦，他说为别人预测祸福要惊动神灵,通神通天地是用来济世救人的，不是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的。他只想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赚钱，他有的是力气，有一身好功夫也懂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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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过的很多山中的茅庐都有自己的名字，而南山散人的茅庐却没 有名字，散人说你随便叫它什么都可以。

南山散人隐居的山谷四面环山，一条小溪从院墙下流过，我在一排长满了巨大松树的篱笆前停下来。篱笆内有汗多大大小小的水池，每汪池中都倒映着白云和太阳，篱笆内的小路尽头是一座苫了茅草的门楼, 版筑的土墙上都覆着茅草。

茅庐上的草里鸟雀在散步，院子里种着几株竹子，在这里看不到电视，听不到广播，没有电灯，没有阿弥陀佛，只有松风、流水、草木、白云。

当我跨进篱笆门的那一刻，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坐在阳光下读书，尽管我轻轻地向她问好，还是让她受惊了。茅庐的主人从屋子的光阴里走出来，表情生动，笑声爽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喝茶。

屋檐下有一桌，围满了树桩做成的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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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庐主人说这个山谷很早以前山民已经送给他了，现在他正带领居 士们建茅篷，过几年终南山被旅游开发之后更多的修行人需要重新寻找居处，那时候他们就可以在这个山谷里修道了。

南山散人的草庐

问：做这么多事情建这个茅庐你是怎样做到的？

答:不为自己，任何事情都好办。这个地方我带不走，将来还是众人的。就像音乐的最高层次是音符，每个音符出来以后与下一个音符之间的空隙, 虚实相合而成妙音，这个虚实就是阴阳，阴阳即道。这阴阳无非还是道的状态，那么道以外是什么？谁一直在搞一个道呢？

问：有很多事情是客观存在的，比如说现在的科学很发达，我们在享受科学带来的实惠的同时也在饱受科学带来的威胁。如今疾病、自然危机、水资源危机、气候变暖、核危机、感情危机、克隆人、道德危机，等等，人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如此多的自然惩罚，而这一切都是人们过分迷信科学、滥用科学而导致。

答：科学的发展像一辆失控的马车，我们明明已经知道它的危险但你能让它停下来吗？谁能让它慢下来都是问题，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科学有这么多副作用，但是我们都在享受它的福利，你让它停下来或者回到以前，更多人还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状况你说我们是有为还是无为？

问：是让大家认识到科学过度发展是对人性的摧残，使人重回古老的传统道德体系并在其中享受人性的愉悦呢，还是在没有穷尽的物质里糜烂？当然这些都是庸人自扰的问题。

答：科学的发展本质没有错与对，心净则国土净。

若是真修行人不见世间过，自清其意，诸恶莫做。你若挑剔社会，矛盾永远存在，这些都是心以外的现象。心清净了，外在的环境也会转化，你将有限的生命浪费到这些心以外的现象上能抓得完吗?

我们能做什么一切都很自然，只需要放下纯净或不纯净的念头。

间者急切，答者从容。我再要问却一时忘记了语言。

林间岚，松中风，青苔无言，松针落地，云升九霄，屋檐下一位居士在煮茶，旁边是潺潺流水。我们喝茶的咕噜咕噜声也在山谷中回响。

我翻看散人的笔记，上面是他随手写下的文字：

一日一道士问，道是什么？举起手掌翻了个个，道士施礼。

和尚问：什么是佛法？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问疼吗？答当然，又伸手抚了一下，和尚若有所悟。

一天，一禅师见墙上古筝已尘埃满落，问弹筝否？

素筝尘满弦，无常自奏，谁人知？

有人问：如何见性？

余问：你听见什么？

答：鸟声、水声、风声，

一日有山外来客问：像你这样隐居山林对社会有何贡献?

答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有人问：你这样修行多年有何建树？

答：没建树。

问：没建树为何住山？

答：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开心干活。

有人问：有何悟？

抬头指向一朵白云，漫不经心自语道：要到哪里去了？

问：有佛有众生吗？

答：无佛无众生。

喝完茶，我又品尝了一些散人酿的菊花酒。我们在树林中坐下来看着蓝天闲话。散人说他刚来这里的时候没有茅庐就住在树上，后来住在山洞里，之后才有了建造这个茅庐的因缘。

在我打算下山的时候，散人在树林间折了几根松针送给我，他说这是山的馈赠。我放在嘴里嚼起来，这些松针苦涩却甘甜，清凉入脾，也许这就像住山，只有住的时间久了才知道其中的滋味。散人问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我说鸟叫而已，如果我以妄心听它是在歌唱。

我问你闲来写诗吗？

散人说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写诗吗？

鸟写诗，流水弹筝，松风吟歌，云做一个霓裳羽衣舞的梦。

隐士和他的草庐

我想用镜头将这里的风景装着带走，可是照片是平面的，永远只能照到它的一个影子；我想在这水声鸟语和清风里睡一觉，以后不管在哪里都将这些风景收藏在心底。我又怀疑自己是否真到过这样一个地方, 这个流水入梦、鸟雀与人共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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